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近来到底是怎么了?火气这样大。”

沈国公心中郁郁,出宫时,却遇上了自中书省理事完毕,同样打算出宫的谢偃。

彼此见礼后,二人一道出宫,沈国公低声抱怨道:“星河同他母亲幼妹返回扬州,是为了祭祖,又同长官告了假,怎么就惹得陛下这么不高兴,专程责备几句?”

谢偃眉头微拧,也有些困惑,静默半晌,道:“陛下是不是觉得我们两家结亲,有点扎眼了?”

“嗨,这算什么。”沈国公摇头,不以为然道:“次子娶幼女,又没有牵连到家业传承。”

历朝历代的大家族中,都讲求多子多孙,官宦娶妻纳妾,等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膝下儿女决计不会少。

谢偃有四子二女,其实还不算多,细数朝中勋贵,十几个孩子的比比皆是,将来各自嫁娶,自然也同十几个家族成了姻亲,掰着指头捋一捋,长安的高门勋贵基本上都沾亲带故。

要不怎么说嫡长子与嫡长女尊贵呢,前者可以继承家业,家族的大部分资源都会倾斜到他的身上,而后者为嫡妻所出,身处闺阁之中时,自然会被精心教养,出嫁之后,往往也同父兄极其亲近,不会断了关系。

一个家族的资源就是那些,这两个占了大头,重要性也不言而喻,要向看哪一家究竟的那边儿的,就看他们家要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娶的是谁家女郎,嫡长女又嫁去了哪家。

谢家要娶妻的是嫡次子,上边还有嫡兄,沈家嫁的是幼女,身为世子的长兄也娶妻了,怎么看也没有联合在一起的意思,想来不会叫人忌讳。

谢偃也明白这道理,故而更是摸不到头脑,轻叹口气,道:“罢了,陛下既然提了,还是叫星河他们早些归京吧。”

沈国公抱怨归抱怨,心中却是门清,颔首道:“我回府便遣人去催。”

二人并肩而行,未出宫门,便有内侍追了上来,将皇帝先前所说的话讲与沈国公听,又道赏赐钱物已经送往沈国公府去了。

沈国公再三谢恩,待那内侍离去,方才向谢偃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儿?我是真有些搞不懂了。”

谢偃微笑道:“赏总比罚好,陛下既赐下,你接着便是。”

“从前也就罢了,今日我却有些担忧,”沈国公神情微顿,隐约有些不安:“门下省的侍中吃了排头,尚书省的仆射前几日刚被责骂过,这都是先帝时侯的老臣呐……”

谢偃亦是颔首,见沈国公颇为忐忑,正待劝说几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忽然顿住了。

沈国公奇怪道:“怎么了?”

谢偃思忖片刻,道:“陛下仿佛不曾责备过我。”

“是吗?”沈国公有些诧异,仔细想了想,诧异道:“还真是!”

他侧目去看谢偃,狐疑道:“为什么?”

谢偃也是不解,轻轻摇头道:“我如何会知道?”

沈国公不觉蹙眉,自语道:“怪哉!”

……

不论心中如何不解,该做的事情终究是要做的,沈国公回府之后,便先唤了心腹来,叫亲去扬州一趟,催促妻子和一双儿女早归,将这事吩咐完,才觉松一口气。

谢华琅离京时,正值四月,返回长安时,却已经是五月中。

道观外的桃花都败了,不久前的那片红云尽数消散,只见绿叶新冒,翠色莹润,倒是山门东侧的几株茉莉开花了,雪色花朵夹杂在绿叶之中,分外清新娇艳。

衡嘉听人回禀,说谢家女郎到了时,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又怕这是个误会,叫人空欢喜一场,没敢同顾景阳言说,先自出去相见。

一别多日,谢华琅风采如昔,天气渐渐热了,她衣衫也单薄,天水碧色的外衫,素色襦裙,腕上一只羊脂玉镯,更衬得肌肤如雪,柔腻光洁。

她惯来是喜好艳色的,今日忽然改了,端是清雅素简,梨花带露,别有动人之态。

衡嘉见后,几乎要给这位姑奶奶跪下了,快步上前去,急道:“女郎,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谢华琅笑吟吟道:“扬州富丽繁华,好玩啊。”

“没人拦着您不许去,但不管怎么着,您都得说一声才行啊,”衡嘉擦汗道:“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观主他……”

谢华琅歪头看他,笑道:“他怎么样了?”

衡嘉却不敢说出来,只苦笑道:“女郎,算我求您了,下次可别这样胡闹了。”

……

他们两人在山门处说话的功夫,便有侍从欢天喜地的往后堂去,低声回禀道:“陛下,谢家女郎来了。”

顾景阳立于书架之前,正在翻阅典籍,闻言抬头,道:“真的来了?”

侍从恭声道:“是,衡嘉总管正同女郎在山门处说话。”

顾景阳手顿了一下,旋即将书册合上,插回书架:“就说朕不在。”

侍从闻言怔住:“陛下……”

顾景阳目光淡漠,道:“听不懂朕的话吗?”

侍从心中一惊,慌忙垂首道:“是。奴婢这就去讲。”

……

“他不在?”

