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兵行姚关,青夏正陪着西林辰在马车里为史行施针,史行自觉时日无多,一条小命全都系在西林辰的身上,又见西林辰对青夏恭敬的样子,就把一颗心思全都用在了青夏这里,端茶递水,嘘寒问暖,十分殷勤。青夏板着脸,爱答不理,靠在软垫上,面不改色的享受着两名舞姬的服侍,她年纪轻轻,即便特意涂黑了脸,仍旧带着几分文静书卷的气质,两名舞姬见连史行都对她这样恭敬,哪里还敢怠慢,一个个拿出浑身解数,对着青夏大献殷勤。青夏含目半睁,眼角轻佻,倒真带着几分花丛老手的模样。

这时,忽听外面一名传令官报告说前方十里处有兵马行进,史行一个世家大族的花花公子,眼看自身性命都快难保,还哪里管前面来的是哪路人马。吩咐探子速速去探明再回来禀报,就唉声叹气的躺在马车上挺尸。

一会有探子回报说是秦国的压粮队已经进了西川境内,护随兵马达三万多人。

青夏微微皱起眉来,这四国的关系当真奇妙,前阵子刚刚结束了一场厮杀,眼下竟然和睦到了这样的地步。在青夏看来,打开国门任对方大军长驱直入根本就跟找死没什么区别,先不说东道主需要冒多么大的风险,就说那些敢于进入敌方国家的将领,又将顶着多大的压力。这样粗浅简单的道理不会有人不懂,看来这里面一定暗含什么文章。

听说是大秦的压粮队,史行立马来了精神,对手下的兵丁传令说通知前面的千人队,快速行军,务必要将秦人远远的落在后面。

连走两日,秦人已经被落下了百十里地,史行得意洋洋,好像两军是在赛跑一样,感觉自己比秦人快就大有面子。

而青夏却在暗自小心,没有什么明显的原因,只是多年敏锐的第六感告诉她,这样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实在是危机四伏,绝不简单。她吩咐班布尔等人晚上要留心守卫,千万不能让粮草有一点亏损。班布尔等人不明白不是自己轮值守夜,为什么还要不睡觉的防守,但是他们向来尊重青夏,是以加倍的小心谨慎起来。

当天晚上,青夏睡到半夜突然口渴,起身喝水时忽见西林辰不再榻上,青夏便存了几分担心。左右也睡不着了,她披上甲胄,就走出了营帐。

青夏走在一片寂静的军营里,夜色中,灯火闪烁,隐隐有丝竹歌舞声从主帐的方向传了过来。忽然有一阵淡远的箫声远远的传了过来,声音悲沉,透着一丝难言的戚然,青夏顺着声音走了过去,爬上一个小小的雪坡,就见西林辰青衣布帽,衣衫磊落的站在雪坡之上,双手持箫,静静的吹奏着。皎洁的月亮将光辉淡淡的播撒在他的身上,照的到处都是一片白晃晃的雪白。青夏鼻头一酸,这才想起,离开南楚已经整整两年了,两年前的这一天,西林一族举族沦丧,西林辰九死一生,完成了从世家公子到流浪乞儿的华丽转身,如今物换星移,沧桑巨变,一切都已经不再是从前了。

青夏知道,这个年轻的孩子心里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那些东西日夜啃食着他的灵魂,让他学会淡薄含笑着面对着周围的一切,却又无时无刻不对一切满含着浓浓的算计和谨慎。这本不是他的性格,只是在大变之后为了生存的改变罢了,她只希望自己可以留在他的身边,慢慢的去改变他,在他心里留下一个位置,等待将来他要不顾一切的那一刻,有一丝半点的筹码可以拉住他。

青夏愣愣的站了半晌,感觉寒气入侵,抬头一看,茫茫大雪飘然而降,西林辰站在漫天大雪里,更加显得飘然若仙,青夏也不去打扰他,转身就向着营帐走去。

突然听的小仓前有一阵低沉不成曲调的歌声,青夏顿住脚步,仔细一听,却是多伊花大婶以前爱哼的逊达神歌。这首曲子几乎整个北地人都会哼唱,主要的意思就是感谢逊达大神保佑自己一家的平安,可是多伊花大婶信了一辈子的逊达大神并没有保佑她半点,相反她还被同样信仰逊达神的穆连人以最为残忍的方法虐杀了。

透过营帐的缝隙,青夏歪着头淡淡的看着那克多柔和下来的脸孔。这个少年平日里总是一幅呆头呆脑、鲁莽冲动的样子,可是谁又能想到他也会在这样的夜里,一个人跑出营帐默默的思念母亲?

