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色染红了枫林,枫林在群山深处。

三十四匹马,二十六个人。人在马上欢呼,欢呼着驰入枫林。马是快马,人更剽悍。他们的脸上却带着风霜,有的甚至已受了伤,可是他们不在乎,因为这一次出猎的收获很丰富。他们猎的是别人的血汗。他们的收获就在马背上,是四十个沉重的银箱子。

别人骂他们是土匪,是马贼,是强盗,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好汉——绿林好汉。

绿林好汉喝酒当然要用大碗,吃肉当然要切大块。

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和银箱子一起摆在桌上,等着他们的老大分配。他们的老大是个独眼龙,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独眼龙。他喜欢用一块黑布蒙着这只瞎了的眼睛,因为他觉得这样子看起来很有威严。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很有威严的人,因为他虽然残忍,却很公平。只有公平的人,才能做个绿林好汉的老大。

何况他还有两个随时都肯为他拼命的好兄弟,一个勇敢,一个机智。

勇敢的叫屠老虎。

机智的叫白面郎中。

绿林好汉若没有一个响亮的外号,那还成什么绿林好汉,他们几乎已将自己本来名字忘了。

屠老虎的头脑本来就比一只老虎聪明不了多少,尤其在喝酒之后,他简直比老虎还笨,也比老虎还要凶。

他最凶的是拳头。据说他一拳可以打死只活老虎,这虽然没人真的看过,却没有人敢怀疑。因为他一拳打死的人已不少。这次他们出猎时,镇远镖局的二镖头“铁金刚”,就是被他一拳打死的。所以这次他分的银子最多,被人恭维的也最多。

“那个铁金刚到了我们二寨主拳头下,那简直就像是草纸扎的。”

屠老虎大笑,觉得开心极了。

可是他忽然发现人们的笑声都已停顿,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大门。他跟着看过去,笑声也便停顿。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人正从大门外慢慢地走进来,一个本来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

一个女人,美丽得令人连呼吸都随时会停顿的那种女人。

这地方叫龙虎寨,就在枫林后,四面群山环抱,奇峰矗立,看来就像是一只野兽,正张大了嘴在等着择人而噬。

他们这些人,也正像是一群野兽。

谁也不愿意被野兽吞下去,所以这地方非但很少看得见陌生人,连飞鸟都已几乎绝迹。

但现在这地方竟来了个陌生的女人。

她身上穿的是质量极高贵的墨绿百折裙,漆黑的长发,挽着当时最时麾的杨妃堕马发髻,满头珠翠,衬得她的头发更黑,皮肤更白。她脸上带着甜蜜而成熟的微笑,莲步姗姗,慢慢地走了进来,就像是一个盛装赴宴的贵妇,正步入一个特地为她举行的宴会里。

每个人的眼睛都直了。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男人,却实在没见过这种女人。

他们的老大虽然清醒得最早,但老大是一向不轻易开口的。他沉着脸,向屠老虎打了个眼色,屠老虎立刻一拍桌子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绿裙丽人嫣然一笑,柔声道:“各位难道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她的确从头到脚都是个女人,连瞎子都能看得出她是个女人。

屠老虎板着脸,道:“你来干什么?”

绿裙而人笑得更甜:“我们想到这里来住三个月,好吗?”

这女人奠非疯了,竞想到强盗窝里住三个月?

“我希望你们能把这里最好的屋子让给我们住,床上的被子最好每天换两次。”

“我们一向是很喜欢干净的人,但吃得倒很随便,每天三餐只要有牛肉就够了,但却要最嫩的小牛腰肉,别的地方的肉都吃不得的。”

“我们白天不大喝酒,但晚上却希望你们准备几种好酒,其中最好能有波斯来的葡萄酒,和三十年陈的竹叶青。”

“……”

“我们睡觉的时候,希望你们能派三班人轮流在外面守夜,但却千万不可发出声音来,因为我们很容易被惊醒,一醒就很难再睡着。”

“至于别的地方,我们就可以马虎一点了,我知道你们本都是个粗人,所以并不想太苛求。”

大家面面相觑,听着她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就好像在听着疯子唱歌似的,但她却说的很自然,似乎要求的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能拒绝。

等她说完了,屠老虎才忍不住大笑,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个客栈?是个饭馆?”

