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防盗章“我倒希望是他新纳的。”卢氏语气微有讥诮,恹恹道:“你大哥房里的。”

长兄房里的人,谢华琅身为幼妹,素日里是见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瞥了一眼,低声道:“怎么了?”

卢氏面色微冷,将手中团扇丢掉,吩咐蒋氏与田氏:“你们退下。”

待那二人行礼退走,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谢华琅微吃一惊:“啊?”

……

谢家长房有四子二女,长子谢允、次子谢粱、幼子谢玮与谢华琅皆为卢氏所出,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谢檀,侍妾蒋氏生庶长女谢徽。

六人之中,只有谢华琅的长兄谢允一人成家入仕。

谢允是长安谢氏的嫡长子,身份贵重,自不必说,谢偃与卢氏都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谢允也争气,风姿秀逸,少有伟才,放眼长安,也是极受人瞩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岁那年,父亲谢偃做主,为谢允娶了秘书丞隋闵之女为妻,次年,谢家便添了嫡长孙谢澜。

谢允与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儿子在,原也是一桩良缘,然而太过卓尔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郑氏,出身大族,性情果敢刚毅,识见深远,颇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体弱多病,时常将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称之,与先帝并称二圣。

后来先帝辞世,郑后先以监国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没多久便废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称帝,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动,惊怒非常,郑后以铁血手腕镇压,手段酷烈,将高祖、太宗血脉屠杀殆尽,连自己独女临安公主的驸马牵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驸马下狱时,临安公主已经临盆,生下女儿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讯,心中哀恸可想而知。

郑后对这唯一的女儿心怀愧意,对新生的外孙女更是怜惜异常,赐封淑嘉县主,份例礼遇比照公主,极为优宠。

淑嘉县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如何高傲贵重,自不必说,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时,却见谢家郎君打马经过,人如玉树,貌似芝兰,一颗芳心便丢了,得知他身份后,亲自去求郑后赐婚。

郑后那时已经称帝,对这个外孙女格外疼惜,权柄在握,并不觉得拆散一桩姻缘有多了不得。

为叫顾氏皇族与郑氏一族相融,她甚至赐自己儿女“郑”姓,又赐死侄子妻室,令娶临安公主为妻。

隋氏之父隋闵为秘书丞,三朝老臣,长安谢氏也不容轻侮,故而郑后只降旨令谢允与隋氏和离,不曾杀人,又赐公主仪仗,将淑嘉县主风光嫁入谢家,做了谢允的妻室。

隋氏遭受这等飞来横祸,返回母家,更与儿子生离,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过三月,便忧愤而死。

淑嘉县主真心喜爱谢允,加之谢家亦是赫赫高门,故而入门之后,对公婆都颇敬重,对两个小叔和谢华琅这个小姑也没的说,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终究也是隔了一层。

隋氏归家后,卢氏便将长孙谢澜接到自己身边照看,淑嘉县主嫁入谢家之后,对此也没说过什么。

大家族里默许的规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卢氏也是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汤药,谢令之妻刘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县主,卢氏尽管不喜这儿媳,却也没有打破规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县主嫁与谢允几年有余,一无所出,石头砸到水里还有个响儿呢,她的肚子却一直都没动静。

临安公主最为优宠长女,郑后也怜爱她,疑心是谢家人做了什么,令她不能生产,还曾专程令名医入府请脉,又留了医女相伴。

这事惹得卢氏极为恼火,淑嘉县主终究是长子妻室,若有儿女,也是嫡出,远比庶出贵重,她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厌恶自己的嫡孙。

再则,淑嘉县主迟迟未有身孕,谢允房里的侍妾通房当然也不会有,难道她见儿子膝下只有一根独苗,心里便很高兴吗?

因这缘故,她干脆免了淑嘉县主每日问安,眼不见心不烦。

郑后称帝后期,今上与中书令谢偃、还有门下省的两位宰相一道,联合宗室,发动元革政变,复顾氏神器,幽禁郑后于大安宫,尽杀郑氏一族,也终结了属于郑后的女帝时代。

郑后倒台,淑嘉县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她的生母是临安公主,新帝是她嫡亲的舅舅,仍旧不容轻侮,加之她嫁入谢家之后,并无大错,谢家人待她倒仍如从前一般。

谢华琅听母亲讲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她心中矛盾之处:长子好容易有了孩子,她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谢家宠妾灭妻,见郑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县主似的。

“怎么有的?”她悄声问母亲。

“原是喝了汤药的,偏她贪嘴,吃坏了东西,呕吐不止,那药吐了大半,为此还专程请了大夫,”卢氏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更加头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谁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偷偷将汤药倒掉也就罢了,卢氏容不下这种心大的,然而只是凑巧,又机缘巧合有了孩子,她便有些不忍心了。

谢华琅今早请安,见她面有郁色,想必便是为这事了,她顿了顿,方才道:“县主知道吗?”

