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寂, 沈家灯火通明,一片混乱。

沈稚子迷迷糊糊,觉得自己靠在一个温暖的胸膛里。

好像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声音急切清越,一声声落在耳边。

可她头疼欲裂, 混混沌沌, 睁不开眼。

仿佛坠入深海,流入耳中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遥远的方向传来。

她一会儿听见沈爸爸在咆哮,一会儿听见陌生的声音,说要再测一测体温。

下一刻, 头碰到枕头,轻飘飘地撞入一团柔软的棉絮, 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已经是下午。

前一晚大雪袭城, 今天天光格外明朗。灰色的空中挂着一轮蛋黄似的太阳, 光线薄薄的, 好像笼着一层白霜。

沈稚子动动手指,手背传来一阵微妙的刺痛感。

单人病房很安静,阳光在白色的窗帘下游移。

她皱皱眉,睁开眼, 视线顺着手背向上。一片光晕里, 目光渐渐明晰,薄而透的光柱从输液瓶中穿过, 从刻度来看,药物还剩一半。

她看着,发了会儿呆。

理智缓慢回流, 她迟缓地舔舔唇。

……为什么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为什么没有人坐在她的床前,握着她的手,痛苦地阐述自己的罪孽,跟她道歉,求她原谅。

这不符合基本法,她要提出控诉。

下一秒,病房门锁一声轻响。

沈湛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轻轻关上门。转过身,正对上她一眨不眨,亮晶晶的眼。

他微怔,嘴角一勾:“醒了?”

说着,放下外卖盒子和外涂的药膏。

沈稚子视线扫了扫,确认他身后没有别人。忍了忍,没忍住:“靳余生呢?”

他去哪了。

她还没有原谅他呢,怎么还不过来磕头认错。

“急什么,楼上做手术呢。”沈湛走过来,帮她调点滴,“你一直不醒,再等下去他胳膊就要残废了,医生看不下去,才让他先去处理的。”

“受伤的不是我吗?他做什么手术?”沈稚子一愣,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我,我爸把他的胳膊打折了?”

“……你失忆了?”沈湛手一顿,感到莫名其妙,“他自己摔的啊。”

不可否认的是,重击撞到头,确实会造成短时间的失忆。

沈稚子有些茫然。

纠结地抱住被子,她努力地回忆。

昨晚发生了什么?

靳余生说了不得了的话,她意识混沌,下意识便想跑,身体朝后一倾就失去了平衡。可他反应很快,当即便伸出手来想要拽她,却被她带着一同滚下了楼梯。

沈稚子沉默一阵,若有所思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摸摸后脑勺。

——后脑完好无损,因为她摔下去的时候,靳余生用胳膊死死护住了她的头。

她受伤的地方在额前,因为她猝不及防被一个声称想上自己的人抱住,惊慌失措地想推开他,脑袋滚一圈便撞上了茶几。

“……”

她痛苦地缩进被窝,这还不如失忆……

靳余生会不会以为她讨厌他啊啊啊!

可是,昨天晚上事发也太突然了。

在那种情况下,谁还能保持冷静啊!

“你饿不饿?”见她脸上的表情从茫然到崩溃,沈湛好笑,“吃东西吗?”

沈稚子缩成团,鹌鹑似的摇头。

她好心塞,吃不下。

“我其实很好奇,特别很想采访一下你们两个。”沈湛在她身旁坐下,笑意飞扬,“怎么才能把彼此搞得这么惨,宛如在演苦情剧?”

昨天他睡到后半夜,听见动静爬起来时,一推门,就看见沈稚子被靳余生抱在怀里,已经陷入了昏迷。他的小堂妹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头发凌乱,衣服半湿半干,血从额角流下来,跟满脸泪痕交织在一起。

要多惨有多惨。

最可怕的是靳余生。

他就像是被召唤了第二人格,以一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愣是用他移位骨折的胳膊,一路把她抱进了医院。

他在旁边围观了全程,目瞪口呆,感天动地。

沈稚子呵呵:“天知道,我一开始只是想跟他谈谈人生。”

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的表情,委屈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怎么都憋不住。

但是……“怎么没看见我爸妈?”

“婶婶回家帮你拿换洗衣物,叔叔去齐家骂人了。”

“……”

所以那不是她的幻觉,齐爸爸昨晚确实勃然大怒,响亮地骂了很久的脏话。

说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过齐越。

思绪转一圈,沈稚子舔舔唇:“我这输液,输的是什么?”

“消炎药。”沈湛答,“你昨晚有点发烧。”

“不输了,我现在好得很。”说着,她爬起来,按铃打算叫护士来拔针,“帮我叫个车,我也去齐家。我去跟齐越的爸爸分享一下,他的宝贝儿子,交了群什么朋友。”

齐越性子绵软,家里其实是从政的。齐爸爸有铁腕,为人磊落正直,她必须让他体会一下,问题的严重性。

按照他爸爸的性格……

应该能打得他一个月下不了地。

“更重要的是……”她掏出镜子,扒拉一下刘海,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憔悴一些。

“我得趁着这一次,去向齐叔叔要一个人情。”

“万一以后靳余生情难自禁,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她想到昨晚他说的话,绝望地沉默了一阵,认真道,“让他法外开恩,尽量少判两年。”

