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号驶过玄海滩,第二日进入了长州马关港。坂本龙马等人立刻上岸,赶赴海援队支部——马关的船行伊藤助大夫处,发现长州的伊藤俊辅、三吉慎藏已经到了。

“我要卸下一部分货物,拜托二位了。”龙马对伊藤和三吉说道。他说的货物就是那批来复枪的一部分。海援队拥有的三百支枪中,一百支留给长崎本部,剩余的两百支将由搭乘另一艘船直接前往京都的陆奥阳之助、菅野觉兵卫等人持有。

“这是这段时间应急的军费,一定要用在刀刃上。”龙马说着,将一百多两金币交给了陆奥和菅野。他们要直接奔赴京都风云动荡之地,所以将和前往高知的龙马乘坐的震天号在此地告别,再找一艘合适的船前往大坂。

“就像是马上就要发动进攻的赤穗浪人啊。”陆奥激动万分。不过这次他们进攻的对象不是吉良上野介,而是德川幕府。

接着,龙马对三吉慎藏说道:“这份行李就拜托给你了。”他指了指站在身旁的阿龙。

“明白。我已经和主公打好招呼了。夫人暂时住在长府城里。”

“这个行李可不怎么听话,要让你受累了。”

“真是的,哪里还有像我这么听话的行李啊。”阿龙气呼呼地说。三吉慎藏自从寺田屋遇袭以来便和阿龙成了好友,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阿龙确实算不上老实听话的女人,而且对龙马而言她还是个包楸。

“坂本先生。”年轻的伊藤俊辅问,“土佐没问题吧?”

土佐藩和萨摩、长州二藩不同,权力掌握在容堂一人手中。那位像铁挖瘩般难对付的主公究竟是怎么想的,正是萨摩、长州二藩志士放心不下之处。

“不知道。不过如果后藤不行了,还有乾退助。只要京都这边硝烟一起,乾就会不顾一切独自率领藩兵赶赴战场。”龙马说道,“我这次顺路回藩,并不打算多费口舌去影响藩论,而是要把一千支新式步枪赠送给藩国,逼迫它速速下定决心。”不去辩论,而是行动,这是龙马自脱藩以来一直釆取的做法。

伊藤诡异地笑了。

“你笑什么?”龙马不由诸异地问道。

伊藤俊辅此前不过是个在桂和高杉身旁奔前跑后的毛头小子,最近突然变得老成起来,说话也像模像样了。

“你是想说什么风凉话?”

“正是。那一千支新式步枪如果土佐不要的话,长州藩二话不说,立刻接收。”

伊藤的这句话令龙马心中一震,接受枪支便意味着起兵。

臭小子!龙马不禁恨恨地问道:“刚才进港时,我看到有一艘轮船冒着滚滚黑烟开走了,那是什么船?”

“是大久保一藏大人乘的船。”伊藤说。为了京都举兵前的最后一次碰头,大久保亲自坐船来到长州,细细地协商了一番,又返回京都去了,与龙马擦肩而过。

大戏终于要开演了。如此一想,龙马就像大战前的武士一样,兴奋不已。

震天号当天离开马关,在风和日丽中驶向高知,先取道丰后水道,南下抵达蹉跎海角后向左转。

“坂本先生,你突然闯入高知会不会有些不妥?”藩士冈内俊太郎说道。

不管怎样,龙马仍旧是脱藩之身,若是藩厅的那帮俗吏以违反法令为由闹将起来,恐怕关键的正事会因为那些庸俗的议论而被忽略。不仅如此,土佐藩上士的佐幕倾向最近有愈演愈烈之势,年轻武士中甚至有人扬言,要杀光勤王派余孽。藩内局势变得异常险恶。在这种形势下,龙马一旦上岸,佐幕派很有可能组织一伙刺客来刺杀。

