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神父身着一件灰色的苏格兰花格呢披风,来到一片灰色的苏格兰山谷的尽头,观看格伦盖尔的奇特城堡。预示着暴风雨的银灰色云团已在暮色中暗淡下来。山谷或峡谷一直贯穿到洼地的一端为止,好像一条死胡同,径直抵到了世界的尽头。用淡绿色石板砌成的屋顶和尖塔,以古老的法兰西及苏格兰城堡的式样峭然挺拔而立,不免使人想起苏国神话中女巫头上那充满邪恶的尖顶帽。绿色塔楼周围的桦树林摇曳生风,衬托着塔楼,黑黝黝的一片,恍若一群数不胜数的渡鸦围在四周,挥之不去。然而,这种如梦如幻,几乎催人入眠的魔法表象,却并不仅仅是来自对天光山色的奇妙幻想。因为在这个地方,有一种傲慢、疯狂、神秘而哀伤的阴云,笼罩在苏格兰贵族们的头顶上,比笼罩在任何其它地方其他人头上的阴云都要沉郁得多。这是因为苏格兰受着两种传统意识的毒害:贵族血统意识和加尔文教派的命运意识。

布朗神父抓紧利用一天的时间,到格拉斯哥来会见他的朋友弗兰博。此刻,弗兰博这位业余侦探正在格伦盖尔城堡和另一个比较正式的警官搭档,调查已故的格伦盖尔伯爵的生死之谜。这个神秘人物乃是一家世族的最后代表,而他生养于斯的世族,早在十六世纪就已经凭借着勇武、狂热、狡狯,使他们国家的所有邪恶阴险的贵族们感到栗栗可畏。

在格伦盖尔城堡,好几个世纪以来就没有再产生过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爵爷了。早在维多利亚时代,人们就确信,格伦盖尔家族再也不可能重创奇迹再显辉煌。然而,今天这最后一位格伦盖尔,却终于满足了世族的传统,干下了一件唯一留给他干的事——失踪了。这里不是说他到海外去了,而从各方面推测,如果他还在人世上什么地方的话,那他就只会在城堡里。但是,尽管他的名字还写在教堂的登记簿上,用大红字写的贵族名字,可是在阳光之下,从来就没有人再见到过他这号人了。

如果说有人看到过他,那么就一定是那个孤独的男仆,一个介乎马夫和园丁之间的人。他聋得厉害,比较讲求实际的人认为他是哑巴,而更有洞察力的人则认为他是弱智。他骨瘦如柴,一头红发,尖下巴,深蓝色的眼睛,名字叫伊斯雷尔·高。他是这个荒凉庄园的一个沉默寡言的仆人。但是他挖土豆的劲头,他进厨房的规律性,仿佛都在加强人们的这样一个印象——他正在给上司准备饭,而那位古怪的伯爵仍然藏在庄园里。但如果社会人士想要进一步证实伯爵是否在庄园里,这个仆人就总会坚定不移地说:他不在家。

一天早上,主管长官和牧师(格伦盖尔家都是长老会教徒)被请到庄园,在那里,他们发现了这个园丁。当时,这个马夫兼厨师的人在他那众多的职业中,又加上殡葬这一行:他已经把他的高贵主人钉在了棺材里。但无论进一步的查询是多是少,这件事终归这么搁下来,使人们一直没有弄明白。因为直到两三天前弗兰博准备北上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人合法地调查过这件事。现在,格伦盖尔爵爷的遗体(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已经在山上小教堂的院子里,神秘地躺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布朗神父走过昏暗的花园,来到城堡的阴影下时,天上更是彤云密布,空气潮湿,像是要打雷了。对着云缝中落日透下的最后余晖,他看到一个黑糊糊的人的侧影,是一个戴着黑色高顶大礼帽的人,肩上扛着一把大铲子。这二者不伦不类的结合,暗示着他是一个管理教堂、钟和挖掘墓穴的教堂牧师。但是布朗神父很自然地便想起了那个挖土豆的聋子仆人。显然,扛铲子的对苏格兰农民有些了解,知道为官方搞调查,穿黑衣服才显得尊重,他还知道不能为调查而损失一小时挖掘的这种经济学。他在神父走过时吓了一跳,两眼疑惑地注视着神父,这也正符合他那种人的警觉和戒备心态。