绿裙丽人嫣然笑道:“但是我们也并没有准备付钱。”

屠老虎忍住笑道:“要不要我们付钱给你?”

绿裙丽人笑道:“你若不提醒,我倒差点忘了,这桌上的银子,我们当然也要分一份。”

屠老虎道:“分多少?”

绿裙丽人道:“只要分一半就行了。”

屠老虎道:“一半不嫌太少么?”

绿裙丽人道:“我刚才说过,我们并不是十分苛求的人。”

屠老虎仰面大笑,就像是从来也没听见过这么可笑的事。

每个人都在笑,只有独眼龙和白面郎中的神色还是很严肃。

白面郎中的脸看来比纸还白,突然道:“你刚才说你们要来,你们有多少人?”

绿裙丽人道:“只有两个人。”

白面郎中道:“还有一个是谁?”

绿裙丽人笑道:“当然是我丈夫,我难道还能跟别的男人住在一起么?”

白面郎中道:“他的人呢?”

绿裙丽人笑道:“就在外面。”

白面郎中忽然笑了笑,道:“为什么不请他一起进来?”

绿裙丽人道:“他的脾气一向不好,我怕他出手伤了你们。”

白面郎中微笑道:“你不是怕我们伤了他吧?”

绿裙丽人也笑了,嫣然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来作客的,不是来打架。”

白面郎中道:“这样你就来对了,我们这里的人本来就从来不喜欢打架的。”

他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我们这里的人,一向只杀人!”

从院子里面还可以看见那片枫林。

这个人就站在院子里,面对着枫林外的远山。

暮色苍茫,远山是青灰色的,青灰中带着墨绿,在这秋日的黄昏里,天地间仿佛总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萧索之意。

这人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苍凉、迷茫、萧索。

他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眺望着远山。他的人却似比远山更遥远,似已脱离了这世界。

最后的一抹夕阳,淡淡的照在他脸上。他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每一条皱纹中,都仿佛藏着有数不清的辛酸往事,痛苦经验。也许他已太老了,可是他的腰仍然笔挺,身子里仍然潜伏着一种可怕的力量。

他虽然并不高,也不魁伟,但有股力量使得他看来显得很严肃,令人不由自主会对他生出尊敬之意。

只可惜这里的绿林好汉们,从来也不懂得尊敬任何人。

屠老虎仰天狂笑道:“我一拳若打不死他,我就拿你们当祖宗一样养三年。”

绿裙丽人淡淡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屠老虎大笑道:“你不怕做寡妇?”

他大笑着冲过去。他的身材魁伟,笑声如洪钟。

但这老人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完全没有听见。他神情看来更萧索,更疲倦,这地方看来又很宁静……

屠老虎狞笑道:“你若真的想找个地方睡觉,就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床,只有棺材。”

老人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们若不答应,我们可以走。”

屠老虎狞笑道:“既然已来了,你还想走?”

老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道:“那么我只好在这里等了。”

屠老虎道:“等什么?”老人道:“等你的拳头。”

屠老虎狞笑道:“你也用不着再等了。”

他突然出手,迎面一拳向老人痛击过去。

这的确是致命的一拳,迅速、准确、有力,非常有力。拳头还未到,拳风已将老人花白的头发震得飞舞而起。

老人却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他看着这只拳头,嘴角又露出了那种讥诮的笑意,然后他的拳也送了出去。

他的人比较矮,出拳也比较慢,可是是屠老虎的拳头距离他的脸还有三寸时,他的拳头已打在屠老虎的鼻梁上。

每人都听到一声痛苦的骨头折碎声。

声音刚响起,屠老虎那一百多斤重的身子,也已被打得飞了出去。飞出去四丈外,重重的撞在墙上,再沿着墙滑下来。

他倒下去的时候,鼻梁已歪到眼睛下,一张脸已完全扭曲变形。

老人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慢慢地取出一块丝中,擦于了拳上的血迹,目光凝视在远山外。他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是青灰色的。

