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阳垂眼看她,道:“那你仔细想想,我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

谢华琅掩住口,低声道:“我怎么会知道?”

顾景阳道:“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谢华琅闷闷道:“你不就是想说近墨者黑吗。”

躺椅上位置本来就小,二人挤在一起,先前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却觉贴在一起的地方蒸腾发热。

她有些不自在,略微挪了挪身子,细声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嘛?”

顾景阳忍无可忍,轻斥道:“你闭嘴。”

……

午后燥热,总叫人觉得闷闷的,没有精神,只想留在搁了冰瓮的内室里。

卢氏的幼子谢玮今年十岁,谢允的长子谢澜七岁,叔侄俩只差了三岁,自幼便是玩伴,极为相熟,拎了套着纱网的长杆去捕蝉,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大汗淋漓的回来。

“先别吃这些凉的,仔细肚子疼。”卢氏拨开谢澜取冰镇果子的手,又拿帕子为他拭汗:“先喝口水缓一缓,待会儿再吃。”

谢澜笑着应了,谢玮却凑过去道:“阿娘也帮我擦一擦。”

卢氏点了点他额头,又帮他擦了,便见外间有女婢入内,唤了声:“夫人。”

卢氏道:“怎么了?”

“小公爷从老家回来,带了好些荔枝,一路上用冰镇着,唯恐坏了,叫人送到府上好些,说是叫夫人与几位郎君女郎尝尝鲜。”

邢国公府的当家人是卢氏之父,她说的小公爷,则是卢氏承袭世子之位的胞弟卢之裕。

现下正是七月,荔枝成熟的时候,长安地域偏北,却很难品尝到真正的鲜果。

“之裕有心了。”卢氏莞尔,笑道:“府中郎君、女郎都有份,你分下去吧。”

“是。”那女婢应了一声,正欲离开,忽然停下,低声道:“夫人,陛下还在三娘那儿呢。”

卢氏微微一怔:“还没有走吗?”

“没有呢,”女婢摇头笑道:“似乎还在同三娘说话。”

兴许是和好了吧。

卢氏心中微动,侧目往窗外看一眼,倒有些踌躇,吩咐道:“用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也不知陛下会不会留下用饭……叫厨房早点准备,仔细些。”

……

有情人相处时,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室外的热意未曾消减,光线却渐渐淡了,顾景阳扶住谢华琅肩,静静往窗外看了半晌,轻轻道:“枝枝,我娶你吧,好不好?”

谢华琅歪过头去看他一眼:“我不是早就答应了吗?”

顾景阳闻言失笑,额头相抵,低声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话说的不对,若两心相许,无时不刻都在挂念,非要每日见到,才能觉得安心。”

“明日我便下旨,通传天下,立你为后。”他握住她手,目光敛和而温柔:“现在是七月初,距离年关还有五个月,婚事便定在明年初春,好不好?”

谢华琅神情恬静,含笑道:“都好。”

“帝后大婚,原都该早些操持,以示隆重的,日子定的早了,并不是不在意你,只是想早些同你结发为夫妻,”顾景阳将她鬓边发丝挽回耳后,又低了声音道:“也盼你早日为我生下儿女,后继有人才好。”

谢华琅轻抚他面庞,笑应道:“好,我们生一群。”

她惯来直爽,既然彼此有情,便不会扭扭捏捏。

顾景阳喜爱她这种性情,禁不住低头亲吻一下,又道:“我明日有事,怕不能来看你,后日倒有空暇,京郊芙蓉苑里的花儿都开了,我们一道去吧?”

“改日吧,”谢华琅摇头道:“我约了元娘和宪娘,要一道骑马出去玩儿的。”

顾景阳蹙眉道:“推了。”

谢华琅反驳道:“我不。”

顾景阳便不说话了。

谢华琅轻推他一下,笑吟吟道:“九郎,你生我气啦?”

“都是你生我的气,我哪里能生你的气。”顾景阳道:“先前你不理人,我们有多久没把臂同游过了?”

“明明就是在生气嘛。”谢华琅心中甜蜜,眼珠一转,忽然伏到他耳边去道:“要不,我进宫去小住几日吧?”

时下风气开放,男女同游不在少数,但若是同住几日,便有些逾矩了,顾景阳守礼自持,怕是不会应承,一个不好,兴许还会说她几句。

谢华琅有些后悔说这话,正待缩回去,手腕却被他捉住了。

顾景阳道:“好。”

谢华琅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道:“你说‘好’?”

顾景阳道:“嗯。”

谢华琅又道:“这可不合规矩。”

顾景阳道:“我便是规矩。”

谢华琅忽然笑了:“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呀?”

顾景阳侧目看她一会儿,忽然伸手抱住了她:“是。”

……

宫中尚且有事,顾景阳没有留下用饭,同谢华琅说了会儿话,便起身离去。

卢氏听闻皇帝走了,方才往女儿院中去,见她面映晚霞,神情恬静,眉宇含情,笑问道:“和好了?”

人真正欢喜时,是如何也遮掩不住的,谢华琅觉得自己此刻像是一汪泉水,心中欢愉咕嘟嘟直往外涌,怎么也停不住。

她摸了摸自己面颊,果然还有些烫,禁不住低头笑道:“和好了。”

卢氏见她这般小女儿情态,如此纯然的欢喜,既觉感慨,又有些隐忧,只问道:“枝枝,你真心喜欢陛下吗?”