弗兰博亲自为布朗神父打开大门,和他一起迎出来的是一个瘦削的人,长着铁灰色的头发,手里拿着纸张。他就是伦敦警察厅派来的克雷文督察。进门的大厅已经搬光,但是墙上还留着一两幅油画,画中人从黑色的假发下向下张望着。

布朗神父随着他们走进里边一间屋子,他发现他的这两位盟友先前一直坐在一张橡木长桌跟前的,桌子一头摆着一些写有潦草字迹的纸张,两边是威士忌酒和雪茄。桌子的其余部分被一些间隔堆放的,各不相干的东西占据着。这些东西看起来非常莫名其妙:一件看起来像是一小堆闪闪发光的碎玻璃,一件仿佛一大堆棕色的尘土,而另一件则似乎是一根平常的木杖了。

“你们似乎在这里办了个地质学博物馆。”他一面坐下,一面很快地向那堆棕色尘土和那小堆亮晶晶的碎块望去。

“不是什么地质学博物馆,”弗兰博回答道:“姑且算是一个心理学博物馆吧。”

“嗳呀,看在主的份上,”警方侦探笑着说道:“我们别用这种长篇大论开始吧。”

“你难道不知道心理学是什么意思吗?”弗兰博带着善意的惊奇问,“心理学就是头脑发疯。”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官员说。

“嗯,”弗兰博果断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对格伦盖尔爵爷已经查明了一点:他是一个狂人。”

戴着高顶礼帽、扛着铲子的黑色侧影走过窗子,他的轮廓在渐渐黯淡的天色中,可以模糊地分辨出来。布朗神父冷漠地注视着它,应声说道:

“我可以理解,这个人一定有些古怪的地方,不然他不会活着就把自己埋藏起来,死了又急促地下葬。不过,你怎么会想到这是心理失常呢?”

“嗯,”弗兰博说道,“你快看看克雷文先生在这房子里找到的全部东西的清单吧,看看就明白了。”

“我们得找根蜡烛,”克雷文突然说,“快要起暴风雨了,天太暗,看不清楚。”

“在你找到的这些奇怪东西中,”布朗微笑着说,“你发现过蜡烛吗?”

弗兰博脸色严肃起来,黑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朋友。

“这也是怪事,”他说,“找到二十五根蜡烛,却没有一个蜡烛架。”

外面,风刮起来了,房间里迅速地暗下来。布朗沿着桌子走到那些零乱杂物中的一堆蜡烛前。走到那儿后,他很随意地弯下腰来,看看那堆红棕色的尘上,突然一个大喷嚏,打破了寂静。

“嘿,”他说,“鼻烟!”

他拿起一根蜡烛,小心地点燃,然后走回去把它插在一只威士忌酒瓶上。呼呼的夜风从摇摇欲坠的窗子吹进来。吹得烛光东摇西摆的。他们可以听见城堡四周几英里方圆内,黑色松林发出的涛声,犹如黑色海潮围着礁石在卷涌、在咆哮。

“我来念物品清单,”克雷文拿起纸来,郑重其事地说,“这张清单上记的是我们在城堡里找到的零散堆放物,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你还得明白,这个地方曾经被人拆过,被人抛弃过。但有一两个房间,明显地一直被什么人将就着住下去,而这个人还并不是仆人。听吧,清单如下:

“第一项,一块相当大的珍贵的宝石板,几乎全是钻石。板子是松动的,没有任何镶嵌物。当然,这家人的祖先自然应该有家族珠宝,可是这块板上的珠宝,却几乎全是那种始终用作特别装饰品的珠宝。这家人的祖先似乎曾经把它们零散地放在衣袋里,像装铜子儿一样。

“第二项,成堆成堆的鼻烟,不是放在牛角鼻烟盒里,也不是放在鼻烟袋里。而是一堆一堆地放在壁炉上、餐具柜上、钢琴上,到处乱放。看起来好像是这位老绅土不愿麻烦一下自己,去衣袋里摸或是去揭开牛角鼻烟壶的盖子。

