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虽说今年是暖冬,还是下了一场许久未见的雪。水穗在佳织的房间里听着音乐,凝望着十字大宅斜对面逐渐被染成白色的松林。

“水穗,你还是要回去吗?”正在看书的佳织忽然抬头问道。

“还是?”水穗望着窗外反问。

“你不是说等案子破了就走吗?我想让你再多待一段时间。”

“嗯……”水穗看着窗外的雪景,思索着该怎么回答。案子真的已经破了吗?听说松崎的确认了罪,但已经过了两天,警察并没有告知更多详情。

还有那枚纽扣……水穗的这个心结还没有解开。那天晚上自己在走廊架子上看到的,难道不是宗彦姨父睡衣上的纽扣?不可能……

“可能还得再多待几天吧。”

听到水穗这么说,佳织松了口气:“是吗?那太好了!本来家里就沉闷,要是你也回去了,更没意思了。而且,我还想让你给外婆打打气呢。”

自松崎被抓那天起,静香就十分消沉,用餐时间都很少见到她的身影。

水穗从窗边走到佳织身旁,刚准备坐下,敲门声响起。佳织刚说完“请进”,青江那张俊秀的脸就探了进来。

“简直像废墟一样,”他说道,“我是说这栋宅子。刚才回来时我从远处观望,这里就像废墟一样。”

“既然是废墟,你还回来干什么?”

“可能的话我也不想回来,但只要你还在这里,我就不能这样。”青江面不改色地说道。

水穗不禁暗暗佩服他。他对轮椅上的佳织如此执着,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财产吗?

“我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去了趟公司。”青江理所当然似的坐到佳织旁边,从桌上拿起一块饼干。

“公司?”水穗问道。

“我去见了见近藤伯父。案件的进展之类我什么都不知道,作为被卷入其中的一员,我当然有权知道案情。”

“他告诉你了吗,青江?”佳织一脸认真地问。

青江吃着饼干苦笑道:“你要是总能用这么炽热的目光看我就好了。嗯,他告诉我了。这下你不打算把我赶出房间了吧?”

佳织沉默不语。青江自顾自地笑了笑,又正色说:“进展很不顺利。”

“有什么问题吗?”水穗问。

“何止是有问题。”

“到底怎么回事?别卖关子了!”佳织调低音响的音量,冲着青江说。

“我没卖关子。我们一点一点说吧。”

青江从松崎的犯案经过说起。据说,松崎起初没有打算杀害宗彦,潜入音乐室是为了偷走一份资料,那份资料是松崎受贿的证据。

“松崎堂舅受贿?”水穗忍不住吃惊道。松崎外表温厚,无法想象他会受贿。

“人不可貌相啊。竹宫产业不是正在东北地区兴建新工厂吗?有很多企业希望参与工厂修建,因此要用招标的方式选择承建方。据说松崎先生和一家企业勾结起来,对招标进行暗箱操作。这种事情很常见。”

“宗彦姨父掌握了证据?”

“不,好像不是。事情就复杂在这里。案发当晚,松崎先生准备睡下时,发现床上有张纸条。上面说,已故的赖子社长发现了你的受贿行为,把你和对方密会时的照片等证据放在了音乐室的柜子里。宗彦社长虽然还没发现,但明天会清点赖子夫人的遗物,要整理音乐室的柜子,今晚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大意就是这样。”

“好奇怪的纸条……”佳织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还不知道是谁写的吗?”水穗问道。

青江摇了摇头:“纸条上没写名字,而且全文都是打印出来的。近藤伯父告诉我这些的时候,神色也十分凝重。”

水穗表示理解,又问道:“于是松崎堂舅就在半夜偷偷去了音乐室?”

“是的。就算并不完全相信纸条上的话,他也要去确认一下,毕竟做了亏心事。他等大家都睡下之后,一个人下了楼。”

据说松崎走到客厅拿了钥匙,走下音乐室。打开房门,发现里面很黑,只亮着一盏小台灯。准备开灯时,松崎吃了一惊:有人躺在音响前的沙发上,还能听到打呼噜的声音。

不好!松崎咬了咬嘴唇。宗彦的确有时会睡前来听音乐,然后就直接睡在沙发上。

但已经不能回头了,看样子那人不到早上应该不会醒来,若是等到早上再来就来不及了。只翻翻柜子,应该不会有太大响动。

松崎鼓起勇气,靠近柜子,打开柜门。纸条上说证据放在柜子里,却没有具体说明在哪里,他便先从抽屉翻起。就在他全神贯注地在第二个抽屉里翻找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肩膀。

松崎说他连喊出声的工夫都没有。那人从背后反剪住他的双臂,右手还握着刀。松崎事后认为,那人当时可能把他看作入室盗窃的小偷了。

两人扭打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对方就一动不动了。待眼睛习惯黑暗之后,松崎才看见那人的侧腹部插着一把刀。他骇得后退好几步,撞到身后的柜子,柜子上的拼图纷纷掉落。

他大脑一片空白,匆忙跑出音乐室,之后一口气跑上楼梯,中途把手套扔到了垃圾桶里。扔手套时有什么东西一起掉了出来,他捡起来一看是一片拼图,便毫不犹豫地把拼图也扔了。自然,当时他误以为那是拿破仑肖像拼图的一部分。

回到自己房间里的松崎,躺在床上不住发抖,睁着眼睛直到天亮。逐渐冷静下来后,他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逃,唯一的出路就是把事实讲出来,主张自己是正当防卫——这是他蜷在被子里得出的结论。

“可是早上起来之后他大吃一惊。本已想好要自首,结果有人却把现场伪装成了外人潜入作案。更让他吃惊的是,三田理惠子居然也死了。”

果然,水穗暗忖,刚才青江一次也没提到松崎杀了三田理惠子,这正让她困惑不已。

“松崎堂舅说他没杀三田女士?”

“是的。刚才我说进展困难,指的就是这点。”

“但是人的确死了啊!那到底是谁杀的?”佳织罕见地歇斯底里地喊道。

“不知道,总之松崎先生完全否认杀害三田理惠子。他似乎认为把手套扔到门外这些伪装,都是杀死三田理惠子的凶手做的。”

“难道有人在松崎堂舅之后进入音乐室,而正是这个人杀了三田女士?”

“是的。”

“嗯……”水穗思忖着松崎说谎的可能性,会不会是他想减轻自己哪怕一点点的罪行,便编了个故事出来?

“松崎堂舅对拼图有什么说法吗?”拼图也是水穗关注的一点。

“基本上就和那个胖警察说得一样。他还真厉害。”

“那松崎堂舅是什么时候偷换的拼图?”

