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有个茶亭。

马师们喜欢把这地方称做“安乐窝”,事实上这地方却只不过是个草篷而已。

但这是附近唯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刚作的时候,叶开和马芳铃就已避了进来。

雨,密如珠帘。

辽阔无边的牧场,在雨中看去,简直就像是梦境一样。

马芳铃坐在茶亭中的那条长板凳上,用两只手拍着膝盖,痴痴的看着雨中的草原。她已有很久没有说话。

女人不说话的时候,叶开也从不去要她们开口说话。

他一向认为女人若是少说些话,男人就会变得长命些。

闪电的光,照着马芳铃的脸。

她的脸色很不好,显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样子。

但这种脸色却使她看来变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

叶开倒了碗茶,一口气喝了下去,只希望茶桶里装的是酒。他并不是酒鬼,只有在很开心的时候,或者是很不开心的时候,他才会想喝酒。

现在他并不开心。现在他忽然想喝酒。

马芳铃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赞成我们来往的。”

叶开道:“哦?”

马芳铃道:“但今天他却特地叫我出来,陪你到四面逛逛。”

叶开笑了笑,道:“他选的人虽然对了,选的时候却不对。”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改变主意的?”

叶开道:“不知道。”

马芳铃盯着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说了很多话。、叶开又笑了笑,道:“你该知道他不是个多话的人,我也不是。”

马芳铃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们一定说了很多不愿让我知道的话,否则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叶开沉吟着,缓缓道:“你真的让我告诉你?”

马芳铃道:“当然是真的。”

叶开面对着她,道:“我若说他要把你嫁给我,你信不信?”

马芳铃道:“当然不信。”

叶开道:“为什么不信?”

马芳铃道:“我…”

她突然跺了跺脚,扭转身,道:“人家的心乱死了,你还要开人家的玩笑。”

叶开道:“为什么会心乱?”

马芳铃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会乱了。”

叶开笑了笑,道:“这句话听起来倒也好像蛮有道理。”

马芳铃道:“本来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转回身,盯着叶开,迫:“你难道从来不会心乱的?”

叶开道:“很少。”

马芳铃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对我也不动心么?”

叶开道:“动过。”这回答实在很干脆。

马芳铃却像是吃了一惊,脸已红了,红着脸垂下头,用力拧着衣角,过了很久,才轻轻道:“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你若真的喜欢我,早就该抱我了。”

叶开没有说话,却又倒了碗茶。

马芳铃等了半天,忍不住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叶开道:“没有。”

马芳铃道:“你是个聋子?”

叶开道:“不是。”

马芳铃道:“不是聋子为什么听不见?”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我虽然不是聋子,有时却会装聋。”

马芳铃抬起头,瞪着他,忽然扑过来,用力抱住了他。

她抱得好紧。

外面的风很大,雨更大,她的胴体却是温暖,柔软而干燥的。”

她的嘴唇灼热。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皋雨打在草原上。

叶开却轻轻地推开了她。

在这种时候,叶开竞推开了她。

马芳铃瞪着他,狠狠地瞪着他,整个人却似已僵硬了似的。她用力咬着嘴唇,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道:“你…你变了。”

叶开柔声道:“我不会变。”

马芳铃道:“你以前对我不是这样子的。”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那也许只因为我现在比以前更了解你。”

马芳铃道:“你了解我什么?”

叶开道:“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马芳铃道:“我不是真的喜欢你?我……我难道疯了?,叶开道:“你这么样对我,只不过因为你太怕。”

马芳铃道:“怕什么?”

叶开道:“怕寂寞,怕孤独,你总觉得世上没有一个人真的关心你。”

马芳铃的眼睛突然红了,垂下头,轻轻道:“就算我真的是这样子,你就更应对我好些。”

叶开道:“要怎么样才算对你好?乘没有人的时候抱住你,要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

马芳铃突然伸出手,用力在他脸上掴了一耳光。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叶开却像是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淡淡地看着她,看着她眼泪流出来。

她流着泪,跺着脚,大声道:“你不是人,我现在才知道你简直不是个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大叫着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

雨下得真大。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帘般的密雨中。

叶开并没有追出去,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见他脸上的表情却显得非常痛苦。

因为他心里也有种强烈的欲望,几乎已忍不住要冲出去,追上她,抱住她。可是他并没有这么样做。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石像般地站在这里,等着雨停……

雨停了。

叶开穿过积水的长街,走人了那窄门。

屋子里静得很,只有一种声音,洗骨牌的声音。

萧别离疑视着面前的骨牌,神情间仿佛带种说不出的忧虑。

叶开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今天我什么都看不出。”

叶开道:“既然看不出,为什么叹息?”