“第三项,房子里到处都是小堆小堆的金属碎块,有些像钢的弹簧,有些像显微镜的齿轮,好像是从某种机械玩具里取下来的。

“第四项,蜡烛。蜡烛不得不插在瓶子里,因为没有任何其它东西可以插。

“现在我希望你注意到,所有这些都比我们预料的要奇怪得多。就我们曾经在心中预想过的谜团而言,我们一眼就看出来,有些地方对于已故伯爵来说不大对劲。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查清伯爵是否还真的生活在这儿,或者说他是否真的死在了这儿,是否这个埋葬了他的红头发仆人与他的死亡有关。但设想一下所有这些当中最坏的一方面吧,设想一下最可怕最富有传奇性的答案吧。假如仆人真的杀了主人,假如主人不是真的死了,或者假如主人装扮成了仆人,或者假如仆人被当做主人给埋葬了。尽管编造你所喜欢的科林斯式的悲剧吧,但你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有蜡烛而没有蜡烛架,或者为什么一个出身世家的老绅士会把鼻烟撒在钢琴上。我们可以想象,这个故事的核心,可能就是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物,它们才是神秘难解的。随你怎样想象,人类的头脑也无法把鼻烟、蜡烛、钻石和钟表零件有机地联系在一起。”

“我想我看到它们之间的关系了。”神父说,“这个格伦盖尔对法国大革命是十分愤怒的,他对革命前的旧秩序十分热忱。但没法完完全全再现最后波旁王朝的家族生活。他有鼻烟,因为那是十八世纪的奢侈品。有蜡烛,因为那是十八世纪的照明用具。铁的机械小玩艺儿代表路易十四的锁匠癖好。他的钻石则是为了代表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钻石项链。”

另外两个人瞪圆了眼睛望着他。“多么不寻常的怪念头啊!”弗兰博叫道,“你真的认为事实就是这样的吗?”

“我完全承认——不是这样的。”布朗神父回答道,“只是你们说没有人能把鼻烟、钻石、钟表机械和蜡烛联系起来,我才随口给你们说出这个联系。真正的事实,我敢肯定,要深刻得多。”

他停了一会儿,听着晚风在塔楼里的哀鸣声。然后他说:“已故的格伦盖尔伯爵是个强盗。他过着亡命天涯的强人所过的充满阴暗的第二生活。他没有蜡烛架,因为他只需把它们截短放在携带的小灯笼里。鼻烟是照着最凶恶的法国罪犯所用的手法,研磨成辣椒粉一样的细,在密集的人群中突然投到抓他的人或是追他的人的脸上。但是,最后的证据还在钻石和钢齿轮的巧合上,这肯定会为你们揭开罩在每件物事上的神秘面纱。钻石和钢齿轮是人们可以用来划开玻璃的唯一两种工具。”

一棵松树被风吹断了,林间树梢上的狂风时猛时弱地冲击着他们身后的窗玻璃,仿佛在摹仿夜盗。但是他们没有转身,他们的眼睛紧盯在布朗神父的脸上。

“钻石和小齿轮,”克雷文沉思着重复道,“这些就是你认为的对那些零碎东西的真正解释吗?”

“我还不认为这就是真正的解释。”神父平静地说,“当然,真正的故事比这要平凡乏味得多。格伦盖尔在他的庄园里发现了或者以为发现了珍贵的宝石,有人用这些多面形钻石哄骗他,说是在城堡的深凹处找到的。小齿轮是切钻石的好玩艺儿。他只需找几个放羊人或者粗汉子,在山上小规模地一找就行了。鼻烟是这些苏格兰放羊人的一件大奢侈品,你只有用这玩艺儿才请得动他们。他们没有蜡烛架,因为他们不需要那东西。他们探索出洞时,蜡烛是拿在手里的。”

“就这些吗?”弗兰博停顿了好久才问,“我们终于对这件扑朔迷离的事找到了答案,是吗。”

“哦,没有。”布朗神父说。

风在像嘲笑一般地长啸着,消失在了远处的松林里。布朗神父面部毫无表情,继续说道:

“只是因为你们说一个人不能把鼻烟、钟表机械、蜡烛和发亮的宝石合情合理地联系起来,我才这么说的。十条虚伪的哲学理论可以适合于世界,十条虚伪的庸俗理论也可以适合于格伦盖尔城堡。但是我们要的是对城堡和世界都适合的解释。难道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克雷文笑了。弗兰博也微笑着站起来,走到长桌子的尽头。

“第五、六、七项等等,”他说,“是更丰富多彩而没有一点启发性的。是一组奇特的收集品,不是铅笔,而是铅笔芯。一根毫无意义的头上裂开的竹棒。这也许是犯罪用的工具,只是没有什么罪行。仅有的其它东西是几本旧的弥撒经本和寥寥无几的天主教画片。我想,这些东西该是这家人的祖先从中世纪留传下来的——他们的家族自豪感比他们的清教徒生活准则还要强烈一些。我们只能把这些东西放进博物馆,因为它们已经被破坏得体无完肤了。”

