在布隆顿或是肯新顿的某个地方,有一条漫长的大道,大道两旁矗立着高高的房屋,然而这些富家邸宅却大部分荒凉着,看起来像是漫无边际的堆满荒冢的高台。那些通向黑洞洞前门的台阶如此之陡,使人不禁想起金字塔的斜坡来,而人们在敲响那些房门之前,大都会犹豫一阵子,生怕出来开门的都是木乃伊。但是更让人感到荒凉的是那些灰色的临街建筑,绵延不断却又千篇一律。朝圣者们行走在这种房屋下的大道上,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即无法找得到某个路口或街角;除了一个例外——一个很小的例外,一个足以让朝圣者们惊喜得欢呼起来的例外。那就是两座高大房屋之间的一个类似小巷的通道。和宽阔的街道比起来,那东西好像是一扇门乃至于门上的一条裂缝。但是小巷也还有相当的宽度,容得下一个俾格米人的啤酒店或是饭馆什么的,同时还可容下某个富人的马夫,让他站在角落里。黑暗里有着什么欢快的东西,尽管这地方看起来不起眼,但却有着某种无拘束的恶作剧的东西。在那灰色石头砌成的高大建筑物下,小巷里面看来不过像是某个亮着灯火的侏儒人的房子而已。

在某个美妙之极的秋夜的傍晚,任何路经该地的人或许都已注意到一只手轻轻拉开一块红色的窗帘——那窗帘(和上面的一些白色大字一起)将屋子内部半掩藏起来,使走在街上的人不易看见。同时,或许都已看到了一张脸,那是一张天真无邪的奇怪的脸,隐约出现在窗帘的后面。事实上,那张脸就是某个善良的叫做布朗的脸。布朗曾是文塞克斯郡一个叫卡布霍的地方的神父,现在伦敦供职。他的朋友弗兰博,是一个私人侦探,此刻正坐在神父的对面,正在为街区的某个业已澄清的案件做着最后的记录。他们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桌旁,这时神父拉开了窗帘,注视着街上的一个陌生人,一直到他走过窗户再也看不见为止。然后神父那双圆圆的眼珠子就不由自主地转动起来,转到头上那扇窗户的白色大字上,接着又转到比邻的一张桌子上——那儿坐着一个喝着啤酒吃着饼干的挖土工人,和一个喝着杯牛奶的红头发姑娘。于是(看到他的那位朋友把那笔记本放进了兜里),他语气轻柔地说道:

“假如你有十分钟的空余时间的话,我希望你能跟着那位长着假鼻子的人。”

弗兰博吃惊地抬起头,那位红头发的姑娘也抬起了头,脸上露出比惊讶更为强烈的神情。她很简单而随便地穿着一套棕色的薄粗平麻布的薄衫。但是仔细一看,她却是一位女士,带着有点造作的傲慢神情。“长着假鼻子的人?”弗兰博喃喃道,“他是谁呢?”

“我不知道,”布朗神父回答道,“我想让你去查一下,拜托了。他是朝那儿走的。”说着翘起大拇指,举过肩膀,模糊地指了指,“他最多走过三根路灯杆,我想他就是朝那个方向去的。”

弗兰博以一种介乎困惑与愉悦的神情注视着他的朋友。然后他站了起来,侧着身子,从那低矮的酒菜馆的小门挤了出去,渐渐消失在微明的暮色里了。

布朗神父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书,静静地读了起来。那位红头发姑娘离开她的桌子,坐到了他的对面。神父感觉到了,但是他装做什么也没觉察到似地继续读着他的书。最后她把身子往前微微倾了倾,以一种微弱然而有力的声音问道,“你为什么那样说呢?你怎么知道那鼻子是假的?”

神父慢慢抬起头来,眼睛难为情地眨巴着。然后他那半信半疑的眼神再次转到酒馆前面玻璃上的那些白字上面。姑娘也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也停在了那上面,但仍是浑然不解的样子。

“不是,”布朗神父说道,像是解答着她的疑惑似的,“那不是写的sela,就像赞美诗里所唱的那样,我刚才心不在焉时就是那么认的。而实际上那写的是ales。”

“那又怎么样?”姑娘睁大眼睛询问道,“那上面写着什么又有何干?”

