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洛元帅,以他的最高军阶,不得不有一所与身分相当的屋子。蒙巴那斯街一共有两三座王府,他就在那条街上住着一所巍峨宏大的府第。虽然租的是全幢,却只用了底下一层;李斯贝特来管家的时候,就想立刻把二楼转租出去,认为这一部分的收入抵得了全部房租,伯爵差不多可以白住,但是老军人不答应。几个月以来,元帅老是在暗中发愁。他看出弟媳妇的窘况,虽不知道原因,已经感觉到她在受罪。一向无忧无虑很快活的老人,不大出声了,他特意把二层楼留着,有朝一日他的家可能成为男爵夫人母女俩的栖身之所。大家知道福芝罕伯爵家道平常,陆军大臣维桑布尔亲王,便硬要他的老伙计收受一笔搬家津贴。于洛把这笔钱置办了底层的家具,样样弄得体体面面的,因为他不愿意,照他的说法,把元帅的权杖放在脚底下。①帝政时代,屋主人是个参议员,楼下几间客厅装修得非常富丽,白漆描金,到处雕花,至今还保存得很好。元帅又放进一些古色古香,同样格局的家具。车房里停着一辆车,漆有两棍交叉的徽号;逢到大场面,或是上陆军部,或是进王宫,有什么典礼或是庆祝,他便向外边租用牲口。三十年来的用人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兵,厨娘是老兵的姊妹。因此他能够省下万把法郎,加在他预备给奥棠丝的一份小家私上面。老人天天从蒙巴那斯街穿过环城大道,步行到翎毛街;残废军人见了他每次都对他立正敬礼,而元帅总是微微一笑的招呼他们——

①法国军制,将校佩刀,唯元帅持权杖。

“你对他立正的那个人是谁呀?”有一天一个工人问一个残废的上尉。

“让我来告诉你吧,小伙子,”军官回答。

小伙子摆好了姿势,预备耐着性子听一个多嘴的人唠叨。

“一八○九年,”残废军官说,“皇帝带着大军冲向维也纳,咱们的任务是保卫两翼。到一座桥口,山岩上高高低低有三座堡垒,都是防守这座桥的炮兵阵地。我们的司令官是马赛纳元帅。你刚才看见的那位,当时是禁卫军榴霰兵团的旅长,我就在他部下……咱们的队伍在桥这一边,堡垒在河的对岸。我们这方面冲锋冲了三次,退了三次。于是元帅说:‘去找于洛来,只有他跟他的弟兄们吃得下这一仗。’咱们便开上去。从桥上退下来的将军,在炮火下面拦住了于洛告诉他怎么对付,说话的时候挡住了去路。旅长满不在乎的回答说:‘我不要听意见,只要你腾出路来让我走,’说罢他带着部队首先上了桥。于是砰隆隆!三十尊大炮对我们轰过来了……”

“哎唷!我的小乖乖!”工人叫道,“那一下子挂彩的该不少啦!”

“要是你象我一样,亲耳听见他若无其事的说那句话,你也会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座桥并没阿尔科勒桥那样出名,可是更伟大。我们跟着于洛一直冲到炮兵阵地。吓!一路死了多少,那些好汉!”军官一边说一边脱了脱帽子。“我们这一下把德国兵唬住了。你看到的那位老人,皇帝把他封了伯爵;给咱们老总的荣誉,就等于给了我们全体的荣誉;他们把他晋级为元帅也是大大应该的。”

“元帅万岁!”工人叫了声。

“噢!你再嚷也是白费!元帅的耳朵给大炮轰聋了。”

这段故事可以表示荣军们怎样的敬重于洛元帅,同时他始终不变的共和党人的主张,使他在本区里也大得人心。

以这样安详、这样纯洁、这样高尚的心灵而哀伤忧苦,真叫人看了难受。男爵夫人只能用尽女人的技巧对大伯扯谎,把所有可怕的事实瞒着他。大祸临头的那一天早上,跟一般老年人一样起身很早的元帅,以答应结婚为条件,从李斯贝特嘴里盘问出了兄弟的真情。老姑娘从进门起就在等这个机会,所以未婚夫向她探听秘密在她是极高兴的;因为经过了这一下,她的婚事愈加稳固了。

“你兄弟是不可救药的!”贝特对准元帅比较清楚的一只耳朵叫。

洛林姑娘靠她响亮清楚的声音,能够跟老人谈话。她不怕喊破嗓子,要她的未婚夫知道,跟她在一块他永远不是聋子。

“他有了一个阿黛莉娜还养过三个情妇,”老人叹道,“可怜的阿黛莉娜!……”

“要是你肯听我,”李斯贝特叫道,“你可以利用维桑布尔亲王的交情,替我姊姊谋一个体面的差事;这样她可以得到帮助,因为男爵把三年的薪俸都抵押了。”

“好,”老人回答,“我到部里去探探他对我兄弟的意见,求他切实帮帮我弟媳妇的忙,给她找一个不失身分的事!……”

“巴黎几位做慈善事业的太太跟总主教合作,组织了一个慈善会;她们要聘请几位高薪水的视察员,调查真正清寒的人。那样的职位跟阿黛莉娜很相宜,她一定中意的。”

“你去叫人套车,我去穿衣服。必要的话我到讷伊①去见王上!”——

①讷伊,国王常幸的行宫所在地。

“呦!他多喜欢她!”贝特心里想,“我碰来碰去,老是碰上她。”

李斯贝特已经在这儿当权,可是不在元帅面前。三个用人都非常怕她;她为自己特意添了一个贴身女仆,使出老姑娘的脾气,事无大小都要人报告,都要亲自过目,处处要使她亲爱的元帅舒服。跟未婚夫一样的共和党,她的平民气息特别讨他喜欢;她奉承的手段也极高明;半个月以来,元帅的生活舒服得多;好象孩子受到了母亲的照顾,他发现李斯贝特的确实现了他一部分梦想。

“亲爱的元帅,”她送他到阶沿上,“把车窗拉上来,别两面通风,听我的话好不好?……”

元帅,这个从来没有受过体贴的单身汉,虽然心绪恶劣,临走也不免对贝特挂着点笑容。

就在这个时候,于洛男爵奉到大臣的召唤,离开了公事房,向元帅维桑布尔亲王的办公室走去。虽然大臣召见手下一个署长是常事,于洛却是情虚得厉害,觉得副官弥图弗莱脸上有些说不出的阴沉沉冷冰冰的气息。