屋外,强劲的暴风驱动着一堆堆可怕的云团,贴着格伦盖尔城堡漫过,使整个城堡和松林都变成一片黑暗。布朗神父这时拿起几张被烛光照亮的纸头,但并不给予检查。他在乌云尚未过去之前讲话了,但是那是一个全新的人的声音。

“克雷文先生,”他的话声仿佛使他年轻了十岁,“你有一份准许检查那座坟墓的搜查令,是吧?我们搜查得越快越好,把这件可怕的事追查到底,不可延缓。我要是你的话,现在就动手。”

“现在,”侦探吃了一惊,说道

,“为什么现在?”

“因为这非常严重,”布朗回答,“这不是弄碎鼻烟或弄松碎石子的事,那样做可能有一百条理由。我们这样干,我知道只有一条理由:这些宗教画给搞成这样,可不是被小孩子或敌视基督教的人,因为没事干,一时兴发,或是因为抱有成见,而蓄意把它们弄破、撕破或抓破;它们是被小心地弄坏的——而且给弄坏得很奇特。幸免于破坏的唯一地方是耶稣对圣婴头上的光环,咄咄怪事啊。因此,我说,让我们带着搜查今,拿着铲子和小斧头,赶快去弄开那口棺材。”

“你是什么意思?”伦敦警察官追问道。

“我的意思是,”小个子神父回答说,他的声音在大风怒吼中稍微提高了一点,“我的意思是,世界上最大的恶魔这个时候也许正坐在城堡的塔楼顶上,像一百头象那么大,像《圣经》‘启示录’上的末日恶魔一样在吼叫,而这底下的什么地方有黑魔法。”

“黑魔法,”弗兰博低声重复道。因为他太有知识,不能不懂这种事,“不过这其它东西有什么意思呢?”

“哦,我想是一些可诅咒的东西吧,”布朗神父颇不耐烦地回答,“我怎么就应该知道呢?我怎么能猜出这底下的谜团呢?也许你能用竹子和鼻烟来折磨人,也许疯子贪求蜡烛和钢锉,也许有一种使人发疯的药品正是用铅笔芯做成的。我们揭开奥秘的捷径就是到山上去掘开那坟墓。”

他的同事们几乎是情不由衷地服从了他并跟着他走。走到花园里的时候,一阵大风几乎是劈面吹来,使他们顿时清醒过来。不管怎么说,他们像自动化机器一样地服从他。克雷文找到一把小斧拿在手里,搜查令放在了贴身口袋里。弗兰博扛着古怪园丁的沉重铲子。布朗神父则拿着那本镀金的书,天主的名字已经从上面撕去了。

上山到教堂院落的小路虽然弯弯曲曲,但很短。只是风吹得人们走路时似乎特别吃力,使得路也显得长了。他们爬上斜坡,看见远处、再远处都是松林的海洋,重重叠叠,无边无涯,在风力之下,树冠齐齐地都歪向一边。可以想象,松林发出的这种声音,简直就如同是那些失落的,到处徘徊的异教徒的呼喊与哀号,他们在这片失去理性的森林中游荡,呜咽,永远找不到重返天堂之路。

“你们看,”布朗神父用低沉而轻松的声调说,“苏格兰人在苏格兰存在之前是一群古怪的人。实际上他们现在也仍然是一群古怪的人。我想他们在史前时期是崇拜恶魔的。”他顿了一下又说,“但这也就是他们为什么会欣然接受并求助于教神学的缘故吧。”

“我的朋友,”弗兰博有点冒火了,“你这一套有什么意思?”

“我的朋友,”布朗神父同样绷着脸说,“所有真正的宗教都有一个标志:唯物主义。现在,魔鬼所崇拜的是个十足的,名副其实的宗教。”

他们走上了有点野草的光秃秃山顶,这一块不毛之地处在呼啸怒吼的松林之外。一堵简陋的围墙,一半是木料,一半是铁链,在风暴中哗啦哗啦地响,仿佛在告诉他们已经到了大地的边缘,到了督察克雷文怎么也想象不到的角落。弗兰博把铲尖插在地上,身子靠在铲把上。这时,他和克雷文两人几乎都像那摇摇晃晃的木料和铁丝一样在震动着,脚踏着又高又大的、已经衰败得变成银灰色了的野草冠毛。有一两次,这种冠毛被风吹起,飞过克雷文的身边,这时他总要轻轻跳开,仿佛那是枝箭。

弗兰博顶着风的尖叫,把铲尖插进下边的湿土里,然后又停下来,靠着铲把,像靠着手杖一样。

“接着挖呀,”神父很温和地说,“我们只是想发现事实,你怕什么?”

