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寿法事要做七天,到第七天圆满正日之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以飨受永久香火。

裴老夫人、两个儿媳妇及裴荃,今夜留下继续为老国公守法,守满三天,孙一辈的,白天事毕,傍晚便可归家,明日再来。

裴右安和嘉芙同归,但此刻他还有点事儿,人在里头没出来,嘉芙在丫头婆子和知客僧的陪伴下,立在山门的碑亭旁等着。等了片刻,看见裴修祉和周娇娥先出来了。

和中午两人吵架的感觉已经截然不同了。裴修祉此刻在周娇娥的身后,已没有丝毫怒气的影子了。

裴家的男子,生的无不一表人才。裴修祉从前也曾轻裘宝马,意气风发,但这一刻,他身上的那种意气已经荡然无存,宛如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一丝萎靡,垂头丧气。而周娇娥却和他截然相反,不过一个下午而已,粉面含春,趾高气扬,身后跟了奶娘、全哥,还有七八个丫头,一行人呼啦啦地出来,看到嘉芙立在碑亭前,丫头婆子纷纷喊她“大奶奶”,周娇娥脚步停了停,偏过头,朝嘉芙扯了扯嘴皮,露出半笑半不笑的样子,也唤了声“嫂子”,随即瞥了眼身畔的丈夫,捶了捶后腰,娇声娇气地道:“修祉,我快累死了,下去还有段路,我半步也走不动了。”

慈恩寺位于山上,但位置不高,从山门下去到山脚,有一段大约几百级的山阶。

旁边丫头婆子似乎忍笑。

裴修祉面皮涨红,有些不敢看嘉芙,忍下羞惭,唤下人抬软轿过来,送二奶奶下山。

轿子很快抬到,周娇娥扬起下巴来到轿前,下人撩开轿帘,请她上去,她却不动,更不睬身边丫头伸来相扶的手,两只眼睛只看着裴修祉。

裴修祉跟了上来,勉强伸手相扶。

周娇娥面含得意,又瞥了眼嘉芙,这才扶着丈夫的手,弯腰入轿。全哥见了,便嚷着也要坐轿,轿子里没有声音。裴修祉无奈,正要吩咐人再去抬顶轿子过来,周娇娥已打起轿帘,含笑道:“小孩儿正长个,和我这种弱质女流不同,当多走动走动才对腿脚有好处。若他真走不动了,我下来便是,让给全哥坐罢!”说着作势要下。

裴修祉忙阻拦,让轿夫抬了下去,转头吩咐奶娘抱全哥下去。全哥不依,被奶娘强行抱起,捂住了嘴,跟着前头轿子下了山阶。裴修祉护轿,匆匆离去。

嘉芙目送这一行人消失,转回头,见裴右安的身影渐渐出现,急忙迎了上去。

裴右安看到了她,加快脚步,很快到了近前,道:“等急了吧?方才和叔父安排明天的事,出来晚了。”

嘉芙摇头:“才一会儿而已。我不急。”

裴右安向知客僧道了声谢,便领了嘉芙,两人步下山阶,往山脚而去,刘嬷嬷和檀香带了另几个丫头跟在后。往下走了段路,遇到一块略微耸起的山阶,裴右安脚步停了一停,朝她伸过来手,嘉芙两根纤纤玉指,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牵她跨过了那道山阶,稳稳地站定。

“小心脚下。”

他低声道,随即轻轻松了手。

嘉芙的一根柔指,却依旧勾着他的手指,恋恋不舍似的。两人衣袖下垂,倒将勾在一起的双指遮住了,从后也看不大清楚,只见两人靠的很近罢了。

裴右安微微偏头,瞥了眼身后不远之外的丫头婆子,转回头,仿佛略一迟疑,终究还是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任由她继续勾着。

嘉芙便悄悄地,一点点地勾紧了他的那根手指,牢牢不放。

裴右安的目光望着前方,神色如常,眸底却慢慢地映出一层若有似无的笑意,那只手便被她一直这样勾着,走完了这段山阶。

车夫见大爷和大奶奶来了,忙赶着马车靠近,停稳后,取了脚垫放下,嘉芙踩上去,裴右安扶她进去,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下人坐了后头接上来的另辆马车,朝着城里而去。

夕阳的金色余晖,洒满了整片田野,远处有农人赶着犁牛荷锄而归的身影。车厢一侧的窗帘子被卷起,一缕夕光从车窗里透入,照在裴右安的身上。

他示意嘉芙靠在自己肩上养神,自己握了一册书卷,微微低眉,看起了书。

嘉芙依言,将身子歪靠在他肩臂,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全是白天听来的那些关于他身世的话。

背负这样一个出身,对曾经高贵如他而言,无疑是一种耻辱,乃至深刻的痛苦,想必连他自己,对此也是讳莫如深。嘉芙自然不会贸然告诉他,自己这个白天都听到了什么。

她想安慰他,想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可是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悄悄睁开眼睛,偷看着他。

他正凝神于手中书卷,夕光染在他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层细细金粉,看得她忍不住想抬手碰触。

“你怎的了?有心事?”

