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幽暗, 街上人来来去去,也无人往巷中多看一眼。

魏卓脚下力道再度加重,地上的人痛哼一声,只听他又问:“闲话少说, 陆文瀚派你来此有何目的?”

“你……”

那人还要挣扎, 魏卓又用力一踩, 那人肋骨几乎要被踩断, 痛得满头冷汗, 当即就怂了,只能断断续续道:“大……大人派我来……查查这户人家的底。”

魏卓闻言蹙眉:“不过是户普通人家, 有什么好查的?”

“我……我也不知道, 大人吩咐的, 小人只是听命行事。”那人便又答道。

魏卓略作思忖后松开脚, 那人一骨碌爬起, 连衣上的灰也顾不上拍,就窜出几步远,寻思着魏卓追不上了,又恶狠狠回头冲他叫嚣:“我家大人的事, 你也敢管,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有本事报上名来!”

魏卓反笑了笑:“那你就告诉你家大人,这户人家的事,魏卓管定了。”

“魏卓?魏……卓?!”那人先是疑惑地嚼了嚼他的名字,重复第二遍时忽然变了脸色, “你……你……”说了半天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满脸惊吓连滚带爬地跑了。

魏卓抖抖衣袍,转身一边走出巷子,一边朝巷口道:“小丫头, 出来吧。”

巷口墙角拐出个少女,笑眯眯地道:“魏叔威武。”

不是别人,正是把母亲扶回家后又跑回来的明舒。她跑回来倒不是因为发现有人跟踪,而是为了找魏卓,想问他几句话,偏就凑巧撞见了魏卓教训人这一幕。

“这户人家的事,魏卓管定了。”

这话听起来真是太威武,明舒对魏卓的好感噌噌上涨,觉得这趟没白跑来。

魏卓被她逗笑,对敌时的肃杀威势消失,又变成内敛温和的模样。

“明舒,你家近日是有得罪什么人吗?”笑完他又正色问道。

明舒仔细回忆——最近并没发生什么事,不过要说得罪人,那她得罪的人可就多了,殷家的那位殷良君,松灵书院的唐离和谢熙以及谢熙那一大家子,真要算起来,恐怕都记恨上她了,但要对付他们家,应该也不至于暗中窥探。

想了半天,明舒摇头:“魏叔,可知道对方来历?”她来时晚了一些,并没听到对方自报家门,只知道是什么大人。

“尚书令陆文瀚,你们可得罪过他?”魏卓道。

明舒大为诧异:“没有,不止没有,我与阿兄在松灵书院还帮过他呢。”

说完她就将松灵书院发生的事简单说予魏卓。

两人说了半天话,明舒站得腿酸,已经在旁边的石阶上拣了块干净地坐下,魏卓便也跟着坐下,他听完明舒的话沉吟不语,这事确实有点古怪,他猜不透陆文瀚的想法。

“无妨,你不心太担心,有事就来北郊军营找魏叔,魏叔在战场二十多年,也混得一官半职,还是可以帮上忙的。”魏卓说道。

“那就多谢魏叔了。”明舒抱拳言谢,又道,“魏叔,你也认识陆大人?”

瞧刚才那下人听完魏叔名讳的神情,她感觉应该是认识的。

“打过一两次交道,但不熟,他们这些文人,哪里看得起行武之人。”魏卓淡道。

“行武之人怎么了?要是没有你们,那些文弱书生提笔上战场杀敌吗?还是要用唾沫淹死敌人?”明舒回了一句。

魏卓愣了愣,忽朗笑出声,明舒倒被他笑得不好意思了,觉得自个儿说得有些夸张,便又换了话题:“魏叔,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你。”

“何事,但说无妨。”

“就是……”明舒犹豫片刻,还是直接说了,“魏叔,你可有家室?”

这才是她追出来的真正目的。

魏卓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不免疑惑地望着她,嘴里仍是回答了:“出征之前,家中给魏某娶过一位妻子。”

明舒眼中便浮起一丝失望,不过很快释然,像魏卓这个年纪又品行端正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妻室?

