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颜飞白的想法不足为奇,天下到如今的地步,众人心里不生幺蛾子的反倒奇怪。陈凤宁若非豪强,族里修建的高墙邬堡,只怕心思比颜飞白还要活络些。颜飞白与徐景昌夫妻都不熟悉,不大摸的准徐景昌的心思,此前都忙乱着补种,只觉得他条理清白,于年轻人里算难得,再多便不知道了。暂按下心思,同众人商议起如何勾的盐商来建屋之事。一切的前提都是露头,混成心腹之前,不管是忠于福王还是徐景昌,都是没意义的。

天下人心浮动,圣上心里明镜似的。徐景昌夫妻跑去江西生孩子,其目的瞎子都看的出来。太子心中明了,同圣上一样打着坐收渔利的主意。福王却是在庭瑶与庭芳的指点下想的更透彻。从来没有掉馅饼的美事儿,想要的东西不去争抢,守在一边看着是再得不着的。后院的姨娘想得夫主青眼,且要使出浑身解数。家国天下,道理都是一样。就譬如徐景昌入江西,太子等着徐景昌倒霉,可要是徐景昌一气儿吞下了江南呢?福王看着太子仅学了个圣上的皮毛就自以为懂的了制衡,心里不由学着庭芳的口吻,暗骂了一句:妈的智障!

圣上观察着两个儿子的反应,此刻倒没什么好犹豫的了。他如今就同那周天子一样,也就是个明面上的天下共主。此刻加强太子的实力,福王是必要反的;立赵贵妃为后废太子则是损失了太子一方的力量。面对天下即将分崩离析,圣上不想冒险。朝廷缓慢的转动着,动了花花肠子的,除了那过不下去的流民两手一挥就要杀进皇城,余者都按捺着不动。昔年明□□广积粮缓称王可不止庭芳听过,很有几个心思深沉的人拿去当了金科玉律。几个相邻的还彼此观望,看对方是什么形态。远交近攻读过书的人也都是知道的,天下的读书人心思也跟着活泛,暗戳戳的乱窜找雇主,做着那鸡犬升天的美梦。

福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压抑比斗争更难熬。光武帝刘秀的事迹都叫他翻烂了,也想不出如何才能补好这艘要沉的大船。严春文立在一旁,替福王空着的茶杯续上一杯水,心中有些惴惴,不知许久不见的福王唤她来作甚。福王瞥了一眼沉不住气的严春文,懒的说话。又看过一遍南宋如何起家,外头来报:“禀殿下,严掌院到了。”

福王抬了抬眼皮:“请进来吧。”

不多时严鸿信进得门来,先朝福王夫妻见过礼。福王指了指边上的座位:“岳父坐吧,虚礼日后再讲。”又对严春文道,“你也坐下,今日我有事要说。”

严掌院便问:“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福王淡淡的道:“我们的事,王妃还不曾知道。今日细说说,好叫她心里有个数。”

严春文疑惑的看着福王。

福王没耐心引着,直直道:“我要篡位!”

严春文惊的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严鸿信不满的看了女儿一眼,对福王道:“殿下如何打算?”

福王道:“王妃告病吧。家里没有女主人,少不得请侄儿媳妇掌掌家,不然像什么样子?”

严春文脸色发白,一个字都吐不出。福王府的内政早就是庭瑶管着,她至多弹压一下姬妾。如今竟是连面上功夫都不做,直叫她养病。内宅手段她便是不懂,听的也不少。所谓告病,不过是软禁。倘或真病了,立时就叫人拔了爪牙,便是好了也难拿回管家大权。眼里即刻蓄了泪,喏喏道:“殿下……”

严鸿信自是疼女儿的,统共三个孩子,还不到顾不上的地步。再不喜欢,终究是自家骨肉。可如今看了女儿的模样,叹息一声:“殿下所言甚是。”

严春文见父亲都不帮她,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落。严鸿信又叹了口气:“殿下,臣想同王妃说说话儿。”

福王对严春文是没什么指望的,要紧时刻关了她,省的她裹乱。叫了严鸿信来,为的是严鸿信的面子。索性起身出门,把书房让给了他们父女两个。

严春文见了福王出门,更是哭的难过。严鸿信拿着个不醒事的女儿也是无奈。当初他被庭芳当面嘲讽没仔细教导,可她出嫁的时候才十几岁,历经波折,到如今还没甚长进,这辈子实指望不上她开窍了。好赖占了个元配的名分,又于八月间生了个儿子,算是站稳了脚跟。只要别裹乱,好不好将来严家的公爵跑不掉。等着严春文哭够了,严鸿信才缓缓开口:“今日不论君臣,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一个做爹的,难道还盼着你过的不好?”

