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头发还是金黄色的。或许这些年来她的模样变了不少,但我没有注意到。她依旧苗条、优雅,表情坚毅,举止自信从容。韦斯利跟她通了电话,安排我们在一幢深褐色的公寓大楼里会面,距离我几年前被逮捕的地方只有几条街。她打开门,叫了我的名字,对韦斯利说他不必留在这里。

“你回去吧,韦斯利。没事的,我和罗登巴尔先生会把问题解决的。”她好像是在叫仆人下去,不知韦斯利心里作何感想,但他还是一声不吭地离开了。韦斯利还没转过身去,她就把门关上了。她锁上门——我想,她顺便把一个贼也锁在里面了——脸上挂着冷淡且高贵的微笑向我致意,还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我说威士忌就很好,还告诉了她调配的方法。

她去调酒的时候,我在想艾莉。她突然决定不到达拉·桑多瓦尔这儿来。艾莉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说时间比她预想的要晚,嘟囔了几句,说她有个约会快要迟到了。她说她稍后会到罗德尼的公寓和我碰头,然后就走了。等到她赴过她所说的那个约会,喂饱传说中的猫,并组合好她的切割玻璃雕塑,我会再见到她。

在达拉·桑多瓦尔端来饮料之前,我的脑子里闪过几个念头。她喝的褐色饮料比我的威士忌颜色更深一点。她举起杯子,好像在向我敬酒,却想不出什么话跟我说。她的模样比我们刚见面时逊色了很多。“请。”她说。这次信息明确多了,我们都浅啜了一口。这是上好的威士忌,在我意料之中。

“你这地方很好。”

“这里?这是我向朋友借的。”

“还是住在我们上次碰面的地方?”

“对,没变。”她叹了口气,“我想让你知道我很抱歉发生了这种事。”听起来恐惧的成分多于歉意。“我没想到你也卷进了这么复杂的事情里面,本来我只想请你偷点东西罢了。我一直记得那天晚上你打开我家的门的情形,技艺精湛——”

“我的技艺是很精湛。一进门就撞见了你们两个。”

“难免会有意外。我想你很合适,事实上,你也是我唯一认识做这行的人。我当然记得你的名字,所以到电话簿里找了一下,果然找到你了。”

“我是登记过。”我承认,“如果取消登记,还得另外付费,我不想浪费钱。你不要什么还得付钱,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我没想到弗朗西斯那晚在家。下城有首演活动。”

“首演?”

“一部实验剧。他会先在观众席,然后再到台上和演员一起谢幕。卡特和我都去了,但没见到弗朗西斯,我于是开始紧张。我知道你会进到他的公寓里,但你不清楚他在哪里,不清楚他是去了别的地方,还是待在家里。韦斯利说,杀他的人不是你。”

“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警察——”

我向她简单描述了在弗兰克斯福德公寓里发生的事情。说到我行贿以求脱势的时候,她睁大了眼睛。她丈夫正在发起运动杜绝警察的腐败行为,她根本没想到警察会向小偷收钱。我想一般民众真的不知道我们这个社会是怎么运行的。

“那么他真的是别人杀的?”她说,“我想那不是意外,绝对不是。你在警察进来之前,是不是检査过那张桌子?我看见弗朗西斯把盒子放进桌子里,是深蓝色的,比宝石蓝要深一些,大小跟精装书差不多,也许大些,跟词典差不多。我看见他放进书桌里的。”

“书桌的什么地方?是伸缩桌面底下吗?”

“下面的抽屉里,只是不知道哪一个。”

“没关系,每一个我都检查过。”

“彻底吗?”

“非常彻底。如果盒子在里面,我一定看得到。”

“看来是有人捷足先登了。”即使有化妆品盖着,还是可以察觉她的脸色变白了。她喝了点杯子里的东西,坐回到有针织花边坐垫的扶手椅里。“杀弗兰克斯福德的人把盒子拿走了。”她说。

“我想不一定吧。桑多瓦尔太太,我看到桌子的时候,桌子是锁的。当然桌子的锁很好开,但也要看有没有必要。”

“杀他的人有钥匙。”

“他为什么浪费时间再把它锁起来?屋里还有一具尸体呢。没理由这么做。他大可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拍拍屁股就走。”我想到了我自己那间残破的公寓。“而且,”我继续说,“有人还在找那个盒子,如果已经得手了,又何必再找?我两小时前回到自己的公寓,那里好像被阿提拉率领匈奴人冲进去过一样。你跟这事没关系吧?”

“当然没关系。”

“你可能再雇个人去干啊。如果确实是你,别不好意思,跟我说,否则我们俩真的在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她向我保证说,我的房间被弄成那个样子,跟她没半点关系,我觉得她没有说谎。我想后续的情况跟她没什么关系,盒子多半是把弗兰克斯福德脑子打烂的人拿走的。”

“我想我知道盒子在哪里。”我说。

“在哪里?”