“案发两天后,他从公司溜出去买了一幅,晚上来偷换的。”

水穗想起那天晚上松崎的确来过,还紧紧地抱着一个皮包。原来当时那里面放的就是拼图。

“但是到头来这些小伎俩反而害了他。什么都不做,或许倒不至于弄到如此地步。”

然而做了亏心事的人或许就是有这样的心理,水穗想道。

“总之,剩下的就是三田理惠子被杀一案了。如果凶手真的不是松崎先生,那会是谁呢?”青江总结式地说。

“青江,你依然希望最好是家里人干的,对吗?”佳织嘲讽道。

“看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可是很阴险啊。”青江苦笑道。

“不是。只是看你的样子,好像你对这起案子很感兴趣。”

“的确有点兴趣,这点大家都一样吧。”

“我不清楚……”佳织转过头去。

“不知水穗你对案件怎么看?”

听到青江突然问自己,水穗歪了歪头,说:“还什么都不清楚,不过同一个晚上在同一个地点发生两起不同的杀人案……有点难以置信。”

“深有同感。”

“但我也不觉得松崎堂舅在说谎。”

“这我也有同感,那么还剩两种可能性。第一,三田女士看到宗彦伯父死了便殉情自杀。”

“不会是自杀。”佳织冷冷地说道,“她不是那种人,她根本不喜欢我爸爸,只是为了利益才跟他在一起。”

青江和水穗都被佳织的语气惊得说不出话。佳织这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小声说:“我觉得不是自杀。”

“我也这么认为,”青江平静地说道,“但并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是凶手看到松崎先生杀死了伯父,便借机杀了三田女士,想借此嫁祸于松崎先生。”

水穗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说:“也许在松崎堂舅床上放纸条的就是凶手,为的是把他引到地下室去。”

“是有这种可能。那么问题就是,到底是谁把三田女士叫过来的?除了伯父,还有人能半夜把她叫过来吗?”

“那可不一定。这种人谁知道。”佳织不屑地说道。

“一说到三田女士你就很激动啊。”青江苦笑道,但他很快正色说,“我这么说可能你又要骂我了。如果有其他人杀了三田女士,一定是家里的人。你们还记得吧,铃枝说过后门是上了锁的,凶手根本逃不出去。”

这番话让佳织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咬着嘴唇。青江看到她这样的反应,似乎心满意足,说了句“我先走了”便站起身。他朝门口走去,突然又停下脚步回头说:“对了,那本书,我有个有意思的发现。”

“哪本书?”水穗疑惑道。

“就是伯父的那本智力游戏书,我借走的那本。”

“哦,什么有意思的发现?”

“还不能肯定地说绝对有意思,但是很可能有意思。反正到时候会告诉你,可能会让你和佳织大吃一惊。”

说罢,青江离开了房间。

2

第二天中午,时隔许久,水穗再次出了门。宗彦的葬礼后,她一直没出门。现在案子已经有所突破,她重获些许自由,警察好像也没有监视她的行踪。

昨天的晚报报道了松崎的情况,基本上就是把青江的话概括了一遍,并说“松崎否认杀害三田理惠子”。

水穗试着猜测普通人看了这篇报道会怎么想。凶手承认一宗罪否认另一宗的情形很常见,可能人们只会觉得松崎不过在撒谎而已。

但水穗心里还有很多疑团。是谁在松崎床上放了纸条?如果他没有杀理惠子,那真凶是谁?把理惠子叫出来的人是否就是凶手?如果是,为什么她会深更半夜答应外出?

水穗心里的疑团一个接着一个。她还想起铃枝说的睡衣纽扣的情形:“老爷身边掉着一枚纽扣……”铃枝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说谎?

她越想越头疼,便微微摇了摇头。本来是为了换换心情才出来走走,散步时还是不要想这些了。

冰冷的空气让皮肤无比舒适。柏油路上有几处水坑。昨天刚下过雪,今天已回到暖冬。路边还残存的少量积雪,也已经混着污泥变得脏兮兮的。

水穗沿着斜坡一路往下走。这条路车流量很少,两旁建着一栋栋被高墙围起来的深宅大院。道路和高墙之间的水沟里,淌着融化的雪水。

沿路走上十分钟是一处铁道口,从路口左转就可以到车站前的大路。水穗径直穿过铁路,继续沿着斜坡往下走。在第一个路口右转后,水穗来到一座白色的建筑前,这是幸一郎出资修建的美术馆。

这天是工作日,美术馆里的游客并不多。停车场里停着两辆车,一辆是面包车,另一辆是轻型卡车,怎么看都不像是游客的车。入口旁竖着一块提示板,写着“现代玻璃工艺展”。水穗从百无聊赖的工作人员那里买票入了场。

馆内一片寂静,但还是有三三两两的游客。停车场里没有别的车,估计这些人是附近的居民。

说到玻璃工艺展,水穗本以为会展出一些用细小或轻薄的玻璃制成的精巧工艺品,但看了展品后,她有些失望。展出的都是些把三角形、四边形等形状简单的玻璃拼接而成的抽象作品。虽然水穗对艺术作品颇有兴趣,还是忍不住加快了参观的脚步。

“您喜欢玻璃工艺吗?”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声音。水穗一开始没意识到那是在问自己。直到听到有人走近,她才抬起头。“咦?”

“真巧。”说话的是人偶师悟净,他还是穿着一身黑衣,系着白色领结。

“不好意思,我没看到您。”

“我应该先打招呼的,刚才太装腔作势了。”

“哪里哪里。您问我喜不喜欢玻璃工艺?”

“是的,您喜欢吗?”

“倒不是喜不喜欢。”水穗把目光转向展台上的玻璃制品,“其实什么都好,玻璃工艺也好,日本画也好……只要能换换心情。”

“原来是这样,各位现在的处境的确让人烦闷。昨天的晚报我也看了,”悟净压低声音说,“很奇怪,他否认自己杀了那位年轻女士。”

“是的……”

水穗想起悟净上次问过一句奇怪的话。他问除了宗彦之外,还有没有人和三田理惠子关系密切。为什么要这么问呢?她转而提议:“要不然我们别在这儿站着说话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我有事情想问您。”

“问我?好的,那就去那里吧。”悟净环顾四周后,指着两个展厅之间的休息处说。

休息处放着六张圆桌,空无一人。水穗在悟净的建议下坐在从里数靠窗的第二张桌子旁。悟净说这个位置景色最好,并且就算有人吸烟也不会有烟味飘来。连这些都知道,说明悟净经常来这里,这更让水穗好奇不已。

两人刚刚坐下,水穗便问悟净上次为什么那么问。“您当时说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实际上呢?”

悟净双手放在桌子上,背靠椅子,像是观察水穗的想法一样看着她:“您为什么今天突然要问这个呢?”

“因为,”水穗低头看向指尖,“我实在想不通。”

“您的意思是……”

“关于这起案子,我也思考了很多。现在我觉得把三田女士叫出来的可能不是宗彦姨父,但是半夜能把她叫出来,关系一定非比寻常。这么一想,您提的那个问题就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了。您那天为什么会问除了宗彦姨父之外,还有谁和她关系密切呢?”