独眼龙的脸色已变了。他手下的弟兄们在震惊之后,已在怒喝着,想扑上去,但白面郎中却阻止了他们,在独眼龙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独眼龙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忽然挑起大拇指,仰面笑道:“好,好身手,这样的客人我们兄弟请都请不到,哪有拒绝之理。”

白面郎中笑道:“小弟老早就知道大哥一定很欢迎他们的。”

独眼龙大步走到老人面前,抱拳笑道:“不知朋友高姓大名?”

老人淡淡道:“你用不着知道我是谁,我们也不是朋友。”

独眼龙居然面不改色,还是笑着道:“却不知阁下想在这里逗留多久?”

绿裙而人抢着道:“你放心,我们说过只住三个月的。”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三个月后我们就走,你就算要求我们多留一天都不行。”

其实她当然也知道,绝对没有人会留他们的。

“三个月后呢?那时再到哪里去?”

“无论如何,那已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现在又何必想得大多呢?”

他慢慢地在前面走着,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漆黑的刀!

他的眼睛也是漆黑的,又黑又深,就跟这已逐渐来临的夜色一样。

秋夜,窄巷。就这样走着,在无数个有月无月的晚上,他已走过无数条大街小巷。走到什么时候为止?

他一定要找到的人,还是完全没有消息。他也问过无数次。

“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老头子?”

“每个人都看见过很多老头子,这世上的老头子本就很多。”

“但是这老头子不同,他有一只手上的四根指头都削断了。”

“没有看过,也没有人知道这老人的消息。”

他只有继续走下去。

她垂着头,慢慢地跟在他身后,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走在他身旁,而是她总觉得他不愿让她走在身旁。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可是他对她好像总有些轻视。

也许他轻视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也从来没有劝过他,叫他不要再找了,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也许她心里早已知道他是永远找不到那个人的。

空巷外的大街上,灯火通明。

也不知为了什么?若不是因为要向人打听消息,他总是宁愿留在黑暗的窄巷里。现在他们总算已走了出来。

她眼睛立刻亮了,美丽的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整个人都有了生气。她跟他不同。她喜欢热闹,喜欢享受,喜欢被人赞美,有时也会拒绝别人,但那只不过是在抬高自己的身价而已。

她一向都懂得要怎样才能使男人喜欢她,男人绝不会喜欢一个他看不起的女人。

这时正是酒楼饭铺生意最好的时候,你若想打听消息,也没有比酒楼饭铺更好的地方。

这条街正是酒楼饭铺最多的一条街。他们从窄巷里走出来,走上这条街,忽然听到有人大呼:“翠浓!”

两个人刚从旁边的酒楼下来,两个衣着很华丽的大汉,一个人身上佩着刀,一个人腰畔佩着剑。

佩刀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翠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我早就劝过你,不要耽在那种穷地方,像你这样的人才,到了大城里来,用不着两年,我保证你就可以把金元宝一车车装回去。”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是老交情了,你难道会忘了我!”

这佩刀的大汉显然喝了几杯,在街上大喊大叫,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跟这美丽的人有交情。

翠浓却只是低着头,用眼角瞟着傅红雪。

傅红雪并没有回头,却已停下脚,握刀的手背上已现出青筋。

佩刀的大汉回头看了看,又看了看翠浓,终于明白了。

“难怪你不敢开口,原来你已有了个男人,但是你什么人不好找,为什么要找个跛子?”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发现翠浓美丽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恐惧之色。

他跟着翠浓的目光一起看过去,就看见了另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并不太大,也并不锐利,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酷之意。

佩刀的大汉并不是个懦夫,而且刚喝了几杯酒,但这双眼睛看着他时,他竟不由自主忽然觉得手足冰冷。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刀,忽然道:“你姓彭?”

佩刀的大汉厉声道:“是又怎么样?”