“还在原来的地方,弗兰克斯福德的公寓里。”

“你说你看过了。”

“我只检查过那张桌子,没看过别的地方,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你说的桌子上了。再仔细找找,应该找得到。你看到他放进桌子里,不能代表说盒子永远在那里。也许画后面的墙上有个保险柜,也许他把它换到床头柜的抽屉里了。也可能还在桌子里,只是不在抽屉里而已,这种老式的收缩桌子常常有夹层,也许他出门前顺手把它塞到夹层里去了。我想盒子还在那里,在弗兰克斯福德原来放它的地方,但凶手以为是我拿走了。可是现在那个地方已经被警方贴上封条了。”

“我们该怎么办?”

我的脑子里已经有个主意成形了,正在逐渐加温,我要换个方向试探,看它会不会沸腾。“我这次要知道盒子里是什么东西。”我说。

“这很重要吗?”

“对你来说很重要,对杀弗兰克斯福德的人来说也很重要。单凭这两件事,这里面装了什么也就对我很重要了。里面的东西价值很高吧。”

“只有对我来说才是这样。”

“他勒索你?”她点点头。

“照片,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照片和录音带。他给我看了几张照片,听了录音带的部分内容。”她的身体在发抖,“我知道他不像我爱他那样爱我,但他享受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她站起来,朝窗户的方向走了几步。“我和我丈夫的日子过得很平凡,罗登巴尔先生,几年前我才发现我并不安分。几个月前我遇到了弗兰克斯福德,我们俩有共同的品味和爱好。”她转过身来,“我根本没有想到会被勒索。”

“他想要什么,钱?”

“不是,我根本没有钱。我身上的钱只够雇用你和韦斯利。弗兰克斯福德是希望我能影响我丈夫。你知道他和CACA的人很熟。”

“我知道。”

“有一个叫迈克·迪巴斯的人,不知道他是布鲁克林区还是皇后区的检察官,我总是记不清楚。卡特现在正着手调查的丑闻案,好像就跟这个迪巴斯有关。”

“弗兰克斯福德就是要你劝你丈夫,不要翻迪巴斯的老底吗?”

“对,好像我很有办法似的,其实卡特根本不吃这一套。”

“弗兰克斯福德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他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在卡特开始调查这个案子之前很久,我们就在一起了,他好像也不是为了这件事才刻意跟我亲近的。我只知道他跟剧场有点关系,在外外百老汇制作了好几出戏,你知道的,他常在这圈子里混,所以我才认识他的。”

“你也是因为这样才认识了布里尔?”

“是的,但他不认识弗兰克斯福德,也不认识我剧场的朋友,跟他打交道会让我觉得安心点。弗兰克斯福德一定卷入了一些我不知道的犯罪活动。”

“他可能是中间人,”我说,“帮迪巴斯补破网。”

“结果他却来修理我。”她走了回来,坐在双人座上,从咖啡桌上拿起香烟盒,抽出一根香烟,用桌上的瓦斯罐点着了。“他一开始跟我亲近,说不定就已经打好主意,别有所图。”她的声音毫无变化,“虽然卡特还没有开始调査迪巴斯的案子,但他知道卡特是谁,只要把我抓在手上,总能派得上用场。”

“你丈夫见过他吗?”

“两三次吧,卡特被请去参加开幕酒会或是聚会之类的时候。我很喜欢剧场,狂热程度跟卡特收集硬币差不多。和这些剧团的人混熟了,你就能享受那种资助别人的快感,由于是自己人,就算花两三百块感觉也很好。总而言之,这是一种花不了多少钱的方法,让你觉得自己正在跟一群创作人一起发挥创意。用这种态度看世界,你会碰到很多很有意思的人,罗登巴尔先生。”

她把我们的空杯子放进厨房。我想她一定在厨房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因为她出来的时候脸色柔和了很多,态度也放松了不少。

我问她弗兰克斯福德是什么时候告诉她盒子里装着什么东西的。

“大概两星期之前吧,那也不过是我第四次到他住的地方。我们通常在这里。这不是我朋友的公寓,明白吗?是我几年前租的,为的是图个方便。”

“我想这会很方便。”

“没错。”她又点了一根香烟,“当然他也把我带回他的公寓里去过,所以才会有那些照片和录音带。他那时候是说带我去看他的作品,当然,他已经设计好位置了。”

“他对你说,叫你丈夫不要再调查迪巴斯的案子?”

“对。”

“你无能为力?”

“让卡特放弃CACA正在调查的案子?”她笑了,“你应该记得我丈夫是多么正直不阿的人吧,罗登巴尔先生?你不是想贿赂他吗?记得吗?”

“我当然不可能忘记。你向弗兰克斯福德提过这件事吗?”