“弥图弗莱,亲王怎么样?”他带上办公室的门,追上前面的副官。

“他恐怕在生你的气,男爵;他的声音、眼睛、脸色,好象就要大发雷霆似的……”

于洛脸色发白,一声不出的走过穿堂,会客室,心跳得很快,一直走到办公室门外。元帅那时七十岁,头发全白了,跟上了这个年纪的老人一样,脸上的皮肤变了树皮一般的颜色,最有威严的是那个宽广的天庭,在你的想象中仿佛一片战场。白雪满顶的脑盖下面,亮着一对蓝眼睛,因为眉毛部分的拱形骨特别往外突,眼光显得很阴沉,平时总带点儿凄凉的情调,表示一肚子的苦闷与牢骚。他当年是和贝纳多特并肩的元勋,也有过裂地封疆的希望。①他动了感情,一双眼睛就变成两道可怕的闪电,而老是有点儿闷的嗓子也变得尖厉刺耳。发怒的时候,亲王立刻恢复他军人的面目,说话也回复了科坦少尉的口气;那时他是绝对不留情面的。于洛-德-埃尔维瞥见这头老狮子,乱发蓬松象马鬣一般,双眉紧蹙,背靠着壁炉架,眼睛好似在出神——

①贝纳多特初为拿破仑手下名将,后为瑞典国王,称查理十五。

“亲王,我来请示!”于洛装做若无其事的,说话极有风度。

元帅一声不出,目不转睛的瞪着他的署长,看他从门口走到面前。这道深沉的目光有如上帝的神目,于洛受不住了,无地自容的把眼睛低了下去,心里想:“他全知道了。”

“你不觉得有什么亏心事吗?”元帅的声音严肃,沉着。

“有的,亲王。也许我瞒着您在阿尔及利亚搜索粮食是错的。在我这个年纪,加上我的嗜好,当了四十五年差事,还是两手空空。法国四百位议员的宗旨,您是知道的。那般先生对所有的缺份都眼红,把大臣们的薪俸尽量压低,这不是说完了吗?……对一个老公务员,他们肯给一笔钱吗?……你对那些刻薄的人能有什么希望?他们只给土伦港口的工人三十铜子一天,实际是少了四十铜子就养不活家!他们想不到在巴黎拿六百,一千,一千二的公务员,受的何等苛刻的待遇;可是薪水一到四千法郎,他们就打你主意了!……他们连一八三○年充公的王室财产,也不肯还给王室;也不肯拨一份产业给一个穷亲王,而那份产业当初还是路易十六自己出钱买下的!……您要是没有家私,人家就让您跟我大哥一样光靠薪俸过日子,再也想不起您曾经救过拿破仑大军,在波兰那片池沼纵横的平原上,和我一起。”

“你盗用了公款,该送到重罪法庭去,象那个国库的出纳员一样!而你先生把事情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大人,那是大不相同的!我有没有做监守自盗的事?……”

“一个人闹出这种丑事,在你的地位上这样的措置乖张,简直是担了双重的罪名。你丢了我们上级衙门的脸,一向是全欧洲最清白的!……而这些,先生,是为了二十万法郎,为了一个女流氓!……”说到这里元帅声色俱厉。“区区一个小兵,偷卖了部队的公物尚且被处死刑,而你是一个参议官!第二骠骑旅的波冷上校告诉我,在萨韦尔纳,他手下一个弟兄爱上一个阿尔萨斯姑娘,小妖精作死作活的要一条披肩;那个兵吃了二十年粮,马上要升做少尉,旅部里人人瞧得起的,为了这条披肩居然盗卖了本营的公物。结果怎么样,你知道吗,德-埃尔维男爵?他捣烂了窗上的玻璃吞下肚子,在医院里捱了十一个钟点才死……你,你去想法子中风死吧,那我们还可以救出你的名誉……”

男爵恶狠狠的望着元帅;元帅一看见这副贪生怕死的表情,立刻脸上红了几块,眼睛冒起火来。

“您就不救我了吗?……”男爵嘟囔着说。

这时于洛元帅听说只有他兄弟和大臣在内,便径自闯了进来,象所有的聋子一样直撞到亲王前面。

“噢!”波兰战役的老英雄嚷着,“老哥,我知道你为什么来的!……可是白费……”

“白费!……”于洛元帅跟着说了一遍,他只听见这两个字。

“是的,你来替你兄弟说情;你可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吗?”

“我的兄弟?……”聋子问。

“对啦,他是一个混……不配做你的兄弟!……”

亲王的怒火使他射出两道闪电似的,令人心惊胆战的目光,象拿破仑的一样。

“你胡说,科坦,”于洛元帅脸色发了白,“咱们丢开身分!

来吧,我领教就是。”

亲王走到老伙计前面直瞪着他,抓了他的手凑在他耳边说:

“你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你等着瞧吧……”

“好,那么你硬正点!你要遭到空前大祸了!”

亲王回身从桌上拿起一宗案卷塞在于洛元帅手里,喊:

“你念吧!”

福芝罕伯爵在卷宗内先读到下面一封信:

呈内阁首相大人阁下密件

阿尔及尔年月日

亲王阁下:现在我们手头有一件非常棘手的案子,您可以从附上的文件中阅悉详情。

本案的节略如下:于洛-德-埃尔维男爵派了他的一个叔岳到奥兰省来操纵谷子粮秣,又派了一个仓库主任做副手。仓库主任供出了一些事实,引起了人家注意,结果是逃跑了。检察官以为本案只牵涉到两个下属,办得很认真;但是署长的叔岳若安-斐歇尔,知道要解上刑庭的时候,在狱中用钉子自刺身亡。

如果这位忠厚老实的人,——他大概是受了他副手和侄婿的骗,——不写信给于洛男爵,案子可以就此结束。但这封信落到了检察署手里;检察官大为惊异,特地来看我。把一个劳苦功高的参议官兼陆军部署长,加以逮捕而提起公诉,实在太难看了;在别列津纳河①一役之后,他在行政方面的整理工作,我们大家都沾光的。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请求法院把全部案卷移交了过来——

①别列津纳河,白俄罗斯境内德聂伯河的支流。一八一二年十一月,征俄法军仓皇退却,渡河西归。

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让事情发展下去?还是,既然主犯已经死了,除掉把在逃的仓库主任缺席判决之外,把这件事压下去?检察官同意我把卷宗送达尊处。德-埃尔维男爵住在巴黎,案子的审理也应当由巴黎法院主持。我们想出了这个含糊的办法,暂时摆脱了难题。

