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船再行两日,便入长江,沿江南下,再走一段日子,就回长沙国了。

傍晚,船队停在沿途一个水驿中过夜。

天暗了下来。慕扶兰闭上舷窗,拨亮灯火,陪在熙儿的身边,看着他写字。

熙儿写了几个字,慢慢地停了笔。

慕扶兰以为他乏了。“累吗?累了就不用写了,睡觉吧。”

熙儿摇了摇头,望着慕扶兰,小声地说:“娘亲,要是袁将军没有来,我们还在那个地方,现在是不是已经被坏人关起来了?”

慕扶兰心微微一跳。

她微笑:“怎么可能?何况,我们不是已经出来了?”

她顿了一下。

“好好的,熙儿怎么会想这个?”

孩子迟疑了下,说:“昨晚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谢大人是我爹爹。那座城里,都是坏人,他们把娘亲和我关了起来。刚开始,娘亲你对我说,不用害怕,熙儿的爹爹会来救我们的。我等啊,等啊,等了很久,都不见谢大人来。我再问娘亲,爹爹什么时候来,娘亲你就不说话了。再后来,谢大人还是没有来,袁将军来了,他带我出了城,可是娘亲你不见了,我想去找你,袁将军却蒙住我的眼睛,他不让我回头,我一着急,就醒了过来……”

“就好象真的一样。”

孩子轻轻地说,眼睛里流露出一缕忧伤的神色。

慕扶兰的心抽疼,将他抱入怀中,紧紧地抱着。

“熙儿不要胡思乱想!你记着,这只是一个不好的梦而已!梦都是假的,梦里的事情,永远也不会发生!”

“什么事都没有。我们就快回长沙国了。”

“谢大人,他也不是你的爹爹!”

她看着孩子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

熙儿安静地靠在她的怀里,沉默了片刻,仿佛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娘亲你说的是。谢大人他不是我的爹爹,梦里的事,自然也不是真的!”

慕扶兰含笑,点了点头。

这时,船外隐隐传来一阵说话之声。片刻之后,侍女来唤,道梁团有事见她。

慕扶兰叫侍女伴着熙儿,自己来到船头甲板。

梁团道:“翁主,我方收到消息,节度使发兵蒲城,奔袭千里,如今围城已解,知袁将军已接走翁主,便命我回去。”

慕扶兰起先没有说话,人仿佛在出神,片刻后,微微一笑。

“如此最好不过了。这一路出来,辛苦你们,我十分感激。今晚你们都好好休息,我叫人备些路上吃用的东西,明日动身,也是不迟。”

梁团道:“本就是卑职职责所在,怎当得起翁主之谢。叛军或会卷土重来,节度使又有伤在身,卑职略收拾下,这就带人动身上路,多谢翁主好意。”

“卑职就此别过,劳烦翁主,代卑职亦向小公子拜个别。”

他单膝下跪,恭敬地道。

慕扶兰微微一怔,顿了一顿,终究还是没再多问什么,只点头:“也好。你们稍等,我这就叫人替你们准备些吃食。”

她转过身,正要吩咐下去,看见熙儿从舱门里飞奔而出。

“大人他怎么受伤了?他会不会有事?”

熙儿奔到梁团面前,攥住他的衣袖,仰头焦急地问。

梁团忙安慰他:“小公子莫担心。说节度使在解围城时被箭所伤,好在并非要害……”

熙儿松开手,转向慕扶兰。

“娘亲,我们离那边也不是很远。娘亲你帮大人先治好伤,他没事了,我们再回长沙国,好不好?”

他眼圈泛红,央求个不停。

梁团心下微微一动。

小公子的意思,何尝不是他的所愿。只是他也瞧的出来,节度使两夫妇的关系扑簌迷离,方才也就不敢贸然开口说什么了。见小公子先说了,迟疑了下,也大着胆子道:“河西如今情势紧张,离不开大人,这边又起叛乱,大人怕是要应接无暇,翁主若能等大人伤势痊愈再走……”

他看了眼慕扶兰,停住了。

慕扶兰沉默了片刻,示意梁团稍候,牵了熙儿的手,带着他往船舱里去。

片刻后,她再次出来,歉然道:“我再回去,恐怕有些不便。且军医于外伤,比我应当更有心得。唯一一事,劳烦你回去,代我转告节度使,天气渐热,请他百忙之余,务必记得让军医替他及时换药。”

她递给梁团一张自己刚写的方子。

“这是内服方子,有助于伤处祛腐生肌。”

梁团知她是不回了,只好接过收起,拜别而去。

慕扶兰伫立在船头,目送梁团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她有一种直觉。那人这回千里奔袭来解围城,或许和她母子有关。

但那又怎样。

就在这一刻,当闪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在她的心底深处,反而愈发生出了一种灭顶般的巨大的孤独之感。