傅红雪道:“你是山西五虎断门刀彭家的人?”

佩刀的大汉道:“你认得我?”

傅红雪冷冷道:“我虽然不认得你,但却认得你的刀!”

这柄刀就和他身上的衣着一样,装饰华丽得已接近奢侈。

刀的形状很奇特,刀头特别宽,刀身特别窄,刀柄上缠着五色彩缎。

佩刀的大汉挺起胸,神气十足地大声道:“不错,我就是彭烈!”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听说过。”

彭烈面有得色,冷笑道:“你应该听说过。”

傅红雪道:“我也听说过彭家跟马空群是朋友。”

彭烈道:“我们是世交。”

傅红雪道:“你到万马堂去过?”

彭烈当然去过,否则他怎么会认得翠浓。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马空群的下落?”

彭烈道:“他不在万马堂?”

他觉得很诧异,显然连万马堂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傅红雪轻轻叹息了一声,觉得很失望。

彭烈道:“你也认得三老板?”

傅红雪冷冷地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他的刀上,道:“你这柄刀的确很好看。”

彭烈面上又露出得意之色,他的刀实在比傅红雪的刀好看得多。

傅红雪道:“只可惜刀并不是看的。”

彭烈道:“是干什么的?”

傅红雪道:“你不知道刀是杀人的?”

彭烈冷笑道:“你以为这柄刀杀不死人?”

傅红雪冷冷道:“至少我没有看见它杀过人。”

彭烈变色道:“你想看看?”

傅红雪道:“的确很想。”

他的脸色也变了,变得更苍白,苍白得已接近透明。

彭烈看着他的脸,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忽然大笑道:“你这柄刀呢?难道也能杀人?”

他心里越恐惧,笑声越大。

傅红雪没有再说话。现在他再说话时,就不是用嘴说了,而是用他的刀!用刀来说话,通常都比用嘴说有效。

那佩剑的是个很英俊的少年,身材很高,双眉微微上挑,脸上总带着种轻蔑之色,好像很难得将别人看在眼里。

他一直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这时竟忽然叹了口气,道:“以前也有人说过这句话。”

彭烈道:“说过么话?”

佩剑的少年道:“说他这柄刀不能杀人。”

彭烈道:“是什么人说的?”

佩剑的少年道:“是个现在已经死了的人。”

彭烈道:“是谁?”

佩剑的少年道:“公孙断!”

彭烈陡然失色道:“公孙断已死了?”

佩剑的少年道:“就是死在这柄刀下的。”

彭烈额上忽然沁出了冷汗。

佩剑的少年道:“而且三老板也已经被逼出了万马堂。”

彭烈道:“你……你怎么知道?”

佩剑的少年道:“我刚从西北回来。”

傅红雪的眼睛已在盯着他,忽然问道:“去干什么的?”

佩剑的少年道:“去找你。”

这次傅红雪也不禁觉得很意外。

佩剑的少年又道:“我想去看看你。”

傅红雪道:“特地去看我?”

佩剑的少年道:“不是去看你的人,而是去看你的刀!我只想看看你的刀究竟有多快!”

傅红雪握刀的手突然握紧,苍白的脸几乎已完全透明。

佩剑的少年道:“我姓袁,叫袁青枫,袁家和万马堂也是世交。”

傅红雪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袁青枫道:“你应该明白的。”

傅红雪道:“你现在是不是还想看看我的刀?”

袁青枫道:“是。”

傅红雪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

袁青枫道:“你还不拨刀?”

傅红雪道:“好,先拔你的剑!”

袁青枫道:“天山剑派的门下,从来还未向人先拔过剑!”

傅红雪脸上忽然出现了种奇怪的表情,喃喃道:“天山……天山!”他目光已在眺望远方,眼睛里仿佛已充满了思念和悲哀。

袁青枫道:“拔你的刀!”

傅红雪握刀的手更用力。他左手握刀,右手忽然握住了刀柄。

彭烈竟又不自主后退了半步,翠浓美丽的眼睛似已因兴奋而燃烧起来。

袁青枫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他的手也不禁握住了剑柄。

“天山……天山……”

忽然间,刀光一闪1只一闪!

