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宣站在遥远的地方, 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坐在台阶上抬头看月亮。夜空浩瀚, 星河璀璨,凉风如水般浸透骨髓。身后就是他曾以为会和最爱的那个人携手共老的地方,谁料一朝背叛, 顷刻之间就无家可归。

他仰头灌了最后一口啤酒,微微的醉意之间想起来很多事, 在最美好最愉快的记忆和年华里支离破碎,残片只能和血咽下去, 有多痛只有自己知道。

譬如初见, 譬如相爱,譬如厮守,譬如共老。

沈宣慢慢的走过去, 看见年轻时候的自己仰着头, 泪流满面。

那个时候他哭了么?他一点都记不得了。

沈宣紧紧的捂住胸口,痛苦不堪。他伸出手想抓住那个十七年前的自己, 然而触手成空, 那个年轻的他站起身在半空中迈出一步,然后直直的从台阶下摔落下去。

沈宣猛扑过去,然而一切已经太迟了。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在楼下摔得四分五裂,血流遍地,悲伤而狰狞。

沈宣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外面已经是早晨了, 今天天气还不错,有点多云不过温暖湿润,手机在床边狂响, 沈宣吸了口气,发觉自己身上冷汗涔涔,心砰砰的在跳,手指发抖几乎接不了电话。

他定了定心去接,那边是苏隐的声音在一片喧杂中大叫:“沈宣你到底来不来?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沈宣暴怒:“跟我有什么关系?!”

“操!你心是人肉做的吗!”

“你他娘才是猪肉做的呢!”

沈宣摔了手机下床,匆匆换了衣服出门。黄易明的婚礼在京城俱乐部里包了一层楼,那里是他们以前朋友圈里打牌唱k熬通宵的根据地,轻车熟路一会儿就开到,那酒店门口搞得金红喜庆的贴一行大字:恭贺黄易明先生和梁静小姐喜结伉俪!

沈宣停了车往后视镜里看自己一眼,整个就是一斯文流氓,没打领带,西装里衬衣松了两颗扣子,戴一副眼镜,可惜昨晚不小心摔地上所以镜架有点歪,今天一定要去换了。

沈宣叹了口气,就坐在车里,车停在大门边上,扭头就可以从窗外看见露天礼堂。隔着已经被拆掉的栅栏,不远处绿草如茵,树枝上挂满了气球和五彩的缎带,筵席摆了很长,顺着中间的大转盘转圈。婚礼已经开始,参加婚礼的亲友们围在外边,乐队正缓缓奏响结婚进行曲,中间是司仪和等待着新娘的新郎。

黄易明看上去很烦躁,不停的用手整理领带。黄健在后边几步远的亲属席上低声提醒他:“干什么呢你!”

黄易明头也不回的说:“打算逃跑!”

“那我就宰了你小子!”

黄易明又忍耐了一会儿,忍不住转头来说:“你干脆宰了我好了,这婚结的真他娘的郁闷。”

黄健说:“哎呀不就是沈宣没来吗?这都结婚了你还惦记着人家干什么,人家没有他家庭生活的?我说你要是真喜欢他你就别老去搞得人家鸡犬不宁的,你们都该有自己的生活,懂吗你个小王八蛋?”

兄弟俩跟斗鸡似的互蹬了一会儿,苏隐坐在一边目不斜视,从嘴角里吐出几个字:“沈宣来了。”

黄易明一震:“在哪?”

“外边那辆凌志,”苏隐扬了扬下巴,“就在门口栅栏外边的那辆,他就在车里看着这边呢。”

黄易明猝然转过头去看了一会儿,接着就想跑。

黄健一把冲上去拉住他,厉声警告:“你小子不想活命啦?”

黄易明僵在原地,半晌之后喃喃的道:“我只想再看他一眼……”

“看一眼也没用!”黄健断然道,“真不是你的,绑家里都没用!这就是命!再看一眼徒添痛苦,还不如自己断了,你丫过得能比他还好!”

黄易明僵立在原地,呆呆的眺望着不远处大门的方向,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低低的问:“……他为什么不下车进来?”

黄健看他脸色,有点不忍心,安慰说:“你以为他谁啊?他以什么身份进来,新郎的朋友?”

他拍拍黄易明的背:“好小子,挺直了!你今天结婚是给他看的,告诉他你自己以后能行,叫你喜欢的人放心,知道不?”

