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谈论多时,都猜不到劫狱的究是何方神圣。唐经天一夜没有好睡,思来想去,觉得此事不能一走了之,正想第二日一早再去拜会福康安,哪知福康安的人已先他而到。

福康安派来的两个人正是在保护金本巴瓶之役时,和唐经天会过面的焦春雷和游一鄂,这两人本是大内八大高手的正副头领,护送金本巴瓶到了拉萨之后,被福康安请准圣旨留了下来,襄赞军务,地位比近卫军队长罗超还高得多。

这两人在天刚拂晓的时分就到了颜家,一见唐经天和冰川天女,恭恭敬敬地说道:“两位义士昨日到来,大帅适因小恙缠身,有失迎迓,特叫我们来向两位赔罪。”唐经天何等聪明,料想他们必是有求而来,不动声色,微笑说道:“草野匹夫,怎敢惊动大帅?何况大帅日来事务正繁,我们更不便再去扰了。大帅跟前,请两位代为道谢,说我们心领盛情了。”焦春雷忙道:“唐大侠不是见怪我们吧?”唐经天道:“岂敢岂敢。”焦春雷道:“要是唐大侠不见怪我们,那就求唐大侠赏我们一口饭吃。”唐经天道:“焦大人言重了!”焦春雷道:“昨晚劫狱之事,唐大侠料是有所知闻的了?”唐经天道:“略有所知,云灵子他们昨晚就曾因此事来过。”焦春雷道:“我们自愧无能,被飞贼劫了重犯,连来人的相貌都瞧不清楚。唐大侠当然知道,这是圣上要的犯人,若然追不回来,府内官员,只恐个个都难逃罪责,还望唐大侠指点迷津,高抬贵手。”

唐经天一听口气,知道自己偷看圣旨之事,云灵子纵不好意思说,那师爷定已禀报与福康安知道。敢情他们还猜疑自己就是飞贼,所以前倨而后恭,笑道:“看来我若不能替你们追回钦犯,连我也脱不了关系了?”焦春雷黑面透红,尴尬陪笑道:“哪儿的话,我们有一百个头颅也不敢猜疑唐大侠。只因唐大侠交游广阔,若有线索,但求指点一二。”他神色越是惶恐那就显露他内心越是猜疑。

唐经天意欲打听劫狱真相,不再置辩,对他们的请求,亦不置可否。焦春雷惶急之极,说道:“我与龙老三素无仇冤,我亦不忍置他死地,但求他能回来投案,我将他交给了云灵子,那我便立即辞官不干。嘿,他到了云灵子手中,那时再有意外,我也不必管啦!”这话的意思是他但求能摆脱干系,只要龙灵矫不是在他看管之下,那么再度被劫,他也绝不多理闲事,亦即是暗示唐经天将龙灵矫送回之后,可以再度劫狱。

唐经天心中好笑,淡淡说道:“昨晚劫狱之时,焦大人可在现场么?”

焦春雷黑脸透红,苦笑道:“昨晚正是我与游兄当值。”唐经天道:“飞贼纵算轻功绝顶,但牢门深锁,他带犯人出狱,也总该听到声息呵!”焦春雷道:“岂止微闻声息,飞贼简直是闹得惊天动地的破狱而出!”唐经天大为诧异,说道:“既然如此,何以还瞧不清飞贼的面貌。”焦春雷道:“昨晚三更时分,我们突听得轰隆一声大震,但见一条黑影挟着龙老三飞出,我们兄弟赶忙追上,忽觉精神恍惚,眼倦腿软,霎忽之间,飞贼就逃得无影无踪了。”唐经天道:“有这等异事?飞贼是用迷香么?”焦春雷道:“并没嗅到什么特别的香味,我们也早提防到有人用迷香劫狱,当值的人都备有解药,就是江湖上最厉害的鸡鸣五鼓返魂也迷不倒我们。”唐经天思疑更甚,道:“能带我们到狱中看看么?”焦春雷道:“那是求之不得。”当下立即动身,到达牢中,但见监牢都是尺许厚的青砖建成,十分坚固,牢门是一道铁门,加以巨锁,唐经天正在寻思:似此囚牢,如何可以破牢而出?转眼间到了龙灵矫的囚房,把眼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但见墙壁上好像斧凿一般凿穿了一个人形缺口,依缺口的形状看来,那人的身材相当粗大,一看就知道是用背撞墙,破壁而入的,这种武功确是骇人听闻。但最使唐经天奇异的还不是这种武功,而是昨晚当值的狱卒,在飞贼破壁而入的这一刹那,个个都觉心神恍惚,对飞贼的体态,人言人殊,有的说肥,有的说瘦,有的说高,有的说矮,竟连飞贼的身材高矮都弄得糊里糊涂!

回头一瞥,忽见冰川天女一派茫然的神态,竟然也似心神恍惚的模样,唐经天大惊,问道:“冰娥姐姐,你怎么啦?”冰川天女来到囚牢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忽似瞿然惊醒,叫道:“赶快挑选两匹最好的骏马,咱们立即往西追去。”唐经天道:“你察觉到什么了?”冰川天女道:“你试静坐观心,默运玄功,闻一闻看。”唐经天依言运功,天山派的内功心法,最为奇妙,心中纵有千般疑虑,盘膝一坐,立刻便如止水,由虚至明。唐经天静坐一阵,但觉有一缕极淡极淡的幽香,冲入鼻观,教人有说不出的甜畅!这种香味,闻所未闻,而且要不是心无杂念,专心一注,一点也察觉不出,真是诡异绝伦。

焦春雷派人去挑选的两匹骏马,这时业已送到,唐经天一跃而起,叫道:“这是什么香味?”焦春雷等莫名其妙,问道:“哪里有什么香味?”冰川天女道:“不要多问,赶快西行!”眼光中也是露出一派奇异的神情,唐经天心知有故,急与冰川天女飞马出城,那两匹马是大宛名马,跑得有如风驰电掣,日未当中,已进入了郊外莽莽的草原。

西藏地广人稀,市镇村落,多集中在拉萨以东。拉萨以西,乃是荒原和沙漠地带,往往数十里不见人家,这时虽然已是江南的暮春时节,西藏地方还是积雪遍野,唐经天和冰川天女策马奔驰,但见莽莽荒原,宛如一片琉璃世界。唐经天疑惑更甚,心道:“难道劫狱的飞贼是从漠外来的不成,要不然冰川天女为什么带我向这个方向追踪?她又凭什么知道?”

