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老是乡矣,不能效武皇帝,求白云乡也。

这话原是西汉成帝得赵合德之后所言,意喻既得美人,沉湎于温柔乡之中,从此连效仿汉武帝求仙问道,渴求长生的念头都没有了。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低声笑道:“道长,你要做汉成帝,我可不做赵合德,赵氏乱内,班固在《汉书》里骂呢。

顾景阳亦是莞尔,道:“你这般娇矜,若真计较起来,未必会比合德好伺候。”

谢华琅闻言失笑,此刻二人又是彼此贴近,她略微垂首,却嗅到他身上极淡的冷香气,奇道:“道长,你熏得什么香?我竟分辨不出来。”

她既低头去嗅,身体也不由倾斜,衣襟微松,脖颈纤细白皙,顾景阳的心忽然动了一下,就跟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匆忙收回视线。

“没什么,”他低声道:“沉水香而已,你若喜欢,我叫衡嘉与你些便是。”

“还是免了,”谢华琅抬头看他,便见这人面洁如玉,气度疏离而敛和,双目湛湛有神,心中喜爱,伸手去摸他胡须,笑道:“这么清冷的香气,你这种神仙似的人用着相得益彰,我用着却有些怪了。”

顾景阳轻轻拨开她手,低声道:“枝枝,你又胡闹。”

谢华琅忍俊不禁,忽然察觉出几分别的,狐疑的看着他,道:“不对吧,我也曾见别人用沉水香,可不是这味道。”

“是吗,”顾景阳眉头微动,略加思虑,道:“许是衡嘉叫人改了香料方子吧。”

说完,他抬声唤道:“衡嘉。”

衡嘉先前被他打发走,然而也只是略微走的远些,到既见不到内室二人,也听不见内中声音的距离去而已。

现下听顾景阳声音,他忙不迭过去,目光在内室扫过,便见惯来矜雅自持的陛下怀中抱着美人,心下讶异,慌忙垂下眼去,不敢再看。

谢华琅见他如此反应,也觉有趣,下意识去看顾景阳,却见他神态自若,全然没有她想象中的羞赧,倒真有些刮目相看。

她却没有注意到,顾景阳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已然蜷曲,正是替了主人此刻的窘迫。

顾景阳轻轻道:“室内熏香,不是沉水香吗?”

“是,但也不是,”衡嘉很快反应过来,答道:“此香本原也源自沉水香,后来被调香师加了几味香料,淡化掉原先气息,另成了一味香。”

“那调香师倒很匠心独运,我只在道长这儿闻到过这等香气。”谢华琅感慨一句,又问道:“那么现下,这味香叫做什么?”

衡嘉答道:“便取用沉水香别名,唤做蓬莱香。”

“蓬莱香,”谢华琅将这名字细细念了两遍,由衷赞道:“果真是好名字。”

“叫女郎见笑了。”衡嘉恭敬回了一句,见她无事再问,向顾景阳颔首,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海内十洲记》中记载,蓬丘,蓬莱山是也。”谢华琅思忖片刻,笑道:“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上有九老丈人,九天真王宫,盖太上真人所居。唯飞仙有能到其处耳。”

“道长,”她笑道:“你这等气度作态,说是飞仙,也差不多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隐约有些宠溺,语气却无奈:“你又取笑人。”

谢华琅吃吃的笑,却不再作声,伏在他怀里,慵懒的合了眼。

正是上午时分,日光明媚,舒适宜人,微风自窗扇处透入,裹挟了阳春三月的芬芳,内室中无人言语,一时静谧起来。

谢华琅原本只想在他怀中靠一会儿的,也不知怎么,略微合眼的功夫,竟睡着了。

顾景阳垂眼看她,目光敛和,隐约柔情,如此凝视良久,终于低下头,在她鼻尖上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

谢华琅这一觉睡得不算久,醒来时见自己枕着他的腿,少见的有些羞赧,同他告辞,急匆匆想走。

“枝枝。”顾景阳叫住她,温和道:“我明日不在此处,你不要来。”

谢华琅嘴上花花的毛病又犯了:“我几时说过我明日要来了?”

顾景阳被她堵住,顿了一顿,道:“不来便不来。”

“玄祯道长,你怎么比我还娇气?”谢华琅哭笑不得道:“我同你玩笑呢。”

她摇了摇他手臂,道:“你要出远门吗?”

“不是,”顾景阳道:“有些事要处置而已。”

“知道了。”他既没说是什么事,谢华琅便不追问,手指在他掌心勾了下,含笑道:“那我走啦?”