“可惜魏某娶妻不足百日就奉旨出征,在外征战数年,我的妻子在此期间不幸染病离世。”说起元配,魏卓眼中浮起愧疚,相处时间短暂虽不足生情,但妻子在家代他尽孝,全他大义,可他未及回报,伊人已逝。

明舒顿时收起笑,微垂了头:“对不起,魏叔……”她不该问的。

“没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她去之后,魏某并未再娶,一半是愧对妻子,一半是觉得自己征战在外顾及不到家室,就不要蹉跎别家姑娘。”魏卓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着一个年纪这么轻的小丫头说些平时从不对人提及的事,也许是她合了他的眼缘,又或者是她与她母亲让他觉得,有个家是件幸福的事。他无妻无妾无子嗣,孑然一人过了半辈子,偶尔也羡慕别人家的热闹。

闻及此语,明舒对魏卓不由肃然起敬,他为国征战归来,本该享受荣华富贵,要娶妻纳妾并非难事,可半世匆匆已过,他仍守着对旧人的敬重孑然一人,这样的品行,太少见了。

“魏叔,明舒敬佩你。”明舒冲他抱拳。

她原本是存着替自家娘亲物色的心思,但听完魏卓的话,她却觉得自己的心思有些亵渎他的为人,便收起这小心思。姻缘之事,还是顺其自然吧,若是有缘,自然能成一家人。

“小丫头。”魏卓又笑了,指指她家,“快回去吧,再不回去,你娘要出来找你了。”

“是!”明舒站起,向他挥手告辞,“魏叔再见。”

魏卓坐在石阶上,笑望她离去,想着,自己若有个女儿,如今也该与她一般大小了。

————

明舒明到家中就和曾氏谈起魏卓来,把魏卓一通夸,听得曾氏想拿瓜瓢堵住她的嘴。

“你再这么叨叨,我就把你的嘴堵上!”曾氏哪能猜不透明舒心里小算盘,没好气骂她道。

明舒正给她打下手,拿个盘子,装个菜啥的,偶尔偷吃一两口,近日她赚了些银子,给了一部分曾氏,让买些好菜回来,所以这伙食日渐变好,曾氏烧菜的手艺也渐渐凸显出来。

“把我嘴堵上,就没人给你逗乐了。”明舒笑着回答曾氏,一点也不担心母亲真动手。

曾氏拿她没办法,又爱又恨。

“对了,还有件事。”明舒说完魏卓,又想起陆文瀚来,“阿娘不是说最近总觉得有人在附近窥视?这并非你的错觉,确实有人在打探咱们家,刚刚被魏叔逮个正着。”

曾氏一听就紧张了:“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打探咱们家?”

“不知道原因,那人是尚书令派来的。”明舒道。

“尚书令?”曾氏眉头皱皱,“这是几品的官?”

“好像是二品?”明舒也不大清楚,但她知道尚书令再往上,便是宰相,而能坐到尚书令这个位置,基本就是为宰相做准备了。

“二品?!二品大员为何……”曾氏想不通。

“阿娘,你……或者咱家和这位尚书令可有牵联?这位尚书令大人,亦姓陆,名文瀚,字远川。”

明舒一语刚落,只听“砰”一声,曾氏中葫芦瓢失手落地,她神情陡然僵住,脸色亦瞬间转白。

“明……明舒,你再说一遍,他叫什么?”曾氏声音微颤道。

“陆文瀚,字远川,他的字和阿爹的名一样。”明舒又说了一遍,心中疑窦丛生。

“就是那位在松灵书院与你们打过照面的尚书令?”曾氏又问。

明舒点头,小声问她:“阿娘,你怎么了?咱们家与这位陆大人可有渊源?”

曾氏却连退三步,直到撞到灶台方以手撑在灶上稳住,喃喃道:“二品尚书令……”

明舒担心地上前扶她:“阿娘?到底怎么了?”

“没事,没事。”曾氏定定心神,反按住明舒的手安慰她,又道,“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你阿兄,待会试结束再说。至于那尚书令,你不必担心,他应该没有恶意。你且记住,咱家没做亏心事,没有对不起他们,随他探去就是,咱们该如何就如何,不必避让,亦无需躲藏。”

明舒虽然不解其中缘故,但还是点下头。

————

陆徜这几日专心备考,两耳不闻窗外事。明舒很少打扰他,平时就给他端个饭送个水的,走路也蹑手蹑脚,生恐吵到他,偶尔隔着门缝看两眼,陆徜都坐在临窗位置看书,神色平静,既无紧张,亦无担忧。

她阿兄这人给她的感觉,就只有一个字。

稳。

这天夜深,曾氏照例给兄妹两人煮了点心,沙糖绿豆配烤笋。明舒装好后先给陆徜送上楼。

陆徜房门虚掩,火光透过门缝在地上落下一道亮影,明舒在门口敲了两声,没听到回应,便将门推开几分,轻道:“阿兄,我给你送点心,进来了哦。”

门敞五分,屋中灯火晃了晃,陆徜仍是坐在窗前,只是眼下斜倚椅背,手肘撑着扶手歪撑着手,双眸紧闭,眉心微蹙,手上的书随意搭在膝上,似乎睡着。窗户敞着,夜风入屋拂动发丝与火苗,也吹得人发凉。