神父那沉思着的眼睛闲游到姑娘那粗帆布薄袖上,袖的周围绣着一圈优雅的细线,这细线正可将之和一般女人的劳动装区别开来,也使得那衣服更像是一位学艺术的贵族学生的劳动装一样。他似乎在这衣袖上找到了很多可想的东西。然而他的回答显得迟钝而犹豫不决。“你看,小姐,”神父说道,“这地方从外面看起来……是啊,很体面的地方……但是像你这样的小姐不会……一般不会这么认为。他们绝不会选择到这种地方来,除非……”

“除非什么?”她问道。

“除非是某个不幸的人,但是她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喝牛奶,而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你真是一个怪人啊,”姑娘说道,“你到底想谈些什么呢?”

“并非想要麻烦你,”神父说道,“只是我想了解足够的东西以便帮助你,如果你愿意向我寻求帮助的话。”

“但是我凭什么需要帮助呢?”

神父继续着他那滔滔不绝的充满想象力的独白:“你不可能是来看你的什么下人,或者地位卑微的朋友之类,因为,要真是那样的话,你早已到客厅里去了……你不可能是由于生病了才进来的,要真生了病,你早该找女店主了,因为她显然看来是个受人尊敬的人……况且,你那样子不像是生病了,只不过是不高兴……这条街是仅有的一条漫长通道,没有拐弯或者街角什么的;而街道两边的房门都是紧闭着的……我只能猜测你刚才见到某个你不想见到的人走了过来,而在这石头的荒野中又只有这餐馆是唯一的避身之所……我想我刚才没有获得允许就偷看了那个匆匆过去的陌生男人的举动……因为我觉得那人看起来像是坏人……而你看来则是个好人……我就作好了准备,一旦他侵犯你我就会站出来帮助你,就是这样。至于我那位朋友,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当然沿着这样一条光溜溜的街道走下去他什么也查不到的……我不认为他查得到什么。”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把他支了出去呢?”她叫道,由于好奇心,她的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她的脸上带着几分傲慢与急躁,与那微红的面色正好匹配。她有一个罗马人那样的鼻子,就像玛丽·安托万内特的那样。

神父第一次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说道:“因为我曾指望着你能同我说话的。”

她脸色涨得通红,透着愤怒的阴影,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尽管她很焦虑的样子,她的眼里和嘴角蹦出了幽默,她几乎是冷峻地回答道:“是啊,既然你如此喜欢和我谈话,那或许你会回答我的问题的。”她停了一会儿,补充道,“请问你为什么认为那男人的鼻子是假的呢?”

“在这种天气里,他那鼻子看起来总有点像蜡做的那样。”布朗神父极为简单地回答道。

“但那毕竟是鼻子啊,虽然非常的畸形。”红头发姑娘争辩道。

现在是轮到布朗神父笑了起来:“我没有说那是处于纨绔子弟的习气而戴上的那种假鼻子,”神父说道,“这个人,我想,他所以要戴上假鼻子,却似乎是因为他那真正的鼻子是如此的好看。”

“但是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姑娘急切地问道。

“那首童谣是怎么唱的来着?”布朗神父心不在焉地说道,“有一个畸形人,也走过了一英里畸形的路……那个人,我想,走过了一段畸形的道路,——带着他那畸形的鼻子。”

“啊,他做了什么呢?”她问道,似问非问的。

“我一点也不想强迫你对我吐露实情,”布朗神父静静地说道,“但是我想,你能告诉我的肯定比我能告诉你的多。”

姑娘突然跳了起来,然后静静地站在那儿,紧握着拳头,就像是那种一怒之下准备扭头就走一样;然而她那攥紧的拳头慢慢地松开了,她又坐了下来。“你比其他任何人都神秘莫测,”她浑然不顾地说道,“但是我觉得你这种神秘之中一定带有什么目的吧?”

“我们大家最害怕的,”神父低声说道,“乃是没有中心的迷宫。这就是为什么无神论只是一个噩梦的原因。”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红头发姑娘主意已定,“除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而外,因为这个我确实不知道。”

她用手指尖抚弄着桌布,继续说道:“你看起来好像很知道什么叫势利什么不叫势利的;当我给你谈到我的家庭如何富有以及历史悠久时,你会知道那不过只是整个故事不可不提及的背景。我的危险主要来自我弟弟那种僵化而质朴的观念,即贵人行为理应高尚才对。我的名字叫克里斯塔贝尔·卡斯塔尔斯。我父亲就是卡斯塔尔斯上校。你或许听说过的,他就是那位著名的罗马硬币收藏家卡斯塔尔斯。我永远无法给你描述我的父亲。我能说的最确切不过的话就是:他本身就很像是一枚罗马硬币。他英俊潇洒,为人真诚,阅历丰富,不过性情倔强,而且属于那种思想有点过时了的那种人。他对他那些收藏品的自豪胜过对他的盾型军章的自豪——对此没有任何人持有异议。他的特异的性格在他的遗嘱里体现得最为充分。他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和其中一个儿子吵了架,那个人就是我哥哥贾尔斯,于是贾尔斯就被送到澳大利亚去了,他所得到的不过是一小部分补助而已。然后,他立了一个遗嘱,把所有的卡斯塔尔斯收藏品以及更小一部分的补助留给了我弟弟亚瑟尔。他的本意是想把那些收藏品作为他能留给后人的最为贵重的礼物赠给亚瑟尔的,以表彰他的忠诚。正直以及他在剑桥大学里在数学和经济学领域取得的杰出成绩。所以,实际上父亲把绝大部分的财产都留给了我,我敢肯定,那是他最不屑一顾的东西,于是就把它给了我。