冰川天女一勒马缰,回头笑道:“你所料不差,龙灵矫被劫,只恐还要生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唐经天与她并马同行,问道:“你怎么知道?”冰川天女道:“你不是闻到了牢狱里那奇怪的香味吗?”唐经天道:“是呀,那淡淡的幽香,非兰非菊,真是奇怪透了,我在默运玄功之后,才察觉出来,你怎么一到狱中就闻到了?”冰川天女道:“那是因为我自小居住的冰峰之上,就有这种花香。”唐经天道:“这是什么花香?怎的如此奇特,能令人心神恍惚?”

冰川天女道:“这花叫做阿修罗花。阿修罗是梵语中魔鬼的意思。所以又名魔鬼花!”唐经天笑道:“如此怪花,确是名符其实。”冰川天女道:“这花的花香虽淡,但却能经久不散。在花开之时,人一嗅到这种香气,就像醉了一般,但觉心神迷乱,眼倦腿酸,魔鬼花的得名,想是由此而来,这种花只在极高极高的冰峰之上能生长,听说除了我所居住的念青唐古拉山之外,就只有喜马拉雅山的高峰之上才有。念青唐古拉山除了我们一家人外,并无其他武功特异的人隐居,所以我猜想这劫狱的飞贼,定然是从喜马拉雅山这边来的了。”喜马拉雅山在中国和尼泊尔边境,唐经天失声说道:“难道这飞贼是从国外来的?看他那破壁的功夫,那绝不是中土的武功。”冰川天女说道:“我也是如此猜想,呀,若是从尼泊尔来的,只怕与我也有关联。就算不是为了龙灵矫,我也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了。”

冰川天女想起尼泊尔暴君意欲向自己迫婚之事,心中闷闷不乐,唐经天一路和她说笑解闷,走了一会,忽见雪地有一点血迹,但却又没有足印,血迹渐来渐密,好似两行珠串。冰川天女叫道:“咦,这血迹是怎么来的?若是人血,除非他有踏雪无痕的功夫,但若有那样好的功夫,又怎能轻易被人打伤?”

两人急忙跟着那两行血迹追去,走不多久,唐经天叫道:“看!”只见雪地上有两匹僵毙了的马,马鞍被远远抛在另一边!看来乃是经过打斗,不是突然冻死的。急忙走上去看,只见那匹马的四个蹄子都被削去,遍寻不获,想是被积雪所覆盖了。

冰川天女奇怪之极,若然是这两匹马受伤所流的血,雪地上又何以没有马蹄的痕迹?唐经天与冰川天女下马查看,在死马的周围,忽然发觉淡淡的足印,好像并不是一个人的,其中有一对足印特别短小,唐经天叫冰川天女将弓鞋印上去,与那足印的大小也差不多,唐经天道:“这定是女人的足印。”再看看那倒毙雪地的两匹马,忽地叫道:“这足印是唐老太婆的!”

冰川天女道:“你怎么知道?”唐经天道:“你看这两匹马比咱们的马矮小得多,但骨骼强健,能在这样的荒原奔跑,当然不是寻常的坐骑。这是川西所产的名马!”中国的名马,除了西域大宛所产的之外,就以川西所产最为著名,能耐长途奔跑。冰川天女道:“不错,唐老太婆正是从川西来的,但这儿有两匹马,还有一个人是谁呢?咦,难道昨晚劫狱的是她?这怎么会呀?”唐经天也有点怀疑劫狱的是唐老太婆了,但再想一想,唐赛花年老体衰,哪有这种破壁而入的功夫?而且狱卒们所说的飞贼体态,虽然人言人殊,但却并无一人说像女子。

冰川天女道:“而且为什么突然到这里才现足印?”唐经天说道:“今日之事,怪异极多,我们还是再往前面瞧去。”跟着那些凌乱的足印再走一会,只见在雪地上隆起的一个小阜下面,又有淋洒的血迹,唐经天叫道:“那是一个人。”积压雪掩盖在他的身上,只露出半边头面,两人下马急忙将积雪拨开,登时惊得呆了,原来这人正是唐赛花的侄儿唐端。只见他衣裳破裂,肩上有一个血红的掌印,冻得发紫,被指甲掐破的地方,就像刀痕一样。

唐经天道:“心头还有点暖!快拿你那专解奇寒之药的阳和丸来。”唐经天撬开唐端的牙齿,将两粒丸药和酒灌入他的口中,又以本身功力助他推血过宫,但冻僵已久,哪能即时苏醒。

冰中天女移目四看,忽地一声惊呼,叫道:“经天,你看!”只见一块岩石上有一道鲜明的拐印,石屑满地,看得出是有人在此剧斗,那铁拐印是失手打在石上的。唐经天一看之下,也是诧异之极,失声叫道:“那是金世遗的铁拐!”金世遗为何来到这儿?算来他的性命不够一月了,难道是因此而又疯狂?唐端是不是他打伤的?劫狱之事与他有否关联?这种种疑团都是难以解释!只有盼望能够将唐端救活,或者可以稍知端倪。

冰川天女叹了口气道:“呀,他不去天山,反而向这边走,那岂不是背道而驰?咱们就是寻着他,也难以解救了。”唐经天黯然不语,用心替唐端推血过宫,过了好久,才听得唐端喉头咯咯作响。

