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墨蓝色的本田雅阁缓缓驶近,停在冯燕生身边。冯燕生和那个烟草大厦的门卫都停住了抽烟。冯燕生不敢确信这是来接自己的,因为没看见王鲁宁下来,每次王鲁宁来见他都是快速下车和他打招呼,没有董事长的臭架子。

自动车窗降下来,车里并没有王鲁宁。开车的年轻司机口气平和地问:“是冯先生么?”

冯燕生突然有些紧张。就像28号夜里,面对着那两个陌生的、面目模糊的家伙——厄运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那天他们一路无话的上了岸,另一个开步走去,叫“小山”的那人递给他一叠钱也走了。来去匆匆,梦一样。现在王鲁宁派来的这个司机又是个陌生的人。

“你……接我?”

“董事长让我来烟草大厦门口接冯先生。”

“我就是冯燕生。他干吗不来?”

“董事长在天外天酒楼等您——上车吧冯先生。”

冯燕生仔细地看了看那司机的脸,便不再问。把自己乱七八糟的东西放进车子的后备箱,然后拱进副驾驶的位子。司机松开刹车,本田滑上了雨幕中的街道。冯燕生掏出了半盒纵巴巴的烟,司机赶忙的上一盒好烟。这是是很懂事那种司机,认真地开着车子,没有任何废话。

“你们集团公司有个叫什么‘小山’的么?”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么一句,顺嘴就溜了出来。

“噢,对不起,我刚来不久。冯先生坐好。”

车子一个角度很小的急转,驶上了夜都市那充满迷离同时也充满诱惑的街道。不知道司机真的“刚来不久”,还是有意回避。冯燕生决定有什么话面见王鲁宁再说。街道两侧,习惯于夜生活的人们渐渐多了起来。或张狂,或暧昧地出没在明明暗暗的地方。冯燕生闻到了一些自己熟悉的味道。在他意志消沉的那些日子里,他的夜晚几乎都泡在酒吧里。是王鲁宁让他别那样,别毁了自己。

可是……他摸着口袋里的那张《都市晚报》——把一个大活人扔进湖里淹死,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这可是死罪呀!想到这里,冯燕生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王鲁宁安排了个穿着高开叉旗袍的带堂小姐在天外天大堂外边等着,看见了车里下来的大胡子,便热情地迎了上来。冯燕生拱着肩跟她走,如何曲里拐弯地被引进那个叫醉仙阁的包间,他全无所知。王鲁宁坐在包间里,在默默地抽烟。李东娜没跟着来。小姐关了门无声地退去,王鲁宁站起来和冯燕生握了握手。

“里边的衣服没湿吧,不行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不用了,不冷。”冯燕生把旅行包搁在墙角,很疲惫地在沙发里坐了。他真的很累,半是旅途劳顿,半是惊吓。

王鲁宁告诉他:“你下车伊始,我没点太多的东西,要了银耳汤和小点心。你凑合吃点儿算了。”

“谢谢,我不饿。我在车站吃了。”

王鲁宁把灯光弄暗了些,坐在冯燕生对面的灯影里:“燕生,现在你说吧,电话里我感到你很冲动,到底怎么了?”

冯燕生抬起脸,认真的看着对方那对很真诚的目光。心里的感觉莫名其妙的复杂了起来。王鲁宁真的对他很不错、很够朋友。但是最终他还是把那张晚报拿了出来。

“鲁宁,你看看这个——”

他盯着王鲁宁的眼睛。王鲁宁拿起那张报看了一眼就放下了,略显秀气的脸上浮出些沉痛感:“这消息我早知道了,舒可风死得很可惜,他是海天大厦投资方的施工监督,我是建设施工的决策者,我们几乎天天见。不过燕生,你是搞艺术的,怎么也关心起这些来了?”

冯燕生刚要说话,小姐送夜点来了。小姐刚刚出去,冯燕生便克制不住了:“王鲁宁,容我说话不会绕弯子,你既然看过这个,就应该明白我指的并不是你说的那些。”

王鲁宁的脸上闪过一个短暂的愠怒,但情绪还是平和的:“燕生,咱们俩可从来没有红过脸。电话里你朝我发脾气我都懵了。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考虑你也是刚刚远道归来,我答应了你谈一谈的要求。可是你这没头没脑的火气从何而来呀!要知道,我一天下来比你还累。”

冯燕生黑着脸凑上去一些,用指关节敲着桌子上的晚报:“鲁宁,你才37岁,比我大8岁不到。还不至于如此健忘吧——28号那天你是不是让我不要马上离开雀翎湖?你是不是说你有两箱东西要运到雀翎湖对岸去,说那是两箱违禁的东西——有没有这件事?”

王鲁宁想想,眼睛突然睁大了:“哦,操蛋!你以原来以为……”

就见他一把抓起那张晚报,快速地看着。最后晚报飘落在地上,人如同抽了筋骨似地跌进沙发里:“啊,也就是说……燕生,也就是说,你那天晚上在那儿……”

冯燕生声音颤抖:“见鬼,我那天晚上等你等到将近夜里10点。”

“完了完了,我明白了!”王鲁宁哆嗦着双手点着一支烟,“也就是说,你一直老老实实地等在那儿,然后帮人运了一个尼龙编织袋。”他敲敲桌上的报纸,“是不是这样?”