“亚瑟尔,或许你可以说,他对此是颇有怨言的;但是亚瑟尔又成了我父亲第二。尽管他曾经和父亲有一些分歧,但是当他接管了那些收藏品之后,他就变得像是献身于某个教堂的非基督神父了。他就像是此前的父亲一样,以同样傲慢而盲目崇拜的方式把那些半便士的罗马硬币和卡斯塔尔斯家族的荣誉混杂起来。他的举止就好像表明那些罗马硬币必须要以古罗马般的美德来看管它们。他没有什么物质爱好,他一点也不在乎个人的物质享受,他为那些收藏品而活着。他经常都懒得为了简单的早午晚餐而穿上礼服;而总是穿着旧的棕色晨衣,在那些用绳子捆着的棕色纸包间度过自己的光阴(那些包裹除了他而外,没人会获准去碰它们的)。绳子、丝带和他那苍白而文静的瘦脸,使得他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旧时的苦行僧。然而时不时他也会穿得像个非常时髦的绅士出现,不过那只是当他北上伦敦的商店里去为他那些卡斯塔尔斯收藏品购置新品种的时候。

“是的,如果你了解年轻人的话,那如果我说我因为自己所有这些安逸和舒适而养成了粗俗的心境的话,你就不会感到震惊了。以这种心境来看的话,你就会说古罗马人生活的方式却是非常好的。我不像我的弟弟亚瑟尔,我忍不住要去追求那些物质享乐。我有许多风流韵事以及一大堆无聊的思想,我染了红头发就是因为这些无聊思想的缘故,这和我的家庭是格格不入的。可怜的贾尔斯也是这样,我想,父亲几乎只是把那些古罗马硬币给了亚瑟尔,这或许暂时平衡了贾尔斯的心理吧。尽管他真的做过错事而且差点就进了监狱,但是他的举止并不比我的坏,这一点下面你将会听到。

“我现在来谈谈故事的无聊的部分吧。我想,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能猜到哪些事情能解除我这样一个放荡不羁的十七岁少女的烦闷的。但是许多更为可怕的东西扰乱了我的兴致,以至于我几乎无法搞清楚我自己是怎么样个感觉;我也不知道现在是否是因为自己的风骚而鄙视自己的感觉,抑或是因为自己那个破碎的心而忍受它。我们那时住在南威尔士的一个小型海滨胜地,离我们家几墙之隔的地方住着一位船长,他有个儿子,比我大五岁,在他到英属美洲殖民地之前曾是贾尔斯的朋友。他的名字叫什么不会影响故事本身,但既然我准备把一切都告诉你,那我就没必要不说。他的名字叫菲利浦·霍克。我们那时常常去海边捕虾,我们在口里说的、心里想的都是我们已彼此相爱了;至少他肯定曾说过他爱上我了,而我当然也想过我爱上他了。如果我告诉你他长着青铜色的鬈发和鹰隼似的同样被海水弄成青铜色的脸,那不是为了他的缘故,我向你保证那是为了故事的需要,因为正是因为他后来才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情。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已答应了菲利浦和他一起到海边去捕虾,我当时正在前厅里不耐烦地等待合适的时机溜出去,一边也看着亚瑟尔摆弄着他那些刚买来的硬币,然后见他一块一块地把那些硬币分放在他那位于房屋后面的暗黑的书房里。一听到他终于关上了那道厚厚的门,就赶紧跑去拿捕虾的网以及那顶宽顶圆帽,正准备往外溜,这时我发现亚瑟尔落下的一枚硬币,正躺在窗边的长凳上闪闪地发着光。那是一枚青铜硬币,从那清晰可辨的罗马鼻子,长而细的突出的颈子,以及那币面的颜色