“我的安全就全交给你了。好好干。”龙马将一切托付给了冈内,他信任冈内的才智。

九月二十四早晨,震天号渐渐驶入浦户湾头。桅杆上,艺州浅野侯的鹰羽纹船旗高高飘扬。

不久,轮船关闭发动机,放下一艘小艇,艇上只有龙马一人。龙马告别了这艘船,独自上岸。

这里是桂滨。小艇将一直驶入浦户湾深处,冈内会在高知城下船,事先同参政渡边弥久马打招呼,告诉他龙马已经来到桂滨,然后再说服重臣们,争取让龙马的这次高知之行合法而有效。

龙马独自一人下了小船。海水打湿了他的衣服,他一直走到沙滩上,发现海风从西南方吹来,远远近近传来阵阵松涛声。在长长的海岸尽头,可以看见龙王海角面对着大海伸展开来,海浪不停地拍打着岩石,碎成朵朵浪花。

龙马一步一步地走着,享受着把脚印印在沙滩上的愉悦。走着走着,心头渐渐涌上感伤。对于出生在土佐的人来说,桂滨就是故乡。

“最美不过桂滨月。”就像俚谣里唱的那样,高知城中的人每逢中秋月明之夜,都会聚集到这个海滨,一边赏月,一边彻夜把酒言欢,这已经成为一年中的节日。

龙马在松林中找到了一家简陋的客栈住下,等待从高知来的使者。

却说冈内俊太郎在浦户湾内下了船,一路飞驰进入高知城中,太阳已经西沉了。冈内没有回家,立刻拜访了参政渡边弥久马。他径直去找渡边,是因为留在藩内的阁僚中,渡边还算是个说得过去的人物。

“深夜来访,所为何事?”渡边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走到客厅。

冈内小声告知了一切。

渡边惊叹不已。掌握天下形势的坂本龙马为了劝说土佐藩参加革命,竟然来到了桂滨,而且带来一千支新式步枪,要赠送给藩国。这两件事都可算得上是土佐藩三百年来的重大事件。

“龙马说,”冈内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如果土州不趁现在加入革命,最后只能跟在萨摩、长州后边,拣些小鱼小虾。”

冈内拿出了龙马写给渡边的信。渡边忙读了起来。“本月二十六,会有两队萨州士兵秘密进京。到那时长州也将有三支队伍同行。事态已经刻不容缓。”一千支步枪的事情也提到了。

“不管怎样,不能把龙马扔在桂滨吹海风。”渡边不顾夜色已深,迅速派人去请大监察本山只一郎。本山的府邸紧挨着他的家。没多久,本山伴着一阵狗吠跑了进来。

“这可是头等大事啊。”听完这件秘事,本山有好一阵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似乎在竭力使自己狂跳不已的心平静下来。

虽然无法公开优待龙马,但是必须先将他转移到合适的地方。吸江位于浦户湾北岸,是欣赏湾内风光的最佳场所。自然,那里的高级茶楼很多。

“就选松鼻茶楼吧,要绝对保密。”本山说道。

冈内连忙告辞,联系龙马去了。渡边和本山则连夜派遣使者去同志家里,请他们到渡边家集合。

冈内向着桂滨一路疾行,一边琢磨该怎样向龙马转达他从渡边弥久马那里听来的消息。他怕龙马失望。

龙马当初与西乡和桂商议的结果,是后藤进京,并非只携带一张写有大政奉还方案的纸,而是要率领两队藩兵一同前往。当时后藤同意了。这些藩兵将被留在京都,一旦大政奉还方案失败,立刻与萨摩、长州一同举兵。然而,现在后藤未带一兵一卒,只身一人赶赴京都了。当然,后藤曾向容堂乞求:“京都有新选组横行跋扈,想必会妨碍这个方案的施行,请您准许我带兵前往,以作护卫之用。”容堂察觉到了事情背后的用意,没有点头。