卢氏揉了揉额头,道:“从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谢华琅轻叹口气,转向那侍妾,道:“你姓什么?”

那侍妾屈膝行礼,神情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说这些了。”卢氏摆摆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女婢奉了香茶来,她端起饮了一口,目光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铛呢?”

谢华琅早有准备:“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来了。”

卢氏伸手戳她额头,养尊处优之下,她双手洁白如玉:“你这冒失毛病,很该改一改了,不然日后出嫁,又该怎么办?”

“怎么,”谢华琅听得心头微沉,试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后两桩婚事,皆是为了谢家,你阿爹也不忍,说郎君也就罢了,实在不行还能另娶,再不行房中还能纳几朵解语花,女郎却不一样。”

卢氏说到此处,倒有些欣慰,握住女儿纤细手掌,笑容温婉:“你的婚事,便叫你自己相看,他最后掌眼便是了。”

“真的吗?”谢华琅不意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其实还有另一层考虑——你父亲做了宰辅,叔父执掌国子监,长兄又是黄门侍郎,谢氏富贵已极,不必再嫁女寻求联姻。”

卢氏悄声道:“宗室选出的几位王爷,还没有择定王妃,储位之争何等凶险,谢家离得越远越好。”

今上是先帝与郑后的嫡长子,他降生时,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爱长孙,又觉太子性情仁弱,太子妃强势刚决,唯恐长孙将来受制于郑后,便将他接到太极殿去,亲自教养,也是因这关系,郑后与今上虽有母子之名,却无母子之情。

太宗心怀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没有来得及册立长孙为太孙,先帝登基之后受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颇觉掣肘,郑后言说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却无新君,为肃清朝政痼疾,便以为大行皇帝祈福为由,令长子离宫潜修,随即又立第二子为太子。

先帝性情绵软,不得不依仗强势的妻子,局势使然,也没有反对。

四年前,今上与几位宰辅宗室联合政变,在郑后倒台之后登基称帝,却没有立后娶妃之意,甚至连选秀都不曾进行过。

时下风气开放,胡汉交融,实乃盛世雍容,胸襟之宽阔,历代少有,连女帝都出了,再出个不近女色的君主,根本不算什么事。

至于来日新君如何,想必便该从宗室之中过继,收为嗣子了。

郑后当政时期,高祖、太宗血脉被屠杀殆尽,然而也并不是一个不留,更不必说今上还有两个胞弟,子侄不在少数。

谢偃身为中书令,也是宰相之一,长安谢氏颇有声望,卢氏之父邢国公,亦是当朝重臣。

谢华琅在府中行三,人称三娘子,然而论及身份贵重,却要胜于前边两个姐姐,加之容色娇妍,不只是勋贵子弟有意求娶,更有宗室子弟明里暗里询问,意图娶一个背景强硬的妻室,为来日过继铺路。

谢氏富贵已极,着实不欲再掺和进这些事里,谢偃近年来,也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

谢华琅原还忧心,听母亲这样说,自是欢喜:“我该好生谢过阿爹才是!”

卢氏见她眉宇含笑,神情欣喜,心头微动:“枝枝,你有心上人了?”

谢华琅倒不害羞,明眸微转,道:“算是吧。”

“还真有了!”卢氏目露讶异,低声询问道:“人怎么样?”

“唔,”谢华琅想了想,笑道:“很俊。”

“也好,我们枝枝美貌,若寻个丑的,也不像话,”卢氏爱怜的拨了拨她微乱的发丝,道:“年岁如何?”

谢华琅故意含糊其辞,道:“比我略大些。”

“大几岁有大几岁的好处,会疼人,”卢氏果然会意错了,又笑问道:“身边清净吗,有没有人?家风好不好?”

“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性情也腼腆,可容易害羞了,”谢华琅莞尔,悄悄道:“我每见他那情状,便爱的不得了。”

“去,”卢氏瞪她一眼,嗔道:“哪有闺阁女郎这么说话的?”

“反正我就是中意他,”谢华琅拉着母亲衣袖,央求道:“阿爹既然不欲将我别嫁,阿娘便先跟他吹吹风,叫他有个准备。”

“高门子弟,哪有身边没人的?”卢氏应了,又低声道:“门第是不是差了些?”