“原来是这样。”悟净挺直上身,双肘支着桌子,双手交叉说,“我那么问的原因很简单。首先我是这么想的:宗彦先生遇害时,三田女士是在那里,还是不在那里?从常识来判断应该是后者。因为要是在那里,她会尖叫或者逃跑。”

“尸检结果也表明两个人的遇害时间有一段间隔。”

悟净点点头表示同意。“那情况应该是这样:凶手把宗彦先生的尸体留在房间里,静候三田女士到来——”

“是的。”

“但作为凶手,恐怕不能只是傻等着,因为从音乐室门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尸体。只要一进入房间看到尸体,三田女士就可能大喊大叫。”

“那先把尸体藏在某处呢?”

“我觉得没有这个可能性。尸体上散落着掉下来的拼图,如果移动过尸体,就不会这样。”

“的确。”

“这就意味着凶手要在三田女士发现宗彦先生的尸体、引发骚动之前把她杀掉,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水穗右手撩起头发,稍稍歪了歪头,这是她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在三田女士进房间之前下手……”

“没错。”悟净笑道,“我认为三田女士是在进入音乐室前遇害的,凶手可能一直在后门到音乐室之间的走廊上等着她。”

“也是在走廊上杀了她?”

“对,趁她不注意时下手。”

“然后把尸体拖到音乐室里?”

“很有可能。”

这是一个十分大胆的推理。水穗想起之前带悟净去地下室时,他曾仔细地观察室内和走廊的情况。原来那时他就在考虑这些。

“这样想的话,凶手的身份就逐渐清晰了。他必须是一个三田女士半夜遇到也不会心生戒备的人,必须是一个相当亲密的人。”

“凶手会不会先藏在走廊上,趁三田女士不注意时突然袭击?”

水穗试着提出反驳,走廊上有一扇和储藏室相通的门,想躲起来不是不可能。

悟净摇摇头,缓缓地说:“那样的话,凶手会从背后下手,但三田女士是身体正面被刺。”

“嗯,的确是……”水穗轻轻点头表示赞叹,“所以您当时才会那么问。您可真厉害!”

“哪里,非常简单的推理而已。”悟净耸耸肩,看来他真的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而且我也不能保证我的推测一定准确。我一直以为杀害宗彦先生和三田女士的是同一个人。或许真相更简单,就是三田女士看到宗彦先生遇害,受到打击而自杀。”

“我觉得这不可能……”水穗含糊地说,“您经常遇到这种事情吗?”

听到水穗这么问,悟净咧嘴一笑:“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侦探。只是一路寻找那个小丑人偶,总会遇上些奇怪的案子。那个人偶真的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对了,按现在的状况,还是无法把它还给我吧?”

“嗯,很难说。”水穗撩起刘海歪头说道。如果没有查明三田理惠子被杀的真相,案子就不能算已经破解。

“我这么说可能很失礼,”悟净谨慎地说道,“假如杀害三田女士的真凶另有其人,那个人很可能也是家里人。”

“我不清楚……只希望不要是这样。”水穗咬着嘴唇说。

“我当然也不希望是这样。听说伪装成外人潜入的手脚都是女佣做的。我虽然只见过她两次,但感觉她是个非常认真的人。”

“铃枝女士的确很认真,一直都对我们家忠心耿耿。”

“确实。不然也不会在凶案发生后,首先想到伪装现场,让家里人不被怀疑。”

悟净还说,没有轻易地伪装成入室盗窃是她的聪明之处。若是伪装成盗窃,就要把某样东西藏起来。而一旦警察想要证明是家里人作案,就会拼尽全力找出东西藏在哪里。以警察的人海战术,什么东西都可以轻松找到。

“当然,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悟净不好意思地皱了皱眉,好像为自己说了这么多话感到抱歉。

听着悟净的话,水穗又想起睡衣纽扣。为什么铃枝要说谎?

“您在想什么?”看到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悟净问道。

水穗决定和悟净商量一下,他或许会有完全不同的观察角度,而且,这个人值得信任——直觉告诉她应该是这样。

“这些话非常重要,我连警察都没告诉,能不能咨询一下您的意见?”

看到水穗认真的神情,悟净有些诧异地说道:“当然,我很荣幸。是什么事?”

“我希望您能先保证,绝不告诉别人。我信任您才会告诉您。”

“这您完全可以放心。我孤身一人四处游荡,就算想说,除了人偶也没有倾诉对象。”悟净说着伸出右手,指尖轻动几下,做出操控人偶的动作。

水穗的神色微微缓和,慢慢讲起宗彦睡衣纽扣的事。在她讲述的过程中,悟净一直盯着她的眼睛静静听着。

“……就是这样。”水穗尽可能地言简意赅,但仍不确定是不是说清楚了。不过,她还是感到胸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畅快了不少。

悟净听完后一言不发,环抱双臂沉思着,又抬头望了望天花板,过了好一会儿才探出身说:“耐人寻味啊!简单来说,情况就是这样吧:案发当晚您在二楼走廊的架子上发现了纽扣,女佣却说它掉在宗彦先生的尸体旁边,自己捡起来扔到了后门外。”

“是的。”

“您确定在二楼走廊上看到的就是宗彦先生睡衣上的纽扣?”

“是的,我想不会错。”

“嗯。”悟净用食指轻敲眉间,“非常有意思。如果您看到的纽扣和女佣捡到的纽扣是同一枚,那到底应该怎么解释呢?是有人挪动了纽扣,还是女佣在说谎?”

“我一直觉得是铃枝在说谎。”

“咱们从头想一想吧。”悟净仍旧用食指顶着眉间,“首先,为什么纽扣会出现在走廊的架子上?”

“应该是松崎堂舅掉在那里的。两人扭打时宗彦姨父的纽扣掉在了他身上,他回房间时又碰巧掉在了架子上。”

“架子有多高?”

“大概这么高。”水穗把手掌放在比桌面低十厘米左右的地方比了比。

悟净点了点头,问:“架子是用什么做的?木头吗?”

“是的。”水穗好奇他为什么问这些。

“上面有没有垫着什么?比如桌布之类。”

水穗想起少年和小马人偶,说:“放着一个人偶,只有人偶下面铺着布。”

“纽扣下面什么都没有铺?”

“没铺。”

悟净移开食指,认真地看着水穗说:“我觉得东西不大可能掉到这么高的架子上。而且,即便松崎先生真的把纽扣掉在了那里,应该也会发出声音。假如松崎先生听到了,不会把纽扣留在那里。”

“这倒也是……”

“纽扣会不会掉在别处?比如说掉在了地毯上,然后有人捡起来放到了架子上。”

“的确有可能。这样一来,捡起纽扣的人也知道铃枝在说谎。那个人为什么不揭穿呢?”

“这个问题一会儿再说。我们先接着想,纽扣去哪儿了?它被丢到了后门外,是怎么被丢出去的呢?”