冈内到达桂滨后,在松林中找到了那家小客栈。说是客栈,其实不过是渔民的家,偶尔收留投宿的客人。

龙马正在屋里享受他的晚餐,还没忘拜托这家人为他做烤鱼。

“啊呀,快进来!”龙马看到冈内,毫无顾忌地挥舞着筷子,好像已经在这个家里住了二十年。

冈内觉得有些好笑。龙马似乎已经同渔夫老两口和他们的女儿十分要好了,明明只是在这里休息了两三个时辰,这一家子却是千般万般舍不得他走,令冈内大为生奇。

龙马放下酒钱出了门,这家十五六岁的女儿追了出来,问龙马姓名。

“我是朝圣者。”龙马说道。小姑娘觉得自己被戏弄了,很是生气。龙马使劲拍了拍她,转身离去。

途中,冈内提着灯笼,转达了渡边参政和本山大监察的意思,接着又说了后藤进京一事。“英国水兵事件得到解决的消息刚刚传入高知,后藤便立刻乘船去京都了,不过,他没有带一兵一卒。”

“难道说他只带了一张大政奉还的建议书?”

龙马的脚步慢下来了,仿佛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溜走。

龙马的失望令冈内十分恐惧。现在只有龙马能将土佐藩从时代潮流之底拯救出来,这人要是一蹶不振就完了。“千万别气倭!”

“我不会气馁。与其垂头丧气,倒不如抓紧时间考虑下一步对策。我就是这种人。”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龙马的脚步看起来依然很沉重。冈内自然变得健谈起来。

“容堂公说,率领藩兵呈上建议书,就仿佛逼迫对方接受自己的主张,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他命令一切都萝按照公论行事。”

“藩公所言极是。凡是国家之事都根据公论来定夺,创建这样一个世道也是我素日的志向。”也正是为此,龙马写下了船中八策,作为大政奉还方案的可靠后盾。

“仅凭口舌之辩和一纸建言,德川氏是不会行动的。昔日,家康公马上得天下,此后他的十五代子孙都是靠武力统治着六十余州。容堂公不会是打算用一张纸逼迫德川氏交出政权吧?”

真是贵族大老爷啊,龙马不得不这么想。看来无论贵族老爷有多么聪明的头脑,最终还是不谙世事。“乾退助有什么动静?”

冈内说:“乾反对后藤独自进京,跑到容堂处进言昔日德川家康公马上得天下,成就三百年霸业。如今欲用言论推翻其霸业,无异于儿戏,宜于兵马之间了结此事。”

容堂只是苦笑了一下,便喝退了他。他甚至流露出要把退助送去西洋留学的想法。

在俗称“三里浦户”的海湾最深处,是吸江。要是在白天,“吸江十景”定会让龙马大饱眼福,可如今已是夜里。龙马走进松鼻茶楼,见参政渡边弥久马早已等候在那里了。不久,大监察本山只一郎和同僚森权次也赶来了。他们管龙马叫“坂本先生”。藩国的达官贵人们对土佐的一介浪人以“先生”相称,与其说是表达敬意,不如说是龙马身后的新时局令他们战战棘棘。

“本想同先生畅饮,可又觉得如此重要的聚会,若是醉了反不好,于是准备了甜酒。”说着,渡边参政拿出了自家酿的甜酒。茶楼的人不用说都已经被支开了。

在座的这些高官此前都是只听说过龙马的名字,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他们听说此人态度冷淡,平日里不修边幅,蓄着一头长发,身材异常高大魁梧,今日一见,果然与传闻丝毫不差。

最初,他们看龙马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头怪兽,脸上的表情半是恐惧、半是好奇,十分警惕。可是,过了大约一刻钟,这些人就被龙马征服了。龙马的言论算不上高谈阔论,有时会结巴一下,有时甚至陷入沉默,而有时又会突然讲一个让所有人都忍俊不禁的譬喻。

令人惊讶的是,龙马始终没提“勤王”。他屡次说到了这样一句话:“思想应该另当别论。”他进而侃侃而谈,人们可以拥有各种不同的思想,这方面的争论就交给那些闲人。历史现在已经超越了思想、感伤这些东西。在目前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历史更像是一种物理现象。他讲话时从来不用抽象的表述,而是细细讲述一个个具体的例子,而他论述的主题,正是“利害”二字。他讲的是对土佐藩而言目前釆取怎样的行动是有利的。如果不用这种说辞,就无法抓住这些上士出身的高官,龙马深知这一点。他还提到了世间对土佐藩的评价。“简直太糟糕了,土佐藩正在被世人鄙视。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历史蔑视。”他还引用伊藤俊辅在马关港所说土佐人要是不要枪,长州人就收下的话,还有桂小五郎的一番言论。