“阿娘,”谢华琅坚持道:“我喜欢嘛。”

钱物谢家是不缺的,子弟争气,起码还能富贵三代,女儿即便是嫁的低了,也有兄长可以依靠,不至于被人欺负。

“罢了罢了,”卢氏也想得开,笑道:“门第差些便差些,你喜欢最重要。”

院墙上那从凌霄花开的热切,橘红色的花瓣明艳灼灼,金蕊绿叶,极是动人。

顾景阳惯于早起,在观中散步,途径此处瞥见时,忽然笑了。

“衡嘉,”他道:“你看那从花,像不像枝枝?”

“女郎性情直爽,人亦娇妍,”衡嘉望了一眼,含笑道:“确实有些相像。”

顾景阳目光柔和了些,却没再说什么。

……

日头东升,渐趋渐高,日影落在窗棂上,有种静好的安谧。

桌案上是宫中清早送来的奏疏,顾景阳伏案批阅,衡嘉不敢出声惊扰,便悄无声息的侍立一侧,见未批阅的奏疏越来越少,方才悄无声息的退出去,沏了茶来。

顾景阳端起饮了一口,目光略过窗棂前的那道日影,忽然顿住了。

“衡嘉。”他道:“枝枝还没有来吗?”

“还没有呢。”衡嘉这才发觉谢华琅今日还没有到,心中奇怪,旋即答道:“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会来的晚些吧。”

顾景阳眉头微拧,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去泡壶茶来,要淡一些,枝枝不喜欢太浓郁的味道。”

衡嘉应声,退了出去。

日影一寸寸挪开,最终离开窗棂,在墙壁上投下了一道灰暗的剪影。

已经过去很久,连壶中茶都有些凉了。

顾景阳道:“枝枝怎么没有来?”

衡嘉也有些不安:“奴婢打发人去外边等着吧。”

顾景阳没有做声,这便是赞同的意思了。

衡嘉一摆手,便有侍从退了出去,或者到山门处等候,或者到山下去迎接。

顾景阳站起身来,到窗边去,低垂的眼睫在他面颊上留下两道阴翳,此刻日头正盛,天光大亮,衡嘉却觉他似乎正处于深夜之中,长街寥落,顾盼无人。

如此等了半个时辰,便有先前侍从前来回禀:“陛下,奴婢在山门处等了很久,还有人下山去寻,可并不曾见谢家女郎前来。”

衡嘉心头微动,却见顾景阳回身去看他们,目光淡的像是秋天的湖水,他心下一慌,赶忙垂下头,道:“许是女郎家中出了什么事,奴婢吩咐人去打探一番吧。”

顾景阳蹙眉道:“快去。”

道观清简,然而从来不乏人手,只北衙禁军,近处便有不下千人,衡嘉不敢拖延,亲去吩咐人打听此事,叫有了消息,即刻回来传禀。

禁军见他神情如此凝重,更不敢疏忽,自有人飞马离去,往长安城中去了。

只是片刻功夫而已,衡嘉额头上便生了汗,连背上都觉有些黏湿,用帕子拭去之后,方才轻手轻脚的往后堂去。

顾景阳端坐案前,案上绘了一半的山中冬雪图,原是昨日二人一起绘的,他正低垂了眼睫,神情冷淡,拿食指蘸取朱砂,用来染山间那轮红日。

衡嘉见他如此,反倒不敢言语,屏气息声的侍立一侧,其余人也垂着手,噤若寒蝉。

约莫过了两刻钟,便听外间有脚步声传来,衡嘉心中一喜,微松口气,顾景阳抬首,连目光似乎都明亮了:“是枝枝来了吗?”

来人做道士打扮,相貌极是俊秀,年岁尚轻,隐约有些青涩,入内之后,见礼道:“皇叔。”

顾景阳眼底光彩暗了,淡淡道:“怎么是你?”

顾明修自他语气中察觉出几分不悦,心生忐忑,不安道:“皇叔?”

顾景阳合上眼,有些隐忍的道:“出去。”

顾明修心中委屈,却不敢做声,向他施礼,匆忙间退了出去。

衡嘉见状,更不敢做声,暗暗祈求谢家女郎早些前来,好生安抚陛下,余光一转,却见禁军统领武宁立在窗外,以目示意,叫他出门说话。

衡嘉心中微动,见顾景阳低头看那副画,一时不会有吩咐,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武宁走出几步,避开后堂,方才自怀中取出一只雪白信封递过去。

“这是什么?”衡嘉心中狐疑,不解道:“不是叫去打探,谢家娘子为何没来吗?”