“那……不就是铃枝发现之后丢出去的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悟净低下头,瞄着水穗说,“即便看见二楼的架子上有枚纽扣,怎么能马上知道那就是宗彦先生睡衣上的纽扣?如果是您呢?您能看到一枚纽扣就认出那是谁的哪件衣服上的吗?”

水穗摇摇头,说:“就算是我自己的恐怕也认不出来。”

“是吧?我感兴趣的就是这里。如果纽扣掉在尸体旁边,认为是尸体衣服上的纽扣很正常。但要是掉在距离很远的地方,怎么能把它和尸体联系在一起呢?”

一阵轻微的头痛向水穗袭来,她不禁用右手按住太阳穴。“要不然问问铃枝?”她问道,这是最直接的办法。

“也可以,但是我觉得她不会说实话。正是因为不能说出真相,她才说了谎。”

“话是这么说……”

“到底是不是松崎先生杀了三田女士,还是另有真凶,或者其实三田女士是自杀,现在并不清楚。而且,如果另有真凶的话,这枚纽扣就是解开谜团的一把钥匙,因为凶手完全不知道您已经掌握了这么多。今后凶手的行动中,一定会有能用这把钥匙打开的锁。”

如此重要的钥匙却只有自己一个人掌握,水穗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不禁问道:“以后还能不能再找您商量?”

“随时可以,我基本上每天的这个时间都在这里坐着。”

果然他每天都来这座美术馆。

两人站起身,沿指示路线来到出口。屋外阳光强烈,水穗不禁眯起眼睛。

“我不是想让您怀疑家人,但还是建议您注意他们的言行。如果有什么异常,请联系我。多小的细节都可以。因为按我的直觉,这起案子的复杂程度超出我们的想象。”

“我会尽力。”水穗伸出右手说。

悟净一时没理解她的意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握住她的手:“您要加油啊!”

随后,二人在美术馆门前道了别。

3

水穗回到十字大宅,发现搜查一科的山岸和野上两位老熟人又来了。两人都愁眉不展,看来案件进展很不顺利。

看到她进来,两人站起身。山岸问道:“听说您出门了?”

“我去美术馆散步了。您不知道吗?”水穗是在暗讽他们前几天一直跟踪全家人。

“不知道。我们也刚来不久。”山岸一本正经地答道。看来风凉话对于这种反应迟钝的人没什么用。

“今天您二位有何贵干?”

“有几件事想问问老夫人。她说要换下衣服,我们正在等候。”

老夫人就是静香。铃枝也不见踪影,大概是去了静香的房间。她因干扰调查被警方处以严重警告,但由于她并无恶意,当天就获准回家,生活已经恢复正常。

“这样啊。那您慢慢等着吧。”

水穗说罢准备上楼,山岸从背后叫住了她。“我们也有话想问您,能不能占用您一点时间?”

水穗一只脚刚踏上楼梯,回头问:“您想问什么?”

“只是确认一下。”山岸解释道,“案发当晚,您说半夜曾醒了过来,是吗?”

“是的,我的确说过。”水穗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问这有什么问题。

“您说醒来之后马上打开窗户,看到宗彦先生的房间亮起了灯光。灯光很快就消失了,您也关上了窗户……”山岸边翻着记事本边说,“然后您又上床开始看书,但因为睡不着就去厨房拿了一听啤酒,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没错吧?”

“没错。”

“嗯。”山岸收起记事本,双手叉腰,仰头看向天花板,小声叹了口气。

“有什么问题吗?”水穗不耐烦地追问。

山岸直视着她,问:“从您醒来到去拿啤酒之间,大概过了多长时间?按您大致的感觉估算就行。”

这次轮到水穗叉腰苦想。这个人的问题还真是麻烦。“我也不大确定。大概半小时到一个小时吧。”

“半小时到一个小时。”山岸重复道。一旁的野上迅速开始记录。

水穗马上后悔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说:“我也不确定。如果你们想让我在法庭上就刚才所说的内容做证,我一定会拒绝。”

两名警察对视一眼,开始苦笑。水穗觉得他们是在嘲笑自己,非常不快。

“我们不会这么要求您。只是想参考,才跟您确认一下。”山岸脸上堆笑道,“之所以跟您打听,是因为我们遇上了棘手的问题。”说完这句话,他已是一脸严肃。

“什么问题?”

“松崎的供词有一点非常奇怪。”

松崎——警察已经开始直呼其名了。

“他说杀死宗彦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曾无意间瞥了一眼钟表,说应该是两点左右。”

“两点左右?”

如果宗彦房间里的灯光是两点到两点半之间亮起来的,就说明宗彦当时还活着。松崎不可能在两点之前杀死宗彦。

“您也觉得不可能吧?”山岸好像看透水穗在想什么似的说道,“当然,松崎自己也不是非常肯定。他说也许是他看错了,因为刚杀了人,心情十分慌乱。”

“也许是我记错了。”水穗坦率地说道。

“当然。但是,你们两位都没记错也有可能。您只是看到宗彦先生的房间亮起了灯光,并没有看见他本人。”

“您是说房间里的不是宗彦姨父?”

“只能这么想了。那么究竟是谁在那里呢?”山岸露出疑惑的目光,歪着头说。

“我不知道。”

“我想您也无法知道。当然,我们也不知道。”

水穗突然生出一股厌恶感。山岸是在暗示,除了松崎之外,这个家里还有一个凶手。“您问完了吗?”水穗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不开心。

“问完了,很抱歉耽误您的时间。”

“那我也有个问题想问您。”

“什么问题?”

“案发之后你们一直不让我们进音乐室,现在还不能进去吗?”

山岸轻轻挠了挠鼻翼,看了一眼野上,又对水穗说:“听说各位平时很少去音乐室,我们才这样做……您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从音乐室拿一样东西。以前也跟您提过,就是那个小丑人偶。”

“哦,那个啊。”山岸露出不快之情。

“有人要买走它,我们已经让人家等了很久,而且我也不觉得拿走它会影响案件调查。”

山岸极不情愿地想了一会儿,似乎怕担责任,便让野上给总部打电话问问。

野上去打电话的时候,静香和铃枝从二楼下来了。水穗这几天都没怎么见到静香,只觉得她一下子瘦了很多。

“案件进展如何了?”静香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下走,问山岸道。

“进展顺利,夫人。”静香下到楼梯最后一级时,山岸伸手搀扶,把她带到沙发上。

“是吗?可是报纸上说还有很多疑团没有解开。”

“他们就爱瞎写,怎么热闹怎么写。”

“可是三田女士的案子的确没破吧?”

“只是时间问题。”

静香在沙发上坐稳后,山岸也跟着坐下。铃枝去了厨房,大概是要沏茶。

“我今天前来拜访,是有几件事情想问您。”山岸搓手说道。

“您想问什么?”

