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对着振羽,怒不可遏。

水仙是外头买的,当年还叫百合的振羽则是家生子。在大户人家的后院里,家生子的地位总比外头买的高。但水仙运气好,补了庭芳丫头的缺,从此跟振羽一起作伴,跟着庭芳混。

十岁以前的记忆早就混乱了,光水仙自己记得的,就被转手了三回。所以才有强烈的不安定感,才会在庭芳打发她去伺候庭玬时不愿意。她害怕动荡,喜欢安定。到了庭芳手里,她的记忆终于开始分明。她叫水仙,是外头买来的丫头,跟的姑娘叫庭芳,是叶府的四姑娘。姑娘很顽皮,但不难伺候。最怕的是识字,不仔细的话姑娘会拿着戒尺打手板。不重,可有一种奇怪的痛。那种痛法跟在外头时被鞭子抽的完全不一样。现在想来,是因为羞愧吧。

水仙不像振羽,还有父母兄弟。她的全部世界就是庭芳周围一仗远的距离。自然而然的,和跟她同吃同睡的振羽成了好姐妹。由于振羽是家生子,规矩比她好的多。她刚进来时,甚至不知道洗澡要把耳朵后面一块儿洗了,不知道指甲缝里要挑干净。婆子们教导了半年,才敢把她往姑娘跟前放。比起振羽,她真个是什么都不懂。规矩礼仪不如振羽,读书识字也不如振羽。对着比自己小的振羽,水仙是真心实意的服她。亦是她当年努力学习的对象。

可如今,水仙看着眼前狼狈的振羽,大口的喘着粗气。再没有比曾经学习的对象堕入尘埃让人觉得难过了。她那么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和振羽一样,结果转身间,振羽就把自己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而后除了哭,什么也不做。

振羽刚一时激动,碰碎了一个陶罐。陶罐里的水流的满地都是。她心里充满了愤怒与失望,若非眼前之人好似打了霜的茄子,她早就两巴掌扇过去了。不,不止两巴掌,非要拳打脚踢才解恨!甚至用皮鞭往死里抽都不过分!

“姑娘待你恩重如山!”水仙一字一句的说,“你却为了你那狗皮倒灶的爹娘,把姑娘抛在脑后!”

“那毕竟是我爹娘……”振羽啜泣道,“书上不都写了么,为人子女者,当以孝为先。”

水仙炸了:“书上还说父不慈子不孝,君则敬臣则忠呢。你能不能学点好?”

哪知振羽憋着嘴哭道:“水仙,姑娘不要我了……”

水仙差点被气死,狠狠的往床.上踹了一脚,大喊道:“换我也不要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偏此刻陈氏的丫头绿竹拖着个金镯子进来,道:“姑娘赏你的。二十两银子那么一大包,你藏都不好藏。一个金镯子,你自去鎏了铜也好银也好,拿着傍身。”

水仙呸了一声:“拿去喂狗都好过喂她!”

绿竹笑道:“姑娘都不恼了,你恼甚?你又从二爷屋里跑出来,仔细二爷打你板子。”

水仙闻言眼神闪了闪,庭玬不是不好,看在庭芳的面子上,对她很和气。何况庭玬一天忙到晚,都没空搭理丫头们。他有自幼带的丫头,她不过是打个下手。二房的规矩比大房还好些,因此凡事都有序,算不上累。可是水仙就是觉得不得劲儿,说不清道不明,只隐隐约约觉得,庭芳与庭玬是完全不同的。不独是哥儿与姐儿的不同,而是为人上的不同。最起码,庭玬的丫头出嫁,不管是庭玬还是越氏,都不会考虑的那么细。这个世界上,除了亲娘,只怕也只有庭芳能替一个丫头殚精竭虑了。所以振羽越糊涂,水仙越恨她。恨不得生咬下块肉来!

振羽还在哭,她除了哭还能做什么了?

绿竹也冷笑:“现在知道哭,早干嘛去了?也就是你们姑娘投错了胎,那怜香惜玉的劲儿,家里的哥儿通比不上。换个人早卖了你,还能打发我送钱?还怕你吃亏,使丫头追上我,把银子换成金子,把好衣裳都截下免的你招人眼。你也不瞧瞧自己,值个金镯子么?”做奴婢的,一辈子的梦想就是撞上个好主家了。现撞到了,见到把主家好心当成驴肝肺的主儿,恨不能跳上去打死。你倒孝了,你倒高义了,把主子弄寒了心,别人还要不要活?合着全天下就你能耐!就你忠孝礼智信!

水仙看着振羽不争气的样子,气的阵阵肝疼:“我要是你,现在就爬去给姑娘磕头赔罪!你可知道姑娘是哭着跑回去的!你可真行,能把姑娘气成那样。家下人里,还是头一遭。”

振羽哭道:“姑娘不要我了……”

“是呀!”水仙道,“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丫头不成?就凭我们姑娘,在家里喊一声儿,有女儿的恨不得都送到她跟前。可她不要你归不要你,你做错了事儿,不该去磕头?”

绿竹奇道:“你信儿好快!”

水仙道:“你不知道?婆子们奔走相告,说四……”把阎王两字硬生生的隐掉,“说姑娘气哭了,都排着队来瞧气哭她的好汉呢!”

绿竹讽刺道:“依我说,振羽妹妹还是好好养好伤,今儿使人传信出去,明儿叫你家里人来接吧。也甭去给姑娘磕头了,太太哄了半日才哄住了。你去给她添堵呢?”

水仙哼了一声:“横竖你那么大脸,将来要抹脖子要上吊,离的远些,别叫姑娘知道又脚不沾地的去救你!”说完,自己气的半死。一甩帕子走了!想起自己下不去打人的手,反手抽了自己两巴掌,叫你没出息!叫你没出息!靠!