看出,那正是凯撒的头像,看起来非常像菲利浦·霍克。这时我突然记起贾尔斯曾跟菲利浦谈及一枚很像他的头像的硬币,记得当时菲利浦曾说他很希望有这样一枚硬币的。也许你能想象得到当时我脑子里那些狂乱而愚蠢的念头,我当时感觉到就像得到了仙女的赐物一样。在我看来,只要我把这枚硬币拿走,把它当做某种类似结婚戒指的东西送给菲利浦,那它就会成为我们之间永远的纽带。我于是一连串地想到许多类似的事情。然而想到我正要做的事情,我就觉得像是地上裂开了一道陷阱一样,而且一想到亚瑟尔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我就觉得难以忍受,就像是触摸到滚烫的熨斗一样难受。卡斯塔尔斯人——窃贼,而且是自己家的珍宝的窃贼。我想亚瑟尔会看见我因为这件事而如何备受煎熬的。但是接下来,一想到这种难耐的残忍,我对他那种对于古董的过分低俗的热情感到憎恶,同时对那个从海边向着我召唤的年轻人和自由更加向往了。屋外,阳光强劲地照射着,和风拂面;花园里某种鹰爪豆或者荆豆的黄色的头状花序在微风中轻轻敲打着窗玻璃。我想到那似乎有生命的生长着的金块从那石捕丛里向我召唤着——然后想到亚瑟尔的那些死气的、乏味的金块、青铜块和黄铜块,日渐尘封,就好像匆匆而过的生命,积满岁月的尘埃一样。大自然和卡斯塔尔斯的收藏品终于浑然一体了。

“当然,大自然比起卡斯塔尔斯的收藏品来要古老得多。当我紧握硬币,沿着大街往海边跑去的时候,我感到整个罗马帝国还有卡斯塔尔斯家族沉重的压在我的肩上,不但印着狮面的银币在我耳边咆哮,而且凯撒头币上的所有鹰隼看来都好像是在扑腾着翅膀,尖叫着追赶我。然而我的心像小孩子手里的风筝一样轻快地越飞越高,直到我越过松散而干燥的沙滩,来到一处平坦而潮湿的沙堆旁。在那离远海约几百码的地方站着菲利浦,泛着金光的浅曳的海水已浸到他的脚脖子了。落日的红色的余晖壮丽地照耀着大地,而那绵延达半英里长的至多漫到踝关节的浅水像是一湖红宝石的火焰。我兴冲冲地脱掉鞋袜,涉水走到他站立的远离沙滩的地方。这时我转过头来,看到我们正处于海水和湿沙的包围之中,我把那枚凯撒头像的硬币给了他。

“正在这时,我突然隐隐地惊栗起来:在远处的沙山上,一个人正注视着我。我当时准是有一会儿觉得那不过是错觉,因为那人看起来不过像是遥远天边的一个黑点而已。但我即刻判断出那的确是个人影,稳稳地站在那儿,朝我们凝视着,他的脑袋微微向一边耷拉着。然而没有确切的证据能说明他正看着我,因为他有可能是在看某条船,或者是日落,或者是海鸥,抑或是那沙滩上到处散落着的人群中的某一位。但是不管我是基于什么作出的判断都好像是有预感似的,因为当我们向他张望时,他便开始笔直地越过宽阔潮湿的沙滩朝我们轻快地走来了。他越走越近,我看见他长着黝黑的皮肤,留着胡子,戴着一副黑眼镜。他穿着黑色的衣服,从他那顶破旧的黑帽到他脚上那双结实的黑筒靴可以看出,虽然他穿着很一般,然而看来倒还体面的样子。尽管如此,他毫不犹豫地涉入海水里,就如同一颗飞行的子弹一般直直地冲着我们来了。

“我还没有告诉你当他一声不响地涉过水陆之间的那些障碍物,跳进水里时我那恐惧和惊讶的感觉,他那样子就好像是刚直直地走下悬崖,而此刻正在半空中稳稳当当地行进着一样。那响声就像是某座房子突然被轰上了天,或者是某人的头突然哐啷掉下来一样。不过他只是弄湿了他的长筒靴,但是他看来就像浑然不顾自然法则的魔鬼一般。但假如他站在那水边时有过哪怕是一丝儿的犹豫,那么所有上述一切都不存在了。实际上,他看起来好像是完全把整个注意力都集中到我的身上,以至于海水都已荡然无存了。菲利浦此刻正在几百码的地方,背对着我,弯着腰拨弄着他那捕虾网。陌生人走到离我约两码的地方停了下来,海水冲到他的膝盖来了。然后他以一种明显是造作的腔调和发音说道:‘为什么不在别的什么地方转交一枚有特殊印记的硬币呢?那会让你感觉不方便?’”