“关于两个月前不幸身亡的您的女儿——竹宫赖子女士。”

山岸的话让静香身体瞬间僵住。她茫然地看向山岸,问:“您想知道赖子的什么呢?”

“我听说赖子女士在公司经营方面非常强势,有一种和男人主导的社会对抗的劲头。”

“是的。先夫一直教导她工作上不分男女。”静香说着挺直了腰板。

“那么如果遇到工作或者个人生活上的问题时,她会找谁商量呢?除了宗彦先生之外,还有没有人?”

“找谁商量?不清楚……”静香双手托腮,微微歪着头,说,“您为什么要问这些?”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山岸的语调很平稳,“您也知道,松崎说,因为收到的纸条上指明柜子里有他受贿的证据,他才去了音乐室,但他说纸条已经被他扔了,我们现在无法求证这一点。我们认为纸条一事很可能是他编造出来的。他很可能一开始就打算行凶杀人,但为了主张自己是正当防卫才编出这么一番话来。据说纸条上写着赖子女士知道松崎受贿,我们想确认这是否属实。如果能证明赖子女士并不知道这些,就可以戳穿松崎的谎言了。”

“哦,我明白了……您这话还真是让人扫兴。”静香又陷入沉思。

“比如夫人您呢?关于松崎受贿,赖子女士有没有跟您提过?”

“怎么会。”静香摆手说,“公司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懂。”

山岸点头表示理解:“那是不是还是问一下近藤先生或者和花子女士比较好?赖子女士应该经常找他们两位商量吧?”

这试探性的话语,让在一旁听着的水穗倒吸凉气。

山岸根本不认为松崎说的纸条是假的,相反,他试图刺探出是谁写了纸条。他很可能认为就是这个人杀了三田理惠子。

“我不清楚,您还是直接去问他俩比较好。”

静香正说时,野上回来了。他在山岸耳边低语了几句,山岸点点头,看着水穗说:“我们跟总部汇报过了,您可以把人偶拿走。”

“谢谢。”

话音刚落,野上就走下了楼梯,水穗也跟了下去。她听到背后的山岸正在向静香解释人偶一事。

水穗拿着人偶回来时,山岸已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似乎准备离开。

“今天多有打扰,今后还请各位多多关照。”说罢,山岸就带着野上离开了。

等到两人背影消失之后,静香自语道:“看来他们无论如何都希望凶手就是这家里的人啊。”

把小丑人偶放在橱柜上的水穗听到此话,不禁“咦”了一声,回过头来。

“真是,自从那个小丑人偶来了后,这个家里就没有什么好事。赶紧把它处理掉吧。”说罢,静香上了楼。

小丑人偶视角

整整一个小时,我一直在观察空无一人的客厅。老妇人说我不吉利后很快上了楼,名叫水穗的年轻女子也在她之后上去了。女佣一直待在厨房,她无比勤快,这一个小时里没有迈出半步,只时不时传来些做饭的响动。

终于,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出现在我眼前。身材修长的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房间。

“您回来了。”女佣从厨房探出头说,“最近都回来得很早。”

“实在没有心情在大学里悠闲度日。”年轻男子边打量着我边走过来,说,“就是这个吧,那个悲剧小丑。怎么会在这儿?”

“有人想买走它,水穗小姐征得警察同意后,把它从音乐室拿了出来。”女佣用托盘端着茶杯走了过来。

茶杯还冒着热气,年轻男子道谢后端起杯子。“那些死脑筋的警察能同意这个要求,看来他们觉得案子已经破了?”

“也许是吧。”

女佣垂下头准备回厨房。年轻男子叫住她:“我有话想问您,铃枝女士。”

看来女佣的名字叫铃枝。

“很抱歉,您可能不愿意回忆这些,不过我还是想问问您当时的情况。”

男子嘴上虽然说着抱歉,语气却十分明快。铃枝瞬间不快地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就恢复面具般的冷漠神情,说:“您请讲。”

“我想问的是头发。”

“头发?”

“是的。您不是说宗彦伯父手里攥着几根头发么,您把它们扔进厕所冲走了。”年轻男子喝了口茶,斜眼看着铃枝说。

铃枝先是微微垂下头,又抬起头说:“是的,这怎么了?”

“伯父是右手攥着头发吧?”

铃枝面具般的表情有了些细微的变化,瞳孔上下动了动。“是的,是右手。”她的声音十分低沉。

“明白了。那松崎先生果然在撒谎。”

男子虽然在自言自语,但那语气明显想让女佣也听到。

“撒什么谎?”铃枝问道。

“就是他说本来并不想杀人这一点。”说着,男子喝干了杯里的茶,“松崎先生说宗彦伯父持刀袭击他,他为了抵抗就和伯父打斗起来,刀子不知怎么就扎到了伯父的侧腹部。如果这是真的,那从一开始到最后持刀的都是宗彦伯父。而伯父惯用右手,一定也是右手拿刀。您不觉得用拿着刀的手再去揪对方的头发很困难吗?”

铃枝微微歪了歪头,撩起缠在一起的头发:“这我不清楚……”

“我觉得很难。松崎先生一定在说谎。”

铃枝沉默不语,视线投向斜下方。

“是吧?”

“……可能的确如此。”铃枝卷起毛衣袖子,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回头看着厨房,说,“我可以离开了吗?”

“可以,谢谢您的茶。”

男子把茶杯递给铃枝,铃枝拿着茶杯回到厨房。男子仍站在原地思考着什么,不一会儿,他好像想出了什么妙计似的翘起嘴角,轻快地走上楼梯。

接下来出现的是一对夫妻。铃枝对他们的态度和对刚才那名年轻男子完全不同,显得非常开朗。

“听说岳母很疲惫。虽然公司也很忙,我还是得来看看她。”丈夫递过一个大纸包说。

“妈妈在二楼?”妻子问道。见到女佣点头,妻子说,“那咱们就上去吧。”说着,两人一起上了楼梯。

他们离开后不久,房间一角的电梯缓缓下降,从里面出来的是那个坐轮椅的女孩。她把铃枝叫过来,说:“和花子姨妈他们也要和我们一起吃饭,我想把永岛先生也叫来。”

“好的,那我就按您说的准备饭菜。”

“麻烦你了。对了,”她叫住要去厨房的铃枝,“刚才青江好像和你说了些什么,你们都聊了什么?好像提到了松崎堂舅?”