顾景阳深深看她一眼,颔首道:“嗯。”

谢华琅脚步轻快的离去,直到身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中,顾景阳方才返回内室,疏离目光在她系在剑首的玉坠上略过,旋即柔和起来。

饮过茶的杯盏仍旧摆放在原地,他原本是想叫人入内收拾的,然而望见她用过的那只白瓷杯时,视线忽然顿住了。

雪白的瓷盏上印了唇脂,娇俏的一点红,恰如六月樱桃。

口脂落在杯上,不留痕迹才奇怪,故而时下女郎贵妇往往会准备怀纸,以便随时擦去。

这等细微礼节,她不至于不知道。

同先前遗落的那只耳铛一般,明明就是故意的。

顾景阳伸手过去,想要触碰那唇印,然而指尖还未触及,便缩回去了。

于礼不合。

……

衡嘉入内收敛茶具时,略加清点,便发现少了一只瓷杯,左右四顾,有些诧异,见顾景阳坐在案前翻阅奏疏,不敢惊扰,等他闲暇之后,方才低声道:“陛下,似乎少了一只白瓷茶盏。”

顾景阳眼也不抬,道:“是吗。”

衡嘉不明所以,小意试探道:“是您收起来了吗?”

顾景阳瞥他一眼,道:“你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

“……”衡嘉垂首应道:“是。”

……

第二日便是朝议,顾景阳下朝之后,却没回道观,而是往临安长公主府上赴宴去了。

他自幼长在太宗文皇帝膝下,同底下几个弟妹感情平淡,然而毕竟骨肉至亲,临安长公主几次相邀,总也不好推拒。

临安长公主对于这个胞兄,惯来都是景仰多于亲近的。

先帝性情仁弱,相貌却俊美,郑后亦是名传京都的美人,故而他们兄妹几人容貌皆是不俗。

临安长公主年少时,也曾是备受推崇的皇族明珠,然而同这位长兄比起来,原本清贵华婉的面庞,却骤然多了几分尘土气。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道观里呆的久了,他身上似乎天然就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眉目之间颇觉清冷,好像随时都能羽化成仙似的。

“朕听说淑嘉有了身孕,”顾景阳侧目去看胞妹,淡淡道:“你也能宽心些了。”

临安长公主不意他会知晓这些,倒有些受宠若惊:“皇兄能挂念淑嘉,是她的福气。”

顾景阳无可无不可的应了声。

淑嘉县主有孕,正在夫家休养,临安长公主自然不会叫她回府,还有两个儿子,皆是她嫁与郑家之后所生,顾景阳登基之后族诛郑氏,那二子因生母是长公主,方才得以免脱,现下却不敢出现在这个舅父面前。

至于丈夫死后,她新纳的几个面首,就更不能登堂入室了。

内厅中只有他们二人落座,似乎有些冷清,临安长公主轻轻击掌,便闻丝竹之声作响,一行舞伎翩然而入。

脚步翩跹,宽袖飘摇,舞伎们的腰肢也纤细,不盈一握,面庞娇艳,不逊于桃花,石榴红的裙踞飞扬时,仿佛夹杂了三月的春光,极尽精妙。

一舞终了,众舞伎鬓发微乱,金钗斜倾,一痕雪脯掩在织金抹胸之下,盈盈拜倒时春光隐约,活色生香。

顾景阳瞥了眼,目光无波无澜,衡嘉见状,会意道:“都退下吧。”

临安长公主神情微滞,旋即自嘲笑道:“叫皇兄见笑了。”

顾景阳淡淡道:“临安想学平阳公主吗?”

平阳公主便是汉景帝与王皇后的长女,武帝刘彻的胞姐,弟弟登基为帝后,屡次进献美人,其中便包括卫子夫与后来的李夫人。

临安长公主心中未必没有这样的念头,倘若真有美人能被相中,于她,于几个孩子都是一桩善缘。

这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可若是光明正大的说出来,便不太好听了。

她有些窘迫,不知如何言说,恰在此时,却有内侍通传,言说浑仪监监正求见。

浑仪监掌天象与节气历法,近来朝中无事涉及,监正却请求面君,倒有些奇怪,顾景阳眉头微蹙,道:“传他进来。”

监正年过五旬,鬓发斑白,入内礼道:“臣浑仪监监正赵昴,恭问圣安。”

“朕躬安。”顾景阳问道:“监正为何而来?”

赵昴面有迟疑,临安长公主见状,便知有不可告于他人之处,起身退避,其余仆婢侍从也一道退下。

赵昴这才低声道:“臣近来观天象,颇有不妥,有客星犯紫微星甚急,来势汹汹……”

顾景阳神情微顿,略加思忖,忽然笑了。

“无事。”他道:“朕自知之。”

赵昴怔住:“可是……”

“监正有心了。”顾景阳轻笑道:“由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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