等到人的眼睛看见这比闪电还快的刀光时,刀已又回到刀鞘里。

有风吹过,一根根红丝飞起。

袁青枫剑上的红丝却已赫然断了。

傅红雪还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道:“现在你已看过了。”

袁青枫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但额上却已有冷汗流下来了。

傅红雪道:“我这柄刀本不是看的,但却为你破例了一次。”

袁青枫什么话都没有再说,慢慢地转过身,走入酒楼旁的窄巷里。

他还没有看见傅红雪的刀,只不过看见了刀光。

但这已足够。

人已去了,血红的丝绦却还有一两条留在风中。

彭烈握刀的手已湿透。

傅红雪转过头来,凝视着他,道:“我的刀你已看过?”

彭烈点点头。

傅红雪道:“现在我想看看你的刀。”

彭烈咬着牙,咬牙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刀锋磨擦一样。

突听一人道:“这把刀不好看。”

路上刚有顶轿子经过,现在已停下,这声音就是从轿子里发出来的。

是女人的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声音,但却看不见她的人。

轿上的帘子是垂着的。

傅红霄冷冷道:“这柄刀不好看,什么好看?”

轿子里的人笑道:“我就比这柄刀好看。”

她不但笑声如银铃,而且真的好像有铃裆“叮铃铃”的响。

清脆的铃声中,轿子里已有个人走下来,就仿佛一朵白莲开放。她穿的是件月白衫子,颈子上,腕子上,甚至足踝上都挂满了带着金圈子的铃铛。

丁灵琳。

傅红雪眉尖已皱起,道:“是你?”

丁灵琳眼波流动,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其实傅红雪根本不认得她,只不过看见过她跟叶开在一起。

丁灵琳笑道:“我说这把刀不好看,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五虎断门刀。”

傅红雪道:“不是?”

丁灵琳道:“你若要看真正的五虎断门刀,就该到关中的五度庄去。”

她忽又转身向彭烈一笑,道:“现在他一定不想再看你的刀,你还是快去喝酒吧,小叶一定已经等得急死了。”

傅红雪道:“小叶?”

丁灵琳道:“今天晚上小叶请客,我们都是他的客人。”

她娇笑着,接着道:“他不喜欢死客人,也不喜欢客人死。”

傅红雪道:“叶开?”

了灵琳道:“除了他还有谁?”

傅红雪道:“他也在这里?”

丁灵琳道:“就在那边的天福楼,看见你去了,他一定开心得要命!”

傅红雪冷冷道:“他看不见我的。”

丁灵琳道:“你不去?”

傅红雪道:“我不是他的客人。”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你若不去,也没有人能勉强你,只不过……”

她用眼角瞟着傅红雪,悠然道:“他今天请的客人,消息全都灵通得很,若要打听什么消息,到那里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傅红雪没有再说什么。

他已转向天福楼走了过去,似已忘记了还有个人在等他。

丁灵琳看了翠浓一眼,又叹了口气,道:“他好像已忘记你了。”

翠浓笑了笑,道:“但是我并没有忘记他。”

了灵琳眨了眨眼,道:“他为什么不带你去?”

翠浓柔声道:“因为他知道我自己会跟着去的。”

她果然跟着去了。

丁灵琳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婀娜的风姿,喃喃道:“看来这才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法子。”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高,翠浓的耳朵很尖,忽又回眸一笑,道:“你为什么不学学我呢?”