冯燕生手脚冰凉,心也是凉的:“我要是仅仅帮他们运了一下也就好了,事实上,我还帮他们把那只尼龙包扔进了湖里。当时……”

手摸在尼龙包上的记忆使他不敢说下去了。没错,尼龙包里的东西还在动。

包间里出现了长久的沉默。

“鲁宁,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那天晚上你没派人去?”冯燕生终于开口。

王鲁宁看着脚跟前的地毯,精神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撞击:“倒霉的燕生呀,是我害了你。正像你所说的,最后我没有运送那两箱东西。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可事到临头我了改主意。我担心那两箱东西落进水了造成污染,真那样我就罪过大了。所以我决定不运了。可是,可是怎么会这么巧……”

王鲁宁的话犹如钢丝似地勒紧了冯燕生的心脏,使他出现了片刻的喘不过起来的感觉——是呀,怎么这么巧!

“燕生,你还记得送东西的是什么样的人么?燕生,我问你呢!”

冯燕生打了个激凌:“噢……是两个男的。”

“面相,什么面相?”轮到王鲁宁着急了,“还能记起来么?”

“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其中有一个叫什么‘小山’的,腮上有一道疤。”冯燕生的目光再次停在王鲁宁的脸上,“鲁宁,难道真有那么巧么?我一直觉得是你……”

“你真这么想我就完了。”王鲁宁几乎瘫在沙发里,“我就是长出100张嘴也说不清楚了。电话是我打给你的,事情是我约定的……噢,燕生。我们约定的好像是8点半至9点——我记得好像是。”

冯燕生机械地点点头:“是,是8点半至9点。而那两个人是将近10点才来的。”

王鲁宁越发急切:“而且我要运的是两只箱子,不是尼龙包!”

冯燕生噎住了,随即目光暗淡下去:“惨了,我恐怕是被人算计了。不知道公安局是不是已经下手了,你听说什么了么没有?”

“岂止听说,我已经接受过询问了。因为舒可风毕竟是我们的海天大厦的建筑监督人。燕生,你觉得我要不要把你的情况告诉警方。这个情况很要命!”

“鲁宁,你觉得我算不算杀人凶手……之一?”冯燕生终于说出了他最担心的那个问题。

王鲁宁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好一会儿才开口:“刑法我不太懂,就这事情而言……恐怕算!不过燕生,你放心,我不说出去,为了你,我会永远保持沉默!”

谈话到这儿没有再继续了。

“东娜,你马上出来一下,我现在在天外天酒楼停车场。”

王鲁宁说着话的时候,冯燕生已经钻进出租车开走了。那钻进车门的土灰色的身影使他的心一阵一阵的犯冷。他看见那辆出租车的车尾灯有一盏是坏的,后备箱的左角有些瘪。

“……哎呀东娜,你的头发真的有那么重要么,你来把我的车开回去,这辆车太显眼了。我还有事必须马上去办。”

李东娜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些醋意:“你干吗,这么晚了你干吗去?你为什么怕人注意你的车?你怕什么?”

王鲁宁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听我说东娜,现在我没时间跟你细说。擦擦你的头发,快来把我的车开回去,我要去找杜晓山!”

李东娜那头一下子就没声儿了。再开口时声音多少有些颤抖:“杜晓山怎么了,是不是落在警察手里了。”

“不不,比你想得还可怕——是冯燕生回来了!”王鲁宁的脑门子上有汗浸出来,冰凉,“东娜,你可能永远也想不到,冯燕生居然知道杜晓山,我……我简直……”

李东娜立刻理解他为什么说不下去了,因为这个情况实在太可怕了。怎么可能呢,所有的行动全是王鲁宁和李福海设计好了的,每一步棋都安排得极有讲究。说的是“两只纸箱子”,说的是“晚上8点半至9点”,全都是为了给冯燕生以错觉……哪里出了偏差呢。

分析过了,冯燕生并不认识杜晓山呀!

“鲁宁,你千万别急!你有眩晕病。这样很危险,你先回来行么,咱们分析一下再说。或者把杜晓山也叫来问问?”