“那人没有什么地方不正常,除了一个地方而外。他那淡色眼镜并非真的不透光,而是一种很平常的蓝色眼镜;那眼镜后面的眼睛也并非躲躲闪闪,而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他的黑色胡须算不上很长很杂乱,但是他整个看起来像是很多毛的样子,也许是因为他的络腮胡子长得特别高,一直长到颧骨下面的缘故吧。他的肤色既非青灰色,也非灰黄色,而是相反的。相当白皙而充满青春活力的脸,然而这看起来像是粉红而白的蜡色的脸,使得(我不知道为什么)它看起来更为恐怖了。而唯一引人注意的离奇之处便是他那只形状难看的鼻子,鼻尖处微微向一侧弯曲着,当那鼻子放松时,就好像是被一把玩具锤从一侧把它敲歪了似的。那很难说是天生的畸形,然而我又说不出来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当他站在那金光闪闪的海水里时,就好像是一头海怪咆哮着钻出血样的水面来。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奇怪的鼻子会让我作出如此怪异的想象。我想象着他那鼻子就像是手指头一样可以灵活运动,而且想象着就在那时刻他动了动他的鼻子。

“‘给我任何一点好处,’他以那种同样古怪而自命不凡的口吻说道,‘我就可以不和你的家人谈这件事。’”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因为‘盗窃’了那枚青铜硬币而被勒索了。而我先前那些狂乱猜想而引起的恐惧和疑虑现在都变成了一个不容争辩的现实的疑问,即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我拿走硬币纯粹是出于一时冲动,而且我动作敏捷,再说当时只有我一人在场,因为我每次溜出去找菲利浦时都是这样要确信了没有人注意才离开的。而且在大街上也显然没有被人跟踪;就算是有人跟踪了吧,他总不可能像用X光透视出我手里的硬币吧。如果说那个站在沙滩上的人看见了我给了什么东西给菲利浦的话,那他也至多看见了我的动作,就如神话里那些闭着一只眼想打高飞球的人那样只能看见一个大概一样。”

“‘菲利浦,’我无助地叫起来,‘问问他想要什么。’”

“菲利浦放下他正在修补的虾网,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脸色异常的通红,就像是愠怒或者害臊似的;但是那也可能是因为刚才他一直躬着身子的缘故,或者是因为那红色的晚霞的缘故,也或者是那似乎时刻萦绕在我周围的可怕的幻觉也说不定。他只是粗鲁地说道:‘你滚一边去。’说着菲利浦示意我跟着他,瞧也不瞧那人一眼就蹚着海水,往海滩去了。他走到那些沙山底部用石头砌成的防波堤上,就这样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他或许在想要取道这些凹凸不平的长满海草的乱石路,因为这种路对那个人来说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比不得我们年轻,而且对于这样的路我们已习以为常了。但是我的这位勒索者却仍然是动作优雅地走着,他仍然跟在我的后面,就像仔细选择他的措辞一样选择着好走的地方。我听见他那柔弱的讨厌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直到最后,当他爬上沙山的顶部的时候,菲利浦终于没了耐心(在大多数场合他都是很有耐心的),他突然转过身来,吼道:‘滚开,我现在没工夫跟你谈。’随后,当那人踌躇着欲张口说什么时,菲利浦一拳挥将过去,那人即刻被打得从沙山顶上跌落下去。我看见他在沙山脚下抽动着,浑身都是沙子。”

“这一拳总算让我心安了些,尽管那也很可能导致更大的危险;但是菲利浦没有表现出那惯有的胜利的喜悦。尽管他看起来还和以前一样爱意绵绵,但是仍然显得垂头丧气的。我还没有来得及进一步问他一些事情,我们已经走到他家门前,他向我道了别,说了两句让我感觉奇怪的话。他说,无论怎么说,我应该把那枚硬币放回去,但是他又说,他想‘暂时’把它放在他那里。然后他突然说了一句无关的话:‘你知道贾尔斯从澳大利亚回来了吗?’”