丁灵琳嫣然一笑道:“因为这种人盯人的法子本是我创出来的。”

天福楼上的客人很多,每个人的衣着都很考究,气派都很大,丁灵琳替叶开吹牛,真正消息灵通的人,当然都是有地位、有办法的人。

能请到这种人并不容易,何况一下子就请了这么多人。

两个多月不见,叶开好像也突然变成个很有办法的人了。

他身上穿的是五十两银子一件的袍子,脚上着的是粉底官靴,头发梳得又黑又亮,还戴着花花大少们最喜欢戴的那种珍珠冠。

这人以前本来不是这样子的,傅红雪几乎已不认得他了,但叶开却还认得他。他一上楼,叶开就一眼看见了他。

灯火辉煌。

傅红雪的脸在灯下看来却更黑。

已经有很多人看见了这柄刀,先看见这柄刀,再看见他的人,傅红雪眼睛里却像连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叶开已到了他面前,也带着笑在看他。

只有这笑容还没有变,还笑得那么开朗,那么亲切。

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傅红雪才看了他一跟,冷冷的一眼。

叶开笑道:“真想不到你会来。”

傅红雪道:“我也想不到。”

叶开道:“请坐。”

傅红雪道:“不坐。”

傅红雪道:“站着也一样可以说话。”

叶开又笑了,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傅红雪道:“你知道?”

叶开点点头,又叹道:“只可惜我也没有听过那人的消息。”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突然道:“再见。”

叶开道:“不喝杯酒?”

傅红雪道:“不喝。”

叶开笑道:“一杯绝不会害人的。”

傅红雪道:“但我却绝不会请你喝酒。”

叶开苦笑道:“我碰过你的钉子。”

傅红雪道:“我也绝不会喝你的酒。”

叶开道:“我们不是朋友?”

傅红雪道:“我没有朋友。”

他忽然转过身,走出去,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叶开看着他的背影,笑容已变得有些苦涩。

可是,傅红雪并没有走下楼,因为这时丁灵琳正和翠浓从楼梯走上来。

楼梯很窄。翠浓站在楼梯口,似已怔住,她又看见了叶开,叶开正在看着她。

傅红雪也在看着她,丁灵琳却在看着叶开。

四双眼睛里的表情全都不同,没有人能形容他们此刻的表情。

幸好翠浓很快就垂下了头。

但叶开还是在盯着她。

丁灵琳走上来,傅红雪走下去。

翠浓也无言的转过身,跟着他走下去,没有再看叶开一眼。

但叶开却还是在盯着那空了的楼梯口,痴痴的出了神。

丁灵琳忍不住拍他的肩,冷冷道:“人家已走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跟着你的朋友走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冷冷道:“你若想横刀夺爱,可得小心些,因为那个人的刀也很快。”

叶开笑了。

丁灵琳也在笑,却是冷笑,冷笑着道:“只不过那个女人的确不难看,听说她以前就是靠这张脸赚钱,你的钱大概也被她赚了不少。”

叶开道:“你以为我在看她?”

丁灵琳道:“你难道没有?”

叶开道:“我只不过在想……”

丁灵琳道:“在心里想比用眼睛更坏。”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永远不会相信的。”

丁灵琳眼珠子一转,道:“我相信,只要你告诉我,我就相信。”

叶开叹道:“我只希望她真的喜欢傅红雪,真的愿意一辈子跟着他,否则……”

丁灵琳道:“否则怎么样?”

叶开目中似乎有些忧郁之色,缓缓道:“否则也许我就不得不杀了她!”

丁灵琳道:“你舍得?”

叶开淡淡道:“我本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了灵琳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他,轻轻道:“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是个口是心非的小色鬼,所以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叶开又笑了,却是苦笑。

就在这时,突然楼下有人在高呼:“叶开,叶开……”

一个紫衣笠帽的少年,刚纵马而来,停在天福楼外,用一只手勒缠绳,另一只手却在剥着花生。一柄没有鞘的剑,薄而锋利。

有的人已在失声惊呼:“路小佳!”

路小佳这三个字竞似有种神秘的吸引力,听到这名字的人,都已赶到窗口。

叶开也赶过来,笑道:“不上来喝杯酒?”

路小佳仰起了脸,道:“你吃不到我的花生,为何要请我喝酒?”

叶开道:“那是两回事。”

他转身拿起桌上的一杯酒,抛过去。

这杯酒就平平稳稳地飞到路小佳面前,就像是有人在下面托着一样。

路小佳笑了笑,手指轻轻一弹,酒杯弹起,在空中翻了个身,杯中的酒就不偏不倚恰好倒在路小佳嘴里,路小佳笑道:“好酒。”

叶开道:“再来一杯?”