黄易明沉默了半晌,惨笑道:“无所谓放心不放心,……他不放心,也不会留在我身边。”

这时大厅那边的门缓缓打开,新娘在簇拥下出现在红地毯那头,刹那间礼炮齐响,很多亲属家的小孩子都跑来跑去的漫天撒花。梁静板着脸跌跌撞撞的穿高跟鞋,还得时刻防备着被自己的裙角绊倒,走得异常辛苦,好不容易来到黄易明面前,新郎新娘彼此的脸色都黑如锅底。

黄健看看新婚小俩口的脸色,讪讪抓头缩回亲属席上去了,看那边把新娘交到新郎手上,然后司仪在一边煽风点火的大呼小叫,侍应生穿梭来去的开香槟。婚礼是中西结合那种不伦不类的样式的,后边就是双方父母致辞、来宾代表祝愿,一系列堪比中央开会的漫长仪式过后来宾都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还剩最后一项是司仪走形式,大声宣布:“新郎新娘可以交换戒指了!”

梁静从伴娘手里随便一抓抓出戒指盒,黄易明顿了顿,伸手从伴郎手里拿过戒指,掂在手里看了看,问梁静:“知道吗?原本是对戒的。”

梁静懒洋洋的说:“管我鸟事!”

黄易明笑笑说:“我也觉得不关你的事。”

司仪在鼎沸人声中激奋的对着话筒叫:“黄易明先生你可以把戒指交给新娘了,你愿意娶梁静小姐为妻吗?”

黄易明盯着那个戒指,梁静原本都打算伸手去接了,但是他没有要给的意思,就这么看着,慢慢摩挲着,那种眼神好像他今天要娶的不是梁静,而是这个戒指一样。

梁静终于绷不住了,低声催促:“快给啊!”

黄易明还是不说话,脸色苍白而沉郁,隐隐有点悲伤,又好像什么也不明显。

人声慢慢小下去,司仪也发觉了不对劲,掩饰般又问:“新郎也许是太兴奋了,黄易明先生,你愿意娶梁静小姐为妻吗?”

黄易明突而抬头说:“不愿意。”

台下一片寂静,黄易明把戒指向天空随手一扔,朗声重复了一遍:“我不愿意。”

司仪一下子僵住了,台下一片危险的寂静,黄健操了一声要起身,被苏隐紧紧按住喝道:“别动!”

梁静转头低声怒骂:“黄易明,你丫真是没出息!”

黄易明不答言,他盯着不远处那辆凌志,沈宣从车里冲出来,但是没有进门,站在车门边上望着这里。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对视,刹那间黄易明有一种错觉,好像如果这么一直望下去,气球,彩带,白鸽,香槟,戒指,婚书……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它们悲伤的轨迹,这也许就会变成他们无人祝福的婚礼。

黄易明突而大步跑下台,他动作很快,感到风声在耳边呼呼的响,这个世界就静寂了,只能听见自己奔跑的脚步,和清晰的心跳。

他就这么跑过人群,丢下家人、朋友和新娘,丢下戒指、祝福和婚礼,跑过红地毯,跑过草坪,在露水中踏过,猛地越过栅栏,沈宣被他迎面撞得退去了半步。

黄易明喘着气大笑着,完全不顾身后不远处一片混乱的婚礼,他一把抓住沈宣的手,说:“带我走吧!”

沈宣简直惊呆了:“……我带你上哪去?”

“随便哪里都可以,我们两个人就行!”

沈宣震惊的看着黄易明坐进自己的车里去,然后拍着车窗问:“你还有足够的油吧?”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跟你走,”黄易明盯着沈宣,一字一句的说:“——我是你的,你不能丢下我,你必须……你必须带上我。”

沈宣说:“你疯了……”

“我没疯,我这里,”黄易明指指自己的太阳穴,“——清楚得很。沈宣,我只是想有个人带我走。当年没有人带你走对吧?现在你能不能带我走?”

沈宣想自己也许是没睡好,他有刹那间的昏眩。很多年以前,那个深夜坐在台阶上的自己,举目无亲、无家可归,谁来带他走?

谁都没有向他伸出手。

沈宣坐进车里,系安全带,手指颤抖得太厉害以至于好几次都没有系上。

但是他的声音是冷静的:“——黄易明,你想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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