萧别离道:“就因为看不出,所以才叹息。”

他终于抬起头,凝视着叶开,缓缓接着道:“只有最凶险、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的。”

叶开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却看出了一件事。”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今天你至少不会破财。”

萧别离在等着他说下去。

他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只不过从怀里取出了那叠崭新的银票,轻轻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萧别离面前。

萧别离看着这叠银票,居然也没有再问什么。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着说,也用不着问的。

过了很久,叶开才微笑着道:“其实我本不必将这银票给你的。”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本来也并不是真的要我去杀他的,是吗?”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你只不过是想试探试探我,是不是想杀他而已。”

萧别离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大多,想得大多并不是件好事。”

叶开道:“无论如何,你现在总该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想杀他的人。”

萧别离道:“现在无论谁都已知道。”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因为公孙断已死了。死在傅红雪的刀下!”

叶开的微笑突然冻结。

他脸上从未出现过如此奇怪的表情。

萧别离慢慢地接着道:“不但公孙断死了,云在天和花满天也死了。”

叶开失声道:“难道也是死在傅红雪刀下的?”

萧别离摇摇头。

叶开皱眉道,“是谁杀了他们?”

萧别离道:“马空群。”

叶开又怔住。一。~又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想不通,实空想不通。”

萧别离道:“有什么想不通的?”

时开道:“现在他明知有个最可怕的仇敌随时在等着机会杀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最得力的两个帮手在这种时候杀了呢?”

萧别离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很奇怪的人,所以总是会做出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叶开却居然似已接受了。

他忽然改变话题,问道,“昨天晚上楼上那位贵客呢?”

萧别离道:“贵客?”

叶开道,“金背驼龙丁求。”

萧别离似乎现在才想起了求这个人,微笑道:“他也是个怪人。也常会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我就从未想到他会到这种地方来。”

叶开道:“他不是来找你的。”

萧别离悠悠的一笑,道:“又有谁还会来找我这个残废。”

叶开也笑了笑,道:“他还在上面?”

萧别离摇了摇头,道:“已经走了。”

叶开道:“哪里去了?”

萧别离道:“去找人。”

叶开道:“找人?找谁?”

萧别离道:“乐乐山。”叶开很诧异,道:“他们也是朋友?”

萧别离道:“不是朋友,是对头,而尽是多年的对头。”

叶开沉吟着,道:“丁求这次来,难道就是为了要找乐乐山?”

萧别离道:“也许。”

叶开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过节?”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谁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纠缠不清的。”

叶开又沉吟了很久,忽又问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高手,据说是那红花婆婆的唯一传人。”

萧别离道,“你说的是‘断肠针’杜婆婆?”

叶开道:“不错。”

萧别离道:“这名字我倒听说过。”

叶开道:“见过她没有?”

萧别离苦笑道:“我宁愿还是一辈子不要见着她的好。”

叶开道:“昔年‘千面人魔’门下的四大弟子,最后剩下的一个叫‘无骨蛇’西门春的,你当然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萧别离道:“我宁愿见到杜婆婆,也不想见到这个人。”

叶开缓缓道:“只不过,据我所知,这两人也都到这里来了。”

萧别离动容道,“什么时候来的?”

叶开道:“来了已很久。”

萧别离沉默了半晌,突又摇摇头,道,“不会,绝不会,他们若到了这里,这里一定会知道。”

叶开凝祝着他,道:“也许他们已到了,万马堂岂非本就是藏龙卧虎之地?”

萧别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叶开道:“也许万马堂就因为有了这种帮手,所以才有恃无恐。”

萧别离忽然笑了笑,道:“这是万马堂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叶开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话确实好像太多了一些。”

他好像已想告辞了,但就在这时,门外已走进了一个人。

一个自衣人,衣上系着条麻布,手里捧着叠东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请帖。

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请帖。

是讣闻。

公孙断、云在天和花满天的讣闻,具名的是马空群,大殓的日子就是后天。

清晨大祭,正午入殓,然后当然还有素酒招待吊客们。叶开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那白衣戴孝的马师双手送上了讣闻,又躬身道:“三老板再三吩咐,到时务必请萧先生和叶公子去一趟,以尽故人之思。”

萧别离长长叹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别,我怎会不去。”

叶开道:“我也会去的。”

白衣人再三拜谢。叶开忽又道:“这次讣闻好像发的不少。”

启衣人道:“三老板与公孙先生数十年过命的友谊,总盼望能将这丧事做得体面些。”

叶开道:“只要在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

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请到了。”

叶开道:“傅红雪呢?”