路小佳摇摇头,道:“我只想来问问你,你是不是也接着了帖子?”

叶开道:“昨天才接到。”

路小佳道:“你去不去?”

叶开道:“你知道我是一向喜欢凑热闹的。”

路小佳道:“好,我们九月十五,白云庄再见。”

他捏开花生,抛起,正准备用嘴去接。

谁知叶开的人已飞了出去,一张嘴,接着了这颗花生,凌空倒翻,轻飘飘地又飞了回来,大笑道:“我总算吃到了你的花生了。”

路小佳怔了怔,突也大奖,大笑着扬鞭而去,只听他笑声远远传来,道:“好小子,这小子真他妈的是个好小子。”

面已经凉了。面汤是混浊的,上面飘着几根韭菜。

只有韭菜,最粗的面,最粗的菜,用一只缺了口的粗碗装着。

翠浓低着头,手里拿着双已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竹筷子,挑起了几根面,又放下去。

她虽然已经很饿,但这碗面却实在引不起她的食欲来。

平时她吃的面通常是鸡汤下的,装面的碗是景德镇来的瓷器。

看着面前的这碗面,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傅红雪碗里的面已吃光了,正在静静地看着她,忽然道:“你吃不下?”

翠浓勉强笑了笑道:“我……不饿。”

傅红雪冷冷道:“我知道你吃不惯这种东西,你应该到天福楼去的。”

翠浓垂着头,轻轻的道:“你知道我是不会去的,我…”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怕人不欢迎?”

翠浓摇摇头。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不去?”

翠浓慢慢地抬起了头,凝视着他,柔声道:“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也在这里,别的无论什么地方我都不会去。”

傅红雪不说话。翠浓悄悄地伸出手,轻抚着他的手——。

那只没有握刀的手。

她的手柔白纤美,她的抚摸也是温柔的,温柔中又带着种说不出的挑逗之意。她懂得怎么样挑逗男人。

傅红雪忽然甩开了她的手,冷冷道:“你认得那个人?”

翠浓又垂下头,道:“只不过……只不过是个普通客人。”

傅红雪道:“什么叫普通的客人?”

翠浓轻轻道:“你知道我以前……在那种地方,总免不了要认得些无聊的男人。”

傅红雪目中已露出痛苦之色。

翠浓道:“你应该原谅我,也应该知道我根本不想理他。”

傅红雪的手握紧,道:“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死盯着他。”

翠浓道:“我什么时候盯着他了,只要看他一眼,我就恶心得要命。”

傅红雪道:“你恶心?”

翠浓道:“我简直恨不得1真的杀了他。”

傅红雪又冷笑,道:“你以为我说的是那个姓彭的?”

翠浓道:“你不是说他?”

傅红雪冷笑道:“我说的是叶开。”翠浓怔住。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也认得他?他是不是个普通的客人?”

翠浓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凄然道:“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是在折磨我?还是在折磨你自己?”

傅红雪苍白的脸已因激动而发红,他勉强控制着自己,一字字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你是不是认得他而已。”

翠浓道:“就算我以前认得他,现在也已经不认得了。”

傅红雪道:“为什么?”

翠浓道:“因为现在我只认得你一个人,只是认得你。”

傅红雪看着她的手,神色更痛苦,道:“只可惜我不能让你过你以前过惯的那种日子,你跟着我,只能吃这种面。”

翠浓柔声道:“这种面也没什么不好。”

傅红雪道:“但你却吃不下去。”

翠浓道:“我吃。”她又拿起筷子,挑起了碗里的面,一根根的吃着,看她脸上勉强的笑容,就像是在吃毒药似的。

傅红雪看着她,突然一把夺过她的筷子,大声道:“你既然吃不下,又何必吃?…我又没有勉强你。”

他声音已因激动而嘶哑,手也开始发抖。

翠浓眼睛已红了,眼泪在眼睛里打着滚,终于忍不住道:“你何必这样对我?我……”

傅红雪道:“你怎么样?”