这时酒店的门打开了,弗兰博侦探的高大的身影钻了进来,走到神父和姑娘的桌前。布朗神父以他那种冷静的有说服力的言语把他介绍给了这位姑娘,其中还提到,弗兰博对此类案件见多识广,很拿手的,但是她似乎对此不甚留意。弗兰博向姑娘鞠了一躬,坐下来,递给神父一张纸条。布朗神父略带惊讶地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写着:马车,到浦特尼镇马非京大街瓦嘎379号。姑娘已在继续讲着她的故事了。

“我沿街走上去,来到我自己的房前,我的脑子一片混乱;还未待清醒过来,我已来到门前的台阶上。在那里,我发现送奶工人送来的牛奶罐——以及那个长着畸形鼻子的人。那个牛奶罐让我知道仆人们都已出去了。因为,穿着棕色晨衣的亚瑟尔在他那棕色书房里当然不会听见送奶工人的铃声,当然也不会去开门。因此,屋子里除了我的弟弟而外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我,但真要是他站出来帮我,事情也就暴露无疑,我不就完了吗?慌乱中,我把两先令放到那陌生人的可怕的手掌心里,并叫他过几天再来,我想到那时我或许已想出对付的办法来了。他愤懣地离开了,比我想象的要温柔得多——或许先前那一跤把他镇住了吧。我看见当初他跌下去时溅到背上的沙粒一路欢快而恐怖地散落下来。大约在沿街下去的第六座房子处,他转过弯就不见了。

“于是我进了屋,自己动手沏了茶,试着想把这一切想个清楚。我坐在客厅里临窗的地方,看着窗外的花园,暮色还未完全褪尽,花园里闪着落日的余光。然而我太心烦意乱,神情恍惚了,以至于虽然看着那些草坪、花盆或者花坛时也无法集中注意力。由此可以看出,我受到的打击比预想的要大,因为我对整个事情的认识是如此之慢。

“那个人,或者说那个怪物,就是我刚才打发走的那位,此刻就静静地站在花园的中央。啊,我们都曾经读到过有关黑暗中的那些苍白脸色的鬼怪,然而这个怪物比任何上述的鬼怪都要吓人。因为,尽管他在暮色里投下了长长的阴影,他却仍然站在柔和的阳光中的。而且他的脸并不苍白,而是那种蜡色夹着红润,而这只有商店的橱窗里陈列的理发师的假人才有的脸色。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他的脸对着我,我无法告诉你他站在那些郁金香以及其它一切高大而绚丽的、看起来想象是温室的花丛中时有多恐怖。他看起来就好像是我们在花园的中央竖了一尊蜡像而不是石头雕像似的。

“但是几乎在他看见我在窗前移动时,他转过身,从后门跑了出去;后门敞开着,毫无疑问他就是从那儿进来的。这个人再次表现出来的胆怯比起当初他走进海里时的粗鲁是那么的不同,我模模糊糊地感到些慰藉。我想,或许他比我想象的还要怕遇见亚瑟尔吧。无论怎样,我最后还是镇静下来,独自静静地吃了我的晚餐(说‘独自’,那时因为亚瑟尔当时正在他的博物馆里调整他那些收藏品,这时是不能去打搅他的。)我的思想也渐渐放松下来,心思跑到菲利浦那儿去了,于是陷入对他的思念之中了。我想,不管怎样我此时正恍惚地看着另一扇卷起帘子的窗户,然而此时夜色已完全暗下来,所以那窗户只是漆黑一块,就像一块漆黑的岩石一般。我隐隐觉得窗户的外面贴着一个像蜗牛的什么东西。但是当我定眼看时,就又像是摁在窗格玻璃上的人的拇指了,就像是拇指那样弯曲着。于是,出于夹杂着恐惧的勇气,我跑到窗户边,突然被扼住喉咙般的尖叫吓退了回来。除了亚瑟尔,我想那叫声谁都应该听见了。

“因为那里,既不是什么拇指,更不是什么蜗牛。那是一个弯曲地挤在玻璃上的鼻子的尖端,由于受到压迫而显得惨白,而那玻璃后的脸孔以及那睁大的眼睛起初看不见,随后就如鬼一般灰白了。我猛地拉下窗帘,冲进我的卧室,把自己锁了起来。但是当我在慌乱中跑动时,我几乎可以发誓,我又看见另一扇黑色的窗户上的某种像是蜗牛的东西了。”

“最后,我想最好还是到亚瑟尔那里去吧。如果那个怪物像只猎那样整幢房子里到处爬的话,可能他就有不只是勒索这样的动机了。我弟弟也许会把我扔了出去,一辈子诅咒我的。但他毕竟是个绅士,他会马上来保护我的。十分钟的奇思怪想之后,我走下楼来,敲了敲他的房门,然后走了进去,看到了最糟糕的场面。

“亚瑟尔的椅子上空空的,显然他已经出去了。但是那个弯鼻子的人却正坐在屋子里,等着他回来,他的那顶傲慢的帽子还戴在头上,正在我弟弟的台灯下,读着我弟弟的某本书。他的脸冷静而焦虑重重,然而他那鼻尖仍然像是他脸上最活动的部分,就好像他刚刚还把它从左边摇到右边似的。我曾想他追踪我监视我时已是够让我胆寒的了,然而他那似乎是故意不曾注意到我的存在的样子更是让我毛骨悚然。

