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司南的双脚一落地, 便蹬蹬蹬跑向客厅的落地窗,两只白生生的手心贴在玻璃上,努力踮着脚尖, 向别墅的铁艺大门张望。

乔赫走过来,修长的身形立在他身后, 视线投向同一个方向。

一大一小望着大门外那道清瘦的身影,藕色针织衫, 珊瑚色百褶长裙——大概为了来看孩子特意选了没那么素淡的颜色, 温柔又好看。

她在门外站了多久, 两个人就看了多久。

最终她还是转身离开。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宽阔的马路尽头, 乔司南还壁虎似的扒在玻璃上。

乔赫伸手把他揭下来, 他低着小脑袋, 失望地捏着自己的手指。

客厅里摸不着头脑却没敢出声的李倩这才开口,声音温柔地说:“司南快过来吧,今天的字还没有写哦。”

乔司南慢吞吞伸出右手包着创可贴的食指, 也不说话,就低头看着。

李倩见他举着手指便说:“手手疼吗?我帮你吹吹好不好呀?”

“你可以走了。”乔赫的口吻透出冷淡。

李倩愣了下,正想说什么, 他已经转身来坐下, 长腿交叠,优雅地倚在沙发上, 朝那边盯着自己手指研究的小朋友勾了勾手指。

乔司南乖乖走过来, 经过李倩的时候,停下来,礼貌地向她鞠了一躬。

李倩蹲下来,想摸他的脸蛋,却被他抗拒地偏了下头。她不在意似的笑笑:“司南自己要乖乖写字哦。”起身时看向沙发里的男人, 神态里带上两分小心,“那我先走了。”

乔赫眼皮都没抬一下。

“乔总再见,司南再见。”李倩笑着拿起自己的包,走到门口,拉开虚掩的木门,又轻轻关上。

乔司南挪着小步子走过来,乔赫把他提起来,放到沙发上。爷俩在安闲的别墅里静默地并排坐着。

片刻后,乔赫低沉的声音问了句:“喜欢她吗?”

乔司南认真地点了点小脑袋。

乔赫斜乜着他,语气凉凉:“才跟她说几句话就喜欢?”

好像要向他证明什么似的,乔司南举起手指,一脸严肃地抿着小嘴。

——不光说话,还包了手指呢。

……还有一颗糖,藏在枕头下面了。

乔赫低哼了一声,嫌弃道:“瞧你那点出息。”

-

半夜从梦里惊醒,司真摁开床头的灯,让光线照清楚房间的每一处角落。

简单素净的一间卧室,面积不大,摆设也很简单,床边的浅灰色长毛地毯跟吊椅都是原本就有的。她置办的东西很少,除了自己买布裁的亚麻遮光窗帘,就是墙上木架上的两个花瓶了。

房间寂静无声,司真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额头上凉凉的,全是冷汗。

有段时间没做噩梦了,也许是因为这两天情绪起伏太大了。

她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来躺了一会儿,觉得头有些痛,抬手摸了摸,温度似乎有点不正常。

下床去拿体温计一量,果然发烧了,接近39度。

家里常备的药她一向准备齐全,自个儿吃了药,又用冰毛巾在额头上冷敷。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小时后,醒来温度一点没降。

宿舍楼的一侧正好对着学校外的马路,凌晨两点,路灯昏暗寂静,只有车辆飞驰而过留下声响。

学校的附属医院很近,走过去却需要一点时间。司真披上一件薄外套下楼,沿着马路慢慢步行。

九月份的天气,未尽的夏炎中已经有了秋的征兆。

头顶的银杏树沙沙作响,一片叶子落在肩上,司真抬手捏下来,绿色的叶子边缘已经泛起浅浅的黄。

她把叶子装进外套口袋,慢慢走到路口,等了半分钟的红灯,过了马路继续走了七八百米,终于到了医院。

检查下来,温度已经又高了0.5,医生安排输液,司真挂上点滴,到输液大厅的椅子上坐下,强撑的精神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些。

即便这个时间,来输液的人也不少,司真看了看药的量和速度,算好时间定了闹钟,便靠在椅子上合眼休息。

头疼得厉害,即便是这种并不舒服的环境,她还是睡得很沉。

朦朦胧胧地似乎看到护士过来了一趟,对她身旁的人说:“这一瓶快,半个小时就完了。”