“我怕发现它。”弗兰博说。

伦敦侦探突然以欢快的声音高声讲起话来,这时他显然很高兴:“我奇怪伯爵为什么会真的把自己这样藏起来?我想肯定有些讨厌的难于言表的原因。莫非他是个麻风病人?”

“比这还要坏。”弗兰博说。

“那么你以为是什么?”另一个人问,“会比麻疯病人还坏?”

“我想不出。”弗兰博说。

他沉默不语地狠狠挖了几分钟,然后以哽塞的声音说:“我恐怕他已经变了形。”

他心中感觉盲目,但却继续狠劲地挖。风暴已把浮在山峰顶上,遮得天空十分低暗的灰色云团吹散开,露出一片一片有微弱星光的灰色夜空来。正当此时,弗兰博把一口没有加过工的粗木棺材清理出土,把它搬到草叶稀疏的泥地上。克雷文手持斧头走向前,一根树梢碰到了他,使他退缩一下。然后便坚定地大步上前,像弗兰博一样用劲地连劈带扭,直到把棺材盖弄开。棺材里所有的一切都在灰色的星光下闪闪发光。

“骨头,”克雷文说,跟着又补上一句,“是人的。”仿佛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

“他,”弗兰博以起伏不定的奇怪声音问道:“他一切都正常吗?”

“似乎如此。”伦敦官员声音嘶哑地说,然后弯下腰去看棺材,看那模糊不清、已腐烂的骨骼。

“等一下。”身躯庞大的弗兰博这时忍不住胸部剧烈的起伏,“现在我终于想到了,这简直就像一个无神论者的梦。”

“天主呀!”棺材边那个人喊道,“他可是没有脑袋的!”

其他两人都还僵直地站着时,布朗神父突然表现出令人惊愕的关注神色。

“没有脑袋!”他重复道,“没有脑袋!”好像他期待的本该是缺少其它器官。

一个无头年轻人藏在这个城堡里,或者一个无头的男人在这些古老的大厅里或者古怪的花园里漫步。这些傻气十足的景象好像全景画一样闪过他们的头脑。但是即使在这令人发僵的一瞬间,这个故事也没在他们的思想上生根,因为太不理智。他们呆呆地站在原地,听着波澜宏伟的松涛和空中尖啸的风声,像几头筋疲力尽的动物。他们的思想已经从脑筋中脱缰而去。

布朗神父说:“有三个没头脑的人站在一座挖开的坟墓周围。”

伦敦侦探面色苍白,张开嘴要讲话。然而就像一个乡巴佬张着嘴那样。风的一阵长啸撕破了夜空。他望着他手中的斧头,仿佛不是在他手里,于是任凭它落到地下。

“神父,”弗兰博用他很少用的婴儿似的声音说道,“我们怎么办?”

朋友的回答来得像发射炮弹那么迅速。

“睡觉!”布朗神父大声说,“睡觉!我们这条路走到头了。你们可知道睡觉是怎么回事吗?你们知道每一个睡觉的人都相信天主吗?这是一件圣事,因为它是信与德的行为结合,是我们的粮食。我们需要这么一件顺乎自然的圣事。有些很少落在别人头上的事落在了我们的头上,也许最坏的事才会落在别人的头上。”

克雷文张开的嘴合拢来说:“你是什么意思?”

神父回答的时候头转向城堡:

“我们发现了真相,但这真相却没有意义。”

他在他们前面走下小路,脚步前后错乱,这在他是很少有过的。他们回到城堡后,神父果然就立即酣然入睡了。

布朗神父尽管对睡眠致以了神秘的颂扬,他却是除了沉默的园丁之外,比任何别人都起得早的人。他抽着大烟斗,注视着这位国艺专家在家庭菜园里无言地劳动。快到天亮的时候,惊心动魄的风暴停息了,代之以哗哗不休的大雨。园丁似乎想和他讲话,但是一眼看到侦探,就沉着脸把铲子插进一块菜园圃里,只说了几句有关早餐的话,就沿着一行一行的白菜走去,把自己关进厨房里。“他是个令人钦佩的人,”布朗神父说,“他种的土豆让人惊奇,不过,”他以不抱成见的慈悲心又说,“他也有他的错误,我们谁没有错误?譬如说,他的这一行就没有挖得匀称。”他突然在一个点上跺起脚来,说道:“这里的土豆我很怀疑。”