土佐藩难道:“还要继续袖手旁观?再过几天,回天伟业就会开始。只有短短几天了,如果不趁现在奋起,就会沦为失败者。历史对于懦夫不会施与一丝一毫的怜悯。各位大人肩负着整个土佐藩的命运,难道你们要眼睁睁地看着主公和藩国陷于失败境地?”

龙马事事都举例子说明,三个人都对龙马心服口服,他们异常兴奋,紧张、焦躁和忧愤更令他们坐立不安,这幅情景甚至连龙马都觉得匪夷所思,心中暗自嘀咕:“这帮家伙莫非是疯了?”

“龙马,”不知从何时起,参政渡边开始亲切地直呼其名,“问题是这个……”他举起拳头,竖起了大拇指。他指的是容堂。“你能否去见一见大人的近侍?不改变他们,一切就无从谈起。”但会面的地点是个问题。应该让龙马藏身何处?

渡边和本山就这个问题小声商量起来。

“我哪里也不去。”龙马有些

不愉快。事到如今,这些人仍然顾忌他身上那点微不足道的脱藩之罪,千方百计地为他寻找藏身之处,这种狭窄的气量令龙马十分厌恶。

“我的安危并不重要,我更希望各位将心思放在藩国方针政策的定夺上。”

此话一说,众人顿时诚惶诚恐,连说“言之有理”,或许是为了讨好龙马,众人整齐地露出微笑。

最终,他们为龙马取了一个化名——安艺广岛浅野家臣小泽庄次,并将这个身份提交给藩厅,想要通过此举使龙马在高知城中的停留变得合法。

“毕竟要考虑到藩国法度,还有藩内的佐幕派,所以还请你忍耐。”本山劝道。作为藩国的司法官,他或许不得不这样做,但是龙马心中多少有些凄凉。“没关系。”他的回答貌似很豁达,可另一方面,他也深深体会到要想让土佐接受自己的热情是何等艰难。

不过,渡边和本山已经感受到了事态的紧急。当天晚上,他们辞别龙马后,径直赶往容堂近臣的文书西野彦四郎府上,告知了龙马回藩一事,并且拜托他说服容堂举兵。

第二日清晨,西野彦四郎带领其他几位近臣,与渡边、本山一起来到了龙马下处。

龙马这次并没有滔滔不绝地议论,而是拿出了从长崎带来的一支来复枪和一箱子弹。他明白,这么做是一种无言的激励,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促使土佐藩速速下定决心。

这是一支七连发的来复枪。

向前追溯十余年,正是世界范围内的步枪全盛时期,日本的代表性西洋步枪是盖贝尔步枪。这种枪和火绳枪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点火不使用火绳,而是釆用了装有发条的打火石。子弹是从枪口塞进去的,这一点也和火绳枪相同。幕府和各个发达藩国购买了大批这种盖贝尔步枪,认为这就是“西式军备”。长州藩也同样将盖贝尔步枪作为主力火器。然而没过多久,欧美开发了后装式步枪,这种步枪很快也传入了日本,成为可怕的新式武器。子弹从步枪尾端装入,这就使得发射每发子弹的速度比盖贝尔步枪足足快了十倍,一旦装备了这种步枪,兵力就有可能一跃变为原来的十倍。而且这种后装式步枪枪膛内刻有螺旋状膛线,米槠子形状的子弹沿着膛线旋转飞出,射程大大延长,命中精度也提高了。由于这种种优点,后装式线膛枪的出现让以往的步枪几乎统统成了废品。不过,即便是幕府、萨摩藩、长州藩、佐贺藩、土佐藩等也只是弄到了少数新式步枪,至于东日本各藩则仍旧是以火绳枪为主要武器,只有少量的盖贝尔步枪。然而,龙马带来的这些新式来复枪,足以使珍贵的后装式线膛枪黯然失色。以往的步枪都是单发枪,而这种新式步枪是七连发的。

