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当今世上,极少有人知道骁骑军的存在,因为这注定是一支存在于黑暗里的势力。

而关于骁骑军的首领,便是连当今的启和帝也并不知晓其人。

启和帝求骁骑军而不得,便只能从手握骁骑令的卫韫身上下手。

无论是启和帝,亦或是知晓骁骑军的太子,信王等人,他们谁也想不到,那传闻中神秘无比的骁骑军首领,其实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

此刻这身着墨绿长衫的少年披散着一头用金丝与墨绿线绳绑起来的无数个辫子,额前的抹额是鸦青与墨绿相间的颜色,中间还嵌着一块由玉质底座托着的亮闪闪的宝石,一张面庞轮廓深邃,并不像是大周朝的人,他立在卫韫的院子里,脚边躺着一把长剑,他抱着臂膀,神色淡然地对卫韫笑道:“大人武功奇高,却总藏拙,倒是可惜了。”

“在郢都,武功是最无用的东西。”卫韫步上阶梯,在凉亭里重新坐下来,斟了一杯茶。

盛月岐一听,挑了挑眉,似乎是思索了一下,而后才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我听说大人在寻我?”盛月岐自顾自地走到了凉亭里,在卫韫的对面坐了下来,倒也是毫不避讳。

卫韫不可置否,“你却是出现得足够及时。”

盛月岐此人生性恣肆,行踪不定,一般无人可轻易寻找到他的踪影,卫韫原以为,此次寻找他,必是要费一番功夫的,却不曾想,他竟先自己送上门了。

“有些事,需要你帮忙。”卫韫说。

盛月岐听闻他这话,眼眉间瞬间了多了几分惊异,而后便又弯了弯唇,“向来是我求着大人帮忙,这次却是大人找我……真稀奇。”

“大人不妨先说说看?要我帮什么忙?”

盛月岐说着,便自顾自地去拿摆在桌面上的茶壶,想要给自己倒一杯茶,却不想,茶壶移开,便让他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一枚摆在卫韫手边的物件。

那赫然,便是一枚铜佩。

他僵了一下,像是有点不敢置信似的,又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在卫韫还没有开口的时候,他便猛地站起来,指着那枚铜佩,脱口而出,“大人怎会有此物?!”

卫韫见他指着那枚铜佩,一副惊异的模样,他亦是瞳孔微缩,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他当即问道:“你认得此物?”

盛月岐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说漏了什么,他站在那儿,浑身僵硬,眉头皱得紧紧的,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紧张之态。

“盛月岐。”

卫韫瞥见他的神情,便知晓此事并不简单,于是他盯着盛月岐,道:“你最好不要隐瞒。”

“不过一时错认罢了,大人何必弄得这般风声鹤唳的,这可并不像大人你。”盛月岐的神情有一瞬凝滞,但很快,他就又露出一抹笑容来,好似方才的失态不过是一时的幻觉似的。

他理了理衣袍上轻微的褶痕,又坐了下来。

“是错认,还是,”

卫韫拽着铜佩的穗子将它摆在盛月岐的面前,“你本来就清楚它的来历?”

盛月岐的目光落在那枚铜佩之上,渐渐的,他嘴角的笑意消失。

“大人想让我帮忙的事情,是否与此物有关?”

最终,他并没有回答卫韫的问题,反而问道。

卫韫定定地看着他,并没有否认。

“这只是一枚普通的铜佩罢了。”盛月岐抬眼再一次看向卫韫,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卫韫,像是不愿错过他的任何一点情绪的表露。

他似乎是想以此判断些什么。

“盛月岐,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卫韫却轻易地看透了他此刻的想法。

盛月岐闻言,果然神色一僵。

半晌,他才道:“大人不若先与我说一说你是如何得到这枚铜佩的罢。”

对于盛月岐,卫韫并不能说是绝对的相信,比起那种无所依附的信任,他更看重的,是掌握旁人的弱点。

而盛月岐的弱点,正好被他握在手里。

再加上此时也已经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所以他只能选择将这枚铜佩的来由,以及与谢桃相识的大致事情都选择对盛月岐和盘托出。

而盛月岐在听了卫韫和他说得这番话之后,整个人都愣了,眉头皱得紧紧的。

“不可能啊……”

盛月岐忽然喃喃了一声。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拿卫韫手上的那枚铜佩,却被卫韫躲了过去。