“我想我当时一定惊叫着,声音又大又长,不过那到没什么。我接下来所做的才真的有‘什么’了: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了他,包括大量的纸币,尽管它们是我的,但我敢说我却没权去碰它们了。说了一大堆充

满怨恨的圆滑的忏悔的话之后,那人终于离开了。我坐下来,感到自己彻底崩溃了。然而那晚一个纯粹意外的事情挽救了我。后来我才知道,亚瑟尔此前突然去了伦敦买货,正如他经常做的那样,那晚上回来了,尽管很迟,但是却容光焕发的样子,他几乎又设法搞到了一件珍宝,又为家族的收藏品增添了一点光辉。他是如此喜气洋洋,以至于我差点就大着胆子向他承认我拿了他一件小小的珍宝。但是他只关心他那些比什么都重要的购买古币的计划,对其它所有的谈话都毫无兴趣,所以我没能来得及说出口。由于古币交易随时都可能捉摸不定,他坚持要我马上打点行李,随他一道到弗尔兰暂住的地方去,以便更接近那个上面所谈到的伦敦的古玩店。我无暇顾及那么多,就这样我几乎是在深夜就远离了我那可怕的敌人,但也从此远离了我的菲利浦。我弟弟常到南肯星顿的博物馆里去,于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干,我就自费到艺术学校里去学习。今天晚上,我正从学校回来,却突然在路上看见那个怪人居然又在这条漫长而径直的街道上了。其余的情况就正如这位先生所说的那样了。

“我只想说一件事情。我不值得受人帮助,对于我所遭受的惩罚我无可辩驳或抱怨的。是啊,就应该是这样子的。但是,就算涨破脑袋,我也仍然弄不明白:这事怎么就发生了呢?难道真是有什么奇人要惩罚我?或者说,除了菲利浦和我而外,又有谁会知道在那海水中我给了他一枚小小的硬币呢?”

“这可是个不寻常的事情。”弗兰博认可道。

“但没有答案那么不寻常。”布朗神父郁闷地说道,“卡斯塔尔斯小姐,一个半小时以后如果我们到你们在弗尔兰的住所去,到时你会在家吗?”

姑娘看着他,然后站起来,戴上了手套。“当然,”她说道,“我会在那儿的。”说着边离开了。

那天晚上,侦探和神父仍然在前去的路上谈论着这件事,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弗尔兰的那个住所。但是他们觉得,即使作为临时住所吧,那房屋对于卡斯塔尔斯家族来说也实在太简陋了。

“当然,稍一考虑,肤浅的人会首先想到她那澳大利亚的哥哥,因为先前他一直是很穷的。很可能他突然回来了,也可能他就是那个有几个寒酸的同谋的人。不过我怎么也想不出他怎么就卷了进去,除非——”

“除非什么呢?”神父耐心地问道。

弗兰博压低了嗓门说道:“除非那个姑娘的情人也牵涉了进去。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他就该是更为歹毒的家伙了。那个澳大利亚家伙确实知道霍克想要那枚硬币,但是我就怎么也弄不明白他怎么知道霍克已经得到了那枚硬币呢?除非霍克给他或是海滩上他的同伙作了暗号。”

“是啊。”神父说道,语气中对弗兰博充满了敬意。

“但是你注意到另外一件事了吗?”弗兰博继续说道,“这位叫霍克的听到他的女友受了侮辱,但也只是等到他到了松软的沙山上时才给了那人一拳,因为在那个地方,他能轻易成为胜利者。而如果他在岩石间或者海水中动手的话,他的同伴也早就受伤了。”

“这也有道理。”布朗神父点点头说道。

“现在,我们再回头来看看,这件事实际只涉及到少数几个人,但至少是三个人。因为:自杀,只需一个人;谋杀,则需两个人;而勒索,就起码要三个人了。”

“为什么呢?”神父轻声问道。

“显然,”弗兰博说道,“必须要有一个勒索者,一个被勒索者,以及至少一个因暴露被勒索者的不恰当行为而将影响到的第三者。”

神父沉思了好一阵,说道:“你漏掉了一个逻辑步骤。需要三个人,那只是理论上的。实际上只需要两个人也就可以了。”