那道睫毛忽的动了一下,裴右安转过了脸。

嘉芙摇头。

裴右安拿书角轻拍了下自己额头,用带了略微歉疚的语气说道:“是气我上来就只顾看书,没睬你?是我忘了。怪我不好。”

他放下了书,朝她伸手,嘉芙立刻爬到了他的腿上,他抱着嘉芙,将侧望窗窗帘卷的高些,眺望窗外原野,说道:“你嫁我也有些时日了,我每日忙东忙西,放你一人自家,从没带你出去玩过,你想必闷的很。过些时日,天气稍凉些,我带你去城东南的玉泉山去走走。我记得我小时去爬过,景致不错,也好多年没去过了。”

“好的好的。”嘉芙点头如同捣蒜。

裴右安看了她一眼,笑了,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要是乏了,靠着我先眯一会儿吧。我不看书了,就抱着你。”

嘉芙嗯了一声,环抱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的胸前,慢慢闭上了眼睛。

马车晃晃荡荡,嘉芙蜷在他的怀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被他轻轻拍醒,睁开眼睛,才知已经到了。

裴右安扶她下了马车,两人进去,门房飞快迎了上来,说道:“大爷,白鹤观迟含真女冠子打发人来,说她阿弟吃了大爷前次开的药,病情好了不少,只是这些时日,胃口不知为何,又败坏了下去,前日曾请了胡太医来看,也不见效,问大爷何时若有空,盼拨冗再施妙手。”

说着,又呈递上来一卷用卉纹锦缘经帙包裹起来的东西。

“女冠子还送了这一卷经帙过来,说是为老国公冥寿手抄的一部上妙功德经。”

裴右安接过,打开经帙,翻开看了几眼,合了上去,带着嘉芙回了房,换了身外出的便裳。

嘉芙原本睡的有点迷糊,此刻却早就清醒了过来,知他预备出去了,见他看向自己,压下心里冒出的异样之感,主动道:“看病要紧,你快去吧。就是不要累着自己了,记得早些回来休息。”

裴右安问她:“你还累吗?”

嘉芙略微茫然,摇头。

裴右安慢吞吞地道:“若不累,陪我一起去?路上有个伴,也是好的。”

嘉芙一愣,才反应了过来,顷刻间笑颜如花,点头道:“好,那我就陪大表哥……”

裴右安人已往外去了,口中道:“你换好衣裳就出来,我去收拾下东西。”

……

天黑之时,马车停在了白鹤观的山门之前。裴右安叫人通报,很快,里面快步出来服侍迟含真的一个小道姑,引着两人进去,行到太素馆前,小道姑飞奔入内,没片刻,只见小道姑手里打了一盏明角灯,迟含真从门里现身而出,迎了上来,似正要开口唤裴右安,视线忽留意到了他身旁的嘉芙,不禁微微一怔,脚步停了下来。

裴右安携了嘉芙上去,微笑道:“今日与内子同去慈恩寺,一道回来,恰得知了迟真人的口信,便携内子顺道同来。迟真人的手书经卷,我也收到,改日我会转呈祖母,用心了。”

迟含真的目光,终于从微笑脸的嘉芙身上收回,定了定神,道:“裴大人何须客气,裴大人对我阿弟有救命之人,我也是偶然得知国公翁冥寿之庆,想着出家之人,无以为报,这才抄了一卷道经。大人和夫人快请进。”她说着,匆匆转身,引两人入内,又叫小道姑奉茶,裴右安道先去看病。

迟含真引他入内。

那孩子的气色,比嘉芙前次看到之时,已经好了不少。裴右安替孩子仔细看了,要了太医上次的方子,看了一眼,说问题不大,应是前次那个方子引起的脾胃失调,这回可适当增减药味,慢慢调理,过些天应该就会好转,太医的方子,和自己所想一致,叫迟含真就照太医方子抓药便是。

迟含真目含微愧,低声道谢,又为自己今日唐突打搅致歉。

裴右安道:“何须如何介怀?你如今虽已出家,然我依旧视你如同世妹。下回你若还有事,无论何事,自己若感无力,尽管来寻我。我不在,寻我内人亦可。她必也会倾力相助。”

嘉芙微微一怔,见裴右安看向自己,立刻反应了过来,立刻站到他的身边,颔首笑道:“夫君所言,便是我之所想。女真人云中白鹤,品志高洁,我对你一向敬重,请不必拘泥世俗。”

迟含真定定望着嘉芙,一时竟然无言,裴右安便收了东西,带着嘉芙,告辞离去。

迟含真送二人外出,注目他两个背影渐渐消失,目光虚空,转身慢慢回到自己修行的净室,将门闭合,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掩面,眼泪从指缝间不绝而下。

杏黄道衫袖口从她手腕滑落,只见雪白手腕之上,赫然竟有数道用刀尖所划的狰狞伤痕。旧伤未愈,新伤又添。

本是世间不俗花,一朝零落入泥溷。

他皎若明月,志烈秋霜,世上再无第二人,如他这般君子如玉。她本瞧不起他所娶的那女子,但今夜,在那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面前,她却第一次深刻体察到了自己身上所藏之卑微,乃至于到了最后,竟无地自容。

他和她,才是天造地设,俪影无双。分明早已心知肚明,他对自己并无半分绮情,却为何连刀割体肤之痛,亦不能驱去心中魔障?

……

嘉芙和裴右安回家,已是深夜,两人沐浴更衣过后,便上了床。

裴右安替她盖好被子,亲了亲她:“你就是个贪睡猫,睡不够就眼圈发黑,别人还以为我怎么你了。明早还要早起的。且睡吧。”说晚,便闭上了眼睛。

嘉芙凝视着他的面庞,却半点也不想睡。一会儿想着白天的事,一会儿想着方才一幕,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再也忍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大表哥,往后,你要是有什么伤心难过的事,不要自己一个人闷在心里,你告诉芙儿,芙儿会疼你,爱惜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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