明舒蹑手蹑脚进屋,瞧他这模样心道读书耗神,她心疼,便将手中之物轻轻放下,先探身将窗轻轻阖上,再走到床畔,拿着陆徜外袍过来打算给他盖上,又俯身拾书。

他的手掌还盖在书上,明舒只能先抬他的手,不想才刚握着他的手腕要抬,陆徜却忽然惊醒,像做了什么梦般双眉紧蹙,反手就扣住她的手腕,将人往怀中一扯。

明舒轻呼一声,扑在他胸前,手里的衣裳和他膝上的书均都落到地上。

“阿兄,是我。”她以掌撑在他前胸,立刻道。

陆徜眼眸半睁,里面盛着将醒未醒的懵惑,愈发显得狭长迷离,平日清冷的俊美便添三分艳丽。他没因为明舒的话而松手,反而扣得更紧,神情迷茫地盯着她。

“阿兄,你做噩梦了?”她见他眉心紧拧,神情不大对,抬头轻问。

陆徜定定看了她两眼,猛得又一惊醒,彻底清醒过来。才刚对着豆灯看书看得眼睛酸涩,他便闭眸小憩,不想真的睡过去,做了个梦。

梦非好梦,是明舒记忆恢复后与他划清界限,说的仍是分离那日她说过的话,掷地有声。

“君有远志,妾无留意,以茶代酒敬君,此别再不逢,祝君余岁如竹,节节高升,年年顺遂。”

他心跳得很快,慌乱且害怕,而后惊醒。

“对不起。”陆徜松开手。

明舒转转手腕,俯身抱起衣裳与书册,劝他:“阿兄,你没事吧?瞧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近日太用功伤了心神?其实科考不过是十年磨剑,你已有那十年积攒,又何必争这朝夕之功?还是多休息,保持精力才好。”

“我知道。”陆徜道。

明舒见他抬手狠捏眉心,直将眉心捏红,便拉下他的手来:“阿兄头疼?吹风了吧?我给你捏捏头?或者捶捶肩?”

“不用。”陆徜摇了头。

“那你吃点东西?我陪你说会话?”明舒把衣裳书册放到床上,将沙糖绿豆端来。

陆徜端起碗,搅了几下,并没胃口,只问她:“明舒,在京城的日子可有不适?”

“没有呀。阿娘和阿兄都疼我,汴京又繁华,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日子,我觉得可好了。”明舒倚着书桌站着,脸上的笑在烛火映照下格外明媚,“阿兄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苦日子委屈了你。等我高中,必能让你……”

他话没说完就叫明舒打断:“阿兄,我不觉得苦。阿娘开明,你也疼我,我在外头胡闹,你们也没拦着我,还处处帮我。这世道有几个女子,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想像淑君那样,等着家里安排亲事,也不想像闻安那样,每日疲于后宅争斗,你和阿娘让我觉得我可以走一些不那么循规蹈矩的路,我很开心。”

陆徜直起身来,静静地望着她。他原以为,她从云端跌落,失去锦衣玉食的富贵,是件痛苦的事,他也极力想让她过回从前的生活,但对她来说,京城的日子,可能是走出樊笼后的另一种人生。

她内心自有天地,并不愿过按部就班的日子。

而家人的支持,是她展翅的力量。

从前她是掌中明珠,而今也许会是皎皎明月。

“我懂了。”陆徜缓缓开口,“明舒,做你想做的事,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陆徜,会在你背后给你撑着。”

明舒有些诧异,他并没以兄长自称,但她仍旧无比开心。

阿兄认同了她的想法,这对她而言,非常非常重要。

他的肯定,胜过所有人的夸奖。

“那我也一样,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论你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还是如现在这般粗茶淡饭清贫平凡,我都陪你。”

她眼眸晶亮,神色虔诚,像誓言般开口。

陆徜微微眯眼,将她看得更清晰。

“是一直吗?”

“嗯,一直。”明舒点头。

“好!”陆徜回得简单而郑重。

明舒甜甜笑了,陆徜唇畔也浮起笑意,心情大悦。

“啊。”明舒却忽然站直,道,“我想起来了,宋清沼送的那瓶宁神静心的药丸,好像能治头疼之症。我去给你拿过来,你晚上吃了好好睡一觉!”

刚刚还满溢的温柔,瞬间因为“宋清沼”这三个字,破功。

————

时间匆匆。

三月,春盛,会试之期临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明舒:不做他人掌上珠,只为天宇皎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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