可是我们希望元帅赶快有所决定。这桩舞弊案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只有检察官、初审官、检察长、和我,知道幕后的主使犯;倘使这个消息泄漏出去,我们更要受累无穷了。

念到这儿,那份公事从于洛元帅手里掉了下来;他望了望兄弟,觉得无须再翻其他的卷宗;但他找出了若安-斐歇尔的信,瞥了一眼便递给男爵。

发自奥兰监狱。

侄婿青及: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世界上了。你放心,人家决计找不到对你不利的证据。我一死,加上你那个坏蛋沙尔丹在逃,案子便可了结。想到我们的阿黛莉娜承你抬举得那么幸福,我死也死得很高兴的。你无须再拨二十万法郎来了。再见。

这封信当由一位在狱的犯人交给你,我相信他是可靠的。

若安-斐歇尔。

“我请您原谅,”于洛元帅极有骨气的向亲王道歉。

“得啦,跟我还用这个称呼吗,于洛!”大臣握着他老朋友的手说——“可怜的骠骑兵只害死他一个人,”他用霹雳似的眼光把男爵瞪了一眼。

“你拿了多少?”福芝罕伯爵问他的兄弟。

“二十万。”

“好朋友,”伯爵对大臣说,“四十八小时内我把二十万法郎送过来。我决不能让人家说姓于洛的盗用公家一个钱……”

“你胡闹!”元帅回答,“我知道二十万法郎在哪里,我会去要回来的——至于你,赶快提辞呈,申请退休吧!”他把双页的公文纸扔到坐在桌子旁边两腿发抖的参议官那里。“这个案子要丢我们大家的脸,所以我得到了内阁会议的同意,由我全权处理。既然你毫无骨气,不要我尊敬而还想活下去,过那种没有人格的生活,那么你的养老金给你就是。可是别再出来现眼。”

元帅打了铃。

“公务员玛奈弗在吗?”

“在,大人,”副官回答。

“找他来。”

“你,”大臣一见玛奈弗便嚷道,“跟你的女人,你们存心把德-埃尔维男爵搅得精光。”

“报告大人,请您原谅,我们很穷,我只靠我的差事过日子,我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没有生,那是男爵的。”

“好一副坏蛋的嘴脸!”亲王指着玛奈弗对于洛元帅说——“少说你那套不要脸的废话;把二十万法郎拿回来,要不你就上阿尔及利亚去。”

“可是大人,您不知道我的女人,她把什么都吃光了。男爵天天请六位客人吃饭……我家里一年要五万法郎开销。”

“你走吧,”大臣厉声吆喝,好似在战事紧张的当口喝令冲锋,“两小时之内就发表你调职……去罢。”

“那我宁可辞职的,”玛奈弗放肆的回答,“要我受了过去那一套,再把我打下去,我是不甘心的,我!”

说罢他出去了。

“不要脸的下流东西!”亲王骂了一句。

这期间,于洛元帅始终一动不动站在那儿,脸色白得象死人,偷偷的打量着他的兄弟。这时他过去握了握亲王的手,又重复了一遍:

“四十八小时之内,物质上的损失可以补救过来;可是荣誉!啊!再见,元帅!这真是要了我的命……”他又咬着亲王的耳朵:“唉,我活不成了。”

“该死,你干吗今天早上跑来?”亲王觉得很难受。

“我是为他太太来的,”伯爵指着埃克托说,“她没有饭吃了……尤其是现在。”

“他有养老金呀!”

“早已押给人了!”

“真是魔鬼上了身!”亲王耸了耸肩膀,“那些女人究竟灌了你什么迷汤,你会这样糊涂的?”他问于洛-德-埃尔维,“你明知法国衙门的规矩多么严,每样东西都要登记,备案,为了几生丁的收支都要消耗几令的纸张,你还抱怨,象放回一个小兵,买一个马刷子那样芝麻大的事,也得上百个签字;你怎么能,怎么敢希望把舞弊的事长久瞒下去?还有报纸!还有忌妒你的人!还有心里想舞弊的人!难道那些女人把你的人情世故统统拿走了吗?把核桃壳蒙了你眼睛吗?再不然难道你天生跟我们不同?你一发觉自己没有了人味儿,老是色迷迷的时候,你就该脱离衙门!要是你犯罪之外再加上糊涂,你将来要落到什么田地……我简直不愿意说……”

“你答应我照顾她吗,嗯,科坦?”福芝罕伯爵问。他什么话都没听见,心里只想着弟媳妇。

“放心好了!”

“那么谢谢你,再见了!”——“来吧,先生,”他对兄弟说。

亲王表面上眼神很镇静的望着两兄弟,举动态度、体格性格那么不同的两兄弟:一个勇敢,一个懦怯;一个好色,一个严肃;一个清白,一个贪污;他望着他们,心里想:

“这个脓包是不会死的!而我可怜的,那么清正的于洛,他却是非死不可的了!”

他在自己的椅上坐下,重新拿起非洲的公事来看,那个动作表现出做领袖的冷静,同时也表现出疆场上磨练出来的,深刻的怜悯!事实上再没有比军人更富于人情味的,尽管表面上那么粗鲁,尽管作战的习惯养成了战场上必不可少的,绝对的冷酷。

下一天,各报在不同的标题之下发表了几则不同的消息:

于洛-德-埃尔维男爵业已申请退休。这位要员的辞职,闻与阿尔及利亚办事处的账目不清有关。该案爆发,乃系两个办事员一死一逃所致。男爵获悉误信部属,以致发生渎职情事之后,大受刺激,在部长室内当场入于瘫痪状态。

于洛-德-埃尔维先生为于洛元帅胞弟,前后服务已达四十五年。他不但是行政方面的干才,私人行事亦足称述,此次虽经挽留,终不允打销辞意,甚为各方惋惜。他在帝国禁卫军华沙军需总监任内,以及一八一五年为拿破仑临时征召的大军担任组织事宜,均迭著劳迹,至今为人称道。