“大人若不给我瞧瞧,又让我如何确定啊?”盛月岐说。

卫韫闻言,顿了顿,而后便将手里的那枚铜佩递给了他。

盛月岐迫不及待地把铜佩接过来,借着檐下点燃的灯火,他将那枚铜佩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甚至还用指腹一寸寸地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发现上面的浮雕凤凰似乎断了尾羽,他在那块明显的断裂痕迹上摸了摸,半晌才轻轻地道:“果然如此……”

“看来,你真的认识此物。”卫韫一见他这般神色,便已经确定了。

彼时夜幕低垂,疏星点点,院内一片寂静,偶尔有夜风吹动树影的簌簌声响,而盛月岐抬眼看向卫韫的目光,越发的复杂。

“我找了这东西很久了,却不曾想,竟落在了大人你的手里。”

良久,他忽然弯唇一笑,轻叹一声。

“大人知道我在躲着一个人,故而这多年来,都无法正大光明地行走在阳光下……”

他忽然说起了这件往事。

“大人可知,那是个什么人?”

卫韫理了理宽袖,垂眸时,神色不清,“你若不说,我又如何得知?”

盛月岐笑了笑,像是藏在心里多年的事情终于有了见光的一天,他双肩一沉,反而有些轻松,“是个女人啊,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岁的女人……我要是被她找到了,可能会被她弄死。”

“女人?”

卫韫眉心蹙起,他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那夜在深巷中出现的那个神秘女子。

难道是她?

“大人不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盛月岐对着他笑。

“什么?”卫韫问。

盛月岐喝了一口茶,看着卫韫时,那双眼睛里多了几分意味明显的揶揄,“与你相识的那个异世界的人……是男是女?”

卫韫一僵,但也仅仅只是片刻,他便抬眼睨他,神情微冷,“与你何干?”

“看来……是名女子啊。”盛月岐了然地笑了一声。

他摇了摇头,忽然开始慨叹:“我本以为大人你这辈子,合该是孤身一人的,却不曾想,你这般冷情冷心之人,竟也有动心的时候?”

盛月岐一向以为,卫韫应该是属于没有感情,冷漠疏离的那种人,但如今看来,却是他当初看岔了。

他忽然开始有些好奇,那名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要我说,大人何必喜欢什么异世界的女子,这郢都,这天下,多得是风姿无限的美人,大人你又何必舍近求远?”

盛月岐说着,随手拿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口,但见卫韫看向他的神色越发的冷,他便把咬了一块的糕点放回了碟子里头,清了清嗓子,说,“在大人这里见到这枚铜佩,说实话,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这么些年,我都快真把自己当成一个古代人了。”

他忽然说。

而卫韫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他像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当即看向坐在他对面的盛月岐,那双眼瞳里一瞬多了几分惊异。

心里忽然有了一种猜测,霎时便如石子击水荡起的涟漪般,层层涌动。

“我真的没有想到,最先知道我的这个秘密的人,竟然是你啊大人……”盛月岐轻轻地笑了一声,“这可倒好,又被你抓住了一个把柄。”

他这样的语气,像是自嘲。

“如你所想,我与你那小女朋友一样,原是异世界的人。”

盛月岐不再避讳着,便很自然地说话间就用了现代才有的词汇。

他的确是一个现代人,是一个实打实的穿越者,还是魂穿的那种。

在十九年前穿越到了这个大周朝,莫名其妙地就成了所谓骁骑军首领的儿子,长到五岁就开始被迫习武,甚至研习异族秘术。

习武是他最不愿意干的苦差事,但他那位却始终是一个数一不二的严肃板正的人。

因为骁骑军的血缘承袭,是他从一出生,就已经注定的命运。

虽然不喜欢习武,但盛月岐对于异族秘术却是十分肯下功夫钻研的,他从未放弃过回到现代的想法,并借此尝试了多次,但,总归没有成功。

即便如此,他也并没有放弃。

于是后来,他凭自己作天作地的本事,没有回到现代,却引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她不允许他使用所有的能够对现在这个社会产生深远影响的现代技术,即便是造福百姓的工程,亦或是什么现代社会才有的新发明之类的……等等,都不可以在这个时代出现。

那个女人说了,如果他敢造作,她就敢结果他的小命。

只怪当时年纪小,盛月岐还真就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了不知道多少次,次次都引来了那个女人的阻止。