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只怕他不敢去而已。”

叶开深思着,缓缓道:“我想他也会去的。”

白衣人恨恨道:“但愿如此。”

叶开道:“找着他的人没有?”

白衣人道:“还没有。”

叶开道:“你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

白衣人沉吟着,终于点头道,“那就麻烦叶公子了,在下也实在不愿见到这人,他最好也莫要被人见到才好。”

萧别离一直凝视着手里的讣闻,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想不到万马堂居然也将讣闻发了一份给傅红雪。”

叶开淡淡道:“你说过,他是个怪人,他会去的。”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因为我看得出他绝不是个会逃避的人。”

萧别离沉吟着,缓缓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还是劝他莫要去的好。”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你难道看不出这份讣闻也是个陷阱吗?”

叶开皱眉道:“陷阱?”

萧别离神情严肃,道:“这一次傅红雪若是入了万马堂,只怕就真的休想回故乡了。”

“天皇皇,地皇皇,人流血,月无光。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午后,骤雨初晴,晴空万里。

叶开正在敲傅红雪的门。

从今天清晨以后,就没有人再看到过傅红雪了,每个人提起这脸色苍白的跛子时,都会现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条毒蛇。

傅红雪杀了公孙断的事,现在想必已传遍了这个山城了。

窄门里没有回应,旁边的一扇门里,却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探出头来,带着怀疑而又畏俱的眼色,看着叶开。

她脸上布满了皱纹,皮肤已干瘪。

叶开知道她是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便带着笑问道:“傅公子呢?”

老太婆摇摇头,道:“这里没有富公子,这里都是穷人。”

叶开又笑了。他这人好像从来就很难得生气的。

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脸色发白的跛子,他已经搬走了。”

叶开道:“搬走了?什么时候搬走的?”

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他快要搬走?”

老太婆恨恨道:“囚为我的房子决不租给杀人的凶手。”

叶开终于明白,得罪了万马堂的人,在这山城里似乎已很难再有立足之地。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笑了笑,就转身走出巷子。

谁知老太婆却又跟了出来,道:“但你若没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将那房子租给你。”

叶开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杀人的凶手?”

老太婆道:“你不像。”

叶开忽然沉下脸,道:“你看错了,我不但杀了人,而且杀了七八十个。”

老太婆倒抽了口凉气,满脸俱是惊骇之色。

叶开已走出了巷子。

他只希望能尽快找到傅红雪。

他没有看到傅红雪,却看到了丁求。

丁求居然就坐在对面的屋檐下,捧着碗热茶在喝。

他华丽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去有些无精打采。

这条街那边正有个牧羊人赶着四五条羊慢慢地走过来。

暴而后天气虽又凉了些,但现在毕竟还是盛暑时。

这牧羊人身上居然披着件破羊皮袄,头上还戴着顶破草帽。帽子戴得很低,手里提着条牧羊杖,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小调。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这种边荒之地,好男儿讲究的是放鹰牧马,牧羊人不但穷,而且没人看得起。

街上的人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这牧羊人倒也很识相,也不敢走到街心来,只希望快点将这几条瘦羊赶过去。

谁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个人注意他。

丁求一看见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他。

叶开也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街上积着水。

这牧羊人刚绕过一个小水潭,就看见丁求大步走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他连头都没有抬,又想从了求旁边绕过去。

牧羊人总是没胆子的。

谁知丁求却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烦了,突然道:“你几时学会牧羊的?”

牧羊人怔了怔,嗫嚅着道:“从小就会了。”

丁求冷笑道:“难道你在武当门下学的本事,就是牧羊?”

牧羊人又怔了怔,终于慢慢地抬起头,看了丁求两眼,道:“我不认得你。”

牧羊人叹了口气,又道:“你只怕认错人了。”

丁求厉声道:“姓乐的,乐乐山,你就算化骨扬灰,我也一样认得你,这次你还想住哪里走?”

这牧羊人难道真是乐乐山?

他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道:“就算你认得我,我还是不认得你。”他居然真是乐乐山。

了求冷笑着,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华丽的衣服,背后的驼峰,赫然绣着条五爪金龙。

乐乐山失声道:“金背驼龙?”

丁求道:“你总算还认得。”

乐乐山皱眉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了求道:“找你算帐。”

乐乐山道:“算什么帐?”

丁求道:“十年前的旧帐,你难道忘了么?”