在朝的帝国遗老从此又弱一个。于洛男爵自一八三○年起即为参事院及陆军部的能员,素为上峰倚畀云云。

阿尔及尔讯——一度由若干报纸过事渲染的粮秣案,兹因主犯死亡,已告结束。若安-斐歇尔在狱自杀,同谋一人逃匿无踪,闻将加以缺席判决。

斐歇尔向为承包军粮的供应商,诚实可靠,信用素著,此次误受在逃的仓库主任沙尔丹蒙蔽,致愤而自杀云。

在《巴黎琐闻》栏内,又有下面一段消息:

陆军部长为杜绝流弊起见,决定在非洲设一军粮办事处,主任人选已调派科长玛奈弗充任。

于洛男爵退休之后,署长一缺,逐鹿者大有人在。据闻内定由拉斯蒂涅伯爵的内兄,议员马夏尔-德-拉罗什-于贡伯爵继任。

参事院请愿委员马索尔先生将调任参议官,马索尔遗缺则由克洛德-维尼翁升充。

在所有的谣言之中,对于反对派报纸最危险的却是官方散布的谣言。不论记者如何狡狯,遇到他们的老同事,象克洛德-维尼翁那样,从报界转入政界而爬到上层的人略施小技的时候,他们往往会无意之间上当的。报纸只能用报馆记者去把它攻倒。所以我们不妨套用伏尔泰的句法①,说:

巴黎琐事并不是浅薄的人所想象的那回事——

①见伏尔泰的悲剧《俄狄甫斯》,原句是:“教士们并不是浅薄的人所想象的那回事。”

于洛跟着元帅回去,恭恭敬敬让长兄在车上占着后座,自己坐在前面。弟兄俩一句话也不说。埃克托垂头丧气。元帅聚精会神,仿佛在那里鼓起所有的力量,预备挑那千斤重担。回到府第,他不出一声,只用威严的手势把兄弟带进书房。伯爵曾经从拿破仑手里得到一对凡尔赛制造的精美的手枪,刻着拿破仑皇帝赐于洛将军几个字;他从书桌中拿出匣子,抽出手枪,指着对兄弟说:

“这才是你的救星!”

在半掩的门中间张望的李斯贝特,赶紧奔出去跳上马车,吩咐立刻赶到翎毛街。她把元帅威吓兄弟的事告诉了男爵夫人,二十分钟内就把她带了来。

伯爵对兄弟看也不看,径自打铃把那个当差的,跟了他三十年的老兵叫了来。

“博比埃,你去把我的公证人、斯坦卜克伯爵、我的侄女奥棠丝、国库的经纪人,一齐邀来。现在十点半,我要这些人在中午赶到。你坐车去……加点儿劲呀!”他从前那句不离嘴的共和党人的老话又说了出来。他又那么怕人的把脸一沉;一七九九年在布列塔尼剿灭保王党的时候,他就是用这副神气使弟兄们打起精神,不敢怠慢的。

“是,元帅,”博比埃举手行了一个军礼。

始终不理会兄弟,老人回到书房,从书桌中检出一把钥匙,打开一只孔雀石面子的纯钢小保险箱,那是俄皇亚历山大送的礼物。拿破仑皇帝曾经派他把德累斯顿战役上虏获的战利品送还给俄皇,希望把旺达姆将军①交换回来。沙皇送了于洛将军这件贵重的礼物,说他希望有一天能够对法国皇帝来一次同样的回礼;可是旺达姆并没有放回。小箱全部镶着金片,盖上还有金镶的帝俄徽号。元帅把里面的钞票金洋点了点数目,一共有十五万两千法郎!他不由得做了个满意的姿势。这时候,于洛夫人进来了,她的神情连审判政治犯的法官见了都要软心。她扑在埃克托身上,疯子似的望望手枪匣子,又望望元帅——

①旺达姆(1770-1830),拿破仑麾下大将,一八一三年在今德境萨克森州被俄军所俘。一八一四年方获释回国。

“你对兄弟有什么过不去呀?他得罪了你什么呀?”她喊得那么响,元帅居然听见了。

“他丢了我们大家的脸!”共和政府时代的老军人回答。这一开口又惹动了他胸中的气愤。“他盗用公款!他使我没有脸再姓我的姓,教我不想再活,他要了我的命……我还能有这么一点气力,只是为要偿还公家的钱!……在共和政府的元老前面,在我最敬重的维桑布尔亲王前面,我还替他辩白,哪知道证据确凿,教我当场出丑!……这还不算一回事吗!……

这是他对国家的罪状!”

他抹掉了一滴眼泪,又说:

“再说他对家庭吧!我为你们积下的粮食,一个老军人三十年省吃俭用存起来的积蓄,给他抢了去!瞧,这就是我预备给你们的!”他指了指桌上的钞票。“他害死了他的叔岳斐歇尔,心高气傲的好汉可不象他,丢不起他阿尔萨斯乡下人的脸。还有,大慈大悲的上帝,允许他在所有的女人中挑上一个天使!他有那么大的福气娶到阿黛莉娜做太太!可是他欺骗她,使她一次又一次的伤心,把她扔在一边,去找些婊子、淫妇、杨花水性的贱女人,养着卡迪讷,约瑟法,玛奈弗!……而我一向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看了觉得骄傲的!……去吧,你这个脓包,要是你不怕活现世,不觉得你下流生活的可耻,你给我走吧!我那么疼爱的兄弟,我没有勇气咒他;我对他象你一样的溺爱,阿黛莉娜;可是他永远不能再在我面前出现。我不准他送我的丧,不准他跟在我的棺材后面。他犯了这些罪恶,即使不知道忏悔,至少也得有点儿廉耻!……”

说了这一篇庄严的话,元帅脸色惨白,筋疲力尽,坐在了便榻上。也许是生平第一次,他滚出两颗眼泪沿着腮帮淌下。

“可怜的斐歇尔叔叔呀!”李斯贝特叫了一声,把手帕蒙着眼睛。

“大哥!”阿黛莉娜跪在了元帅前面,“你看我面上活下去吧!帮我教埃克托重新做人,给他一条自新的路!……”

“他?他活下去还要作恶呢!一个人能不认阿黛莉娜这样的女子,把真正共和党人的爱国、爱家庭、爱穷人、我拚命灌输给他的情感,丢得干干净净的,简直是妖魔,是禽兽!……要是你还爱他,赶快把他带走;我恨不得把他一枪打死!打死了他,才救了你们大家,也救了他自己。”

老元帅说到这儿,其势汹汹的站了起来,吓得阿黛莉娜赶紧喊了声:

“来吧,埃克托!”

