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陆徜向来自持冷静,见着这样的简明舒脑袋也瞬间空白,借着火把摇曳的光芒将颤抖的手伸到她鼻下,直到探到她游丝般的气息,他方缓过劲来。

虽然微弱却还算温热的气息扑在他指尖,让陆徜迅速回神,他方觉自己掌心里攥了团汗,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跃出喉咙。

地上躺的人除了微弱的气息,仍旧毫无动静,他飞快抽起火把,抬头往上照了照——上边是个陡峭的山坡,火光照不到头,高度必然不低,她从这么高的地方滚落,也不知伤到哪里,眼下又该如何救治?

将及弱冠的陆徜毫无头绪,只拿袖口轻轻擦拭她脸颊上的血污,一边低声唤她:“简明舒?明舒?”

简明舒没有回应,一张脸惨白失色,头上的伤口仍在汨汨往外冒血。

嘶啦——

陆徜撕裂袍裾,扯下一段布条,胡乱裹住她额角的伤口。不论如何,先止血再说。布条刚打完结,一阵风来,吹得草木瑟瑟颤动,山坡上传来匆促的脚步声。陆徜抬头望去,因着夜色,他只瞧见半山腰的草木间有无数火光晃动,还有窸窸窣窣的响动。那里应是简明舒滚落的山坡,山上那些人举着火把是在找她?

简家的人?

不对——

看着这阵仗不太像,若是简家的人,发现简明舒失踪或者掉落山崖,早就大喊大叫着找人了,断然不会这般隐秘不作声的找她。简明舒这意外也来得古怪,山上只有云华寺,可寺门离盘山路还有好长的距离,她怎会三更半夜从此地跌下?

如此一想,他愈发觉得事有蹊跷,定神又看了两眼,忽看见火光间隐约晃过的一两道银亮电光,那是只有锋锐的刀刃才会反射的光芒。

听闻云华山附近并不太平,常有江湖匪类在官道上劫持来往的车马,洗劫附近村庄,云华寺的香客本来就有许多是江宁县乡绅富户的女眷,被盯上也不足为奇。

简明舒这是遭了劫?

他看了眼地上的人,很快下了决定,起身将火把踩灭,而后飞速褪下外袍盖在简明舒身上,再将她轻轻抱起。

人入手的那一刻,轻如鸿毛。

曾氏一夜无好眠,听到些微响动就醒来,出了马车没看到陆徜人影,正有些不安,忽瞧见黑暗里跑来个人影倒吓了一跳,刚要叫喊,便听到陆徜声音:“阿娘,是我,快上马车。”

发现是儿子回来,曾氏安下心,正待问话,又见陆徜怀里抱了个人着急忙慌地踏进马车,一下也慌了起来,忙跟进车里。

铜灯点起,看到陆徜抱回的人,曾氏惊得睡意全无:“明舒?阿徜,这……”

陆徜没有回答母亲,只是扯过曾氏的被子一把裹住简明舒,头不抬地向曾氏道:“阿娘,你先别问,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速速离开,等安全了我再同你说。劳烦你照看她,我驾车。”

山上的火光已经往山下蜿蜒,看势头是来寻简明舒了。

简单交代了两句,陆徜低头用双手搓搓明舒的脸颊,俯下头在她耳边道:“简明舒,是我,陆徜。我送你去镇上找大夫,你千万撑住。”

语毕他起身重重掀开门帘,跳下马车将地上的东西卷上马车,再把留下的痕迹湮灭后方套马驾车。只闻一声鞭响,马车驶进浓重的夜色里,朝最近的浔阳镇去了。

马车驶到官道上时,陆徜方觉握鞭的手正在颤抖,外袍给了简明舒,冷风嗖嗖灌进胸膛,冻得人骨头发僵,他却觉得血液好似要烧起来,脑中来来回回闪过的,只有简明舒那张染血的脸,别的通通抛到脑后。

