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城位于长沙国和三苗的交界之处,是个四方小城,城中总共也不过千余户的人口,但过去却一直是三苗和长沙国互通往来的门户之地,也曾兴旺一时,后来因为姜戎崛起,长沙国南境不宁,这才荒了下来,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涟城令得知翁主来帮三氏百姓治瘴驱疠,需落脚在自己这里,早早便准备好一应的接待事项,将城中一处最好的房子收拾了出来。慕扶兰到了后,安顿好熙儿,将他留在城中,让慕妈妈和侍女伴着,自己便立刻带着医丞和郎中出城,去往三氏之地开始做事。

尽管已经有了准备,但在到了之后,她才发现,这里的情况,比自己原本想象的还要严重。

瘴疠在当地原本不算罕见,每年春夏之交,更是容易发病的季节。但这一次,因为食物的严重匮乏,导致许多原本健康的人也变得身体虚弱,纷纷病倒,尤其是老弱和孩童,更是首当其冲。

她去的一个寨洞,总共几百户的人家,竟有半数染上瘴疠,虽然多为老弱妇孺,但也足够叫人触目惊心了。

被饥饿和病痛折磨着的当地百姓得知长沙王不但愿意借粮,帮他们度过目下这青黄不接的难关,连王女也亲自带着人来此行医治病,无不振奋。

多年以来,在三苗普通百姓的眼里,邻近的长沙国本就是上国,慕氏之王,宽厚仁爱,现在长沙王不计前嫌,再次伸手援救自己,怎不感激万分。

慕扶兰每去一个地方,离开之时,民众必顶礼膜拜,对她敬重万分。

她极是忙碌。但只要能够回城过夜,便尽量回来。除非有时实在忙到太晚,或者走的地方远,当天无法来回,才就地过夜。

如此忙忙碌碌间,一个多月的时间,便就过去了。

熙儿一直记得先前答应她的条件,知她有事,不能每晚回城和自己一起过夜,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从不吵闹,乖乖上床。

这天晚上,慕妈妈帮他洗完了澡,换上睡觉的衣裳,抱着送到床上,笑道:“小公子,翁主今晚上回不来,小公子不要等,自己早些睡觉。”

熙儿点头应好。

慕妈妈让他躺下去,往他小肚子上盖了一张薄被,自己坐在床边,替他轻轻摇着蒲扇,催他入眠。

熙儿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慕妈妈端详着枕上的这个孩子。

清秀的眉,长长的睫毛。这张叫她乍眼觉得惊讶的莫名熟悉的小脸蛋,怎么看,怎么惹人喜爱。

她记得翁主是二月初离开河西回到长沙国的,如今七月,将近半年的时间。

这孩子的到来,也有这么久了,日日相处,慕妈妈早就从心底里喜欢上了这个懂事又乖巧的孩子。

但老实说,即便如此,到了现在,慕妈妈还是有些不解,翁主对这个她半道带回来的此前没有任何关系,也绝对没有遇过的孤儿的感情,为何会如此之深。

她的翁主,今年也才不过十七岁而已啊,但在慕妈妈的感觉里,犹如还是当年那个刚刚定了亲的小小少女,然而当她望着这个孩子的时候,慕妈妈时刻能感觉得到,翁主的目光里,充满了一种只有母亲对着自己的孩子才能有的发自心底深处的爱怜之情。

慕妈妈的目光停留在熙儿的小脸上,只能在心里再次感叹。

或许,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前世缘分吧。翁主和这个孩子有缘。

熙儿睡着了。

慕妈妈轻轻地起身,检查过纱窗,吹了灯火,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

这个七月的夏夜,青空如紫,月明星稀,极是普通的一个夜晚,这座隶属于长沙国的地处偏远南方的小城池,城门早已紧紧闭合。

三更时分,睡梦里的涟城令被拍门声惊醒。

惊醒涟城令的,是一位夜半而至的不速之客。

传话的下人说,城外来了一个自称谢长庚的人,只带了几名随从,也向门尉出示了朝廷铸发的铭有官职身份的腰牌。但门尉此前没有见过如此高阶的腰牌,难辨真假,加上现在翁主一行人在城中,涟城令曾下令务必加强城门的守卫,又是深夜,不敢随意开城门迎入,一边拖延着,一边派人通报涟城令,请他尽快过去。

谢长庚的名字,涟城令如雷贯耳。且说起来,他与谢长庚也是有过一面之缘。当年谢前往岳城求亲之时,他还是王宫里的一名属官,亲眼见过他,听到他竟然来了这里,怎敢怠慢,带人赶了过去,命打开城门。

火杖光照,他看见一人面向城门,长身而立,不是谢长庚又是谁?

涟城令急忙奔了过去,双手奉回他方才递来的腰牌,连声告罪。

“最近翁主一行人落脚在城里,下官为保平安,加上又未曾收到大人您要来的消息,怠慢了,请大人千万不要见怪。”

谢长庚面上并不见愠色,但目色微冷,更没有和他多说别话,言简意赅,开口便道:“翁主落脚何处?”

他说完,迈步便朝里而去。

涟城令忙跟上去道:“节度使您有所不知,翁主来此之后,每日里,亲入三苗寨洞为人治病,有时不便,便留宿当地。这两日她去了黎阳,离这里有些远,今夜未曾归来,想必是留宿在那里了。”

谢长庚脚步一顿。

“节度使放心,下官听闻民众对翁主极是感激,每到一处,顶礼膜拜,何况还有袁将军同行护卫,不会有危险的。”

谢长庚在原地定了片刻,慢慢地转过头。

“那么她的义子呢?”