她抓着丈夫,扯着他走出屋子。男爵完全瘫倒了,她只得雇一辆车把他带回翎毛街,一到家,就让他上了床。这个差不多全部解体的人,一口气睡了好几天,饭也不吃,话也不说。阿黛莉娜哭哭啼啼的逼着他喝了些汤水,坐在床头看护;她从前那些满肚子的感慨统统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哀怜的心。

十二点半,李斯贝特把公证人和斯坦卜克伯爵带进元帅的书房。她看到他神情大变,早已害怕得寸步不离了。

“伯爵,”元帅说,“请你签一张许可状,让我侄女,就是说你太太出让她那份只有产权的存单——斐歇尔小姐,也要请你放弃收利息的权利。”

“是,元帅,”贝特毫不迟疑的回答。

“好,亲爱的,”老人说,“我希望能多活几天报答你。我相信你;你是一个真正的共和党,一个清白的老百姓。”

他拿起老姑娘的手吻了一吻。

“阿讷坎先生,”他对公证人说,“请你立一份委托书,下午两点钟以前送来,得赶上今天的交易所。存单在我的侄女伯爵夫人手上;她回头就来,跟斐歇尔小姐一同签委托书。伯爵此刻陪你回去先签。”

艺术家看见贝特对他递了一个眼色,便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走了。

下一天早上十点,福芝罕伯爵又去见维桑布尔亲王,立刻被请了进去。

“喂,亲爱的于洛,”科坦元帅把报纸递给他的老朋友,“你瞧,咱们总算保住了面子……你念吧。”

于洛把报纸放在大臣的办公桌上,把二十万法郎交给他:

“这是我兄弟拿的国家的钱。”

“胡闹!”大臣大声说。他拿起元帅递给他的听筒,对准了他的耳朵:“我们没有办法收的,收了就是承认你兄弟舞弊,而我们正在用尽方法把这件事压下去……”

“随你怎么办吧;我总不愿意于洛家的财产,有一个小钱是从偷盗国家来的。”

“那么我去请示王上。咱们甭提了。”大臣知道这个正直的老人很固执,是没法挽回的。

“再见,科坦,”老人握着维桑布尔亲王的手,“我觉得心里冻了冰似的……”

然后,他走了一步,回过头来,看见亲王万分伤感的神气,便张开手臂去抓他,亲王也趁势拥抱了元帅。

“我向你告别,就象向整个大军告别似的……”于洛说。

“再见,我的好朋友!”大臣说。

“是的,再见,因为我要去的地方,便是咱们哭过的弟兄们所去的地方……”

这时克洛德-维尼翁进来了。拿破仑部下两个硕果仅存的宿将,正在彼此行礼,庄严肃穆,没有一点儿动过感情的痕迹。

未来的请愿委员开口说:“亲王,报纸的记载,您该满意了吧?我用了一点儿手段,反对党的报纸还以为披露了我们的秘密呢……”

“可惜一切都白费了,”大臣眼看着元帅穿过客厅出去。

“刚才的诀别使我非常难受。于洛元帅活不到三天了,昨天我已经看出。这个人,那么方正,那么勇敢,连战场上的子弹都忌他三分不敢碰他的……想不到在这儿,就在这个椅子上,一张纸就送了他的命,而且是从我手里!……请你打铃,吩咐套车。我要上讷伊去,”他一边说一边把二十万法郎塞在他的公事包里。

虽然李斯贝特防范周密,三天之后,于洛元帅还是死了。一个党派里能有这等人,便是党派的荣誉。在共和党人眼中,元帅是象征爱国的理想人物,所以他们都来送丧,后面跟着无数的人。军队、政府机关、宫廷、民众,都来向这一位德高望重、清廉正直的荣誉军人致敬。要民众来送丧,不是随便什么人所能希望得到的。这一次的丧礼,还有那种细腻的、得体的、至诚的表示,显出法兰西贵族的品德与伟大。元帅的灵柩后面,有蒙托朗老侯爵在送殡。他的哥哥是一七九九年舒昂党人叛乱中败在于洛手下的敌人,侯爵中了共和军的枪弹,临死把兄弟的产业交托给政府军方面的于洛。那时这位兄弟逃亡在国外,于洛接受了侯爵的嘱托,居然把他的财产救了出来。所以九年前打败德-贝里公爵夫人的军人,身后还受到旧时勋贵的敬礼。①——

①波旁王室长房的德-贝里夫人曾于一八三二年兴兵叛变,意欲推翻路易-菲力浦。舒昂党人叛乱则系大革命时保王党反抗共和政府。于洛元帅在两次战役中均在政府军队中作战。

元帅的去世,跟颁布最后一道婚约公告的日子只差三天,对于李斯贝特仿佛霹雳一声,上了仓的庄稼,连屋子一齐给天火烧了。洛林姑娘做事就是太顺利了一点。元帅的死,原是由于她跟玛奈弗太太两人对这个家庭接一连二的打击。正在大功告成而老姑娘的怨气快要消尽的时候,忽然全部希望都成泡影,越发增加了她的仇恨。她跑到玛奈弗太太家,气愤交加的痛哭了一场:她现在是无家可归了,因为元帅租的屋子是订的终身契约。克勒韦尔为了安慰瓦莱丽的好朋友,教她把积蓄拿出来,自己又慷慨的加了一倍,用五厘利存放出去,产权归赛莱斯蒂纳,利息归贝特。这样一来,她还有两千法郎的终身年金。此外,元帅遗下一封信,要弟媳妇、侄女、跟侄儿三个人共同负责,拨一千两百法郎的终身年金给他的未婚妻李斯贝特-斐歇尔小姐。

阿黛莉娜看见男爵半死半活的样子,把元帅的死讯瞒了他几天;但是李斯贝特来的时候穿着孝,出殡以后十一天,他终于知道了凶讯。受到这个剧烈的刺激,病人反而提起了精神;他下了床,看见全家穿着黑衣服会齐在客厅里;他一露面,大家就不出声了。半个月功夫,于洛瘦得象一个鬼,跟他的本来面目相比,他只是一个影子了。

“总得想个办法才好,”他望一张椅子上坐下,有气无力的说。他看见所有的家族都在场,只差克勒韦尔和斯坦卜克。

“这儿我们是住不下去的,房租太贵了,”男爵进来的时候奥棠丝正在发表意见。

“至于住的问题,”维克托兰打破了难堪的沉默,“我可以接母亲……”

男爵本在那里视而不见的瞅着地毯上的花纹,一听到这句好象把他撇开的话,他抬起头来,对儿子那么可怜的望了一眼。父亲的权利永远是神圣的,哪怕是一个堕落的、身败名裂的父亲,所以维克托兰马上把话咽了下去。

“接你母亲……”男爵接口说。“你对,我的孩子!”