“为什么?”克雷文问。让这小个子神父的好新癖给逗乐了。

神父回答说:“因为园丁自己对它也怀疑。他在每个地方都很有秩序地下铲子,只有这里没下。这里想必有个特别出色的土豆。”

弗兰博抄起铲子,迫不及待地插进那个地方,翻起一铲子上,带起一个看来不像土豆而有点像煮得过火的怪异的蘑菇。但是它碰到铲子,发出了不会听错的咋哒声,像个球一样地滚动,龇牙咧嘴地对着他们。

“格伦盖尔伯爵。”布朗神父哀伤地说,面色沉重地向下望着那个头骨。

沉思了一会儿之后,他从弗兰博手里拿过铲子来,说道:“我们得再把它藏起来。”然后把头骨拨进土里。神父的矮小身躯和大脑袋靠在铲子的大把上,铲子硬挺地插在土里。他目光茫然,额头上满是皱纹,喃喃地说道:“但愿能悟得出这最后一件怪事的意思。”说着身子靠在大铲子把上,手抚前额,就像人们在教堂里做祈祷时那样。

四周的天空都亮了起来,一片银蓝色。鸟儿在小花园里的树上唧唧啾啾,声音响亮,仿佛在跟自己讲话。但这三个人却沉默无言。

“唉,我完全放弃,”弗兰博最后吵吵嚷嚷地说,“我的脑筋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算到头了。鼻烟,扯坏了的经本,还有这个八音匣里的玩艺儿——怎么——”

布朗猛地抬起前额,不耐烦地拍打铲把,这对他来说是很不寻常的。“兄弟哦,行了,行了。”他叫道,“所有这些都是一清二楚的。我今天早上一睁开眼就对鼻烟啦,钟表机械啦,全都明白的。从那时起,我从园丁身上弄清楚了。这个园丁既不那么聋,也不像他装的那么傻。那些零散的东西没有错误。我也误解了那本撕坏了的弥撒经本,那没有什么罪恶意图。这是最后一件事。挖墓,偷走死人头——肯定有罪恶意图吗?这里边肯定有魔法吗?这和鼻烟、蜡烛这些十分简单的事联系不起来。”他大踏步地来回走动,情绪低沉地抽着烟斗。

“我的朋友,”弗兰博自嘲式地说,“你对我得小心点,要记住我曾经是个罪犯。这个庄园的最大好处就是它的荒凉,我可以自己打定主意,想什么时候行动就立刻行动。等待这种侦探方法,对我这个没有耐性的法国人来说是受不了的。我一生,好也罢,坏也罢,总是立刻就要干起来。我总是第二天早上就决斗,我总是当时付清了账,从来就不推迟去看牙医——”

布朗神父的烟斗从嘴里掉出来,落在砂砾路上跌成三段。他站在那儿,眼珠滚动着,十足一副白痴相,“主啊!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呆瓜啊!”他继续说,“主啊!什么样的呆瓜啊!”然后多少有点像醉了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牙医!”他重复道,“思想陷入深渊六个小时,全是因为我没想到牙医!这样一个单纯、美妙和宁静的想法。朋友们,我们在地狱里过了一夜,现在太阳升起来了,鸟儿在歌唱。牙医的光辉形象给世界以安慰。”

“我要把这弄个明白,”弗兰博大步向前喊道,“即使使用宗教裁判所的酷刑,也要弄他个明白。”

布朗神父现在只想在阳光照耀的草坪上跳舞,想像个孩子一样欢呼喊叫,他尽力抑制住了这似乎是一时的情感冲动。说道:“哦,让我再蠢一点吧。你们不知道我曾经多么地难过。现在我明白了,这件案子里根本没有大不了的罪恶,只有一点精神错乱,也许——谁去管那些!”