“不,现在杜晓山绝不能在咱们那儿露面,物业的人认识他。还是你来吧,我把车放在天外天,你来把它开回去。我从这里走两条小巷就到杜晓山家了。”

“你不用车么,杜晓山家离天外天不止两条小巷。”

“不,我想还是小心点儿好。”

“那……好吧,我这就去。”李东娜搁下了电话。

王鲁宁关了手机,靠在“奔驰600”那舒适的皮椅上稳定了一会儿惊恐的心情。在和冯燕生谈话的近1个小时里,他尝到了什么叫心惊肉跳。好在也算是个经过风雨的人,扛住了。冯燕生却很难说,面对着一条人命,他的精神承受得了么了?冯燕生要是一垮,整个事情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似的顷刻瓦解。看看表,差不多快12点了。他把钥匙放在皮椅上,匆忙下车离开了天外天。

外边的小雨似乎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潮乎乎的水气。王鲁宁走了不到一百米,到底还是打了辆出租,车子向着天外天东南角的那片老城区快速驶去。他太着急了,因为杜晓山出的这个纰漏几乎是毁灭性的,等于留了个致命线索给警察。这个该死的混蛋!车子走了5分钟,到了。

他下车望着出租车掉头开走,这才摸出了手机:“晓山……是我,我是王鲁宁。别紧张别紧张,我现在在你家那条巷口等你,你马上出来!什么也别问,出来再说。”

他听出了杜晓山的巨大不安,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不安。是的,盛达集团的堂堂董事长什么时候来过这种破街陋巷,但是这个湿乎乎的晚上,他来了。正想着,杜晓山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小巷深处,咚咚跑得挺急。说话就到了跟前:“董事长……”

王鲁宁抬手,迅速看看四周:“别说话,过来!”

他把杜晓山领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倏地转回身,双目如炬:“我真想杀了你!我要是有手枪,马上就把你毙了。该死的!”

杜晓山傻了,木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腮上的刀疤有些痒痒。在他的印象里,董事长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举动的,他是个斯文儒雅的人。

“晓山,你告诉我,马上告诉我——你在冯燕生面前出现过么?那天中午你不是专门去踩了道么,没被他看见吧?”

“绝对没有,董事长!我对天发誓。”

“那……过去他见过你么?好好想想!”

杜晓山明白了王鲁宁来找他的原因:“冯燕生回来啦?”

“现在是我在问你!”

“不是问过好多遍了么?这……”

“快说,你们到底接触过没有?”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杜晓山也颤抖了,思索片刻,他很肯定地摇摇头,“没有,绝对没有。我们俩从没打过照面。搞美展那次我陪您去过,本想认识认识这位画家。可那天他刚好不在场。”

“可是,”王鲁宁逼上一步:“可是他怎么会知道你?”

“不可能!”杜晓山下意识地叫起来,又吓着似地放低了声音,“绝不可能!董事长。”

王鲁宁仰望着天空,小声叹道:“可冯燕生分明记得28号晚上你去了——我刚刚才送走他。他说得明明白白,说干那件事的人里有一个叫‘小山’的,脸上有疤。不然我干吗急着来找你!”

杜晓山怔在那里,随即嘴张大了:“哦,我想起来了。李福海叫过我的名字,对对,叫过一句!”

“哦,见鬼!”王鲁宁闭了闭眼睛,一下子全明白了:“该死的,就这一句,能要了你的命。晓山,你听着,现在我没时间和你多说了,冯燕生已经看见了那份报道,疑心重重。你马上出去躲一躲。冯燕生一旦怀疑上我,他首先会从找你入手!”

杜晓山那有棱有角的脸已经灰暗得像个死人,他文化虽说不高,却毕竟明白眼前的事态非同小可。无论如何,王鲁宁亲自找来,预示着事情确实搞糟了。

“李福海没露馅儿吧?”王鲁宁又问。

“没有没有,他绝对没有。那天晚上天那么黑,冯燕生绝不可能看清我们。董事长,李福海只叫了我一声,不至于吧……”

王鲁宁看看表,又巡睃着左右:“叫1声或者叫10声并不重要,关键是他记住了——懂吗,他记住了!不要废话,你必须出去躲一躲,不一定躲很久。”

“行行,我走。可是董事长,我觉得……”杜晓山埋下了头想了想,突然又抬了起来:“董事长,我觉得还有一个更彻底的办法。”

“什么办法……”王鲁宁声音颤抖了,他懂。

“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把冯燕生也干掉!”杜晓山沉下脸来,比划了一个手势,“顶在头上,他永远是一颗雷!”

王鲁宁觉得自己没有力气骂他了:“晓山,你听着。你救过我的命,我一直记在心里。当年那根木方要是砸在我的脑袋上我就完了。所以我把你当成我最贴心的人对待。可是舒可风这事情是你一手搞糟的,漏子捅得不可谓不大!你看看现在的麻烦,舒可风原本可以不那样处理的,是你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现在你又要杀人!”

“我……”

“什么也别说了,早走,越早越好。出去躲几天,风声过去你再回来。你的家我会派人照顾的,你就放心吧——就这样!”

“董事长!”

王鲁宁不让他再说什么,用力摆了一下手,便头也不回的快步走了。他听见杜晓山好像喊了一声“董事长,我开车送你……”

他吭气,没回头,就那样走了下去。

刚刚走上主干道,就看见了远处灯影下自己那辆奔驰600。他的心情心舒缓了一些。同时心里哀叹:李东娜呀李东娜,你说得太对了!那个所谓“万无一失”的好主意,此刻已经像“泰坦尼克号”似地倾斜了。想当初真该听你的——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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