“住到我们楼上,就在我们自用的那幢屋子里,”赛莱斯蒂纳补足了丈夫的话。

“孩子,我妨害你们?……”男爵的语气柔和,就象一个知道自己没有希望的人。“至于将来,噢!放心吧,不会再有什么事叫你们怨父亲的了,你们再见到他的时候,也用不着为他脸红的了。”

他过去抱了奥棠丝亲她的额角。他对儿子张开臂抱,维克托兰猜到了父亲的用意,悲痛万分的扑在他怀里。男爵又向李斯贝特做了个手势,她走过来,他也吻了她的额角。然后他回到卧房,阿黛莉娜忧急到极点,马上跟了进去。

“阿黛莉娜,大哥的话是不错的,”他握着她的手,“我没有资格再过家庭生活。孩子们对我已经仁至义尽,我除了暗中祝福他们,不敢再有别的表示。你可以对他们说:我只能拥抱他们;一个堕落的人,一个做了杀人犯的父亲,不但不能庇护家庭,为儿女争光,反而做了罪魁祸首,这样一个人的祝福是不吉利的;可是我远远里要每天祝福他们。至于你,以你的大贤大德,只有全能的上帝能够补偿你!……我求你原谅,”他跪了下来,握着她的手洒满了眼泪。

“埃克托!埃克托!你的过失虽然重大,上帝的慈悲是无限的;留在我身边吧,你还可以补赎一切……朋友,你应当存着基督徒的心振作起来……我是你的妻,不是你的裁判。我是属于你的,你要把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论你到哪儿,带我一块去吧;我觉得还有力量安慰你,还能用我的爱情,照顾、尊敬、来帮你活下去!……我们的孩子都已经成家,用不着我了。让我来给你娱乐,给你消遣。让我参加你流亡生活的辛苦,把你的苦难解淡一些。我总还有点儿用处,至少可以省掉你雇一个老妈子的钱……”

“你原谅我吗,我最亲爱的阿黛莉娜?”

“原谅的,朋友;你起来啊!”

“得到了你的原谅,我能够活下去了,”他一边站起一边说,“我走进房来,为的不要给孩子们看到做父亲的卑屈。唉!天天看到一个父亲,象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摆在眼前,真有点儿可怕,那无非使尊长的威严扫地,家也不成其为家。所以我不能再住在你们一起,免得你们看到一个失尽尊严的父亲而难受。阿黛莉娜,你别反对我出走。那等于你亲手装了子弹,让我把自己打死……你也别跟我一块儿走,把我最后一点勇气拿掉;你不在身边,我还能靠忏悔的力量支持下去。”

埃克托的坚决,使手瘫脚软的阿黛莉娜再也无话可说。这位夫人,在多少风波中表现得那么伟大,原是靠了和丈夫形神契合才有的勇气;因为在她心目中,他是属于她的,她负有崇高的使命要安慰他,引他回复家庭生活,回复正常的心境。现在她看到丈夫不能再给她勇气,便不由的说:

“埃克托,难道你让我全无希望,日夜焦急的死吗?……”

“我会回来的,我的天使,你大概是特意为了我从天上降下来的;我会回来的,那时我不成为富翁,至少也要相当宽裕。告诉你,阿黛莉娜,我不能留在这儿有很多理由。第一,我六千法郎一年的养老金,抵押了四年,眼前我一个钱都没有。这还不算!几天之内,为了沃维奈的到期借票,我得给人抓去扣押……所以在儿子没有把那些借据收回以前(那我会把细节告诉他的),我非躲起来不可。我一朝失踪之后,债务的谈判容易得多。等到养老金的押款还清,沃维奈的债务了结,我会回来的……有你在一块儿,容易泄露我的形迹。你放心,阿黛莉娜,你别哭……只消一个月……”

“你到哪儿去呢?干什么呢?怎么办呢?谁服侍你呢?你现在不是年轻的人了。让我和你一块儿躲起来,上外国去吧。”

“好吧,咱们再商量,”他回答。

男爵打铃教玛丽埃特收拾他的东西,快快的、偷偷的装箱。然后他比平时格外热烈的拥抱了太太,叫她离开一会,他要把交代维克托兰的事写下来;他答应到晚上才走,并且带她一同走。可是男爵夫人一进客厅,机灵的老人立刻从盥洗室溜入穿堂,出去了,临走交给玛丽埃特一张字条,写着“衣箱即送科尔贝车站,留交埃克托先生收。”等到玛丽埃特把字条交给男爵夫人,说先生走了的时候,男爵早已坐着一辆马车在巴黎街上飞奔了。阿黛莉娜扑到房里,比往日抖得更厉害了;孩子们惊骇之下,听见一声尖叫,也跟了进来。大家抱起昏厥的男爵夫人放在床上。她大发肝阳,死去活来的病了一个月。

“他在哪儿呢?”她从头至尾只有这句话。

维克托兰的寻访,毫无结果。事情是这样的。男爵坐车先到王宫市场。到了那边,他把浑身解数都拿出来,执行他伤心痛苦、瘫倒在床上时所想好的计划。他穿过广场,在若克莱街租了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夫照他的吩咐,把车赶到主教城街往约瑟法的公馆直冲进去。门丁听见马夫叫喊,又看见是辆极漂亮的车,便开了大门。当差的去报告约瑟法,说有一位行动不便的老人不能下车,请她下楼一趟。为了好奇心,她居然来了。

“约瑟法,是我啊!……”

有名的歌唱家,只能从口音上认出她的于洛。

“怎么,是你!可怜的朋友?……真的,你竟象给德国犹太人浸过药水,兑换商不肯收的旧洋钱。”

“唉!不错,”于洛回答,“我死里逃生,刚病了一场!你可老是这样美,你!你肯不肯发发善心呢?”

“要看什么事,一切都是相对的。”

“你说,你能不能让我在阁楼上用人房里住几天?我没有钱,没有希望,没有饭吃,没有恩俸,没有女人,没有孩子,没有住处,没有荣誉,没有勇气,没有朋友,而更糟糕的,还受着债主的威逼……”

“可怜的老兄!多少个没有啊!是不是也没有裤子?”