“当然。他说他会给我一个机会自己解决,这还是看在我们友谊的分上。”她的牙齿轻轻地颤了颤,“如果我没有办法说服卡特,他就要亲自上门威胁他要散布这些照片。”

“卡特会有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我不确定,他是不会让照片流出去的。卡特·桑多瓦尔的妻子会做出不守妇道的事情?不可能,他绝对不能容忍,他也不可能继续维持我们的婚姻关系,只是我不确定他到底会怎么做。他的反应可能会很激烈,说不定会留封遗书,痛斥弗兰克斯福德和迪巴斯的阴谋,然后跳楼自杀。”

“他会不会想杀掉弗兰克斯福德?”

“卡特?他会杀人?”

“他可能不觉得那是谋杀。”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会做这种事。”她说,“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和我在戏院。”

“整个晚上吗?”

“我们一起吃晚餐,一起开车到下城。”

“你们一刻都没有分开过吗?”

她有点犹豫。“在正戏上演之前,有个暖场的独幕剧,是格列佛·肖恩写的实验剧。你熟悉他的作品吗?”

“不熟悉,卡特呢?”

“对不起,你说什么?”

“他没赶上暖场戏,对不对?”

她点点头。“他让我先进戏院,自己去停车。开场的时间是八点半,我还有时间在大厅里抽根烟,因此他大概是八点二十分左右送我到戏院的。他没找到车位,就算是下城那么远、没有拖吊车的地方,他也不会把车停在消防栓旁边。他诚实得让人厌烦。”

“所以,他没看暖场戏。”

“如果在熄灯之前没有找到座位,那你只能在剧场的后部看戏。肖恩的暖场戏上演的时候,他不是坐在我旁边,但他说他在后面看了这出戏。然后他在大厅等我,我们碰面的时候是九点或九点十五分。他来不及赶到上城去杀弗兰克斯福德,再回来找我。不可能那么快,对不对?”

我没说话。

“卡待根本不知道弗兰克斯福德的事情。弗兰克斯福德还没有找上他,我知道他没有,他说他在这个周末之前不会告诉我丈夫。卡特要杀人也不会用东西砸,他会用枪。”

“他那门大炮还在吗?”

“在,那把枪太恐怖了,对不对?”

“你不会知道有多恐怖,你又没被人用枪指过。假设一下,也许卡特并没有计划要杀人,但是,弗兰克斯福德把照片拿给他看,他一时冲动,而惯用的枪不在手边,于是——”

我的话只说到这里,因为我觉得那完全没有道理。不只是桑多瓦尔情绪失控这点说不通,弗兰克斯福德也不可能在那种时候穿着那样的衣服,跟卡特见面甚至谈判。而且,就算卡特这样的人也会情绪失控杀人——

这已经是不太可能的了——他在事后也应该会向警方自首,接受法律的制裁。

“别理会我刚才的话,”我说,“人不可能是卡特杀的。”

“我也不相信他会杀人。”

“我们还是回到蓝盒子上吧。”我对她说,“我们得把那个盒子拿到手。你想要盒子里的照片和录音带,免得别人拿到了继续威胁你,而我是想要盒子里照片和录音带之外的东西。”

“你觉得里面还有别的东西?”

“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对录音带和照片感兴趣的只有你和你丈夫。但是,如果不是你或你丈夫杀了弗兰克斯福德,也不是你或你丈夫去搜查了我的房间,那么一定有另外一群人在找另外一样东西。我们要先弄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才会知道是什么人在找它。”

她好像说了什么,但我没仔细听,我的想法已经成形,在脑子里沸腾。我拿起杯子,但碰也没碰又放了下来。今晚不喝酒了,伯纳德不喝了,他有工作要做。

“钱。”我说。

“在那蓝盒子里?”

“那当然也有可能,但我指的不是这个。你不是还要再付我四千美元吗?有吗?”

“有。”

“在家吗?”

“就在这里,干什么?”

“能不能再凑一点?”

“给我几天时间还能再凑个两三千。”

“没有时间了。你的四千加我的五千是九千。”我的脑子一直在盘算,九千美元是不是一笔让人眼前一亮的横财——九千可能够了。一万应该会更好。

“你可不可以动动脑筋,在两小时之内再挤出一千来?”

“应该可以吧。有个人我倒可以问问看。是的,我可以凑一千美元出来。你要用来做什么?”

我打开帆布袋拿出那三本书,把吉本的那本给达拉,自己留着芭芭拉·图希曼的书和那本讲养蜂的书。“每三十页左右,”我一边说一边翻,“你会发现有两页黏在一起,把它撕开,”我还示范给她看,“就会发现里面有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

“这些书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多半是在第四大道上,除了《八月枪手》,那是每月一书俱乐部寄来的。哦,你以为我是偷来的。不,这是我藏钱的地方。我会偷钱,但书一向自己买。我的书被人从书架上拿下来甩了半天,但这几本书还是守口如瓶,没露我的底。快,如果我们俩一起做,就会快得多。”

“钱拿出来之后呢?”

“我把你的五千和我的五千凑在一起,”我说,“不就是一万吗?我们要用这笔钱进到J·弗朗西斯·弗兰克斯福德的家,要混过门房,打开警察的层层封锁封条。我们现在只求方便,要用这笔钱买通警察送我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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