武宁用手指了指那信封。

衡嘉明白过来:“打探来的消息,都写在这里边了?”

武宁轻轻颔首。

“统领怎么还绕这些弯子?”衡嘉捏着那信封,失笑道:“既然有了结果,向陛下直言便是。”

武宁抬手去指自己咽喉,示意染了喉疾,不便言语。

“原来如此。”衡嘉会意,谢道:“辛苦统领了。”

武宁摆摆手,示意无碍,向他一礼,转身离去。

副统领便在墙后等待,面有急色,武宁将信交出去,便觉如释重负,扯住副统领,停也不停道:“快跑!”

衡嘉将那信封撕开,便见里边是张信纸,刻意折了三折,极是严谨。

“武统领粗中有细啊。”

他感慨一句,将那信纸展开,瞟了一眼,身体忽然僵住了。

信上就一句话:谢家女郎去扬州玩了。

衡嘉如坠冰窟,忽的领悟出武宁为何骤然得了喉疾,不便言语。

女郎,你要去扬州玩,没人会拦,但你好歹也同陛下说一声啊!

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你知道陛下会如何惊怒吗?!

还有武宁这奸诈小人!

这厮分明是怕被陛下迁怒,故而有了结果,也不敢直言,倒叫他去趟雷!

天气还不算是热,衡嘉却出了一脑门儿汗珠,冒了就擦,擦了再冒,活像是一汪泉眼,生生不息,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内里有人唤自己,心中一凛,赶忙将信纸收起,进了内室。

“陛下。”他垂首应道。

“朕听见你同别人说话,”顾景阳抬眼道:“是枝枝来了吗?”

衡嘉又开始冒冷汗:“回陛下,不是。”

顾景阳略微顿了一下,语气却愈见柔和:“枝枝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衡嘉干巴巴道:“这个,这个……也算是吧。”

“枝枝到底是怎么了?”顾景阳见他如此,便冷了神情,道:“你直言便是。”

衡嘉踌躇片刻,终于将怀中信纸取出,双手呈上。

他没敢抬头,自然不知陛下此刻是何神情,但只看他先前反应,也能猜度一二。

内室中无人言语,连呼吸声都被侍从们缩减到最低,空气似乎也凝滞了,那信纸上不过短短八九个字,一目了然,然而顾景阳却看了很久,仿佛那是一封万言书,值得琢磨上几个时辰一般。

衡嘉额头上的汗珠子汇成一滴,“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他在心里忖度这声音会不会太响,惊扰到陛下,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不必为此忧心了。

“啪”的一声脆响,案上那只白瓷盏碎溅开来,落到人耳边,恍若惊雷。

早已冷却的茶水与碎瓷迸溅到人身上,有种异样的痛楚,侍从们慌忙跪地,却无人敢做声。

过了半晌,顾景阳方才道:“她既然要走,朕何必强留。”

底下自然无人敢应声,他自己也知道,静默良久之后,顾景阳有些疲惫的合上眼,道:“收拾了吧。”

……

第二日晨间,顾景阳没有再提及谢华琅,衡嘉心中忐忑,更不敢主动开口,便如同先前谢华琅不曾出现过的那些年月一般,度过了这一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都是如此。

到了第六日,衡嘉奉茶时,便见他正垂首看先前那副山中冬雪图,心中一突,正待退下,他却忽然道:“枝枝回京了吗?”

衡嘉勉强笑道:“还没有。”

顾景阳道:“知道了。”

那天之后,他没有再问过此事,可衡嘉觉得,那位谢家女郎或许就像是陛下的影子一样,从此再也不会从他心里消失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好些时日,某天傍晚,衡嘉见他立在窗边,轻轻说:“枝枝走了二十一日了。”

如此又过了九日,到谢华琅离京一月整的这日清早,有人打马前来,踏破了观中近乎死寂的安宁。

顾景阳正临窗翻阅典籍,见有侍从快步前来,眼睫抬起,旋即又垂下了:“是枝枝来了吗?告诉她,朕今日不想见她。”

“陛下,”侍从几乎不敢开口:“是江王来了。”

顾景阳的手停在那一页,久久没有翻过,神情清冷疏离,似乎在隐忍什么,半晌之后,终于道:“不见。叫他走。”