“你笑我,我完了!我可是打定主意来投奔你的,好象当年古维尔投奔尼侬一样。①”——

①古维尔是十七世纪法国的总收税官,负责征收人头税。因贪污税款被判死刑,为其情妇名媛尼侬所救。事后仍能混迹官场。

“人家说你是给一个大家闺秀搅到这样的,嗯?那些妖精敲诈的本领比我们高明多了!……瞧你这把骨头,就象是给乌鸦吃剩下来的……你身体简直透明了!”

“事情急得很呢,约瑟法!”

“进来吧,老兄!我一个人在家,底下人又不认得你。把车子打发掉吧,车钱付了没有?”

“付了,”男爵由约瑟法扶着下了车。

“要是你愿意,可以冒充我父亲,”歌女动了哀怜的心。

她把于洛带到他上次来过的华丽的客厅里坐下。

“可是真的,老兄,你害死了哥哥,害死了叔岳,弄得倾家荡产,把儿子的产业抵押了几次,跟你公主两个吃掉了非洲政府的公款?”

男爵愁眉苦脸的点了点头。

“好,我赞成你!”约瑟法嚷着,兴奋的站了起来,“一把野火烧得精光!有气派!有种!干得彻底!不错,你是浪子,可是有血性。哼,我宁可象你这样为女人发疯的败家精,可不喜欢那些冷血的,没有心肝的银行家,人家把他们当做君子,实际却拿着铁路玩把戏,教上千的人破产,吓,铁路!对他们是黄金,对上当的傻子是废铁!你只害你自己人破产,你只处分你自己!并且你还有可以原谅的理由,生理的和精神的……”

她摆了一个悲壮的姿势,念道:

那是爱神抓住了她的俘虏做她的牺牲。

“喂,你瞧!”她把身子转了几个圈儿,补上一句。

淫欲的代表赦免了于洛的罪孽,她在穷奢极侈的豪华中对他微笑。罪恶的伟大场面摆在眼前,仿佛教陪审官见了觉得情有可原似的。

“你那个大家闺秀,总该是好看的吧,至少?”约瑟法看了于洛的痛苦很难受,想先来一点儿布施,给他排遣一下。

“呃,差不多跟你一样!”男爵很巧妙的回答。

“并且……据说也精灵古怪,嗯?她跟你玩些什么?是不是比我更滑稽?”

“甭提啦,”于洛说。

“据说我的克勒韦尔跟那个小伙子斯坦卜克,都给她勾上了,还有一个挺神气的巴西人?”

“可能的……”

“她住的屋子跟我这儿一样漂亮,听说是克勒韦尔给的。这个女流氓,倒是我的牢头禁卒,我这儿开了刀的人,都归她去收拾!老兄,你知道我干吗这样好奇的要打听她,因为我远远里见过她,在布洛涅森林坐着马车,……卡拉比讷告诉我,她的确是一个本领高强的扒手!她想吃掉克勒韦尔可是只能啃他几口。克勒韦尔是一个啬刻鬼!嘴里老是答应得好听,实际他有他的主意。他虚荣、风魔,可是他的钱是铁面无情的。这些后辈,一个月只肯为你花一千到三千法郎,碰到大数目的开支就不来了,好似驴子走到河边就不肯再走一样。他不象你,老兄,你是一个血性的男人,你为了女人连出卖国家都肯!所以你瞧,我预备尽我力量帮你忙!你是我的父亲,是你把我捧出来的!那真是了不起。你要什么?要不要十万法郎?让我拚了命卖了身来替你张罗。至于你吃口饭,给你一个窠,那不算一回事。这里天天有你一份刀叉,三层楼上给你一个好房间,每月再给三百法郎零用。”

男爵对这番盛意非常感激,可是还表示最后一点骨气,他说:

“不,孩子,我不是来叫人家养我的。”

“在你这个年纪有人养,才是面子哪!”她说。

“孩子,我的希望是这样:你的埃鲁维尔公爵在诺曼底有很大的田产,我想改名换姓叫做图尔,去替他当总管。我能干、老实,因为挪用公款的人不会偷盗私人的……”

“哎!哎!一不做,二不休,那是难保的!”

“总之我只想隐姓埋名的躲过三年……”

“这个容易得很;今天晚上,吃过饭,只要我开声口就行啦。要是我愿意,跟公爵结婚也不成问题;可是我已经有了他的财产,还想多要一点儿别的!……我要他敬重。这位爵爷的确是旧家气派。他高贵、大方,好比路易十四和拿破仑叠起来那么伟大,虽然他是个矮子。而且我对他就象匈兹对罗什菲德:最近我给他出了主意,赚了两百万。可是听我说,你这个怪物……我知道你的脾气,你喜欢女人,你会去钉那些小姑娘;诺曼底有的是美女,你一定会让那些小伙子或是她们的老子,砸破你的脑袋,结果公爵还是要打发你走路。你望着我的这种神气,难道我没有看出你象费讷隆①所说的人老心不老吗?这个总管的差事不是你做的。老兄,一个人要丢开巴黎,丢开我们这批人,不是容易做到的!你会在埃鲁维尔庄园上无聊死的!”——

①费讷隆(1651-1715),法国散文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著有《论女子教育》、《死者对话录》和小说《忒勒玛科斯历险记》等。作品反映了人民对路易十四内外政策的不满。

“那么怎办呢?我在这儿只想待几天,好打定主意。”

“你愿不愿意照我的意思办?告诉你,老风流!……你少不了女人。有了女人,什么苦都忘掉了。你听我说,在库尔蒂耶区下面一段的圣莫神殿街上,我认得一个穷人家里有个美人:一个小姑娘,生得比我十六岁的时候还要俏!……啊!你眼睛已经红啦!她呀,替绸缎铺子一天做十六个钟点绣作,拿十六个铜子工钱,合到一个铜子一小时,可怜吗?……吃的只有土豆,象爱尔兰人一样,可是里耗子油煎的;一星期只吃五天面包;喝的水是乌尔克运河的,塞纳河的水太贵了;她又嫁不了人,因为拿不出六七千法郎的陪嫁。为了挣这六七千法郎,教她做什么下贱的事都肯。你觉得你的家属、你的老婆讨厌是不是?……再说,过去把你当神道一般,现在不把你放在眼里,也不是味儿。身败名裂。一个子儿都没有的父亲,只能往肚子里塞些稻草放进玻璃柜做标本……”

男爵听到这些缺德话也不由得笑了一笑。

“明天,小比茹要替我送一件绣花衣衫来,好看得不得了,绣了半年,谁也没有这样的好东西!比茹对我很好,因为我常常给她些糖果、旧衣衫。并且我把买柴买肉买面包的配给证送给她家里,只要我开声口,她们替我跑断腿都愿意。我想法做点儿好事。我知道我从前饿肚子的苦!比茹把她心里的话都说给我听了。那小姑娘倒是昂必居喜剧院跑龙套的料子。她一心想穿我那样漂亮的衣服,特别是坐马车。我可以对她说:孩子:你要不要一个……”

“你多大年纪啦?”她停下来问,“七十二吗?……”

“还提什么年纪!”