谢华琅抬眼平视母亲,道:“嗯。”

“那陛下呢?”卢氏又问:“你觉得,他也真心喜欢你吗?”

谢华琅道:“那样的真心,除他之外,大概再不会有了。”

“好,”卢氏含笑道:“你觉得他值得,那就足够了。”

……

第二日的清晨,谢华琅起个大早,采青递柳枝过去时,尚且有些奇怪:“女郎不再睡会儿了吗?还早着呢。”

谢华琅思及昨日顾景阳说的话,微微一笑道:“我睡不着,索性早些起身。”

不只是采青,卢氏见她早早前来问安,也有些诧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样勤勉。”

谢华琅笑嘻嘻的凑过去,轻摇母亲衣袖:“阿爹不在,我今日便想同阿娘在一起。”

卢氏从她话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微动,倒没再说什么,侍妾田氏与谢偃其余几个姬妾前来时,见谢华琅已经到了,连忙请罪。

“不是你们来晚了,是她来早了,”卢氏只扫了一眼,便打发她们退下:“都回去吧,这儿不用人伺候。”

一众脂烟粉云散去,卢氏方才低问道:“陛下今日……”

谢华琅低头摆弄自己衣袖,少见的有些羞窘:“他是这么说的。”

卢氏哼笑道:“怨不得呢。”

女婢们送了时令瓜果与蜜饯来,谢华琅捉了把银杏果慢慢吃。

最后一枚果子没开口儿,她也不急,搁在案上,取下腰间玉佩,打算将它砸开,那果子倒很硬气,砸了两下,愣是没动静。

谢华琅正待砸第三下时,便有仆从自外间过来,喘着粗气儿,隔帘通传:“宫中有旨意到,请夫人与府中人去迎接。”

卢氏瞥一眼谢华琅,别有深意的一笑,谢华琅有些不好意思,将那枚银杏果丢开,唇角却掩不住甜蜜。

因先前宫中屡屡有赏赐至,谢家人便知皇帝于府中三娘有意,今日见有圣旨到,隐约也能猜度到几分,一众人被卢氏、刘氏领着,到正厅去接旨。

朕惟正两仪之位,资始允藉夫资生。资淑德以承庥,宜正名而敦典。咨尔中书令谢偃之女谢氏,钟祥世族,毓秀名门。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六宫;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其尚弘资孝养。克赞恭勤。茂本支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

钦哉。

前来宣旨的正使是今上的堂兄江王,副使则是太宗时期的老臣,时任同中书门下的韦靳。

江王宣读完圣旨,将其合上,双手递与谢华琅,颔首笑道:“恭喜娘娘。”

毕竟未行婚典,谢华琅向他行个半礼,道了句:“多谢。”

卢氏谢过前来宣旨的二人,私下叫人去打赏同来内侍,又令人奉了茶来,那二人免不得要说几句吉祥话,贺喜之后,便起身告辞,回宫复旨。

谢华琅将那份圣旨展开,内里是熟悉的字迹,雅正端峻,字如其人,她微微一笑,将这封圣旨重新卷起,捧在了心口。

卢氏打赏了府中人半年的月钱,算是叫沾沾喜气,又要准备应对接下来可能会有的应酬,当真忙碌。

谢莹同堂妹亲近,见她修成正果,含笑道了恭喜,淑嘉县主与二哥哥谢粱同样如是,谢玮则有些恍惚,拉住谢华琅衣角连声问:“姐姐,你也要嫁人了吗?以后还能跟我和阿澜一起玩儿吗?我们能不能去找你?”

“又不是远嫁,”谢华琅捏了捏他的脸,笑道:“能见到的。”

“阿莹姑姑出嫁时有糖吃,”谢澜有些期待的问:“三姑姑出嫁,是不是也有糖吃?”

“你不能再吃了,”谢华琅心中警惕,叮嘱道:“阿玮就是因为管不住嘴,吃坏了牙,你不要学他。”

谢澜蹙眉道:“可我听说,姑姑小时候也吃坏过牙,为此还被阿婆骂了。”

“没有的事!”谢华琅语气一滞,叉腰道:“你听谁说的?”

谢玮赶忙跑开,谢澜跟他一道:“姑姑也是贪吃鬼,还好意思教训我们,羞羞!”

……

顾景阳虽说事多,然而到了傍晚时分,却也往谢家去寻她了。

谢华琅同他说起谢澜与谢玮之事,气闷道:“这两个小混账。”

顾景阳听得笑了,道:“童言无忌。”

“什么童言无忌,”谢华琅义愤填膺道:“阿澜七岁,阿玮十岁,都不小了,不能再这么惯着了!”

“枝枝,”顾景阳伸手过去,轻轻勾她鼻翼,低声道:“你都十六岁了,我不也是惯着你吗?”

谢华琅的心忽然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后退一点,眼睛眨了眨,狡辩道:“他们怎么能跟我比?我可没有那么胡闹过。”

顾景阳目光恬淡,便这么看她一会儿,倏然一笑,别过脸去了。

谢华琅被他笑的满心不自在,推他一下,道:“你笑什么嘛,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不是。”顾景阳道:“在我这儿,你比他们混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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