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昌紧紧的抓着庭芳的肩,劝说的话没出口,眼圈已经红了:“上一次你遇险,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

庭芳伸手抚摸上徐景昌的眼睛,道:“我知道。可是师兄,你知道如果我们失败了,会是什么下场吗?”

不待徐景昌回答,庭芳继续道:“凌迟。我看过现场,比你更明白。”说着摸上肚子,“我们的孩子,虽未出生,但大概已知容貌非凡。不论男女,漂亮的孩子,代代为奴世世为娼!”

徐景昌打了个寒战。

“方孝孺等人之后,几百年了,现在还在贱籍。”庭芳一字一句的道,“比起这个结局,死在风浪里,或许还更能让人接受。”

“我不想你涉险。”

庭芳苦笑:“我打小儿就不肯下厨,因为怕油花飞溅到身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是我自幼的格言。不是逼不得已,谁愿千里奔袭?你不愿,我亦不愿。”

“你不害怕么?”

“怕,怎么不怕。”庭芳扑到徐景昌的怀里,“你会放我一个人去么?”

“不会。”

庭芳抓.住徐景昌的衣襟:“你陪着我,我就不怕。”

徐景昌道:“可是我还是怕。”

庭芳道:“生同衾死同穴,有什么好怕的?”

徐景昌木着脸道:“还有撇下一个孩子给我的可能。”

庭芳:“……”

徐景昌道:“我这辈子,最憎恨自己的,就是永远需要你冲锋陷阵。”

庭芳认真道:“我不要做宠物。是人就该为自己的人生冲锋陷阵。”

徐景昌抵住庭芳的额头:“可我想保护你。不想让你遭遇任何危险,甚至,不想让你生孩子。”顿了顿,徐景昌又道,“最初的喜意过去之后,我看着你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只有惊恐。”哪怕是在京城,哪怕是在皇宫,他短暂的生命里,都听过无数次因生育而死亡的人。亲戚之中,有填房的不稀奇,三娶夫人的都不在少数。固然有寡妇,但继室更多。徐景昌已经有好几个月提心吊胆,现在庭芳要去几千里之外,他直接陷入了恐惧之中。

庭芳抓.住徐景昌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微笑:“这种事,看的是天,不是看我在何方。运气很重要。”

徐景昌客观的道:“规避风险,是增加运气的法门。”

庭芳拉住徐景昌的手,往日常起居的罗汉床坐下:“我愿意生孩子,因为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

徐景昌干涩的道:“我也喜欢孩子,我们的孩子。”

庭芳轻笑道:“师兄读过《道德经》么?”

徐景昌摇头:“没有。”

“我喜欢其中一篇,正似我们如今的状态。”庭芳慢慢背着,“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

“什么意思?”

庭芳笑道:“小心谨慎,如冬季过河;提高警觉,如四面楚歌。行道之人,无外乎戒慎恐惧、谦虚退让、随顺自然、和光同尘。”

“然后呢?”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庭芳道,“当局者迷,但不代表不能‘清’。徐徐图之,镇定沉着,生机便在眼前。”

庭芳再次把徐景昌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你有一个很好听的姓,我们的孩子,不论男女,就叫徐清如何?”

徐景昌呐呐的道:“所有人的……新生么?”

庭芳笑道:“是新成。”

“嗯?”

“我更喜欢原文中的句子——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换成白话,就是时时刻刻保持着空,便能去旧存新。这是我对孩子的期望。不是功成名就,不是富可敌国,而是至始至终,如你一般有颗永远愿意接受新事物永远不受世俗局限的,赤子之心。”

徐景昌沉闷的道:“我没有你说的那样好。”

庭芳勾起嘴角:“你是我的,我觉得有便有。”

徐景昌忍不住把庭芳拥入怀中:“你才是最好的。”

庭芳清脆的笑:“那当然,天下再没有比我更好的了。”

徐景昌也跟着笑:“你真的执意要去江西么?”

庭芳挣脱怀抱,看着徐景昌的眼睛道:“很多年前,我很冒险的蹦去了大同。你当时就很不高兴,因为大同很危险。”

徐景昌不好意思的道:“也没有很不高兴。”

庭芳笑笑,戳着徐景昌的胸口道:“但事实证明,我去对了,不是么?把你捞进碗里是一桩,”庭芳敛了笑,正色道,“我能在会芳楼里活下来,是因为我会武,我笃定能逃的掉。固然我遇见了你,没有机会卖弄武艺,但是如果我们没有相遇,那是我逃脱的唯一希望。师兄你可知道,如果我仅为弱女子,心中没有那股劲儿,哪怕你纵横江南,救出来的叶庭芳,也绝不会是你想见的叶庭芳。九岁的我,并不比怀.孕的我强多少。小女孩儿能做到的事,孕妇就一定能做到。我不跟你去比,我只比我自己。”

徐景昌心知庭芳心意已决,无法劝服,只得低声道:“真想替了你。”

庭芳嘟着嘴道:“才不要。”

“为何?”