————

天擦亮时,陆徜驾着马车赶到浔阳镇,随便抓个路人问明医馆的位置,没多久便到医馆前。简明舒仍旧没有醒转的迹象,头上扎的布条被血染透,触目惊心,曾氏已然眼眶通红。医馆的门总算被陆徜敲开,姗姗来迟的大夫还来不及抱怨,就被陆徜拉到马车前。

掀帘一看,大夫也不敢怠慢,忙唤将人抱入内室,又找来医婆,由曾氏帮着一通诊查。良久之后,大夫擦着手出来,坐到案前提笔写方子。

透过半掩的门缝,陆徜只瞧见满地被血染红的布帛,心跟着一跳,转头问大夫:“先生,她的伤势如何?”

大夫奋笔疾书,头也不抬道:“小娘子运气不错,那么高的地方滚下来却未伤及脏腑,已算不幸中的万幸,手臂脱臼处已经接上,脚踝扭了,身上几处外伤,医婆已经在里面上药。”

“那她何时会醒?”陆徜心中稍安,又问道。

“那就得看她的造化了。她身上虽无致命重伤,可头上的撞伤很深,现已用桑白皮缝合,不过天底下最复杂的就是人的脑袋,头上的外伤好办,但是里头怎样,就不好说了,得观察几日再看。这是药方,先吃着看看,外伤要每天换一次药。”大夫说话间已经写满一张纸,撂笔吹纸,待墨半干后才把药方推到陆徜面前。

陆徜的心又沉沉落下,刚要接药方,大夫忽又收回,审视般斜瞥他:“这小娘子是你何人?又为会何跌落山崖?”

瞧大夫那神情,倘或他一个答得不对,便要报官。陆徜想了想,正色道:“在下江宁县举子陆徜,里头那位是我母亲,伤者……是我妹妹。我带着母亲妹妹赴京赶考,路上遇到盗匪掠劫,妹妹遭了罪,推搡间从山坡上滚落。”

“陆徜?可是江宁府今年的解元陆徜?”大夫激动地站起。

陆徜忙抱拳道:“正是在下,府学给的举荐信在马车里,先生可要过目?”

“不用不用。”大夫忙摆手,又道,“令妹伤重,你们在镇上可有落脚处?若是没有,不妨在医馆暂留,老夫也好观察令妹的伤情,若有个万一,也能及时救治。”

“先生医者仁心,陆徜先行谢过,如此便有劳先生了。”陆徜长揖到底。

道过谢,陆徜付了诊金抓好药,将药交由药童煎制,医婆也已替简明舒包扎完毕,正收拾满地狼藉退出房间。陆徜这才掀帘入内,曾氏正站在盆前洗帕子,简明舒仍双眸紧闭人事不省地躺着,衣裳已经换成曾氏旧衣,头发也梳到枕侧,额头上缠着一重又一重的布条,愈发显得那张脸孱弱可怜。

陆徜沉默地看了两眼,一把扯过先前盖在她身上的外袍,匆匆道:“阿娘,我出去一趟,你先照顾着。”语毕也不管曾氏问话,匆匆又出了门。

————

浔阳镇虽不比江宁县,但也算富庶之地,而今天色大亮,街道两侧商铺都开了门,巷间都是往来的百姓,陆徜随意找个路人问明去简家金铺的路。

按理简明舒遇劫是要报官,不过陆徜总觉得事有蹊跷,因而长了个心眼,打算先把简家人找来再行报官,免得中间出差子。若他没记错,简家在浔阳镇有间分铺。

果然,路人给他指了路。

金铺不远,陆徜没走几步就远远看到简家的金字招牌。简家这间分铺并不大,里面只一个掌柜和两个跑腿小厮,陆徜刚想上前,眼角余光扫过铺子对的巷口,脚步不自觉放缓。

巷口的阴影里站着两个男人,穿着枣褐劲衫,腰间别着用布包起的长物——显然是武器,这两人双手环胸倚墙而站,看似闲谈,可目光却盯着金铺的门与门口走过的人一刻不松。陆徜改变主意,从金铺门口走过,也照样撞上这两人鹰隼似的眼神。