她睁不开眼,很快又陷入浑浑噩噩中。

闹钟没有叫醒她,司真醒来时发现单子上的三瓶水已经都被划掉了,吊瓶里还有一半。

隐约记得自己闻到了那个熟悉的香水味道,此刻冷清的空气里却只剩下药水的味道了。旁边的位子是空的,身上莫名多了一条深灰色的华夫格毯子。

司真向周围张望,大厅的其他病人有家属陪同来的,也有和她一样独自过来的,这会儿已经不剩多少人,其他的大多都在休息,似乎根本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她。

离得最近的一个年轻人正低着头玩手机,司真轻声叫他:“你好,你有看到刚才是谁来过这边吗?”

年轻人很快地扫了她一眼,继续单手打字:“没。”

“……谢谢。”

叫来护士拔针的时候,司真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忙碌的护士也没注意。

她不知道怎么把毛毯还去,想等等看那个好心人会不会来,枯坐很久,毫无所获。

到五点,天际泛白。

司真起身挨个向醒着的人去询问,没找到毛毯的主人。只好将毛毯叠起来,带出医院。

三三两两的早点摊刚刚支起来,很多食物还没准备好,司真买了几个包子一杯豆浆,到学校。

吃完东西也没时间休息,她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带上昨晚就打包好的东西,打车到客运站。在车上断断续续睡了两个小时,下车时精神好了一些。

她提前打了电话,奶奶听到院里的车声就打开家门在等了,司真还没走上三楼,就听到一声喜出望外的“打打”,从楼上旋着传下来。

“奶奶!”

司真忙应了一声,加快脚步上去,一看到正缓慢又急切地走下楼梯的老人,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司真放下东西,扶住奶奶的手臂,惊诧地看着她:“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原本老太太个子就小,一点都称不上丰腴,如今更是瘦的一点肉都没有了,手臂细的仿佛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她一只手可以轻松地环住。

“你是不是生病了?怎么没告诉我啊?”司真心疼死了,又恨自己把她丢下不管这么多年。“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走的……”

“哎呀,就是一点老毛病,做了个小手术,”奶奶跟着她一起掉眼泪,却又在笑,“没事了,没事了,来就好了。”

“来哭吧。”张丽站在门口说。

奶奶便拐着司真的手:“走,咱家再说。”

司真提的东西挺多的,一只手拿不住,张丽倒是主动下来,拎了一部分。

进了家门,不仅司志明,已经嫁人的司梦雅也在,一旁的男人应该是她丈夫,穿着灰色T恤和军绿色马裤,长相还算周正,只是年纪轻轻已经有了啤酒肚。

他倒是很客气,站起来道:“大姐好,我叫刘利。“

司真礼节性地点点头,又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司志明,叫了声:“爸。”

司志明“嗯”了一声,也没更多的话。

家里的气氛跟以前没什么不同,如今司真也无意修补什么,打过招呼把带来的早点放到茶几上,便直接跟奶奶房间里说话。

这些年她一直有偷偷跟奶奶打电话,做手术这么大的事,奶奶竟然什么都没告诉她。

“什么手术啊?”司真问,“什么时候做的?我应该来陪着你的。”

“就胃上长了个小东西,切掉了。”奶奶笑呵呵地,“你看,现在一点事都没有嘛。”

怎么会一点事都没有,她的身体显然大不如从前了,说话很虚弱,走路、坐下,每一个都很小心。司真看得真切,心酸又难过。

“你跟我去市里吧,”她握着奶奶的手说,“我租一套大点的房子,你和我一起住,好不好?”

“说什么傻话呢,学校宿舍不是挺好的,别浪费钱了,先买辆车吧,你上班了,有车去哪里都方便一点。等你过两年买大房子了我再过去,到时候看能不能把南南接过来住几天呀,我帮你带。”老太太笑眯眯地,“我们南南可乖了,你见到他没有哇?”

“见到了。”司真擦了擦眼睛,“乔赫带他来看过你吗?”