绿竹见水仙走了,她也懒得呆。跟着出门,就被一群仆妇堵住了。都笑嘻嘻的问:“绿竹姑娘来做什么呢?”

绿竹没好气的道:“看那小贱蹄子死了没。你们少凑热闹,姑娘不高兴了,太太肯定也不高兴,你们少触霉头。”

有仆妇挨挨蹭蹭的道:“振羽挪出去了,四姑娘处还添人么?”

绿竹道:“四姑娘的人够使了。”

那仆妇一拍大.腿:“哎哟,都说四姑娘文曲星下凡,能写书作画,就两个丫头哪里够使啊。原先三个都看着紧巴巴的,少说得添上一两个,才是文曲星的体面哩。”

绿竹笑道:“你们都别磨我,磨我也没用,我们屋里胡妈妈管着呢。你们想去四姑娘处,只管好好干活。当家太太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自然就有你们的好处了。”

仆妇见绿竹要走,哪里肯放。丫头们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庭芳当然有几个丫头,可是庭芳那里待遇好啊!试试又不费事。绿竹被围攻了半日,好说歹说,终于从一群饿狼手里脱出身来。赶紧往上房伺候去。至于振羽,管她去死。至少从今儿起,家里便再没了那个丫头。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绿竹心道:白瞎了个好名字!我呸!

次日一早,振羽被人用门板抬出后门,往街上一扔,就不管了。袁婆子和袁老五看见叶家人关了门,才从不远处贼头贼脑的赶过来。张口便问:“你怎么出来了?问姑娘求情了么?”

振羽心中是有怨念的,忍不住说了句:“我替你们求情,姑娘恼了,把我也一并撵了。”

袁婆子尖叫:“什么?你也被撵了!咱们家这个样子,哪里还养的起你!”

振羽瘪着嘴,又要哭的样子。

袁老五上下打量了女儿一番,挥手道:“罢了,先家去。”横竖女儿都是值钱的。

袁婆子怒道:“租的房子,也叫家?”

袁老五一巴掌甩到老婆脸上:“闭嘴!不是你死活要二十两金子的聘礼,且到不了今天的地步。我倒八辈子霉才娶你这样的恶婆娘。少废话,还不抬了闺女回去。”

袁婆子被打,立刻就撒起泼来:“好啊袁老五!你敢打我?你竟敢打我?二十两金子你就不动心?我为了谁啊?啊?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袁家的种!没钱你怎么叫儿子风风光光的脱了奴籍?没钱你叫儿子出来后干什么营生!现在又添了个赔钱货,家里还要不要过了?”

袁老五嚷道:“你有本事冲我喊,你本事冲主子们喊去!在我面前撒泼有卵用!你不把女儿抬回去,叫人贩子来抬不成?”

袁婆子掉头就骂振羽:“你也是个不中用的,养了你半点好处没捞着,反而因你挨了挂落!”骂完顺手把振羽的后背心狠狠捶了两下,“你说!现如今怎么办?你跟着姑娘那么久,见识多广,你自己说说咱们家还有什么前程!”

振羽缩成一团,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袁婆子烦闷无比,对着振羽泄愤一般拳打脚踢。好半晌,打累了才道:“家里住不下了,你自己想法子吧。”

振羽目瞪口呆:“我……我还走不得……”

袁婆子盯着振羽的脸看了好久,才道:“有些地方,自有人来抬。”

振羽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

袁老五皱眉道:“你便是要卖了她,也得等她养好了伤。瘸腿的不值钱!”

袁婆子冷笑:“三两五两不也是钱!等她脚好了倒是值些银钱,可我们现在身无分文,哪里有钱养她吃闲饭。”

振羽听到卖字,吓的全身发抖。拼命哀求道:“我、我可以做针线的。爹,娘,别卖我……求你们……”

袁婆子撇嘴:“针线能有几个钱!不趁着你现在卖了,咱们家又没钱给你换药,等你瘸了更不值钱。”

瘸着能卖到哪里去?哪里又要三五两银子的瘸子?自是那不干净的烟花柳巷了。袁老五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有些亏。

他的犹豫,让振羽稍微有了点信心,立刻道:“我能好的,我有钱,姑娘还给了我钱。”

袁婆子听到此话,立刻扑过来往振羽身上搜!可怜庭芳就怕她被抢,特意拦下了陈氏赏的衣裳,叫她一身破旧出去,好遮掩金镯子。她自己倒先供了出来。袁婆子搜到了金镯子,登时两眼放光!高兴的对丈夫喊道:“金的!纯金的!”

袁老五也松了口气,现在举步维艰,能有一个金镯子,够撑好久了。可庭芳对振羽的善待,叫袁老五起了疑心。他想不明白庭芳为何能对一个丫头这么好。总觉得里头有不对。眯了眯眼,即刻下了个决定。对袁婆子道:“你赶紧的,去寻个还厚道的去处,把丫头舍了吧。我们赶紧离京,快!”

振羽听到亲爹的话如遭雷击,眼泪如江水决堤、倾泻而下。她觉得浑身都好冷,比跳到井里时还冷。眼前的人影变的越来越模糊,溺水时的感觉回到了她身上,只觉得怎么也喘不过气来。不知过了多久,身下的门板被人抬起。一瞬间的摇晃让她不由自主的跌回了门板上。天渐渐黑了,振羽瑟缩的越发厉害,抓着自己袖子的双手开始发白,喉咙肿的发不出声音。直到抬门板的人停下,脂粉的甜腻香味登时灌入了她的鼻腔。当她意识到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时,眼泪已经干涸。唯有绝望的发出最后一丝哀鸣:“姑娘……救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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