***

欢愉背后,必有惩罚。

——这是靳余生十八年来悟出的,唯一的人生道理。

手术不是全麻,他从始至终都很清醒。骨科宛如施工队,护工推着他出手术室,走廊上飘满电钻声。

他特地绕路,到走廊末端的病房看了一眼。

单人病房小而安静,输液架上的液体还剩三分之一,床上没有人,被子团成空荡荡的窝,小几上还放着没有拆开的粥和点心。

……她走了。

他垂下眼,按亮手机屏幕。

消息栏有一条未读。

他微怔,立刻点开。

——[我回去给你们拿换洗的衣物,顺路煲个汤。你做完手术之后别乱跑,乖一点呀,我晚饭前回来看你。^^]

发件人的备注,是白阿姨。

……不是她。

靳余生胸口发闷,放下手机。

她一定不想理他了,在他说了那种话之后。

也许是他得意了太久……所以老天要收回去一点儿。

护工离开之后,靳余生在窗前坐下,愣了一会儿,心里又不受控制地浮起茫然。

直到昨晚他都以为,只要跟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只要不要让她了解那个连他也不喜欢的自己,他就能很好地把他们的关系控制在安全范围内。他依然每天都能看到她,默不作声地留在她身边,把自己的想法藏得好好的。

可她抛来一个难题。

他在说与不说之间摇摆不定,心里却又隐隐觉得,无论他告不告诉她,她都会离他而去。

他在潜意识里,为自己的结局下了一个并不乐观的预告。

而这个预告,在他手里逐渐化形,最终成为事实。

靳余生垂下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手机屏幕。

下一秒,它竟然还真的震起来。

看也不看立刻按绿键,他平复一下呼吸,才低声问:“您好?”

他嗓音发哑,声音里藏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迫不及待。

可电话那头的人几句话,便让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阳光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残影,麻药药效还没有过,靳余生的手臂放在身侧,半边肩膀都没有感觉。

迟迟挂断电话,脑海里还在回悬警官刚刚说的话。

——嫌犯落网了,但案子没完。

——你有空的时候,再来趟警局。

靳余生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好像,失去了最后一个留在沈家的理由。

今后……不,也许是一直以来,她并不需要被他保护,或者照顾。

何况——

他的指骨疲惫地抵住眉心。

对于她来说,最危险的,应该就是他本人才对。

他一直对她有不可描述的想法。

他应该自觉一点,主动远离她。

不过,昨晚之后……

靳余生舌根发苦。

她一定对他也……

“天呐靳余生,你是猫头鹰吗,为什么总是不开灯?”

下一秒,病房门被人从外推开,门口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呼。

“我开灯了哦?没有灯我看不见你在哪……”沈稚子试探着问,“你会不会被亮瞎?”

靳余生愣了愣,这次竟然反应出奇快:“你开。”

下一刻,白色灯光倾落,一室亮堂。

他忍不住眯了眯眼,去适应流泻的光。

“你什么时候做完了手术?都不给我们发条消息。”沈稚子大步走进来,放下保温盒,“你一定也饿了吧,妈妈煲了汤,我替她带过来了。”

靳余生不说话,一言不发地打量她。

她换了衣服,也重新梳理了长发,乌黑的鱼骨辫垂在肩头,柔软服帖,全然不见前夜的狼狈。额头上还缠着未拆的绷带,下巴像是瘦了一点点,肤色被纱布衬得更白,又平添了几分病弱气。

……让人很想放在怀里把玩。

靳余生喉结滚动,惊喜之余,又有些惊讶。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他把她弄成这副样子,她依然没有离开他。

这和他十八年的认知都不相符。

也或许……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沈稚子毫无所觉,低着头拆保温盒:“外面冷死啦,昨天下了好大的雪啊,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化雪。我记得课本上说,化雪比下雪冷……”

她没有戴围巾,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她也许有一点冷……

“你要不要躺下?我们可以床上聊。”

他突然发声,一本正经地打断她。

声音低而沉,带着一些哑。

沈稚子如遭雷劈,整个人僵在原地。

其实他想法很简单。

如果她坐过来,离得近一点,坐到他身边。

他就可以把他的被子分给她……把她裹成一个温暖的寿司卷,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

稍微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他都要窒息了。

可空气陷入了死寂。

“靳余生。”沈稚子愣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我才今天才刚看过刑法,三年起步,最高死刑。”

“……”

靳余生默了默,耳根染上一抹可疑的红。

“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提到这件事,他又觉得很抱歉,仿佛自己已经成了个下流的败类,“昨天晚上的事情……对不起。”

她眨眨眼:“你说哪一件?”

他哑声:“每一件。”

沈稚子愣了愣,仿佛受了委屈,睁圆眼警告他:“我给你个机会,你可以再说一遍。”

“……我很抱歉。”他顿了顿,依言照做,舌根发苦,“对你有,脖子以下的想法。”

“为什么!”沈稚子炸了,“你疯了吗!这件事你为什么要道歉!”

“我以为你道歉,是因为你瞒了我很多事,还撒谎骗我,说什么你家有那种谈恋爱就必须结婚的破家规!”

“结果你跟我说这个!”她吼,“这是你所有需要道歉的事情里,最不重要的一条了,好吗!”

他一脸茫然,她气得想要跳起来掐死他。

就差没把最后一句话吼出来——

我也想睡你,想很久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靳余生同学今天没有写日记,但他在尾页又添了一笔:

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

===

简单解释一下,靳余生小公主这种纠结又迂回的走位模式。

我当初写这个人,就是想试着用他的行为来演绎一种“深层的自毁倾向”,这类人会因为“根本不相信事物会变好”而“自动自发地把它推向灭亡”,具体成因很复杂,展开阐述很有趣(但也很长),所以详细的我会放到后记里去写。

演绎推理使人兴奋,让我们一起熬夜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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