“那怎么讲呢?”弗兰博问道。

“为什么一个勒索者,”布朗神父轻声问道,“不可以同时作为那第三者恫吓被勒索者呢?比如,某个妻子为了让她那嗜酒的丈夫力图掩盖其经常光顾酒馆的事实,而成了一个严厉的戒酒主义者,然后,另一方面,她便给他写勒索信,威胁说如果不怎么怎么样就告诉他的妻子!这为什么不可以呢?再比如,某个父亲想禁止儿子去赌博,于是就伪装起来,尾随其后,然后就威胁他说如果不答应什么条件就告诉他那严厉的父亲!又比如——但是我们到地方了,朋友。”

“哦,天哪!”弗兰博叫了起来,“难道你是说——”

这时,一个活泼的人影跑下屋子前面的台阶,金色的灯光照着他那活像罗马古币上的头像的脑袋。“卡斯塔尔斯小姐她——”霍克毫不客气地淡淡地说道,“她要等到你们来了之后才肯进去。”

“是吗?”布朗神父语气诚恳地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她呆在外面,有你照顾她,那最好不过了吗?你知道,我猜想你们早已想到了吧。”

“是的。”年轻人低声回答道,“我在沙山上时就猜到了是他,现在我可以确信是他了。那就是为什么我当时没有狠狠地揍他而是让他轻轻地跌在沙地上的缘故。”

弗兰博从姑娘手里接过前门钥匙,又从霍克手里接过那枚硬币,就跟着布朗神父走进那间空房子的客厅里。客厅里除了一个人外再没有任何人。那就是布朗神父从酒馆的窗帘后面看见的那个人,此刻正背靠着墙站着,像是走投无路的样子。他没有多大改变,除了他已脱掉黑色的上衣而穿上了一件棕色的晨衣而外。

“我们这次来,”布朗神父札貌地说道,“是想把这枚硬币归还给它的主人。”说着他把它递给了那长着畸形鼻子的人。

弗兰博的眼睛转了转,“这位先生是古币收藏家吗?”他问道。

“这位就是亚瑟尔·卡斯塔尔斯先生,”神父语气坚决地说道,“他是古币收藏家,不过是有点怪异的那种。”

那人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恐怖起来,以至于他那弯曲的鼻子显得异常突兀,像是某个独立的滑稽的东西贴在脸上一样。但是,他说起话来,却仍然带着最后的尊贵的口气。“那么,你们会看到,”他说道,“我并没有丢掉这个家族的所有美德。”说着他突然转过身,阔步走进一间里屋,嘭地关上了房门。

“抓住他!”布朗神父叫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弗兰博扭了一两下门锁,就把门给打开了。但是,已经太迟了。弗兰博一声不吭地走出来,拨响了医院和警察局的电话。

在那间屋子的地板上,扔着一个空药瓶。在那张桌子上的棕色的破烂的袋子间,则躺着那个穿棕色晨衣的人。一个个硬币从那裂开的纸袋里滚落出来,不过它们已不是什么罗马古币,而是变成了非常现代的普通的英国硬币了。

神父拿起那枚印着凯撒头像的青铜古币。“这,”他说道,“就是唯一留下的卡斯塔尔斯收藏品了。”

神父停了一会儿,以一种超乎寻常的礼貌的口吻说道,“他父亲的遗嘱真是太残忍了。你知道他——亚瑟尔——当初的确是颇有怨言的。他憎恨他所拥有的罗马古币,而对那些他父亲没有给他的真正的钱财更感兴趣了。他不但一点一点卖掉了那些收藏品,而且渐渐陷入了不择手段去搞钱的泥潭——甚至伪装成坏人勒索自己的家人。他勒索了远在澳大利亚的哥哥,把柄就是他那几乎已被人们遗忘的小罪(那就是为什么他乘车到浦特尼的瓦嘎去的真正原因),他勒索了他的姐姐,而那借口正是唯有他才知道的她的‘偷窃’行为。而那——顺便提一下,正是当初她站在远处的沙滩上产生那种无法解释的离奇猜想的原因。因为,只消看看他的身影和步态,无论那有多远,都比近处的绝妙化装过的脸更可能让人模糊地想起某个人来。”

又是一阵沉默。“这样说来,”弗兰博咆哮着说道,“这位伟大的钱币学家和古币收藏者什么也不是,除了一个低俗的守财奴外。”

“他们之间真有这么大的分别吗?”布朗神父一样奇怪而入迷地问道,“守财奴和收藏家不也同样经常出问题吗?关键在于,除非……你们不会给自己树什么偶像的,你们不会因为他们看来高贵就躬身于他们或者服侍他们,因为我觉得……但是我们必须去看看那些贫穷的年轻人过得又如何。”

“我想,”弗兰博说道,“无论如何,他们很可能生活得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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