“我可以对她说:你要不要一个七十二岁的男人?干干净净的,又不抽烟,又没有一点儿毛病,跟年轻人差不了多少的?你跟他同居,他会对你挺好的,给你七千法郎开铺子,给你屋里办起全套的桃木家具;要是你乖,他还不时带你去看戏。按月给你一百法郎,外加五十法郎家用!——我把比茹看得很清楚,就是十四岁时候的我!一听到混账的克勒韦尔跟我提出那些混账的条件,我快活得直跳。老兄,这样你可以躲上三年。那不是很安分很规矩的生活吗?你可以安安稳稳的混三四年,也不会再多。”

于洛不加考虑,决意谢绝,但是对这位豪爽的,另有一套做好事作风的歌女,不能不表示领情,便故意做得在邪正之间委决不下。

“啊!你冷冰冰的象十二月里的街面!”她觉得很奇怪,“怎么,这不是救了一份人家吗?他们的爷爷还在东奔西跑,母亲做活做得筋疲力尽,姊妹俩(一个生得奇丑)把眼睛都弄坏了,统共只挣得三十六个铜子。你在自己家里作了孽,这儿不是可以将功赎罪吗?同时又好开开心,象婊子进了马比耶舞厅一样。”

于洛想拦住她不说下去,便装做计算金钱。

“你不用急,有的是办法,有的是钱。我的公爵可以借给你一万法郎:七千给比茹出面开一个绣作铺,三千给你办家具,每三个月,你还能在这儿支六百五十法郎,只消立张借据。等到你的养老金可以动用的时候,你把这一万七还给公爵。眼前你尽可以逍遥自在,躲在窟窿里,包你警察找不到!你穿起海狸毛粗呢大衣,就象街坊上一个手头宽裕的小地主。你想改名图尔就图尔吧。我把你介绍给比茹的时候,说你是我的一个叔叔,在德国破了产来的,人家一定捧得你象神道一样。你瞧,老头儿!……或许你就此乐而忘返也难说!要是你无聊,只消留起一套体面衣衫,尽可上这儿来吃顿饭,消磨一个黄昏。”

“我可是想一本正经重新做人呢!……你替我筹两万法郎吧,让我到美洲去打天下,象我的朋友哀格勒蒙给纽沁根逼得破产之后一样。”

“你!”约瑟法叫道;“你谈什么品行道德!都是做买卖的,当大兵的,法兰兰兰西公民的玩意儿,他们除了品行道德就没有别的本钱!你呀,你生来不是一个傻瓜,男人之中的你,正如女人之中的我,是一个天才的败家精!”

“睡过觉,心计巧;咱们明儿再谈吧。”

“你等会跟公爵一起吃饭。埃鲁维尔会客客气气招待你,仿佛你救了国家似的!明儿再打主意。好啦,老兄,快活一下吧!人生是一件衣衫:脏了就刷刷,破了就补补,可是你好歹得穿上衣服!”

这套寻欢作乐的哲学和兴致,把于洛的悲伤打发光了。

下一天中午,吃过一餐精美的中饭,于洛看见进来了一个绝代佳人。世界上只有巴黎,由于奢华与贫穷、淫荡与清白、压制的欲望与层出不穷的诱惑,不断交流的结果,才能产生这种杰作,使巴黎有资格继承尼尼微①,巴比伦,和帝国时代的罗马。奥林普-比茹,十六岁的小姑娘,一张出神入化的脸,就象拉斐尔画圣母的模特儿。一双天真烂漫的眼睛,因工作过度带点儿忧郁,黑眼珠颇有出神的情调,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面熬夜的结果,眼眶里没有了水分,那是因辛苦而黯澹无光的眼睛;可是皮色象磁器,几乎有点儿病态;嘴巴象一颗半开的柘榴;此外是起伏不已的胸脯、丰满的肉体、纤巧的手、珐琅似的牙齿、浓密的黑头发。她穿的是七十五生丁一尺的印花布衣衫、挑花领、没有鞋钉的皮鞋、二十九个铜子一双的手套。女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多美,她只为了到她的阔太太家里来,装扮得特别漂亮。男爵又给色情的利爪抓住了,觉得一眼之间,魂灵就出了窍。美色当前,他忘记了一切。他仿佛猎户碰上了飞禽走兽:一看见红雀,那有不瞄准之理!——

①尼尼微,亚洲古国亚述的首都。

“并且,”约瑟法咬着他的耳朵,“保证是原货,是规矩的,又是穷得没有饭吃!这叫做巴黎!我就是过来人!”

“那就行啦,”老人站起来搓着手回答。

奥林普-比茹走后,约瑟法含讥带讽的望着男爵。

“要是你不想找麻烦,老头儿,就得跟检察官上公堂一样的严。要把小姑娘管紧,象霸尔多洛①一样又要妒忌又要多疑,提防奥古斯特,希波利特,涅斯托耳,维克托等②一切英俊少年!天哪,一朝穿得好吃得好之后,她抬一抬头,你就完啦……让我替你把家布置起来。公爵很帮你忙。他借给你,就是说给你一万法郎,另外存八千在他公证人那里,每三个月付你六百法郎,因为我怕你乱花……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不能再好了!”——

①霸尔多洛,博马舍喜剧《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人物。一个嫉妒的老头儿。

②古今神话或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不是丰神俊美,便是聪慧英武。

在他离家十天之后,正当全家的人落着眼泪,围在快要死下来的阿黛莉娜床边,听她有气无力的说着“他怎么啦?”的时候,埃克托,改名换姓,在圣莫神殿街上跟奥林普两人管着一家绣作铺,店号就叫做图尔-比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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