严春文哀戚道:“殿下原先就想废了我。”

严鸿信道:“废了么?”

严春文噎住。

严鸿信正色道:“论管家理事,你比不上秦王妃一个指甲盖儿,是也不是?”

严春文低头不语,福王府被庭瑶管的铁桶一般,漫说外人,连她都插不进手去。孤身一人来此,连个丫头也无,愣是让长史服服帖帖。心里虽不高兴,总是服气的。

严鸿信又道:“殿下对秦王妃姐妹多有依仗,你昔日做过什么,你忘了旁人可没忘。”顿了顿,严鸿信又道,“殿下与太子有一争之力,最要紧的便是驻守边疆的赵总兵。朝廷无钱,他便圈了周遭的地,自己养活自己。非殿下舅父,我都不知该何去何从。那一位,亲自教养了徐仪宾与东湖郡主。若说殿下与徐仪宾之间,舅舅自是更疼外甥的。但你与东湖郡主之间,舅舅更看重哪个?”

严鸿信把事情掰开了揉碎了说道:“殿下……便是将来,头十年都是没法子真君临天下的。”

严春文思绪纷乱,茫然的看着父亲。要篡位她隐约知道些,担忧归担忧,期盼也是期盼。母仪天下,几个女人不想。乍听福王亲口说出,少不得惊吓一番,却易平静,可此刻父亲所言,又是为何?

严鸿信却不好说的太过,毕竟是在福王府,隔墙有耳是一桩,怕女儿嘴上不牢靠又是一桩。只含糊道:“天下乱纷纷的,平叛就得十数年,你老老实实的呆着。殿下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看在大郡主与五爷的份上,殿下总归会让你有些脸面。”

严春文的长女是福王头一个孩子,爱若珍宝,早早请封了郡主。余下几个儿子倒不急,四个庶子一个嫡子,如今只按排行叫着。朝廷无钱,此时请封就是讨人嫌。福王心中有大志向,这点子蝇头小利更不放在心上了。严春文心里想过一回,便道:“秦王妃要理家不得闲儿,初晖还是抱回来养吧。”

严鸿信早被笨女儿折腾的没了脾气,平静的道:“秦王妃带着,日日能见殿下,殿下就想的起你来。不说朝廷事,家里争宠的法子你也不能了?别只想着女儿亲近你,再亲近你不得宠也是无用。殿下喜欢的女孩儿是什么模样,秦王妃比你清楚的多的多。”

严春文又低头不语。

严鸿信不过是安抚一下女儿,省的自家将来的公爵跟着鸡飞蛋打。久病床前无孝子,严鸿信心里疼女儿是真,可他还有儿子孙子,不能什么事都压在女儿的裙带子上,何况也压不住。还得他在外头挣一家子的体面。不是不知道大郡主叫秦王妃带着,将来必不把生母放在眼里,可那又有什么办法?非要抢回来容易,就怕连带大郡主也叫福王抛到脑后头。几年夺储生涯,福王早不似往年的天真。福王自家半点实力也无,不能御下则接不了太子的人脉。他所依仗的,全是幼年情谊。可情谊在权势面前,又算的了什么?

秦王妃倒在一旁,福王上位也好,徐景昌上位也罢,她总归是权贵,皇后的姐姐细论起来远不如王妃体面。再是张扬得宠,见了宗室都得下拜,反不如做着秦王妃受人磕头潇洒了。可道理都是一样的,徐景昌将来再权势滔天,又如何呢?终究是外臣。自家做了皇帝不是更自在?徐景昌不论,那赵总兵呢?有财源有兵权,是福王压过太子的关键,但同时也是悬在福王头上的利剑。此时此刻,反映到后院,便是谁的孩子让秦王妃养,谁将来就是太子。滑不溜手的秦王妃偏养的是郡主,好处除了给郡主的亲弟,还能外了别个不成?

东汉的豪强拥立了光武帝,东汉一朝豪强势力达到了顶峰。为君王出生入死之人,自是要从君王手里分一杯羹。这些人将来哪一个都比个无足轻重的后宫皇后来的嚣张。想起严春文害的庭芳的那一跪,严鸿信就觉得把严春文关死在后院最好。不冒头,那样做大事的人也想不起她来。对权臣而言废立皇帝都不是没干过,何况皇后。福王给他做脸,他就得替福王按住女儿,否则严家定然遭清算。风口浪尖上,添堵都是将来的死罪。

收拾了严春文,就代表肃清内部,预备正儿八经与太子叫板。福王不能再等着圣上的犹豫,他得抢过中枢的权力,得为现在还是幼苗的江西保驾护航。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整治后院,不过是踏出去的第一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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