后来郢都政变,禁宫一夜易主,父亲带着他和所有的骁骑军远走天涯,他也在最后一次尝试搞事的时候,又引来了那个仿佛在他身上装了探测器的女人。

女人警告他,如果再在危险的边缘试探,她就会让他就地嗝屁。

也是那一次,他捡到了属于那个女人的一枚铜佩。

“这枚铜佩,原是我捡的那个女人的东西,但是我后来发现,这个东西能让我打破时空的壁垒,回到现代……”

盛月岐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神情忽然变得飘忽不定,“但我回去之后,就发现在现代我已经是个死了不少年的人了,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家人,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所以我那一心想要回去的执念,也就都成了最不痛不痒的东西。”

“真是没什么意思……”盛月岐忽然叹了一口气。

曾经满心期盼着回去,当他真的回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又恍惚觉得,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好像本该是这样的。

从那以后,盛月岐就开始专注地做起了一个古代人,却是一个只能躲着过日子的人。

骁骑军生于黑暗,而他也因为那枚铜佩而只能一直过着见不得光的生活。

为了躲避那个女人的追踪,他这些年过得还挺不是滋味的。

但也没有什么办法。

“后来我本想把这东西还给那女人,也难为她一直追踪我了那么久,我也累,她也累,但谁知道……我这丢三落四的毛病太要命,给弄丢了。”

盛月岐说,“不曾想,今日竟在你这里看到了这枚旧物。”

卫韫从来都没有料到,盛月岐竟然是异世之人。

即便当初他也觉得此人某些的行事作风有些不太一样,但因为盛月岐是异族人,天性本就与大周人不同,再加上他除却那一点以外,便再无什么异样,故而卫韫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

想来此人平日里,也是藏得足够深。

“大人是想和她见面?”盛月岐把眼前的杯盏一一都摆得足够整齐的时候,他又抓起那块被他咬了一口的糕点,喂进嘴里,说,“人家是异地恋,你们这却了不得,异时空恋?”

“……”

卫韫有点想让他闭嘴。

“其实大人你找我,算是找对人了。”

也算是顾忌着卫韫的脸色,盛月岐吃完糕点,脸上仍旧挂着几分笑意,整个人懒起来慵懒又散漫。

他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只皮袋子里摸索了一会儿,竟从里面掏出来一枚锦袋,递到卫韫眼前。

卫韫接过来,打开锦袋,便见里面装着的,竟是慢慢一袋子细碎如沙的金色颗粒状的东西。

“这是何物?”他看向盛月岐。

盛月岐微微一笑,“香。”

卫韫蹙起了眉,再将那袋子里的东西瞥了一眼,似半信半疑。

若是香料,又怎会如这般细致如尘?

“大人若是不信,今夜把它倒上一些往香炉里,点了火试试。”

盛月岐把自己的皮袋子重新绑在腰上,又抚平自己稍有褶皱的衣袖,他站在那儿,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么一袋东西,可是耗费了我不少心里才得来的,现在我也用不着了,便赠与大人罢……权当是谢你当年帮我走出绝境,后来又帮我照管骁骑军的大恩。”

此刻的盛月岐脸上不再带着轻佻散漫的笑意,他的神色显得尤其郑重,甚至还拱手对卫韫行了一礼。

说罢,他转身便要走。

“你还不能走。”卫韫的声音却从他身后传来。

盛月岐愣了一下,回头,“东西都给你了,大人难道还要留着我吃夜宵不成?”

“你还需帮我做一件事情。”

卫韫站起来,在这样浓黑的夜里,昏黄的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大人还有何事?”

“帮我抓住那个女人。”

盛月岐一听就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女人是谁,他连忙摇头,“这可不行,她会要了我的命的。”

“你若是真怕她,便不会占着这枚铜佩那么长的时间。”

卫韫几乎是一针见血。

“……”

盛月岐根本无法反驳。

他躲着那个女人,倒也不是真正怕了她,毕竟当初的那种种危险的举动也都被她及时地制止了,还达不到死的条件,他只是觉得捡了人家的东西拒绝归还,后来还弄丢了人家的东西,这本来就是挺心虚的事情。

但今日既然在这里见到了这枚铜佩,他觉得,自己倒也可以再见一见她。

顺便,道个歉。

“大人这是让我留下管售后啊……”他笑着叹了一句,“也罢,正好郢都的美食,我早就不太记得味道了,这次就当旅游。”