乐乐山道:“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你,哪里来的什么旧帐。”

丁求厉声道:“十七条命的血债,你赖也赖不了的,赔命来吧。”

乐乐山道:“这人疯了,我……”

丁求根本不让他再说话,双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条五尺长的金鞭。

金光闪动,妖矫如龙,带着急风横扫乐乐山的腰。

乐乐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乌云般洒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

丁求不等,金鞭已变了四招。

乐乐山跺了跺脚,反手一拧羊皮袄,居然也变成了件软兵器。这正是武当内家束湿成棍的功夫。

这种功夫练到家的人,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可以当做武器。眨眼间他们就已在这积水的长街上交手十余招。

叶开远远地看着,忽然发现了两件事。

一个真正的酒鬼,绝不可能成为武林高手,乐乐山的借酒装疯,原来只不过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姿态而已,其实他也许比谁都清醒。

可是他却好像真的不认得丁求。

丁求当然也绝不会认错人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叶开沉思着,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可能。

但这件事并不可笑。

死,绝不是可笑的事。

乐乐山的武功纯熟、圆滑、老到,攻势虽不凌厉,但却绝无破绽。

他这种人本不可能露出这种破绽来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

就在这一瞬间,叶开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之色,然后他的眼珠就凸了出来。

丁求的金鞭已毒龙般缠住了他的咽喉。

“格”的一声,咽喉已被绞断。

丁求仰面狂笑,道:“血债血还,这笔帐今天总算是算清了。”

笑声中,他的人已掠起,凌室翻身,忽然间已没入屋脊后,只剩下乐乐山还凸着死鱼般的眼珠,歪着脖子躺在那里。

他看来忽然又变得像是个烂醉如泥的醉汉。

没有人走过去,没有人出声。

无论难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里总会觉得很不舒服的。那杂货店的老板站在门口,用两只手棒青胃,似乎已将呕吐出来。

太阳又升起。

新鲜的阳光照在乐乐山的身上,照着刚从他耳朵眼睛里流出来的血,血很快就干了。

叶开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看着他狰狞可怖的脸,黯然道:“你我总算是朋友一场,你还有什么话要交待我?”

当然没有。死人怎么会说话呢。

叶开却伸手拍拍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会安排你的后事的,我也会洒几樽浊酒,去浇在你的墓上的。”

他叹息着,终于慢慢地站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萧别离。

萧别离居然也走了出来,用两只手支着拐杖,静静地站在檐下,他的脸色在阳光下看来:仿佛比傅红雪还要苍白得多。

他本就是个终年看不到阳光的人。

叶开走过去,叹息着道:“我不喜欢杀人,却偏偏时常看到杀人。”

萧别离沉默着,神情也显得很伤感了过了很久,才长叹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样做的,只可惜我已劝阻不及了。”

叶开点点头,道:“乐大先生的确死得太快。”

他抬起头,忽又问:“你刚出来?”

萧别离道:“我本该早些出来的。”

叶开道:“刚才我正跟别人说话,竟没有看见你出来。”

萧别离道:“你在跟谁说话?”

叶开道:“乐大先生。”

萧别离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死人不会说话。”

叶开道:“会。”

萧别离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奇特,道:“死人也会说话?”

叶开点点头,道:“只不过死人说的话,很少有人能听得见。”

萧别离道:“你能听得见?”

叶开道:“能。”

萧别离道:“他说了些什么?”

叶开道:“他说他死得实在太冤。”

萧别离皱眉道:“冤在哪里?”

叶开道:“他说了求本来杀不了他的。”

萧别离道:“但他却已死在丁求的鞭下。”

叶开道:“那只因有别人在旁边暗算他。”

萧别离皱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谁?”

叶开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掌,在萧别离面前摊开。

他掌心赫然有根针。惨碧的针,针头还带着血丝。

萧别离动容道:“断肠针?”

叶开道:“是断肠针。”

萧别离长长吐出口气,道:“如此看来,杜婆婆果然已来了。”

叶开道:“而且已来了很久。”

萧别离道:“你已看见了她?”

叶开苦笑道:“杜婆婆的断肠针发出来时,若有人能看见,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

萧别离只有叹息。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她并没有躲在万马堂里。”

萧别离道:“怎见得?”

叶开道:“因为她就住在这镇上,说不定就是前面那背着孩子的老太婆。”

萧别离脸色变了变,他也己看见一位老妇人在背着她的孩子过街。

叶开道:“断肠剑既然己来了,无骨蛇想必也不远吧。”

萧别离道:“难道他也一直躲在这镇上?”

叶开道:“很可能。”

萧别离道:“我怎么从未发现这镇上有那样的武林高手?”