唐经天道:“成啦!”西藏的长途旅客,多备有好酒在路上御寒,唐经天的马背也有一个装满马奶酒的皮袋,唐经天把酒徐徐倒入唐端口中,过了好一会子,唐端精力渐渐恢复,张开眼睛,叫道:“咦,原来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冰川天女微笑说道:“暖和了一点吧?你受的只是外伤,可以放心。这位是天山掌门人唐晓澜的儿子唐经天。”唐端一派迷悯的神色,望了他们一眼,有气没力的说道:“多谢你们啦。桂姑娘,这是你第二次搭救我们了,真不知该怎样向你道谢才好。”要知唐端对冰川天女一向倾心,在川西之时,冰川天女为了保护唐老太婆,曾在他家住过几天,唐端就一直想法接近冰川天女,只因自惭形秽,始终不敢表露心事。而今见冰川天女和唐经天的亲热神态,心中虽觉惘然,却也暗暗为她欢喜。

冰川天女道:“你姑姑呢?”唐端惊道:“你没见着她吗?”冰川天女心头一震,道:“是不是金世遗又向你们寻衅了?唉,上次他在你家闹事,我也很觉内疚于心。”冰川天女还以为是金世遗将他弄伤,心中惴惴不安。哪知唐端双眼一张,却急不可待地道:“你怎么知道金世遗到过这?你碰到他了?”唐家姑侄,以往对金世遗恨之切骨,一提起金世遗,必然是“疯丐”“毒丐”的骂个不休,而今却直呼“金世遗”的名字,语气中,也没有半点仇恨,冰川天女暗暗称奇,指着金世遗在岩石之上留下的拐印,道:“你瞧,这不是他使的铁拐?”

唐端惊道:“呀,打得这样激烈,但愿他能帮我姑姑打败那个胡僧!”冰川天女叫道:“什么,金世遗帮你的姑姑?胡僧又是什么人?”唐端道:“不错,要不是金世遗,我早已丧命在胡僧之手了。那胡僧就是劫走我师叔的人!”龙灵矫自幼受唐赛花收养,视同亲子,但龙灵矫的技艺则是唐赛花的父亲唐二先生所授,他年纪又比唐端大了将近二十年,是以唐端尊称他做师叔。

冰川天女越发惊奇,道:“原来劫狱的真是胡僧,你们竟在此地碰到他了,怎么一路上不见马蹄人迹?”

唐端又喝了几口马奶酒,缓缓说道:“上次你到川西,多谢你将我师叔的噩耗告知,我姑姑本想马上就去,但她到底是衰老了,中了金世遗的暗器,几乎将养了半年,才得恢复如初。我们是去年中秋后才动身的,到拉萨不过十天。”冰川天女道:“原来你们早已到了,最初我还以为是你姑姑劫的狱呢!”唐端道:“不错,我姑姑是想劫狱。她准备了许多天,探清楚了狱中的情况,预先在城门外藏好两匹川马,准备师叔一救出城,就立刻飞马逃走,我们约好了在昨晚二更时候劫狱。”

唐经天一算时间,道:“这不正是胡僧劫狱的时刻?”唐端道:“是呵!我和姑姑二更时分到了牢狱外面,还未跃上高墙,只听得里面人声嘈杂,脚步纷乱。姑姑料到必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和我躲在墙脚,不一会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胡僧,挟着一个人飞出高墙,姑姑眼利,一眼瞥去,就瞧出那是师叔,急忙叫道:灵矫、灵矫!却不听见师叔回答,姑姑急忙追赶,依照江湖的规矩,和那胡僧搭话,说明大家都是来劫狱的人,问他是哪条线上的朋友,不知是那胡僧听不懂我们的话还是有意不理,竟是毫不理睬我们,一股劲往前疾跑。这胡僧轻功卓绝,我们姑侄空手兀是追他不上。

“好在我们预先在城门外藏好两匹马,出了城门,只见那胡僧也骑上了马,龙师叔给他按在马背上。我们骑马就追,这两匹马虽然矮小,跑起路来,可比胡僧那匹高头大马要快得多,追了将近半个更次,终于在此地追上了!”

冰川天女插口道:“为什么不见马蹄痕迹?”唐端道:“我们准备劫狱之后上马就逃,正是怕人发现马蹄痕迹,所以用厚厚的绒布包着马蹄,料那胡僧也是如此。”冰川天女这才恍然大悟。

唐端续道:“还差十来步没有追上,那胡僧突然反手一扬,好几柄飞刀一齐飞来,我姑姑是打暗器的能手,收发暗器,百不失一,当下就想施展‘千手观音收万宝’的绝技,将那胡僧的飞刀一古脑儿收去。却不料那胡僧的飞刀手法怪极,竟似知道我姑姑会接暗器似的,初初飞来之时,明是向上斜飞,削人上盘,忽然却变了贴地低飞,削马的四蹄,呀,这两匹马,竟然就这样地葬送在胡僧之手。这也因为是在黑夜之中,我姑姑年老,目力衰退,要不然飞刀的方向虽然突变,我姑姑也不至于失手。”

唐经天暗暗好笑,心道:“唐家百多年来,都是以‘天下暗器第一家’饮誉江湖,唐赛花这次失手,不知该多难过呢!”果然听得唐端往下说道:“我姑姑勃然大怒,立即用暗器攻那胡僧,铁莲子、毒莲藜、五雷珠、金钱镖、飞星刺,一发就是几十枚,将那胡僧打得手忙脚乱。这时那个胡僧也已跃下马背,把袈裟拉开,当作盾牌,龙师叔仍然端坐马上,我们初时还以为是他中了蒙汗药,这时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却见他两只眼睛还是张着,呆呆地望着我们。那胡僧抵挡我姑姑的暗器,已是十分吃力,若然龙师叔在背后攻他,管保可以制他死命。我姑姑便叫道:‘灵矫,快拔剑取他背后风府穴!’哪料龙师叔眼睛眨了几下,手脚颤抖,竟是一副丧魂落魄的神气,并不动手。这可把我们急坏了。就在这时,忽听得一声怪笑之声,笑声未歇,人影已到跟前!”冰川天女道:“这定是金世遗来了!”