青夏也不言语,就要离开。谁知刚一动,忽然一脚踩在了一根干枯的树枝之上,噼啪声顿时在黑暗中响起,显得十分明显。

“谁?”那克多突然像是一只小豹子一样,从地上猛地跳了起来,拿着长槍就冲上前来。

青夏连忙说道:“那克多,是我。”以免遭到这少年的袭击。

“夏青?”那克多一愣,放下长槍,缓缓的走了过来。

青夏笑道:“我夜里睡不着,就随便走走,打扰到你了。”

那克多腼腆的一笑,想起自己不成样子的歌声全被青夏听了去,黝黑的脸孔不禁也有一丝红晕,缓缓的说道:“我也是睡不着,听你说近来可能不太平,我就出来看看。”

青夏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左右也无事,咱俩一起去坐坐。”

小仓前燃了一个火盆,青夏感到一阵暖意,冷气顿时被驱散,青夏挨着火盆坐了下来,接过那克多递过来的一个酒壶,仰起头来就是一口。

这段日子,她的酒量也被锻炼了出来,行走在这样的大雪地里,不会喝烈酒,真的是熬不过去的。

“夏青,你说真的会有人来劫营吗?”提到打仗,那克多的眼睛登时冒出一阵光芒。

青夏笑着拍了下他的头,就像是打自己的弟弟一样,说道:“就知道想这些,我告诉你,若是真有人来劫营,你只要保护好我们自己的粮草就好,若是贸然和敌人交战,我可不饶你。”

那克多憨憨一笑,也不答话。

青夏接着说道:“那克多,我不指望你们兄弟俩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我只知道,是我把你们两人带出来的,也要好好的带回去,不然,多伊花大婶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我的。”

提到母亲,那克多面色一沉,垂着头不再说话。

青夏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我不是不希望你们去报仇,也不是认为你们报不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换了我,也是要去报的。只是,我希望你们在报仇的同时,可以想想你们的妹妹,可以想想你们的母亲,还有旭达烈。我不希望看到你们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一颗心被仇恨填满,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东西。那克多,我说的话,你能明白吗?”

那克多低着头,久久也不言语。青夏一边说这话,一边向着雪坡的那一边望去。

我身边已经有一个这样的人了,那克多,我只是不想你们兄弟俩也像他一样,连梦里面的嘶吼都是压抑的。

“夏青?”那克多的声音突然闷闷的响起,青夏转过头去,见他一双明亮的眼睛定定的看着自己,诚恳的问道:“我是不是很笨?”

青夏眉头一皱,挑了挑眉问道:“为什么这样问呢?”

那克多想了想,沉声说道:“我知道我没有班布尔聪明,更比不上李显、孙杰他们那些汉人,更不要说跟西林辰比了。你讲的那些东西,我总是最后明白的。可是你又说想当将军,是必须要学会那些的,所以我知道,我很笨,永远也只能当一个小兵,不能当上将军。”

青夏笑了笑,说道:“那克多,你知道真正愚笨的人是怎样的吗?就是明明知道自己很笨,但却不敢承认,还整天都沉浸在自己天下无敌的幻想之中。你能认清楚自己的弱点,就会更加努力,比别人都付出更多,早晚有一天,你得到的会比别人都多。再说,术业有专攻,你力气最大,武艺最好,我交给你们的功夫你是学的最快的,他们擅长行军布阵,你却擅长野战。在北地这一块,野战的重要性远远要大于攻城守城,所以你怎么会在这里妄自菲薄呢?”

那克多本就是直性子的人,听青夏这么一说,觉得果然就是那么回事,自己骑术精湛,马上冲杀、手上功夫的确比他们要好,连忙喜上眉梢,哈哈一笑说道:“也是啊!”

青夏见他开心的样子,会心一笑,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之前因为担心西林辰的那股忧伤稍稍缓解,开心的和那克多一碰杯,喝了一大口酒。

那克多心情大好,瓮声瓮气的说道:“夏青,你是我见过最有本事的人,我们私底下都说,若是由你来当将军,肯定比史行那小子强多了。”

青夏一笑,也不接口,只是淡淡的摇头喝酒。

那克多见她摇头,还以为她不信,连忙瞪大了眼睛说道:“真的,你看那小子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整日花天酒地,早晚被人端了老巢都不知道。”

青夏说道:“我没那么大的志气,只希望你们都平平安安,不出事就好了。”

那克多傻乎乎的一笑,说道:“我们跟着你,保证不会出事。”

青夏心头一阵感动,暖融融的,像是泡在温泉里。她笑着站起身来,跟那克多一挥手,向着自己的营地就走去。

回去的时候西林辰已经回来,躺在毡子里,好像从来没有出去过一样,静静地保持着之前的睡姿,一动不动。青夏愣愣的看着他,过了一会,走过去为他拉了拉被角,又将火盆向着他那边移了移,才幽幽的叹了口气睡下。

黑暗里,西林辰的眼睛亮亮的,像是星子一般,璀璨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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