“每年都来呢。”

司真有些意外。也庆幸他没有因为记恨她迁怒奶奶,不让老人家见孩子。

“小赫那孩子挺好的,我看报纸上说他订婚了,既然没有缘分就算了,你也别老拿过去的事难为自己。”奶奶拍了拍司真的手,“奶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那时候肯定是受了很多苦,过不下去了,才会丢下南南一个人跑那么远……”

老太太粗糙的手指摸索着司真左手腕上的手表,哽咽起来,“我们打打太苦了……”

“都过去了。”司真轻声说。

陪奶奶待了两天,周日下午到市里。

以前有过很多家教经验,司真讲课越来越得心应手,黄老师交给她的课题跟她国前的研究方向也十分吻合,一切都进展顺利,工作在慢慢走上正轨。

唯独让她心绪不定的是,放学时间在幼儿园外守株待兔,也见不到司南了。她很难不去怀疑其中有几分乔赫的故意。

周四又一次等到幼儿园闭门,她给乔赫打了一通电话。

——他的号码一直没有换。

响到快挂断,他才接起来,却不说话,微弱的电流声中只有几乎捕捉不到的呼吸声。

静默片刻,司真斟酌着开口:“乔赫,是我。”

他“嗯”了一声,声音很淡。

“我想看看南南,可以吗?”她站在路边,温柔的声线在城市喧嚣的背景声中清晰而平和。

乔赫摁着那颗趴在车窗往外看的小脑袋,把他扭来,冷静的语调道:“我说过,没有阻止你看。”

那天关门时的冷漠还历历在目,司真没和他争什么,只说:“周末我想带他出来玩。你没问题的话,周六早上我去接他,晚上把他送去。”

“以什么身份呢,”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淡漠,“司阿姨。”

司真被刺了一下,默了片刻,“我想慢慢告诉他,一下子说他会接受不了。”

“随你。”乔赫无所谓的语气。

司真说了声“谢谢”,挂断电话。

车里,乔赫随手把手机丢在小桌板上,转头看向乔司南。

他被制止了就没有再往外看,抱着书包垂着脑袋。

乔赫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乔司南扭头看看他,又重新低下头去。

宿舍的时候恰好遇到后勤的林姐,她就住在后面那栋楼。司真和她打招呼,林姐笑看着她:“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呀?”

司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周末干嘛去呀,没事的话过来吃饭?”林姐热情道,“妙妙想吃烤肉,外面的又贵又不干净,我打算在家里给她弄,你也过来呗,正好你上次送的小蛋糕妙妙很喜欢吃,一直吵着要见你呢。”

“那我改天再做些给妙妙吧。”司真道,“烤肉我就不吃了,周末我想带儿子出去……”

“你有儿子啦?”林姐的表情更像是惊恐,“骗我呢吧!不是一个人住嘛,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一个儿子?”

关于自己的故事司真并不愿意讲,只简单地解释,“孩子和他爸爸生活。”

林姐瞬间就明白了,评价道:“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我表姨家有个外甥挺不错的,我还准备给你们介绍呢。”

海归博士、重点大学年轻讲师的名头在相亲市场吃得开,然而加上“离过婚有孩子”的标签,定位就全然不同了。

司真也不在意,笑着谢过她的好意:“我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周五晚上司真就开始准备了,专门跑出去买蛋糕模具,小狗小熊兔子大象有很多,小马却很少见,她跑了两个超市都没有,在一家商店里才买到。

她提前一晚把需要用到的材料都准备好,周六一大早就起床,烤了小动物形状的香蕉松饼,奶酪蓝莓派;又用昨天蒸好的米饭做金枪鱼饭团和寿司手卷;还做了培根芝士鸡蛋三明治,切成小块用牙签扎好。仍嫌不够似的,最后又煎了鳕鱼块和鸡蛋卷,加上西蓝花、胡萝卜等蔬菜,和模具切成的心形米饭一起装进漂亮的便当盒里。

她做的太多了,两个人根本吃不完,便给林姐送去一些,给小妙妙做早餐。

她到江畔别墅的时候才七点多,觉得自己好像来得太早了,不知道南南起床没有,又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

大概是上次已经见过,对这位老总家的朋友印象深刻,门卫直接放她进来,一个年轻的小哥还殷勤地去开了巡逻车,强烈要求送她过去。

司真推辞:“不用了,我……”