唐端道:“不错,是金世遗来了。我不知道他后来竟会帮我的姑姑,那时真是骇怕得不得了!敢情我的姑姑也是一般心思,她全靠暗器与那胡僧打了半天,暗器已用得所剩无几,那胡僧本领高强,若然暗器用完,只怕合我姑侄二人之力也斗不过他,何况又来了一个无理可喻的大仇敌金世遗。她又大声催促师叔,不知龙师叔是否中了邪,仍然动也不动!那一瞬间,我已打算豁出性命,想先把那胡僧打倒,然后再合抗金世遗,我当然熟知我姑姑打暗器的手法,便立刻拔出腰刀,趁着姑姑的暗器一密一疏的间歇之际,蛇行游走,希望在金世遗未曾动手攻击我们之前,我能够先把那胡僧斫倒!

“金世遗来得真快,刺耳的怪笑声还未曾消失,人已到了面前,我这时距离那胡僧大约有七八步远,只见那胡僧把袈裟一展,把六七宗暗器都激得反射回来,我姑姑正在转身应付金世遗,还真料不到那胡僧会突然反击,怪笑声中,金世遗的铁拐猛然打下,我姑姑若要招架铁拐就挡不住背后的暗器,若要转身接暗器,就挡不住金世遗的铁拐,我目睹这样危险的情形,一颗心都几乎吓得跳了出来。

“忽听得一阵繁音密响,叮叮当当之声有如急雨,那许多暗器,又都激射回去。原来金世遗那一拐扫下,却不是打我的姑姑,反而是给我的姑姑挡回了那些暗器。”

唐经天吁了口气,笑道:“金世遗的行径,真是人所难测。”唐端道:“那一瞬间,我已全神放在我姑姑的身上,料不到那胡僧真是毒辣非常,袈裟一抖,将暗器荡开,忽然向我当头罩下,我只听见金世遗大喝一声,拐影飞来,而那袈裟也像一片红云压下,我就此不省人事,直到而今。”

唐经天与冰川天女相顾骇然,问道:“那么,谁胜谁败你也不知道了?”唐端道:“我的性命还是全靠你们救回,其他的事,当然是不知道的了。呀,看这情形,他们打的非常激烈,我姑姑年纪老迈,的确令人担心。”

冰川天女安慰他道:“唐老前辈定然无事,要不然那胡僧也不会放过你了。而且,要是他们受伤,这里焉有不留下迹象之理,我看,他们定是联手追那胡僧去了。”

唐经天道:“那么我们只有继续再去追踪。”天色低沉,又落雪了,雪越积越厚,茫茫的雪地,望不到头,纵有足迹也被积雪遮掩了。三人无法,只有向着正西方直走。冰川天女一路闷闷不乐,猜想不透金世遗何以不去天山,却来到这罕见人烟的荒原。

金世遗自从在那小酒店中逃出之后,自觉无颜再见冯琳母女,在莽莽的草原,专拣最荒僻的地方走,茫无目的走了三天,走进了沙漠地带,迷失了方向,极目望去,杳无人家,干粮吃尽,又饥又渴。

金世遗屈指一算,自己大约还有三十来天性命,心中暗笑:迟早都是一死,埋骨荒原,化为尘沙,那也算不了什么。但转念一想,自己自负绝世武功,却死在沙漠,如此死法,殊无光彩,心有不甘。金世遗一生好胜,自从知道自己难免一死之后,日夕思量,要想一个超乎尘俗的死法,不愿平平淡淡地死去,默默无闻。

可是他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想打一滴水都难,何况食物?这日他又饥又渴,来到一个沙丘,沙丘上有几块中空的岩石,沙漠上的岩石比较松软,常有未风化的石钟乳,含有些水份,金世遗吸了一些石乳,略解干渴,但饥饿还是难熬,于是便在岩右后面盘膝用功,静坐片刻,气透重关,精神稍振,忽听得驼铃声远远飘来。金世遗大喜,想道:“骆驼号称‘沙漠之舟’,有了骆驼,不愁走不了这沙漠了。但转念一想:我若抢了这旅人的骆驼,我可以多活三十多天,他岂非要困死沙漠?”若在从前,金世遗定会不顾一切,但自从与冰川天女及冯琳母女等相识之后,狂傲的性情虽然未改,但对世人的憎恨已暗暗地改变了,有时他清夜自思,觉察到这种改变了的心情,连自己也莫名其妙。

驼铃自远而近,要不要抢这匹骆驼,金世遗正自踌躇莫决,忽听得驼背上那旅人突然发出哈哈的怪笑之声,十分熟悉。金世遗瞿然一惊,偷偷张望过去,只见一匹大骆驼,还在数里之外,沙漠上无甚遮蔽,看得甚为清楚。驼背上坐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相貌都特别,一眼瞥去,就认得出来,一个是赤神子,另一个则是刚刚在几天之前,在小酒店中和自己大打过一场的那个铁臂和尚董太清。

金世遗大喜,想道:“原来这两个混蛋,抢了他们的骆驼也不算造孽!”伏地一听,他们谈话的声音清晰可闻。只听得董太清问道:“赤神道友,我听黄石道兄说,你已受了朝廷之聘,有荣封国师之望,怎的不在京师安享荣华富贵,却到这沙漠的苦寒之地受罪,难道有什么公事要到这等地方来办?”赤神子叹了口气,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怪声怪气的答道:“咳,说来话长,我且问你,你又怎么来到这儿?你说你遁迹空门,埋名隐姓三十多年,而今刚是二度出世。想你已练了绝世奇功,你又为何不到江湖上重振雄风?”听他们的说话,董太清与黄石道人及赤神子都是旧相识,董太清再度出山之后,第一个碰到的是黄石道人,第二个碰到的旧友就是这个赤神子,而且也是刚刚碰到的。

董太清又叹口气道:“还说什么绝世奇功,我一出山就被人打得狼狈不堪了。”赤神子大为奇怪,道:“董兄,你一向不肯服人?怎的这次却心服口服?是什么人物,能将你打得狼狈不堪?”