谢华琅听得莞尔,目光灵动:“但衡嘉在这儿呀。”

陛下既然发话,衡嘉自然不敢拆穿,闻言忙道:“观主出门访友去了,今日只我一人在此。”

“原来是这样。”谢华琅轻轻颔首,也不知是信了没有,转过身去,向不远处女婢招手:“你们过来。”

衡嘉心中微动,便见两个捧着礼盒的女婢上前来,年岁似乎比谢华琅略大些,神情也沉稳。

“扬州物产虽多,但多是吃的玩的,其余那些,并不比京中出众,倒是这个,你能用得上。”

谢华琅自采素手中接过那礼盒,打开之后递与衡嘉:“有个西北来的皮草商贩,带的毛皮料子实在不俗,此前天冷时,我见你起身时动作滞缓,想来也是关节有恙,此物用着想来得当。”

衡嘉心中温热,双手接过,感激道:“女郎有心了。”

“一点小礼物而已,不值当的,”谢华琅又将采青手中礼盒接过,同样递与衡嘉:“扬州祥林斋的点心,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衡嘉道:“只要是女郎送的,观主必然会喜欢的。”

谢华琅向他一笑,道:“他既不在,我便不久留了,你且回去吧。”

衡嘉原是想送她离去的,却见谢华琅往东侧那几株茉莉处去了,似乎是想折几枝赏玩,便不曾去送,向她施礼,返回观中。

顾景阳正立在门前,神情静默,气度清冷,不知在想什么,见他回来,目光微微一动。

“陛下,”衡嘉恭声道:“奴婢见过女郎了。”

说完,又将手中礼盒双手呈上:“这是女郎从祥林斋带回来,专程赠与您的点心。”

顾景阳伸手接过,神情一动,忽然道:“你拿的是什么?”

衡嘉语气微顿,迟疑片刻,道:“女郎送给奴婢的礼物。”

顾景阳目光忽然冷了几分,他淡淡道:“你也有?”

衡嘉讪讪的笑:“是。”

顾景阳不欲再见他,垂下眼道:“退下吧。”

衡嘉躬身施礼,抱着怀中礼物,匆匆退了出去,临走时,还没忘将门合上。

后堂里只留了顾景阳一个人,他侧过脸去,垂下眼睫,对着那礼盒看了许久,终于伸手过去,解开了上方系带。

“枝枝。”他叹口气,低声道:“你到底想叫我怎么做呢?”

作为先帝的嫡长子,他降生没多久,便被送到太宗文皇帝身边,在这位英明神武的祖父膝下,他接受了最正统的皇储教育,也逐渐成长成所有人期待的样子。

太宗皇帝教导他,帝王最需要做到的,便是自持,有度。

君主之所欲,天下人之所欲,君主之所恶,天下人之所恶。上之所好,下必随之,君主若有不端之处,再使世间风靡,则天下弊矣。

作为父亲,太宗皇帝对性情仁弱的太子颇觉无奈,为防止太子将来受制于朝臣,便为他娶精明果敢的郑后为太子妃,然而郑后太过强势,甚至有压倒东宫之势,他又不得不加以打压,眼见皇孙年岁渐长,甚至动了留子去母之心。

只是太子同郑后感情甚笃,屡有袒护,太宗投鼠忌器,未能如愿,加之后来驾崩的突然,未曾及时安排,以至后来有了郑后临朝,乃至于称帝之事。

顾景阳长在太宗身边,同坚毅强势的母亲情分淡薄,同宽仁柔和的父亲,却很亲近,昔年郑后临朝,扶持党羽,也曾有人上疏,请求废后,先帝未必看不出郑后心意,可到最后,还是驳斥朝臣,站在了郑后那一边。

那时候他不明白,入宫去见先帝时,也曾问过:“父皇果真看不出天后所想吗?”

先帝不意他会这样问,怔神许久,忽然笑了,病中清癯的面容愈见柔和。

“景阳,你大概还不明白。”他轻轻道:“这片山河孕育了亿兆黎庶,这么多人里,总有一个人能降住你。”

那时候顾景阳还很年轻,虽然聪慧敏达,然而人世间的阅历,却还很浅,也不知那句话的含义,直到多年之后,他遇见枝枝,方才心中明了。

有些人,生来就是能克制你的。

比如说,他的枝枝。

只一月的功夫,便叫他牵肠挂肚,辗转反侧。

顾景阳微微一笑,随即又叹口气,将礼盒盖子打开,瞥了一眼,忽的怔住了。

内里是空的,不见点心踪影,只有一张信纸,被人随意折了两下,静静躺在盒中。

他的心忽然乱了,手指微顿,取出信纸,展开来看,便见上边只写了四个字,是熟悉的簪花小楷。

我也想你。

顾景阳定定看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来,大步出门。

清风拂过,送来茉莉花的秀雅香气,他吸了几口,觉得一颗心都在发烫。

谢华琅姿态悠闲的坐在门前栏杆上,鞋履离地,裙踞微扬,手中拈一朵洁白的茉莉花,似乎正低头赏玩。

见他前来,她也不曾起身,只笑吟吟望着他,却不说话。

顾景阳上前几步,拥她入怀,彼此紧贴,深情而缱绻,似乎再也不愿分离。

谢华琅微微一怔,旋即笑了,手中那朵茉莉花落地,主动环住了他腰身。

顾景阳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低头去亲吻她唇,谢华琅微微仰首,加深了这个吻。

相识以来,他们似乎从没有这样临近过,他没有做声,她也一样,情之所至,一切皆是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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