“您这走过去要半个小时呢,又累又耽误时间,还是我送你吧,正好我们早上要巡逻呢,顺便的事。”

小哥连扶带推地把她请上车,直接送到了18号门前,还替她按了门铃。

铁艺大门自动开了,司真再次向小哥道谢,转身,犹豫了几秒钟,抬脚迈进久违的别墅大门。

司真穿过郁郁葱葱的院子,走到门口,见门关着便抬手敲,却发现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这么早实在有些打扰,她正想在外面再等等,敞开的门里,刚好看到乔赫从二楼下来,衣着整齐,步伐沉稳。

乔赫的视线扫过她,司真道了声早。

“进来吧。”乔赫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在楼上。”

客厅里很多东西都跟以前一样,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司真有些抗拒,并没有走进去,“我等他睡醒吧。”

“随你的便。”乔赫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

原本以为他穿那么正式是要出门,没想到他打开了电视。

司真觉得有点尴尬,所幸很快旋转楼梯上便伸出一颗小脑袋,乌溜溜的眼睛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地望着她。

微笑不自觉就浮上脸颊,司真朝楼梯走过去。

乔司南穿的睡衣是丝绸质地的,虽然料子舒服,但那深沉的款式和颜色实在像个小老头。他脚上的两只小拖鞋也是同样的颜色,下楼梯的时候掉了一只,小心地弯下腰去捡,就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司真捡起那只拖鞋,帮他穿上,然后将坐在台阶上的小朋友抱了起来。

那一瞬间的满足和感动,难以言表。

快五岁的男孩子,已经不轻了,却还是像软绵绵的团子,司真抱着就舍不得放下了,声音温柔地问:“南南睡醒了吗?”

乔司南在她怀里点点头,眼角还有一点刚睡醒的眼屎。

司真帮他抹掉,手碰到他软软的脸蛋,忍不住多摸了两下。乔司南脸颊慢慢红了起来,很不好意思地抿着小嘴角笑。

“今天天气很好,阿姨想和南南一起去野餐,不知道南南想不想去呢?”见他点头,司真接着轻声问,“我帮你洗脸穿衣服,等下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乔司南又点头。

这时候就没有那些顾虑了,司真抱着他往楼上走,一边哄着:“南南多跟我说说话好不好,我喜欢听你说话。”

乔司南乖乖地:“好。”

女人的温声细语消失在楼上,客厅里,乔赫的姿势没变,抬手关了电视。

乔司南的房间就是以前司真亲手准备的婴儿房,但那些她摆置的粉色蓝色的幼稚玩意儿已经都不见了。除了床小一些,凳子和桌子矮一些,跟成人的房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穿衣服、洗脸、刷牙,乔司南自己就做得很好,司真在旁边其实都帮不上什么。一边觉得乔赫把他教的很好,一边又遗憾,自己错过了很多。

他的衣柜简直就是缩小版的乔赫的衣柜,一排排整齐的小西装、衬衣、皮鞋。好在还是有一些舒适休闲风格,都是全新的,没有穿过。

司真给他选了一身轻便凉快的,穿上白色的运动鞋,牵着他便下楼了。

他还没吃早饭,准备的那么多食物便有用武之地了,司真带他到餐厅,给他拿了一块切好的蓝莓派,和两个紫菜手卷。

司真用叉子切下一小块派,喂给他,“尝尝这个。”

乔司南却没有吃,先扭头往客厅那边望了一眼。

乔赫的视线落在电视屏幕上,却像是看到了他的动作,冷冷道:“自己吃。”

乔司南默不作声地转来。

他垂着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司真却能感受到他失望的小情绪,笑了笑说:“南南自己会用叉子吗?”

乔司南这才抬起眼睛,点点头,似乎是想到了她之前的话,又出声:“会。”

“南南好厉害呀,阿姨小时候都不会用叉子呢。”司真哄着,把叉子递给他,“那南南自己吃,让阿姨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会,好不好?”

乔司南用力点头,认真地握住叉子从派上切了一块,送到自己嘴里,然后便看着她。

司真笑着竖起大拇指:“哇,南南真棒。”

客厅里传来一声清晰的嗤笑。

作者有话要说:  乔叔叔:人家也没吃早饭呢,受不了这委屈!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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