董太清道:“是唐晓澜的小姨子冯琳。”赤神子“哼”了一声,道:“又是天山派的人物?”董太清道:“黄石道士屡受挫折,心灰意冷,已决意再度回到石林苦修,从此不理世事。我还不肯甘休,我要找寻一个人,希望能取得一本绝世的奇书。”赤神子冷笑道:“什么奇书?难道书上所载的武功,还能强得过天山派不成?”董太清道:“那也说不定。你知道在三四十年以前,天下武功最强的是什么人物?”赤神子道:“该是易兰珠、吕四娘和毒龙尊者吧?易兰珠是最老的前辈,她先去世,剩下来的就是毒龙尊者和吕四娘了。”董太清道:“我所要找寻的人就是毒龙尊者的关门弟子,那本奇书《毒龙秘笈》便在他的身上。”赤神子冷笑道:“他肯给你?”金世遗听了也是暗暗好笑,心道:“我将它抛入大海也不会给你。”

董太清哈哈笑道:“我自有法子要他给我。”赤神子意似不信,摇了摇头。董太清道:“道兄,你呢,你好似也遇到了什么不如意之事。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何不说出来,让小弟替你分忧?”赤神子“哼”了一声,意态甚傲,好像是说:“我都受了挫折,你有什么本事替我分忧?”转念一想,忽然换了一副嘴脸,说道:“董道兄,你想别人把师门的秘笈给你,那是痴心妄想,不如和我一道上喜马拉雅山去攀登珠穆朗玛峰吧。”董太清叫道:“珠穆朗玛峰,那岂不是天下第一高峰?”赤神子道:“对呵,天下第一高峰!”董太清不解道:“自古以来,无人能上珠峰,我看你比我更是不切实际,你怎么会能打这主意?”

赤神子冷冷说道:“就是送死,也比现在这样不死不活,由人欺负的好!”董太清道:“此话怎说?”赤神子道:“你败在冯琳手中,还算值得,我却败在一个后辈手中。”董太清道:“谁?”赤神子道:“冰川天女!”董太清道:“好古怪的名字,我从来未听过。”赤神子道:“现在有许多新出道的人物,他们的厉害,你哪能知道?我中了冰川天女的七枚冰魄神弹,现在元气尚未恢复。听说珠穆朗玛峰仙花异草甚多,其中有一种仙草叫做绛珠仙草,吃了可以当得三十年功力。不瞒你说,我本来是奉命和云灵子夫妇到拉萨去监斩那龙老三的,我而今功力大损,实在无颜再在江湖上混,什么国师的封号我也不稀罕啦。我得先上珠峰去觅那仙草。有你和我同伴,总比一人冒险要好得多。”

金世遗听了暗暗好笑,心道:“原来如此,不是你不稀罕国师封号,而是你怕功力大损之后,连云灵子也比不上,国师的封号又怎会轮到你拿?”又再想道:“那龙老三又是什么人?怎的清廷要聘请三个高手前往监斩?”只见那匹大骆驼越来越近,已到了沙丘前面,金世遗忽地一声怪笑,跳了出来,叫道:“你要仙草,我只要你这匹骆驼!”

那头骆驼给金世遗一按,登时不能走动,赤神子大怒喝道:“金世遗你待怎地?”金世遗大笑道:“你耳朵聋了吗?我不是对你说了,我只要这匹骆驼!”

赤神子曾和金世遗数次相斗,彼此都知道对方本领,在以前来说,赤神子的功力较高,金世遗的暗器厉害,几次相斗,都是两难取胜。而今赤神子元气未复,对金世遗本有顾忌,但转念一想:有董太清相助,以二敌一,定然可以把金世遗制服。于是在驼背上一跃而起,凌空击下,金世遗大笑道:“来得好!”铁拐一举,一招“举火燎天”,铁拐直戳赤神子小腹的“藏精穴”,赤神子硬在空中一个转身,避是避开了,可是他那一掌也打歪了,金世遗得势不饶人,接着呼呼两拐,狂风骤雨般地疾卷而来,把赤神子逼得连连后退。

董太清叫道:“大水冲到龙王庙,都是自家人,喂,喂!有话好说!”金世遗冷笑道:“谁和你是自家人?”董太清道:“你是毒龙尊者的关门弟子,我是八臂神魔的衣钵传人,怎么不是自己人?”金世遗怔了一怔,忽地冷笑道:“我师父在三十年前早已与他们分道扬镳,谁买你这个交情?”董太清叫道:“喂,交情你可以不买,性命你要不要?”金世遗怒道:“什么?凭你就要得了我的性命?好,你们两个齐上,我也毫不在乎。”打定主意,只要董太清一上,他就要立刻喷出毒针暗器。董太清道:“喂,你听到哪儿去了?不是我要你的性命,是你的师父害了你的性命!”金世遗道:“什么?”董太清道:“你内功的路子练得不对,终有一日要走火入魔,身经百般磨难而死,你还没有发现迹象么?”金世遗心中一凛:他怎么知道?却忽地又怪笑道:“不错,我在世间已活不了多久,你盼我死,我正要找人陪伴!”口中说话,却把铁拐中的长剑也抽了出来,左拐右剑,攻势更见凌厉,竟然是一副拼命的神气,赤神子叫道:“太清道友,和他多说什么?给他夺了骆驼,咱们如何能走出这个沙漠?”赤神子实在抵敌不住,却还要自持身份,不好明言请董太清助拳,转个弯儿,动以利害。

董太清咳了一声,站在一边,却慢条斯理的说道:“《毒龙秘笈》是你师父毕生心血之所聚,但你却不知道,他临死之前,想到了破解走火入魔的奇功妙法,来不及写入秘笈,另记在一个日常的日记事本上,这本子就在我的手中。你要不要我把它给你?”董太清这是全然胡说,毒龙尊者那本日记,最重要的是记载他查勘蛇岛的海底火山的情形,其余绝大部分就是写一些琐事,及自己幽居荒岛的心情,哪有什么奇功妙法。董太清这样说其实是自己有所图谋。

金世遗心中一动,想道:“我师父绝世武功,他在晚年之时,已经觉察到自己内功走的路子不对,或许真想到了破解之法也说不定。”略一分神,赤神子乘势反攻,把掌心的热力发挥出来,呼呼数掌,热风直袭金世遗头面,沙漠枯燥,金世遗被热风一扇,更觉焦渴不堪,勃然大怒,拐剑一阵猛攻,将赤神子的凶焰再压下去,赤神子忙于运功自保,掌心所发出的热力登时大减。金世遗道:“好,我师父的书既在你手,你将书献出,我便可以饶你朋友一命。”董太清笑道:“恃强而取,君子不为,你先停手,咱们再好好的说。”金世遗疑心陡起,哈哈大笑道:“我走遍江湖,你敢当我是无知的稚子!我才不上你这个当!要停手也容易,先把书拿出来!”铁拐横敲,长剑直刺,痛下杀手。赤神子气喘吁吁,叫道:“太清道友,这厮不可理喻,你还和他多说作甚?”