翠浓咬了咬牙,道:“我只不过觉得我们根本不必过这种日子的。”

她叹息着,柔声道:“你带出来的钱虽然已快用完了,但是我还有。”

傅红雪胸膛起伏着,嘎声道:“那是你的,跟我没有关系。”

翠浓道:“连我的人都已是你的,我们为什么还要分得这么清楚?”

傅红雪苍白的脸已通红,全身都已因激动而颤抖,一字字道:“但你为什么不想想,你的钱有多脏?我只要一想起你那些钱是怎么来的,我就要吐。”

翠浓的脸色也变了,身子也开始发抖,用力咬着嘴唇道:“也许不但我的钱脏,我的人也是脏的。”

傅红雪道:“不错。”

翠浓道:“你用不着叫我想,我已想过,我早已知道你看不起我。”

她嘴唇已咬出血来,嘶声接着道:“我只希望你自己也想想。”

傅红雪道:“我想什么?”

翠浓道:“你为什么不想想,我是怎么会做那种事的?我为了谁?我……我这又是何苦?”

她虽然尽力控制着自己,还是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忽然站起来,流着泪道:“你既然看不起我,我又何必定要缠着你,我……”

傅红雪道:“不错,你既然有一串串的银子可赚,为什么要跟着我,你早就该走了。”

翠浓道:“你真的不要我?”

傅红雪道:“是的。”

翠浓道:“好,好,好……你很好。”

她突然用手掩着脸,痛哭着奔出去。

傅红雪没有阻拦她,也没有看她。

她已冲出去,“砰”的,用力关上了门。

傅红雪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他身子也不再颤抖,但一双手却已有青筋凸出,额上已有冷汗流下。可是他突然倒了下去,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痉挛,嘴角吐出了白沫。然后他就开始在地上打着滚,像野兽般低嘶着,喘息着……就像是一只在垂死挣扎着的野兽。

门又开了。

翠浓又慢慢地走了进来。地面上泪痕竟已干了,于得很快,眼睛里竟似在发着光。但是她的手却又在颤抖。那绝不是因为痛苦而颤抖,而是因为兴奋!紧张!她眼睛盯着傅红雪,一步步走过去……突然间,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咀嚼的声音!一个人不知何时已从窗外跳进来,正依在窗口,咀嚼着花生。

路小佳!

翠浓脸色变了,失声道:“你来干什么?”

路小佳道:“我不能来?”

翠浓道:“你想来杀他?”

路小佳笑了笑,淡淡道:“是我想杀他?还是你想杀他?”

翠浓脸色又变了变,冷笑道:“你疯了,我为什么想杀他?”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女人若要杀男人,总是能找出很多理由来的。”

翠浓忽然挡在傅红雪前面,大声道:“不管你怎么说,我也不许你碰他。”

路小佳冷冷道:“就算你请我碰他,我也没兴趣,我从来不碰男人的。”

翠浓道:“你只杀男人?”

路小佳答道:“我也从来不杀一个已倒下的男人。”

翠浓道:“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路小佳道:“只不过来问问你们,有没有接到帖子而已。”

翠浓道:“帖子?什么帖子?”

路小佳又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们的交游实在不够广阔。”

翠浓道:“我们用不着交游广阔。”

路小佳道:“不交游广阔怎么能找到人?”

他突然拔剑,眨眼间就在墙上留了八个字!

“九月十五,白云山庄。”

翠浓道:“这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笑了笑,道:“这意思就是,我希望你们能在九月十五日那天,活着到白云山庄去,死人那里是不欢迎的。”

一阵风吹过,窗台上有样东西被吹了下来,是个花生壳。

路小佳的人却似已被吹走了。

风吹木叶,籁籁的响,傅红雪的喘息却已渐渐平静下来。

翠浓痴痴地站在那里,怔了许久,终于俯下身,抱起了他。

她的怀抱温暖而甜蜜。她一向懂得应该怎么样去抱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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