“您听到了啊……没什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铃枝僵硬地笑着说。

“我想知道。”女孩认真地说。铃枝见无法隐瞒,就小声告诉她刚才那名年轻男子——看来是姓青江——问她头发的事。女孩不解地歪着头,问:“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我不知道青江先生在想什么……就觉得他的笑容不怀好意。”

“哦……反正他就是这么个人,别管他。过几天他就对探案没兴趣了。”

女孩说完,又乘电梯上去了。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又是一段寂静的时光。打破这寂静的是一阵门铃声,铃枝隔着对讲机说了两句后便快步走向玄关。

过了两三分钟,我听到她和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大家都到齐了,佳织小姐也在等您。”铃枝的声音听上去也很明快,但这与她和年轻男子还有那对夫妻说话时的语气又略有不同。

“吃饭还叫我来实在是过意不去,又给您添麻烦了。”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两人的脚步声在我身后的楼梯处停下,接着我听到脱外套的声音。

“这有什么!永岛先生就像我们自家人一样。外面冷吧?您来杯红茶还是咖啡?”铃枝热情地招呼道。看来来的这名男子姓永岛。

“不用了,我这就上二楼去。您接着做饭吧。”永岛在我身后说道。

“那我去忙了。”

铃枝进入我的视线,径直朝厨房走去。永岛则上了楼梯,但他的脚步声突然中断。

“铃枝女士,有件事想问您。”永岛从楼梯上说道,语气严肃得有些不自然。刚进入厨房的铃枝回头看着他,一脸不安。

“您想问什么?”她的声音也很生硬。

“是关于案子。”是永岛的声音,他好像缓缓地下了楼梯,说,“铃枝女士,您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铃枝似乎咽了口唾沫,过了一会儿,反问道:“隐瞒什么?”

“上次您说的话中似乎隐瞒了什么,就是您说去扔手套什么的那次。”永岛语焉不详地说道。

我不确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看来和宗彦二人被杀有关。从警察们的话里,我已得知杀害宗彦的凶手是松崎。

“我没有隐瞒什么,我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铃枝的声音透着不快。

“如果没有隐瞒,很可能是您弄错了。请您再好好回忆一下,比如手套在哪里、捡到纽扣的位置等等,您有没有哪里记错了?”

“没有。您为什么要问这些?”

“理由我现在还不能说……您的记忆一定哪里出了错。”

“不会有错。我还要做饭,先去忙了。”

铃枝微微点点头,逃也似的进了厨房。永岛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儿,见铃枝没有再出来的意思,便继续往上走去。

但过了一会儿,铃枝又从厨房里出来了,似乎在专门等永岛离开。她脸色很差,双目充血。此时,在永岛上楼的楼梯对面,也就是我正前方的楼梯上,走下一个人。

铃枝回头一看,惊讶地张大了嘴。“您都听到了?”

铃枝的目光充满悲伤。楼梯上的人没有回答,似乎只点了点头。

“我没有想到永岛先生会问这些……但是您请放心,都交给我吧。”

说着,铃枝表忠心一般将十指交叉放在胸前。此时厨房传来响动,她默默鞠了一躬,转身回到厨房。

楼梯上的人又走下几级台阶,我终于可以看清此人长相。

是那位老妇人。

4

水穗在房间里给母亲写信时,有人轻敲她的房门。水穗握着笔应声,青江一脸郁闷地推门进来。这样的青江可是少见。

“饭好了。”他说。

“哦,谢谢。”水穗关上台灯,从桌前起身。

“你给谁写信呢?”青江看到信纸,问道。

“给我妈妈。怕她担心。”

“汇报案情吗?”

“也不算是汇报,只是写了些她可能想知道的情况,让她别胡思乱想。”

水穗和青江一同走出房间,恰好看到佳织进入电梯,陪着她的是永岛。佳织面带羞赧的笑容。两人都没注意到水穗和青江。

青江站在原地,水穗便也停下脚步。等到电梯门关上,青江才迈出步子,说:“这就跟麻疹一样。”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你也有这种经历吧?谁都会有憧憬这种成熟男人的时候。”

水穗颇为意外地看向青江的侧脸,她真切地感受到了青江的嫉妒。

两人来到餐厅时,胜之跟和花子已经在静香对面坐下。比水穗早到片刻的佳织和永岛并排坐在静香旁边,水穗和青江坐到他们对面。

水穗跟和花子帮着铃枝端上饭菜,晚饭开始了。

这天大家都罕见地说了很多话,尤其滔滔不绝的是胜之,一个劲地跟静香聊着歌舞伎和戏剧的话题。静香似乎也饶有兴味,频频点头。

很明显,人人都在刻意避免谈及案件。水穗还是单身这一点成了和花子等人再合适不过的话题,什么该找个对象了、你到底喜欢什么类型、千万不要在澳大利亚结婚等等,无所不谈。对这些调侃,水穗尽可能按他们所期望的回应。他们所期望的,无非是能调动席间气氛的回应。

只有坐在水穗身旁的青江沉默不语。他默默地喝着汤,吃着沙拉和牛排,手上的刀叉时不时停下。他好像一直在思考着什么,一旦思路发生了转折,他的手就会不自觉地停下。

“今天可不像平时的你啊。”水穗冲他说道。

青江像是惊醒过来一样,苦笑道:“有很多问题得想,顾不上聊天了。”

“你在想什么?”

“很多,太多了。”青江说着把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侦探先生还真是忙啊。”佳织从对面瞪着青江说道,“你前几天不是说会让我和水穗大吃一惊吗?现在怎么样了?”

“这件事我一定会信守诺言,一定。”青江直视着她,微笑道。

“你们在聊什么?”永岛也加入了谈话,“和案件有关吗?”

“只是一个小谜题而已。”青江还是面带笑容,“但是,如果我没想错,应该会和这起案件有关,而且能让佳织她们大吃一惊。”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真搞不懂你这个人。”佳织也说道,“你说从我借给你的智力游戏书里得到了启发,要是有什么想法,你就直说嘛。”

“现在还没到说的时候,我需要一些证据。警察办案不也一样吗?不在场证明、指纹、目击者——再不起眼的信息也能起到关键作用。”

永岛或许是觉得无法再继续这种打哑谜似的对话,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佳织也不再理会青江,话题就此结束。

众人开始吃甜点的时候,客厅的电话响了,铃枝跑去接电话。餐桌上,众人正在聊永岛的新店。

铃枝很快回来了,在胜之耳边低语了些什么。胜之回了几句话,铃枝边听边点头。胜之的表情十分严峻。

水穗回过神时才发现,大家都看着胜之。刚刚还挂在每个人脸上的笑容,现在已不知消失在何方。

“好,我知道了。”胜之咬着嘴唇,起身离开了餐厅。众人都停下吃甜瓜的手,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默笼罩了整个屋子。

从餐厅里时不时能听到胜之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但每当他的声音传来,众人脸上的不安之色便增多一分。五分钟后,胜之回来了。他的额头泛红,表情极不自然。

“是谁的电话?”静香问道。

“是我的一个下属,”胜之坐下说,“我让他负责和警察联系。据他说,警察已经查明松崎看到的纸条是谁写的了。”

“是谁?”和花子问道。

胜之咽了口唾沫,说:“说是三田理惠子。”

好几秒钟没人出声。打破沉默的还是胜之,他说:“还有很多细节需要确认,目前并不能断定,但至少可以肯定纸条是用三田房间里的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她的机器是那种一看碳带就知道打印了什么字的,警方从她的房间里找到了印有松崎所说内容的碳带。”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静香环视众人,像在征求意见,“她为什么要给良则留那样的纸条?”