说出“义子”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语气,带了些古怪。

涟城令笑道:“小公子未曾跟去。来了后,便一直留在城中,就住在城南,离此不远。”

“带我过去。”

谢长庚沉默了片刻,说道。

涟城令应声,一边殷勤地在前领路,一边笑道:“说起小公子,可真是又聪明,又乖巧,难怪翁主对他如此疼爱。那日拙荆去拜见翁主,回来便和下官讲,这哪里是义子,翁主和小公子,分明比亲生母子还要亲上几分。等小公子见到节度使大人您也来了,想必更欢喜了。”

涟城地方小,又偏远,这些年冷清下来后,消息便闭塞了,如同死城,涟城令也长久未曾去过岳城了,怎知去年谢长庚来时惹出的那些动静,更不知夫妇怨偶,只顾说着好话,一路奉承,领着谢长庚到了一处宅邸之前停下,说道:“翁主便住在这里。”

早有随从上去拍门,守卫闻声,得知来人,立刻开门。

慕妈妈已经睡了下去,忽被唤醒,道是谢节度使来了,惊诧万分,起先还有些不信,起身出来,看见一道颀长身影立在庭院之中,认出了人,匆匆上去迎接,道翁主今夜回不来。

“明日有批新的药材运来,翁主想必会回来一趟的……”

慕妈妈不好问他怎的千里迢迢从河西突然来到这里,看着他不辩喜怒的脸,小心地解释。

“她的义子呢?”

谢长庚问道,语气平静。

慕妈妈迟疑了下,指着身后那间屋子。

谢长庚迈步,朝着那扇门走了过去。

他的现身,实在太过突然了。翁主恰好今夜人又不在。

慕妈妈总有一种感觉,他的到来,绝非好事。

出于某种连自己也说不清的隐隐顾虑,她并不希望他看到熙儿。

至少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她从侍女手里接过烛火,立刻跟了上去,劝道:“大人,您远道而来,夜也深了,必定疲乏,不如先去歇息,有事的话,明日……”

谢长庚停在了门口,转过头,对她冷冷地道:“你怕什么,我会吃了他不成?”

他的目光阴沉无比,慕妈妈的心口咯噔一跳,忙道:“大人您千万别误会。只是小公子早已睡了下去……”

谢长庚恍若未闻,面无表情,从她手里取过烛火,推开门。

“大人……”

他已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慕妈妈不敢再阻拦,站在门口,望着前头那道正往里而去的灯影中的身影,心里忐忑无比。

谢长庚来到内室,用手中的烛火点燃了房里的另一盏灯。

屋里的光线,一下变得明亮了起来,照着床上那个睡着的孩童。

房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那个孩子沉沉睡着发出的轻浅呼吸之声。

他的一双长睫静静地覆着,被烛火在他脸上投出两道扇形的阴影,睡得是如此的安宁。

谢长庚没有走到床边,就站在烛台之旁,身影一动不动。

忽然,耳畔传来“啪”的轻微一声。

烛火爆了个灯花。

火光跳跃。

睡梦中的那个孩子,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眼睫轻轻颤了几下,醒了过来。

朦朦胧胧地,他看到屋里亮着灯火,灯火里仿佛有个人影,以为是自己的母亲回来了,欢喜无比,一骨碌地爬了起来,抬手揉着自己还睡眼惺忪的眼睛,口中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娘亲……”

他的声音忽然停住。

他看清了屋里多出的这个人。

不是自己的娘亲。

熙儿慢慢地放下双手,坐在床上,睁大一双眼睛,和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沉默的陌生人对望着。

谢长庚的视线落在了这孩子的脸上,便再也无法挪开了。

就在看到那双眉眼的一刻,此前曾在他心里冒出过无数遍,刚冒头,就又被他否定掉了的那个荒唐的念头,突然之间,变得前所未有地真实了起来。

如此的荒诞,荒诞得连他也不愿相信。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冤枉她。

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她在今年二月被自己赶走之后才遇见并带回长沙国的,怎会如此的巧,在此之前,去年年底,就在她刚到上京的那一个晚上,在梦里也叫出了相同的名字?

在看到朱六虎的那封信之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叫着那个名字的人,竟是面前的这个稚儿。

到底是什么样的牵绊,会让她这个孩子如此魂牵梦萦?

倘若这也算是巧合,那么这一刻,在自己对着这稚儿时,入目的这双眉眼,还有心底涌出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又是从何而来?

来自于她罢了。

他在这个孩子的身上,仿佛看到了慕氏的影。

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此前在他心中盘旋着的疑窦,今夜得到了证实。

这个孩子的来历,绝对是有问题。

“你是谁?”

孩子看了他许久,迟疑了下,终于问出了和谢长庚遇到后,开口的第一句话。

他的一双小脚紧紧并拢,足背微弓,脚趾蜷缩,这是不经意流露而出的防备于人的紧张反应,但说话的口齿清楚,并不见多少的害怕。

谢长庚盯着面前的这个稚儿,目光沉沉。

“你的父亲,他是谁?”

沉默了良久,他反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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