董太清一阵踌躇,心中想道:“赤神子如今功力大减,我与他联手,也未必便胜得了金世遗,而且即算能把金世遗打死,取得那本《毒龙秘笈》,没人教我,也是无用。何况他又是冯琳心目中的女婿,我怎么惹得起他?”有这几层原因,董太清迟迟不敢动手,但见赤神子危急之极,心中又有不忍,正在迟疑,忽见金世遗一拐扫下,赤神子已是无力招架,董太清大惊失色,无暇思索,铁臂一迎,当的一声大震,铁臂脱臼飞去,金世遗腾的一脚飞起,先把赤神子踢了一个筋斗,铁剑一挥,把董太清的僧袍割开,里面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书本?

金世遗冷笑道:“哈,你敢骗我!”董太清牙关打战,说道:“不,不,真的有你师父的遗书。”金世遗道:“好,那你藏在什么地方,赶快拿来。”董太清退后两步,赔笑道:“总是怪我本事低微,无能为力,这本书叫天山派的掌门唐晓澜缴去了。”金世遗道:“胡说!唐晓澜还用这本书?”董太清道:“你有所不知,唐晓澜的功夫固然是已经到了玄通之境,以他武林领袖的身份,当然不屑窃取别人的秘本。但他生平最忌惮的是你师父,若然你师父的武功流传下来,日后总能胜过他天山门下,须知天山派的武功,百余年来,都被奉为至尊至圣,他既是天山派的掌门,岂肯留下后患,让你这派的武功日后胜过他?所以他定然要占有这本书,那么你虽然有《毒龙秘笈》,但无法破解那走火入魔的灾难,就必然要倚靠他。不但你要倚靠他,将来凡是学你这派武功的人,都要依靠天山派的人解救,这样,你们世世代代就要成为天山派的奴隶啦!”董太清一派胡说,却是言之成理,金世遗是一个最好高要胜的人,为了自己要靠天山派的人解救,而心有不甘,至死不肯求人,听了这话,怦然心动,竟自信了几成。

董太清奸笑道:“到了别人手里,还容易讨回,到了唐晓澜手里,只怕天下再也无人能在他手中夺走!”金世遗哼了一声,心头火起,但董太清说的乃是实情,金世遗虽然狂傲,也不敢口出大言,说自己能够对付得了唐晓澜。董太清道:“不过,我倒有一个法子。”金世遗道:“什么法子?”董太清道:“唐晓澜有一个独生爱子名叫唐经天,此人武功虽然极高,但料想你还有法子可以治他,你只要乘他不防备的时候,用七枚毒针刺进他的穴道,那么他纵有天山雪莲也难解救,非要你的解药不成。嘿,嘿!到了那时,就不愁唐晓澜不和你交换了。”

三十年前,董太清的一臂,虽说是被铁掌神弹杨仲英所折,但追究起来,却是由唐晓澜而起。董太清见金世遗精明之极,不受他骗,便索性移祸东吴,挑拨金世遗与天山派为难。

金世遗眉头一皱,心想:“这果然是一条毒计。但唐经天与冰川天女,在峨嵋山与金光寺之时,曾联剑救过我,我岂能对他偷下毒手?但除了此计,又有何法可以出这口闷气?”

董太清说道:“你若有决心,我还有法子可以替你把唐经天骗来。”金世遗“哼”了一声,忽地朗声说道:“我岂能借助于你这样的卑鄙小人!”骤发一掌,把董太清打得跌出一丈开外,哈哈大笑道:“丈夫一死无牵挂,说甚恩来说甚仇!我的事我自会理,谁要你管?哈,哈,我只要这匹骆驼!你先想法救自己的性命吧!”骑上驼背,一路唱着江南叫化子惯唱的莲花落,径自走了。董太清爬了起来,连叫数声,金世遗头也不回,董太清又怒又急,在这沙漠之中,失了骆驼,真等如失了一半性命,只得跑回去扶起赤神子,替他裹创疗伤,商量如何走出这个沙漠。

骆驼背上,有赤神子和董太清留下的许多干粮,还有两大皮囊的清水,金世遗喝了半袋的水,吃饱干粮,骑着骆驼在沙漠上奔跑,得意之极。沙漠初春,日短夜长,转眼又是黄昏将届,但见寒风陡起,黄沙弥天,连日光也染成了一片淡黄的颜色,沙漠上只见沙飞,但闻风啸,金世遗信口所唱的“莲花落”也从轻松的小调,变成了悲怆之声。只觉得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忽然想道:“赤神子不是说过,珠穆朗玛峰上有一种仙草,可当得寻常修士的三十年功力?若然有这样灵异,只怕能医好我也说不定!只是那珠峰高出云霄,亘古以来,从未听说过有人能上。”再想道:“纵然医不好,纵然我爬不上珠峰便遭横死,但我死在世界的最高峰,也可算得是古今一人,这死法岂不是大为快意!”一个多月来,金世遗所想的就是如何死法,才能超尘脱俗,而今想到要上珠穆朗玛峰上去死,真是妙绝千古,不禁又手舞足蹈起来。