在卫韫面前表露了穿越者的身份之后,他也就显得比以往要随意了一些。

“只是她会法术,还会一些高科技的玩意儿,我可不保证能帮大人你把她制住啊……”他说。

卫韫神色未动,只是道:“总会有办法的。”

事在人为。

即便那神秘女子身怀异术,他也一定要找到办法引她出现,查清真相。

待盛月岐离开之后,卫韫的目光便落在了石桌上的那枚铜佩上,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院内有凛冽的风忽起,月色四散,顺着树树枝叶的缝隙穿插下来,落了一地,卫韫拿了铜佩和盛月岐方才给他的那袋金粉,出了亭子,转身便往后院的浴房那边走去。

沐浴过后,卫韫换上了雪白的衣袍,披散着湿润的长发,回到了寝房之中。

临着灯火,卫韫坐在床榻上,盯着手里的那包金粉许久,忽而偏头看向了桌上摆着的那只香炉。

今夜,屋内并未燃香。

而锦袋里的金粉被他倒了一些在手掌里,颗颗晶莹,质地坚硬,并不像是可以燃烧的香料。

卫韫收紧了手掌,细碎的金粉从他的指缝间流散了些许,洒在了床沿,或是铺着地毯的地上。

这看起来,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卫韫再一次瞥向桌上的那只香炉。

盛月岐的话到底可不可信,他一试便知。

于是他站起身,赤着脚,走到了紫檀木桌前,将那那只锦袋打开,手腕放低时,那袋子里的金粉便倾泻而下,在灯影下闪烁着细碎的光,一点点落入了香炉里。

取了火折子来,他只将冒出火焰的那端往香炉里一探,不过片刻的时间,香炉的缝隙里便已经有烟雾渐渐升腾出来。

将火折子收好,卫韫便见这缭绕的烟渐盛,如同遥远传闻里的仙境中终年笼罩于琼楼玉宇间的烟雾般,不消片刻,便已在屋子里蔓延四散,并带着一种浅淡的香味,尤其沁人心魄。

卫韫皱起眉。

他将那锦袋随手仍在桌上,眉眼犹覆冰霜雪色般,他忽而冷嗤了一声。

这个盛月岐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竟敢骗他?

但,就在此刻,

就在他要转身的时候,却见香炉里涌出的忽浓忽淡的烟雾渐渐地聚在一起,如同天边柔软的云层一般慢慢地,凝成了一抹身形。

好似在水中晕开的墨色一般渲染铺展,慢慢地将一个人的轮廓逐勾描出来,从模糊到清晰,不过片刻的时间。

卫韫一瞬瞳孔微缩,惊异万分。

他整个人愣在原地,满眼的不敢置信。

烟雾已不知何时寸寸拨散,女孩儿的身影就那么完全地显露在了卫韫的面前。

她身上还裹着要掉不掉的被子,从烟云雾色里显出身形来的时候,那双眼睛还是闭着的,像是还在睡着,身体没有任何支撑,眼看着就要倒在地上。

顷刻间,卫韫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腰。

那般纤细的腰身,盈盈一握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料,他的手掌贴在她的腰间,令卫韫整个人一滞。

那是一种绝对真实的触感。

不再是隔着铜佩的光幕。

但这一刻,他却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实。

身前的被子掉了下来,露出她穿在里面的单薄睡衣,他猝不及防地瞥见她少了一颗扣子的领口。

白皙的脖颈,精致的锁骨,令他当即红了耳廓,便是连那张冷白的面庞也不由地染上了几分浅淡的薄晕。

一时无措,他匆忙伸手将被子揽上来,裹紧了她。

呼吸一时间乱了几分。

或许是他慌乱的动作惊醒了她,女孩儿皱了皱眉,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正对着他的下颌。

而他浑身僵硬,低首时,亦对上了她那双方才睁开的朦胧睡眼。

窗棂外的月色流泻进来,与屋内燃着的灯火交织成明暗的光,香炉里的烟雾变得越来越淡,但那种隐秘的香味却仍旧弥漫着。

如同拢着薄纱的梦境一般,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已经成了模糊的一片,透着窗外倒映的皎皎月辉映照而来的天光寸寸,落在了她的肩头,他的心上。

那么皎洁含光的一撒,如纷纷扬扬的晶莹雪色,如茶盏上氤氲的热气,如梦似幻一般。

她是朦胧的眼,

他是惊愕的眸,

两两相对,

恍若,梦里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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