侍从不敢久留,应声之后,匆忙退了出去。

……

这些时日以来,不只是顾景阳身边侍从战战兢兢,连朝臣们都能察觉到皇帝近来心中不悦,较之从前,更见端肃冷凝。

前些时日,门下省有官员出了疏漏,被皇帝冷脸当朝诘问,天威之下,两股战战,汗出如浆。

门下省两位侍中皆是老臣,跪地为下属请罪,皆被皇帝驳斥,颜面扫地,那官吏也被削职,贬谪他乡。

有这前车之鉴在,近一月以来,朝臣们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哪里出了疏漏,被皇帝问罪。

这日朝议结束,却还有些不好在前朝明说的,顾景阳便令内侍将相关之人请到御书房商议,即将结束时,目光却落到沈国公面上去了。

他神情冷肃,淡淡道:“朕听说沈国公世子往扬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沈国公的错觉,陛下这么问了之后,同僚们都默默同他拉开了那么一点距离。

儿子往扬州去时,是告了假的,又是回乡祭祖的正事,无可指摘。

沈国公想了想,确定这事没有疏漏,颔首道:“是。”

顾景阳道:“游手好闲,玩物丧志。”

……就是回乡祭个祖而已,陛下你说的有点过了啊。

沈国公身体僵硬,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是。臣会好好管教他的。”

顾景阳又道:“莫名其妙。”

……难道会比陛下你还莫名其妙吗?

沈国公心中腹诽,脸上却只能讪笑:“是是是,莫名其妙……”

顾景阳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臣工们离去后,他少见的失仪,抬手掩面,有些疲惫的靠在了椅上。

“衡嘉,”半晌,他道:“方才是朕说的过了,赐沈国公府五百金,请沈国公不要介怀。”

衡嘉应声道:“是。”

正是午时,日影中正,也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盛的时候。

顾景阳垂眼去看太阿剑上的玉坠,抬手拨弄一下,轻轻唤了声“枝枝”。

汉王已经是古稀之年,当然不可能是今上的兄弟,事实上,即便是先帝,也要唤他一声皇叔。

他是高祖的幼子,太宗文皇帝的幼弟。

昔年郑后称帝,践踏皇祚,汉王心中愤恨可想而知,日夜咒骂不休,郑后颇为怀恨,口称匹夫,势要杀之,然而汉王身份毕竟不同寻常,辈分比先帝还高,牵一发而动全身,郑后不得不忍下,好吃好喝的供着。

等到今上继位,对这位年高德劭的叔祖十分敬重,汉王府的门槛,自然也水涨船高了。

“去吧,”淑嘉县主略加思忖,道:“我小的时候,阿娘曾带我拜会过汉王,他待我挺好的。”

秋娘应一声“是”,又道:“昨日御医来给县主诊脉,县主又请他去给柳氏瞧瞧,后来您同郎君一道去用膳,我便没来得及同您讲。”

谢家每逢初一十五行家宴,然而侍妾是没有资格出席的,谢偃的侍妾如此,更不必说谢允的侍妾了。

淑嘉县主对此不太感兴趣,掩口打个哈欠,道:“如何?”

秋娘道:“怀像倒是还好。”

淑嘉县主道:“那就叫人好好照看着吧。”

“柳氏月份与县主相仿,产期怕也与县主相邻,”秋娘眉心含愁,隐约有些不悦:“倘若县主生女,她却举一男……”

“我腹中生出来的,即便是女郎,也是谢家这辈头一位,柳氏不过婢妾,就算生十个儿子下来,又能如何?”

淑嘉县主轻抚肚腹,恬静神情中是母亲特有的温柔:“那也是郎君的孩子,阿澜我都不曾动,更何况是婢妾之子。”

“是。”秋娘应了一声,忽然顿了顿,神情有些微妙:“还有就是,隋家人回京了。”

这个隋家,自然是指谢允先前妻室出身的隋家。

“隋闵能力是有的,不然也做不了封疆大吏,”淑嘉县主并不觉得奇怪,低头抚了抚腕上玉镯,道:“门下省侍中李营年迈,即将致仕,隋闵既回来,想会填他的缺。不必理会。”

秋娘见她不欲再提,便顺势转口:“汉王生辰,夫人与二夫人势必是要去的,大娘与三娘也会随同,县主暂且歇着,奴婢差人去问她们当日衣衫钗环。”

“也去问问二娘吧,”淑嘉县主坐起身来,神情有些讥诮:“她年岁到了,心里怕也急得很,有这等机会,怎么会不去?”

秋娘心领神会,又道:“三娘只比她小几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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