他又转了一圈,然后庄严地看着他们。

“这不是一个犯罪的故事,”他说:“而是一个奇特得变了形的真诚品质的故事。我们也许是在和世界上的这样一个人打交道。呶,这个人凡是他不该得的,他分文不取。这是原始生活逻辑的一个典型,也曾经是这个民族的宗教。”

神父接下说道:“当地关于格伦盖尔家族有这么两句古老的话:

像夏天的树那样有活力

格伦盖尔祖先有赤金

这既是照字面讲的,也是隐喻。这不仅仅是说格伦盖尔家的人寻求财富。从字面讲,他们聚集了黄金也是真的。他们收集了一批黄金装饰品和黄金器皿。实际他们是群吝啬鬼。他们的财迷已成天性。从这一事实的启发,可以贯穿于我们在城堡里所找到的一切。钻石不在金戒指上,蜡烛没有金蜡烛架,鼻烟没有金鼻烟盒,铅笔没有金铅笔盒。一根手杖没有金把手,有钟表机械而没有金表,也没有金钟。一切听起来都像是发疯,圣像上的光环,弥撒经本上天主的名字,因为都是真金的,所以都被取走了。”

当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讲出来时,花园似乎亮了起来,在越来越强的日光下,草儿一片欣欣向荣。弗兰博在他的朋友继续讲述时,点燃了一支烟。

“都被取走了,”布朗神父接着说,“是拿走——不是偷走。强盗从来不会留下这样的谜。强盗会拿走金鼻烟盒和所有鼻烟,拿走金铅笔盒和所有的铅笔。我们得对付的是一个有特殊良心的人,但肯定是有良心的人。今天早晨,我在那边的家庭菜园里,找

到这位狂热的道德家,从他那里了解到了整个的故事。

“已故的阿奇巴尔德是格伦盖尔家出生过的最接近好人的人,他的坚定不移的道德观使他成为一个适世者。他对他父辈的不诚实心中感到忧郁不快,因此,不知怎么的,他扩而大之,把所有人都看作不诚实。更特别的,是他既不想当慈善家,也不从事施舍。他发誓说,如果他能找到一个完全正直的人了,那么格伦盖尔城堡的所有的黄金,就都是这个人的了。既然对人类产生了这样的看法,他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一点也不希望与人往来。有一天,一个耳聋又似乎有点愚蠢的男孩从远处的一个村庄给他带来一封延搁已久的电报。格伦盖尔一时高兴,居然给了他一个新法哥,至少他认为他是这样做的。但是,当他再翻查他的零钱时,发现那法哥仍然还在,而一个沙弗林却不见了。这一意外之事使他对人类的整个前景加以嘲笑。在他心中看来,这孩子会表现出人类的贪婪来。其反应二者必居其一,或是从此不见了,成了一个偷钱的贼;或是以道德诚实的面孔,带着沙弗林回来,以图得到报酬。小人啊小人,十足的小人。但在那天半夜,格伦盖尔爵爷在床上被敲门声吵醒,他是独居的——不得不亲自给那个聋子白痴开门。白痴带来的不是那个沙弗林,而是不多不少十九个先令,十一个便士,三个法哥。

“于是,这一行为的一丝不苟的性质,像一团烈火,留在了他狂热的脑子中。他曾经发誓要找到一个诚实的人,现在终于找到了。他立下一份新的遗嘱,那文件我看到了。他把这个刻板的年轻人带到他那被忽略的大宅邸,训练他,使他成为他的唯一仆人,并通过一种奇怪的方式,又成为了他的继承人。不管这个奇怪的人懂得些什么,他绝对懂得,他的爵爷有两个坚定而不可移的主意,第一,这份权利证书就是一切;第二,他本人得了格伦盖尔的所有的黄金。至此为止,整个故事就是这些,也就这么简单。他把这宅邸里的所有黄金都拿光,但严格地遵循非黄金一丝不拿的命令,就连一丝鼻烟也不拿。他从旧圣像上的弥撒丝本上剥下金叶,其余完全不动。这些我都明白了,但是我不明白头骨是怎么回事,我对把人头埋在土豆地里实在感到不安。这使我受不了。直到弗兰博说出那两个震醒梦中人的字眼——两个可爱的字眼‘牙医’,它当时像仙人的笑声一样的突然在我耳畔响起。

“这就对了,他是要把牙齿上的黄金取下来之后,才把头骨送回棺材里去。”

同一天早上,弗兰博穿过山峰的时候,又看到了这个怪人,这个一丝不苟的守财奴,正在挖那个受到亵渎的土豆园地。围着他脖子的花格呢披风在晨风中飘动,暗淡的高顶礼帽戴在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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