昨晚那些人并没打算放过简明舒,竟然追到这里守株待兔。

这不是普通盗匪会有的举动,寻常盗匪就算手段残忍,但既得了钱财自当散去,不会为了一个逃跑的女人穷追不舍,这些人还知道简家在浔阳镇的分铺,显而易见就是冲着简明舒,亦或是简家来的,并非什么盗匪。

思及此,陆徜暗道一句:“简明舒,你到底是惹了什么人?”

他当即折返,回了医馆。

药童已将药煎好,正逢陆徜回来,就交到陆徜手中。陆徜端药入屋时,曾氏正靠坐在床尾满面倦容地闭眸小憩。这一夜无眠又惊恐,曾氏本就体弱,折腾下来身体也吃不大消,陆徜便没叫醒母亲,自己坐到床头,搅着手中黑漆漆的汤药,静静看着简明舒。

半晌他方开口:“当真是前世欠了你的。”一边又将帕子铺在简明舒衣襟上,一边舀了勺药慢慢送到她唇边。

第一勺药汤没喂进简明舒口中,全沿着她唇角流下,他眼明手疾地拿帕子拭净——简明舒这么个喜爱洁净的姑娘,怕不会喜欢浑身沾满药汁的狼狈样。

“明舒,你要是听得见我的声音,就乖乖喝药好吗?”拭净药汁,他又俯头到她耳边柔声道。

一句话完,他余光瞥见母亲已然睁眼,正意味不明地瞅着自己,他耳根忽染薄红,迅速抬头,却未见到简明舒微微颤动的眼睫。

————

翌日一早,简明舒依然没有醒转迹象。陆徜做出决定,打算折返江宁县通知简老爷。

简明舒因为伤势的关系不宜挪动,医馆暂时还算安全,陆徜就将曾氏与她都留在医馆中,独自往江宁去了。

送走陆徜,曾氏心中仍旧惴惴难安,只在屋里守着简明舒。时间漫长难熬,好容易挨到天黑,医馆早早关了门,曾氏随意用了些饭也胡乱倒下歇息,可心里藏着事又哪里睡得着觉,迷迷糊糊躺到半夜,只闻外头传来一声门响,帘子被涌入的冷风吹起,她便一骨碌爬起,警觉得盯着外头。

门帘被人拂来,颀瘦的身影夹着屋外的寒意进来,借窗外黯淡的光看着已然下床的曾氏道:“吵醒阿娘了?”

陆徜的声音,透着说不上来的疲倦萧瑟,像屋外寂静的长巷,风卷着叶,霜冻了菜,没有一丝暖气。

烛火很快亮起,曾氏掩了掩油灯火苗,转头问他:“这么快就回来了?”一面又往外瞧,纳闷道,“只有你?”

陆徜弃车从马去的江宁,又没旁的拖累,速度比来时快了许多倍,不到一日一夜的时间就已从江宁又赶回来。按简金海那爱女心切的个性,就算不能亲自来接女儿,也必要派人派车马再找江宁的名医一同前来才是,如今怎就陆徜一个人回来?

陆徜没答,他一大早出发,整日未尽滴水粒米就为极早回来,如今嘴唇干到皲裂,胃里抽疼,脸色差到极点,双手冻到失去感觉,可站在简明舒床头却觉得这些苦都不算什么,那句压抑在胸中难以吐出的话,才叫痛。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啊!”曾氏见他不言不语的模样先急了,拽过他的衣袖就问。

“不会有人来接她。”陆徜仿如窒息般长长吸口气,才开口,“江宁简府昨夜遭劫,被盗匪掠夺一空后纵火焚宅,全府上下三十八口,无一幸免,简老爷……没了。”

噩耗如晴天霹雳,砸得曾氏人如木石,久久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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