“不知道,但至少可以肯定,在这一点上松崎没有说谎。”胜之的表情虽然严峻,但语气带着些许轻松。纸条不是宅子里的人写的,让他放心不少。

“那么,三田知道松崎受贿了?”和花子问道。

“很有可能,三田曾经在赖子社长手下工作。”

“那要是三田女士知道,宗彦先生应该也知道吧?”永岛谨慎地说。好几个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警察也这么认为。”胜之有些不情愿地开了口,“而且警察还认为,对于三田给松崎留了纸条这件事,社长应该也知道。警方觉得让松崎看到纸条并去往音乐室,是社长本人的主意。”

“宗彦有什么理由这么做?”静香责难般说道。

胜之好像认为静香在责备自己,低下头说:“现在还没有证据,但他们似乎认为这是个陷阱。”

“陷阱?”

“为了搞垮松崎而设的陷阱。社长虽然知道松崎受贿,但是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便留了这么张纸条,看看松崎会作何反应。只要松崎去了音乐室,就相当于承认自己受贿。我虽然不想这么说,但是社长的确觉得松崎很碍手碍脚。也许他想利用这件事把松崎赶出公司吧。”

“那三田半夜过来也是他们计划好了的?”和花子问。

“应该是,大概是来看看陷阱是不是奏效。可是在音乐室里等待她的,却是遇刺身亡的社长的尸体。”胜之说着清了清嗓子,似乎为自己用了这种老套的词句感到尴尬,他又接着说,“警察认为,三田受打击过大,便从尸体身上拔下刀来自杀了。”

“自杀?就她?”和花子不以为然地尖声说道。

“绝不可能!”佳织也反驳说,她的话比其他人的更引人注意,“她根本没有对我爸爸动过真情。”

“但现在警察认为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了。”胜之宽慰佳织说,“而且我个人也希望是这样。假如松崎没有说谎,三田又不是自杀,我们还是得每天提心吊胆地生活。”他是在暗示不这样就只能怀疑是家里其他人作案。

“而且还有动机的问题。”青江吃下最后一口甜瓜说,只有他一直没有停下手,“杀掉三田女士的动机是什么?她死了对谁都没好处。”

“我可恨死她了,”佳织直勾勾地盯着青江,恨恨地说道,“恨到想杀了她。妈妈会死也全是因为她。”说完,她又低下了头,好像在为自己忍不住说出这样的话而内疚。

青江叹了口气,眯着眼睛浅笑道:“可真是拿你没办法啊。我说凶手可能在我们当中的时候,你还瞪眼骂我呢。”

“我……我觉得松崎堂舅说的可能不是全部实情。”

“松崎先生没有说谎,我这么认为。”

“好了,先不讨论了,说这些无凭无据的话有什么用。”胜之打圆场道,“总之还是先等警察调查的结果吧,这才是最可信的。”

“是啊,我们争来争去有什么用?”静香站起身说,她的声音洪亮得不自然,明显是故意装出一副很有精神的样子,“和花子还有胜之,一会儿能不能来我房间一下?有话想和你们说。”

“好的。”胜之答道。

看静香起身离席,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永岛也准备推着佳织的轮椅前往客厅。

这时,青江突然开口道:“松崎先生的确没有说谎。”

这句话让众人的动作瞬间停止,或许是因为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

“青江,别说这些了。”水穗边劝他边心生好奇,这不像青江平日的行事风格。

“也需要有人扮演这种角色。”青江看着水穗微笑道,那是一副故意装出的笑容。他接着说:“松崎先生的确没有说谎。但是,他有可能无意识地说了谎。”

众人都僵在原地。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静香,她像是故意对青江的话置若罔闻一般伸了个懒腰,说:“和花子,我在房间里等你们。”她的语气十分自然,反倒让和花子答应“好”的语气显得有些紧张。

静香离开后,永岛也推着佳织离开了,之后是胜之跟和花子。众人好像谁都没听到青江说的话,接连散去。铃枝也同往常一样开始收拾餐桌。只有双目微微充血的青江,像发条松掉的人偶一样僵立在原地。

水穗也走出餐厅,只留下青江站在那里。

这天晚上和宗彦遇害那晚一样,胜之、和花子和永岛也决定住在十字大宅里。众人喝着红酒一直聊到深夜,还听了佳织拉小提琴,水穗也弹奏了自己并不擅长的钢琴。客厅一角的三角钢琴是赖子生前常弹的,佳织也许是回忆起了往昔,听水穗弹奏时禁不住流下眼泪。

胜之跟和花子在静香的房间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据说谈的是宅子归属权的事情。现在赖子和宗彦都已去世,静香希望把宅子交给他们夫妻俩。胜之则说要好好想一想再做答复。

这期间,青江一直待在房间里。水穗边和佳织等人聊天,边挂念着青江。他在餐厅里说的话还萦绕在水穗耳旁,他到底为什么那么说?

而其他人完全不在意青江,也让水穗心生不满,她甚至觉得其他人是故意无视他。

就在这有些诡异的氛围中,十字大宅迎来了又一个夜晚。

5

静香和胜之等人都回房休息后,青江终于出现在客厅。铃枝此时也已回房,只有水穗、佳织和永岛还在。永岛正准备护送佳织上楼。

“你们还没睡啊?”

听到有人在楼梯上说话,水穗端着盛有威士忌的杯子,仰头看去。青江正缓缓地走下来。

“你干什么去了?”佳织问道。

“没干什么,只是休息了一会儿。水穗,麻烦你给我也倒一杯威士忌。”

水穗拿过一个空杯子,放上冰块,倒酒进去。青江接过酒杯,走到小丑人偶面前。

“悲剧小丑……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它处理掉?”

“快了,”水穗说,“最快明天就能拿走。”

“嗯……这么诡异的人偶,还是早点处理掉好。”

“我不喜欢它。”佳织厌恶地说,“它真的招来了悲剧,而且看起来那么恐怖……怪不得妈妈会摔掉它。”

“摔掉?”水穗刚把酒杯送到嘴边,又停下手问道,“赖子姨妈摔掉了人偶?”

“是啊。妈妈从楼梯跑上来之后,跳下阳台前,抓起人偶摔在了地上,所以人偶之后一直都躺在地上。”

“哦……”水穗不理解赖子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人偶面目诡异,但怎么说也是赖子喜欢才买来的。

“只是有时候,我也觉得处理掉这人偶怪可惜的。”佳织伤感地说,“这可是我妈妈最后摸过的东西,我还挺想留下来做个纪念。”

她的话让其他三人无言以对。失去母亲的悲痛还未在她心中完全消散。父亲也被杀了,但还是母亲在她心中重要得多。

“我不该说这些,”佳织耸耸肩说,“一定是酒喝得太多了。永岛先生,我们上去吧。”

永岛默默点了点头,推着轮椅朝电梯走去。他回头对水穗二人说再见,水穗也道了晚安。

佳织和永岛离开后,青江坐到水穗身边。水穗突然觉得他看起来十分疲惫。

“晚饭后就没见过你。又去思考问题了?”水穗问。

“嗯,无聊的问题。”青江跷起腿,晃着杯子说。冰块相互撞击的声音在客厅里清脆地回荡。

“晚饭时你有句话很让人在意啊。”

“让人在意?”