大漠黄昏,金世遗在骆驼背上狂歌舞蹈,那骆驼受了惊吓,疾跑起来,骆驼号称沙漠之舟,果然如履平地,金世遗也不理它,任它自走,倦了便在驼背上安眠,倒是逍遥自在。如是者走了几天几夜,果然走出这大沙漠,金世遗把骆驼送给第一个见面的蒙古行商,那人无端受了这份厚礼,非常惊诧,但仍是被金世遗强他收下了。金世遗问他到喜马拉雅山之路,那个蒙古商人几乎疑心他是疯子,但受了他的厚礼,心中感激,也便详细给他说明道路,并告诉他路上的险阻。金世遗问明道路,知道这个地方已是拉萨以西,还要通过一大片草原,才有部落人家,草原上不乏水源,但干粮却不可不带,那蒙古商人投桃报李,送了一大袋肉脯给他。

草原初春,积雪未化,牧人们都还在家里过冬,金世遗独自在草原上孑然独行,心中有说不出的悲凉况味,冰川天女、唐经天、冯琳母女等影子时不时从他脑中浮起,想起这些人时,有时他觉得自己渺小不堪,有时却又觉得自己是个超乎世欲的奇男子,自尊和自卑的心理错综复杂,他非常想找一个人倾吐心曲,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肯听便成,可是草原莽莽,连野兽都还躲在洞穴里,要等待春暖雪融才出来觅食,他真是寂寞得要死了。

金世遗在草原上独行,倦了便睡,醒了便走,也不管它日起日落,清晨黄昏。一晚,他行到深夜,草原上朔风陡起,大雪纷飞,金世遗有点倦意,也觉得有些寒冷了,便在两块大岩石后面铺了一张毡子,躺下来休息,心中思潮纷乱,忽想起他一生经历。二十多年来,他都认为世人可憎可恨,但细想起来,除了自己童年那段,竟然是别人对自己的恩多,而自己对别人的情少。若说世人负我,反过来说何尝不是我负世人?如此一想,金世遗茫然自失!好久好久,都未能入睡。

眼见斗转星移,黑夜又将消逝,忽闻得草原下有叱咤追逐之声,金世遗既是惊奇又是欢喜。惊奇的是这个时分,居然有人在荒原上追逐打斗,欢喜的是居然有生人到草原来了。金世遗爬上岩石来看,草原白雪皑皑,金世遗目力又好,但见在里许之外的雪地上,一个老太婆正和一个胡僧拼斗,另外还有一个少年站在旁边。金世遗一瞧那老太婆的暗器打法,就认出了是唐赛花,那少年虽然瞧不清楚,也料到是她的侄儿唐端了。但见那胡僧手舞袈裟,居然施展得风雨不透,挡得住唐赛花飞蝗的暗器,金世遗也不由得大为惊奇,他是个武学的大行家,看不多久,便知道胡僧的真实武功远在唐赛花之上。距离胡僧十余丈远,有一匹马,马上的骑客似是一个军官,金世遗听得唐端大叫“龙师叔”,唐赛花又大叫“灵矫”,禁不住心头一动!

金世遗想起了那日赤神子所说的,清廷要请二大高手监斩龙老三的事,心道:“莫非这个姓龙的便是龙老三,怎么穿的却是清军军官的服饰,一点也不似个囚徒!唐端既称他为师叔,何以他又袖手旁观?”却原来龙灵矫在福康安幕下多年,很得信任,所以在“圣旨”未来之前,虽处囚牢,却是犹甚优待,连服饰也无须更换。

听那暗器嘶风之声,渐渐由密而疏,远远望去,那胡僧的袈裟如一片红云,翻飞舞动,在雪地之上,更显得威势非凡。金世遗心头一震,看这情形,唐赛花的暗器就要打光,只怕要遭胡僧毒手,忽地想道:“这个老太婆虽然讨厌,究竟是当今有数的武学名家,让她折在胡僧之手,中原武林也失面子。”又想到以前戏弄唐赛花之事,自己一直引为快意,不知怎的,现在想来,却是感到内疚不安。

眼见情势越来越急,金世遗不假思索,突然跃出,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唐端的性命,也解开了唐赛花的袈裟覆顶之危!

金世遗巧救唐赛花的经过,唐端曾向唐经天叙述,可是后来的那场激战,唐端已晕倒地上,那就一点也不知道了。

金世遗与胡僧一番恶斗,双方都是暗暗吃惊,金世遗的铁拐沉重非常,每一拐打出,都是力逾千斤,可是那胡僧展开袈裟,赛如一面大铁牌,铁拐碰着,发出“卜卜”的声响,竟似打在硬物之上一样。金世遗固然暗叫惭愧,那胡僧更是惊惶,全仗着这手功夫曾横行天竺以及阿剌伯各国,多沉重的兵器,在十招之内也会被他夺出手去,但碰着金世遗的铁拐,却只是堪堪能够敌住。

金世遗助阵,唐赛花自是大出意外,这个时候,她纵然怎样憎恨金世遗也不能不与他联手对敌。近身混战,暗器施用不着,唐赛花便用手中的一张弹弓,展开唐家世传的“金弓十八打”的招数,别看她年纪老迈,招数倒是极为精奇,弓拐联攻,登时把那胡僧逼得只有招架的份儿。

可是那胡僧狡诈非常,欺负唐赛花年老体弱,他的袈裟对金世遗是只守不攻,对唐赛花这边却是暗暗加重压力,不过半个时辰,唐赛花已气喘吁吁。

金世遗久战不下,心中想道:“如此打法,再过半个时辰,只怕这唐老太婆反要为成累赘。单打独斗我虽不惧,但唐老太婆若然力竭晕倒,岂非还要我来照料?”想发毒针暗器,又因为不明这胡僧的来历,不愿致他于死。只听得唐赛花又叫了两声“灵矫”,那军官仍是漠然的坐在马背上,动也不动。金世遗忽地问道:“唐老太婆,那厮是你的师弟吗?”唐赛花道:“他是我父亲授业,却由我抚养成人;说是师弟,其实我当他是儿子也不为过。”金世遗冷眼看马背上的龙灵矫,只见他身躯一晃,却仍然端坐在马背上,殊无出手之意。

金世遗道:“既然如此,为何他不应你?你看,他不像是被点了穴道,难道这妖僧还真会邪法不成?”唐赛花哪知道他是受了阿修罗花的奇香所惑,兀是莫名其妙,只有再大声叫道,“灵矫,灵矫!你听见我的说话吗?还是被什么妖术所制?说不出来?”只见龙灵矫在马背上又晃了一晃,喉头咯咯作响,唐赛花大喜,想冲出去救他,胡僧的袈裟一紧,压力骤增,唐赛花的弓弦也几乎给迫得脱出手去。