仿佛天地之地,她孑然一身,唯有船头波月,宛如一双冷眼,在她脚下泠泠和她相望。

但即便如此,从前的事,熙儿的梦,她也不愿他们记起。

就这样,那男人记不得了,熙儿也记不得了,这一辈子,彼此安好,便就够了。

……

平阳王叛军的北上之路虽被阻挡,一时却也不敢再与河西军正面交战,退出数百里地,驻扎了下来。

谢长庚亦未继续穷追猛打,暂时安营不动。

这日,他与将领议完事,独坐帐中,视线落在面前的一封秘信之上。

信发自上京。除了告诉他,刘后对他罔顾上意,擅自发兵蒲城之事很是不满之外,还转告了他另外一件事。

平阳王和鲁王叛乱之初,有人曾密报刘后,称此前有逆王使者曾出入长沙国,疑暗地私通,参与作乱。但齐王很快出面,力保长沙国的清白,刘后方作罢,不予追究。

军医入内,见节度使看着手中的信,脸色阴沉,小心翼翼地道:“大人,该换药了。”

谢长庚慢慢地收了信,解开衣裳。

军医俯身而就,替他换药。剥下一片纱布之时,不小心扯下了一片粘连在上头的皮肉。

血流了出来。

军医吓了一跳,忙赔罪:“大人勿怪!小人技艺不精,翁主若在,大人的伤,想必也能好得快些。”

谢长庚皱眉,命他快些。

军医忙加快动作,这时,帐外传来通报声,说梁团带人归营。

谢长庚目光微动,叫他入帐。

梁团入内,行礼后,站在一旁,禀了慕扶兰一行人的去向,说不日应当能到长沙国了。

谢长庚一言不发。

梁团见他不说话,看了眼刚除下的染血纱布,想了起来。

“翁主知大人负伤……”

他顿了一顿。

“……甚是关切,叫我转告大人,天气渐热,请大人百忙之余,务必记得及时换药。”

他取出方子,呈了上去。

“翁主留了这方子,说有去腐生肌之效,能助大人养伤。”

军医喜出望外,“极好!我这就照方……”

“出去!”

谢长庚忽道。

两人一怔,对望了一眼,不敢再说话,依言退了出去。

大帐之中,剩下谢长庚一人。

他拿起了方子,盯着上头的娟秀字迹,神色僵硬,慢慢地,紧闭的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真当是他前世欠她了。

娶慕氏女,从他去往长沙国见她的第一面起,他便一再地退让。

连他自己亦是不敢相信,直到今日,为了一个妇人,他竟做到了如此的地步。

她还给他的,就是这么一张薄薄的方子。

他慢慢地捏拳,将那张写着方子的纸,一点一点地揉在掌心之中,直到揉成一团,掷在了脚下。

……

半个月后,谢长庚应刘后的急召,抵达了上京。

这是时隔一年之后,他再度入京。

上京宫依然雄壮而巍峨,然而朝廷,却再不是从前的那个朝廷了。

满朝官员,这些天来,被一个接一个的消息,震得六神无主。

先是平阳王鲁王作乱,各地告急战报,雪片般不断飞来,好不容易获悉平阳王叛军被河西军队阻在了蒲城,南线暂时平安,还没来得及松出一口气,紧接着,又传来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

被派去协从齐王抵挡鲁王叛军的刘后侄儿,平威将军刘扈,无意得知,齐王竟是唆使平阳王和鲁王此次作乱的幕后之人。他前些时候主动请缨,领兵去往东线抵挡鲁王叛军的举动,不过只是障眼法而已。刘扈大惊,当时出逃不成,被齐王的手下抓住,扣作了人质。

谁也没有想到,德高望重,一向被推为宗室之首、忠臣典范的齐王,竟也怀了异心,行大逆不道之事。

仿佛撑着半个朝廷的大柱一夕之间,轰然倒塌,整个朝廷炸开了锅。

这还不算,紧接着,又不断传来汝南王、赵王等藩王也相继跟着齐王起事,发檄文讨伐刘后专权,称要光复皇室的消息。

文武百官仿佛无头苍蝇,惶恐不安,得知谢长庚今日抵京,要入宫觐见刘后,全都等在宫门之外,一看到他现身,仿佛见到了主心骨,涌了上去,争相向他见礼。有人叱骂齐王道貌岸然吃吃里扒外,有人恭维谢长庚为朝廷立下的丰功伟绩。

这一刻,这些围着他的官员们,再没有谁记起他曾经被人诟病的出身了。

河西节度使谢长庚,俨然成了这个摇摇欲坠的朝廷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谢长庚面容严肃,目光平视着前方,脚步没有停顿,穿过围着自己的一众官员,径直入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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