叶开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别人本就看不出来的,说不定他就是那个杂货店的老板。”

他看着萧别离,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也说不定就是你。”

萧别离也笑了。

他的笑容在阳光下看,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然后他就慢慢地转过去,慢慢地走了回去。

叶开看着他微笑时,总会忘记他是个残废,总会忘记他是个多么寂寞、多么孤独的人。

但现在叶开看着的是他的背影。

一个瘦削、残废、孤独的背影。

叶开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难得出来,我想请你喝杯酒。”

萧别离仿佛很惊奇,道:“你请我喝酒?”

叶开点点头,道:“我也难得请人喝酒。”

萧别离道:“到哪里喝?”“叶开道:“随便哪里,只要不在你店里。”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店里的酒太贵。”

萧别离又笑了:“但是我店里可以挂帐。”

可以挂帐这四个字,对身上没钱的人来说,的确是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萧别离微笑道:“我只不过是在拉生意。”

叶开叹道:“有时你的确像是生意人。”

萧别离道:“我本来就是。”

他微笑着,看着叶开,道:“现在你要请我到哪里喝酒去?”

叶开眨着眼笑道:“在我说来,可以挂帐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这种地方喝酒,总是最开心的。”

萧别离道:“还帐的时候呢?”

叶开道:“还帐的时候虽痛苦,但那已是以后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是问题。”

他微笑着推开门。让萧别离走进去。

但是他自己却没有走进去。

因为就是这时,他看见了翠浓。

翠浓正低着头,从格下匆勿地向这里走。

昨天晚上她为什么会忽然失踪?

到哪里去?

从哪里回来的?

叶开当然忍不住要问问她,但是她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叶开。

另一个人在瞪着叶开。

傅红雪。

傅红雪终于出现了。

叶开的手刚刚伸出去,刚准备去拉住翠浓,就发现了他。

他瞪着叶开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满了怒意,苍白的脸已发红。

叶开的手慢慢地缩回,又推开门,让翠浓走进去。

翠浓走进了门,才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好像真到现在才看见他这个人。

叶开却有点笑不出来。、因为傅红雪还在瞪着他,那眼色就好像一个嫉妒的丈夫在瞪着他妻子的情人。

叶开看着他,再看着翠浓,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种事原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发生的。

叶开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你杀了公孙断?”

傅红雪冷笑道:“我早就该杀了他的。”

叶开道:“这是他的讣闻。”

傅红雪道:“讣闻?”

叶开微笑着,道:“你杀了他,他大祭的那天,万马堂却要请你去喝酒。你说是不是妙得很?”

傅红雪凝视着他递过来的讣闻,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妙得很,的确妙得很。”叶开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当然一定会去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天也一定热闹得很。”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好像对我的事很关心。”

叶开又笑了笑,道:“那也许只因为我本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乐乐山怎么会死的?”

叶开道:“不知道。”

傅红雪冷冷道:“就因为他管的闲事太多了。”

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从叶开身旁慢慢地拖了过去,走上街心。

街上还积着水。

傅红雪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可笑。

平时他过街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脚。

但现在却不同。

今天街上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手,他千里的刀。

这把杀了公孙断的刀。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种敌意。

“现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万马堂的仇敌,绝不会再有一个人将你当做朋友了。”

“为什么?”

“因为这镇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依靠万马堂为生的。”

“所以你从此要特别小心,就连喝杯水都要特别小心。”

这些都是沈三娘临走时说的话。

他实在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对他特别关心。

他根本不认得这女人,只知道她是翠浓的朋友,也是马空群的女人。

翠浓怎么会跟这种女人交朋友的?

他也不懂。也不知为什么,他对这女人竟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意,只巴望她炔点走开。

可是她却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在草原上转了很久,他只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和翠浓两人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无论谁都很难相信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甚至连公孙断都不会相信。但他却的确是第一次杀人。

他将刀从公孙断胸膛上拔出来时,竟忍不住呕吐起来。

无论谁都很难了解他这种心情,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了解。

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变成尸体,决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本不愿杀人的。

但是他却非杀不可!

没有雪,只有砂。

红砂。

鲜血跟着刀锋一起溅出来,染红了地上的黄砂。

他跪在地上呕吐了很久,直到血已干这时,才能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沈三娘一直在看着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轻蔑,还是怜悯?

无论是什么,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他却可以忍受别人的愤恨和轻蔑。

他己习惯。

傅红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过街心。

现在他只想躺下去,躺下去等着翠浓。

直走到镇外,沈三娘才跟他们分手。

他并没有问她要到哪里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但她却拉着翠浓,又去嘀咕了很久。

然后翠浓就说要回去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后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里。”

她当然应该知道”傅红雪当然想不到“她”并不是翠浓,而是他所厌恶的沈三娘。

这秘密也许永不会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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