“你替了我,我就要替你,在旁边吓的眼泪直飙,还是我自己怀.孕好。”

徐景昌咬牙切齿的道:“你知道啊!?”

庭芳咯咯笑道:“好师兄,为难的事儿当然你做,你是男人啊!要有担当!”

徐景昌给了庭芳一个镚儿:“我上辈子欠你多少钱才叫我这辈子遇着你?”

气氛陡然一松,庭芳道:“上辈子你定是始乱终弃,这辈子才来陪我。”

徐景昌恨恨的道:“你少得意,先前我问的,你还没想好怎么答呢!为何山东不去,千里迢迢去江西?你同外祖家没有血缘,岳母疼你,是因为她亲手养大的你。外祖家可没养过你,便是疼,世人又岂肯相信?”

庭芳道:“我娘又不住海边,那么长的陆路,没准儿盗匪横行。哪里有一路大船直入南昌稳当?再说了,太子派了人来,按常理论我们都是不敢离开东湖的。哪有明知道有贼,还门户大开的道理?所以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太子一准儿摸不着头脑。我必须去江西,或者说,不是江西也得是别的地方。就如你所说,一万人太少。想要篡位的不仅只有我们,还有那么多山林盗匪,那么多邪.教起义。我们的对手,从来不止平郡王,而是全天下的……反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要走这一条路,就要有窃国者的魄力。你无野心,否则彻底造反又何妨?”

徐景昌看着庭芳道:“你被皇家弄烦了。之前,并没想过这条路,对吧。”

庭芳点头:“是烦了。我本千金小姐,祖父余荫,一辈子都是不用操劳什么的。你本国公世子,哪怕废如邱蔚然,也不会缺了吃穿。咱们都算顶顶会投胎的人,到今日是什么情况?是,我们背地里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可是我们不做,会是什么下场?没有大姐的谋划,我做不了郡主,你明明行君子之事,却要被天下人耻笑。即便我做了郡主,赐封东湖,利剑立刻悬于头顶。皇家的恶心超乎我的想象,每一次我觉得他们恶心到了极致,他们下一次还能让我再涨个见识!你不愿背叛福王,不愿与之兵戎相见,否则废了他们李家江山,不行么?”

徐景昌沉默了许久:“殿下,于我有再造之恩。”

庭芳笑道:“我知道,我喜欢心软的师兄。”

徐景昌看向庭芳:“这么优柔寡断,正常来讲,比较遭人烦。”

“如果你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之人,”庭芳笑道,“便不会再要一个沉沦青楼的我。从头到尾,你没有犹豫过。就如你执掌殿下全部财富,也没有想过背叛一样。待殿下如此,待我亦如此。作为受益人,我唯有感激。”

徐景昌并不认为自己有庭芳说的那样高洁。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抓.住了根浮木,是决计不会放手的。没有多少人真正了解庭芳,如果有,根本轮不到他。比起她本人,青楼的经历又算得了什么?

但徐景昌不知如何表述那微妙且复杂的情绪,只好沉默。良久,徐景昌忽然问道:“四妹妹,你说殿下登基后,会变成圣上那番模样么?”

庭芳道:“我不知道。”权力迷人眼,谁知道福王能不能禁得起诱.惑?谁又知道将来他们三个人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模样?她们需要急流勇退么?还是可肆意享受胜利的果实?一切都是未知。所有的奋斗,只因如不奋斗立刻就会被千刀万剐。回头一望是深渊,所以只能蒙头往前走。前世选择做技术员,或许是高考报志愿时的懵懂。但她做的很开心,哪怕转了管理,她最引以为傲的还是技术。可是在步步惊心中,她的用的更多的是心计。所以才会珍视徐景昌的纯粹。水晶一般剔透的灵魂,她想保护,而不是毁灭。

徐景昌满心怅然:“我不想看到那一幕。所以,大概事成之后,我不会涉及朝政。你呢?闲的下来么?”

“愿意的话,总有事做。万没想到能封郡主,只要封爵砸实了,回报已够丰厚。郡主之子,体面的话会有个爵位。加上你的功绩。一门双爵,够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朝堂,”庭芳蔑视一笑,“我还看不上。”科技革命比那劳什子争权夺利,高贵多了。

徐景昌轻笑:“傲骨天成。”

庭芳伸手挑起徐景昌的下巴:“为了美人儿,休说陪着淡泊名利,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啊!”

徐景昌抓.住庭芳的手,微笑着没有说话。遇到庭芳后,他才不再反感自己的长相。因为这张脸,能讨她喜欢。

长相也好,性格也好,你喜欢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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