金世遗忽道:“好,这龙老三忘恩负义,我替你把他抓来狠狠的打一顿。”唐赛花道:“不好,不好!”金世遗道:“有什么不好?你只守不攻,挡得十招,我马上回来!”铁拐一起,一招“潜龙升天”,向袈裟一挑,拐尖一偏,却戳那胡僧胁下的“云门穴”。那胡僧把袈裟风车般地一转,护着要害,反攻过来。哪知金世遗这是以进为退之计,那胡僧袈裟一展,挡住了金世遗侧面的攻击,另一面露出了空隙,金世遗突然一个筋斗翻了出去,飞身一跃,跳上马背,意欲先向龙灵矫查间原委,再作计较。

就在这时,忽听得唐老太婆尖叫之声,金世遗心中一凛,难道这老太婆十招也守不住?回头一望,只见那胡僧一手扭着唐赛花的臂膊,反剪背后,一手舞动袈裟,已奔到面前,大声喝道:“赶快下马,要不然我就把这老太婆杀了!”打了半夜,才听到这胡僧出声,说的居然是一口流利的北京话。

本来以唐赛花的功力,配上她那唐家世传的“金弓十八打”的精妙招数,虽说已是筋疲力尽,但只守不攻,挡十招二十招,却尚非难事。只因她以为金世遗真是想去抓龙灵矫狠打一顿,心中惊惶,想冲出去拦阻,脚步一移,章法便乱,那胡僧何等厉害,袈裟一卷,立即将她的弓弦卷走。唐赛花无法抵御,竟然被他擒了。

金世遗投鼠忌器,突然哈哈笑道:“好吧,你把这老太婆放开,我让你上马逃走!”飞身一跃下马,那胡僧手指一松,正欲放人换马,金世遗忽地“呸”的一口浓痰吐了出来,孩中杂有“丝丝”之声,这胡僧也真的厉害,那样微细的音响,他居然听得出是飞针暗器。袈裟一展,浓痰吐在袈裟之上。说时迟那时快,金世遗一拐劈下,胡僧抖起袈裟,挡了个空,只听得轰的一声大响,铁拐打在旁这的岩石上,石屑纷飞。胡僧正在奇怪金世遗这一拐何以打歪,倏然间,只见黑光一闪,袈裟刚抖,已是“卜勒”一声,被戳穿了一个破口。这正是金世遗的疑兵之计,故意打旁边岩石,扰他耳目,分他心神,却以极迅速的手法,抽出拐中铁剑,袈裟一被刺穿,就不能当成盾牌来使了。

金吐遗大喝一声:“倒下”!一刺刺破袈裟,第二剑连环疾进,剑尖方向对准胡僧的天柱、玄机、阳白三处大穴,剑锋又倒削胡僧膝盖,真是又狠又准的杀手。哪知他快,胡僧也快,剑招方出,只听得那胡僧叫道:“好吧,你刺!”忽见唐老太婆的身躯迎着金世遗铁剑刺出的方向倒来,若不是金世遗收势得快,怕不在她身上刺个透明的窟窿!

原来唐赛花被那胡僧将她的手臂反扭,她年老气衰,虽然胡僧放了手,她的血脉一时之间未能流畅,两臂麻痹,正想舒筋活血,闪避不及,却被那胡僧用破裂了的袈裟,绞扭成一条软鞭使用,在她腰间一缠,扯了过来,挡了金世遗那致命的一剑。

这几招交换得迅如电光石火,两边都是奇诡莫测,大出对方意外,但结果还是那胡僧占了便宜,大笑声中,只见他已跑上马背,挟持着龙灵矫飞奔而去。

金世遗气恼之极,一剑削断缠着唐老太婆的那条袈裟软带,唐老太婆忽地伸手向金世遗的“愈气穴”一点,金世遗大骇,还未来得及喝问,但闻一缕极其奇异的幽香,非兰非麝,透入鼻观,金世遗也是一个发暗器的大行家,立刻醒悟,这是胡僧所发的一种迷魂毒香,但觉心头怔忡,有些倦意,幸好被唐老大婆及时闭了他的愈气穴,毒香不能透进他的肺腑,要不然只怕已经晕倒了,金世遗暗叫了一声:“惭愧。”心道:“唐家真不愧天下暗器第一家的称号,这老太婆的鼻子比我灵敏得多。”一面又在奇怪这是什么毒香,金世遗见尽天下暗器,各种能发毒香的暗器他都知道,却不曾闻过这种怪香!

金世遗心念方动,突见唐老太婆又突然伸手在他鼻上一抹,金世遗只觉精神一爽,倦意顿消,被闭了的愈气穴也自解了。只见胡僧那匹坐骑已奔出数十丈外,龙灵矫软绵绵的样子伏在胡僧的肩头,胡僧一手反臂将他拦腰抱住,一手握鞭策马飞奔。唐老婆尖声叫道:“快追!灵矫是中了他的迷魂毒香,并非不肯认我。”

胡僧所用的正是阿修罗花所炼制的奇香,最能令人心神恍惚,幸而唐赛花藏有能解各种毒香的龙涎膏,而且她和金世遗都是内功深湛,立即醒悟,便即闭气,这才不至着了道儿。

那胡僧坐骑甚为神骏,金世遗明知追它不上,但见唐老太婆好似失了理性般飞奔追赶,心中一酸,想道:“原来这可憎的老太婆对那龙老三竟有这样的骨肉深情,可知不论何人,都不是生来冷酷寡情的。”不忍让她独追,只好随后跟上。

别看唐赛花老迈,她跑得还真快极,在十数里之内,竟是疾如奔马,不过仍是追那胡僧不上。大约追出了十数里外,那胡僧的坐骑已瞧不见了,老太婆忽然一跤摔倒在雪地上。正是:

可怜临老投荒漠,疯丐居然赤子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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