“你说松崎堂舅或许不是故意的,但可能无意间说了谎。”

青江看了一眼水穗,挠了挠后脖颈,把杯子放在杯垫上说:“你还记得那句啊,我以为大家都当没听见了。难道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让你在意?”

“别开玩笑了。”水穗平静地说,“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说?你一定有依据吧?”

或许是被水穗认真的目光感染,青江也忍不住绷紧了面孔,他喝了口酒试图掩饰,说:“水穗,你怎么看这起案子?”这话问得含糊,很不符合他的风格。

“什么意思?”水穗反问道。

“从松崎先生被捕时起,我就一直有个疑问,我对松崎先生到底能不能杀死宗彦伯父很是怀疑。”

“能不能杀死……你是说有没有胆量?”

“也有胆量的因素,但我更在意的是体力因素。宗彦伯父虽然算不上强壮,但又矮又胖的松崎先生比他还要笨拙。就算是意外,我也很难想象拿着刀主动扑上来的伯父反而会被杀死。”

“不是说老鼠急了还咬猫嘛。”

水穗的话让青江笑出了声,他说:“松崎先生的确胆小如鼠。但老鼠其实是很凶的动物,可松崎先生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但是松崎堂舅的确杀死了宗彦姨父,他自己也承认了。”

“只是他自己那么说而已。”

“那么说而已?”水穗皱着眉头,忽然张大嘴点点头,说,“你刚才就是这个意思?难道松崎堂舅没杀宗彦姨父,却谎称自己杀了?真荒唐,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我不是说了吗?”青江故意放慢语速,“松崎先生不是故意要说谎,只是无意中撒了谎而已。”

“你的意思是……”水穗看向青江。

青江单手拿着酒杯,重重地点了点头。杯中的酒随着他的动作轻晃起来。“松崎先生说他杀了伯父,但我觉得,那或许只是他的错觉。”

“你是说当时宗彦姨父还没死?”

“是的。”

“可是松崎堂舅说……”

“可能是故意装死。”青江的语气就像闲聊一样干脆。看到水穗无言以对,青江似乎很满意,接着说,“松崎先生说完全没有做探脉搏、试呼吸之类的事情,说因为对方倒下了,自己便只顾着逃离现场。那么,对方很有可能是装死。这么一想,房间一片漆黑也就不难理解了。”

“等等。刚才不是说松崎堂舅看到的纸条是三田女士写的吗?这个怎么解释?难道宗彦姨父把松崎堂舅引到音乐室,再故意和他扭打起来,最后装作被杀?宗彦姨父为什么要这么做?”

面对水穗的疑问,青江转过头抿了一口酒,说:“问题就在这里,这起案子可能比我们想象得更为复杂。如果将刚才你所说的看作是戏剧的第一幕,那么还有第二幕、第三幕连番上演。说不定我们看到的,绝大多数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表演。”

“你对第二幕往后的内容,也已经有所发现了?”水穗凝视着青江的侧脸,试图读出青江的表情变化。她发现,青江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随后,青江挠挠头,长叹一口气,换了换跷着的腿说:“虽然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但我已基本上弄清了大概。看来是有出人意料的演员扮演了出人意料的角色。”

“如果凶手不是松崎堂舅,那真凶另有其人?而且这个真凶也杀了三田女士?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还算不上知道,这不过都是我的想象。如果能找到哪怕一样物证,我就准备直接去找本人谈谈。”

“你现在还不能告诉我?”

“不能。”青江紧绷的神色稍稍松弛,“因为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完全信任你,就像你不能完全信任我一样。”

“嗯。”水穗凝视着手中的杯子,继而把所剩无几的兑水威士忌一饮而尽。也许是紧张让她的喉咙干燥不已,冰凉的威士忌让她感到一阵刺激。

“对了,刚才佳织有句话很值得琢磨。”青江用端着酒杯的手指了指橱柜上的小丑人偶,“她说伯母临死前把人偶摔在了地上。”

“她是这么说过。”水穗答道。

青江叹了口气,说:“虽然伯母在工作上要求十分严格,在家里却十分温和。她好像不大喜欢我,却还是对我很好。”

青江神色黯然,这让水穗有点意外。看来他也为赖子的死感到悲伤。

“我实在无法相信伯母会以那样的方式死去。”青江喃喃道。

水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青江也不打算再说什么,她便站起身,说:“我先去休息了。”转身朝楼梯走去。

青江并未答话,只是问道:“这个人偶说是放在玻璃罩里,一开始应该不在罩子里吧?”

一只脚已经踏上楼梯的水穗回头说:“是啊,放在二楼的时候好像是没罩上玻璃罩。怎么了?”

“嗯。”青江端着杯子,走近人偶,“有意思,她最后摸过的东西……”

“怎么了?”水穗又问道,但青江没有回答的意思。水穗见状无奈地摊了摊手,上了楼梯。

但她很快又停下脚步,凝视前方。楼梯上方似乎有个人影动了一下。她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上了楼,那里空无一人。

奇怪。

水穗大惑不解。

楼下,青江还站在原地盯着人偶。

小丑人偶视角

“有意思。”

这个名叫青江的年轻男子边说边冲我走了过来。他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连那个叫水穗的女子跟他说的话,似乎都没听到。

青江喝了口酒,把杯子放到一旁,小心地将我连底座一同端起。他嘴中的酒气喷在我脸上。

他巨细无遗、从上至下地观察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把我放在桌子上,又拿起酒杯。我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对我的哪里感兴趣。

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对我的关注一定与那天跳楼自杀的女子把我摔在地上有关。我虽不清楚具体情况,但记得当时突然有一股力量使我掉在了地上。原来我是被人摔到了地上。

看了一会儿,他的视线停在了我的躯干上。他像是要把我看穿一般凝视着我,脸几乎要贴在我身上。他的眼神无比炽热,被他盯着的地方甚至开始发烫。

不久,他又挪开了视线,满意地点点头,眼中的光芒比刚才更强烈了。

他的嘴唇诡异地翘起,全身不规则地晃动起来。我正诧异他怎么了,只听他的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原来他是在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他到底在笑什么,我自然毫无头绪。

说起来——

我真是太蠢了,居然没看透那么简单的诡计。

青江说得没错。宗彦并不是被那个姓松崎的人所杀。我看到杀人一幕时,宗彦其实还没有死。

连我也被骗了。直到今晚,我才知道真相原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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