“若是给一千人装备上这种来复枪,足以抵挡三万敌兵。只要拥有这种来复枪,土佐就能够成为日本最强大的藩国。”龙马说。

龙马拿起枪,枪身上刻着“一八六〇年纽约”字样。“子弹是这样装进去的。”龙马咔嚓一声打开尾栓,紧接着伸出右手,拉出弹匣,打开盖子。里面装有一百二十发子弹。

“这就是子弹。”龙马抓起一个尖头的像米槠果实一般的子弹。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说起子弹,一般都会想到像兔子屎一样圆溜溜的,然而龙马手指间捏着的这个东西却和他们先入为主的印象截然不同。

“从圆形变成尖头形,仅仅是这一个变化就足以说明世界历史不是一成不变的。”龙马将七发子弹塞进弹膛,咔嚓咔嚓扳动枪栓,完成了装填,然后他拿起枪,瞄准窗户对面的大海,说道:“这样就可以连续射出七发子弹了。”

他并没有扣动扳机。在场的人一时无语。

“只有拥有一颗爱国之心的勇士才有资格拿这把枪。相反,对于那些意图支持已经彻底成为日本毒瘤的幕府的人,我绝对不会把枪交给他们。”言下之意,若是土佐人有讨伐幕府之志,就会把枪送给他们,若无此志,反倒会成为危害国家的祸根,所以不会把枪给他们。如此一来,若是接受龙马的捐赠,就意味着决意讨伐幕府。

“如何?”龙马不再多费口舌,懒洋洋地把枪扔到榻榻米上。

随后,容堂的近臣们向龙马询问天下局势,龙马都一一恳切地答复。他们从心底赞同龙马的看法,辞别时很是不舍,仿佛十分珍惜和龙马在一起的时间。这些人应该会去向容堂汇报,并去藩厅召开紧急会议。

告辞时,渡边将冈内叫到玄关旁边,小声问道:“龙马不回家吗?”他听说先前龙马在须崎港现身时也没有进城回家,大概是龙马害怕自己这个脱藩之人会给家里人带来麻烦。

“我会在藩厅给他寻方便,你就对他说,可以悄悄回家一趟。我们至少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回报他的好意。”

“明白了,我会转告他。”

冈内在大门口将这些人送走后便走上二楼,将方才那番话告诉了龙马。

“嗯。”龙马点点头,扭过脸去,眼眶突然润湿了。其实,因为担心会给家里带来麻烦,这次他本来也已经做好了不回家的打算。

“那我就回去看看?”他有些赧然地说道。自从文久二年他与泽村总之丞假借赏花之名脱藩以来,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在龙马心中百转千回之时,从长崎与他同行而来的大宰府三条实美的密使户田雅乐来了。这人是联络员,他的任务是向大宰府汇报龙马即将在京都导演的这出大戏的真实情况。

“尾崎君,去我家如何?”龙马忽然说道。事实上,龙马对家人的思念之情太过强烈了,所以反而害怕一个人回家。

“是,在下愿意陪同。”这位年轻的京都人淡淡地说道。他的真名是尾崎三良,是御室的仁和寺皇族的诸大夫之子,出生于京都郊外的西院村,后来在新政府担任各种职位,被授予男爵之位。

午后,二人从吸江乘小船出发,向着对岸划去。

“这一带的海水味道很棒。”龙马将手浸在水中,然后取出来舔了舔。潮江川的淡水和浦户湾的海水在这里交汇,水的咸味恰到好处。

“小时候,我一直游泳游到这里。”龙马就像怀念故交一般怀念这里的潮汐。放眼望去,四周的海面上出现了无数伞帆船。油纸伞形状的船帆推着小船前进,渔夫独钓舟上。在这片浩浩荡荡的船帆对面,是高知城的天守阁。

不久,二人登岸。为避人耳目,他们沿着行人较少的河边小道行进。这里距离位于本町一丁目的家有六余里。

走到西唐人町时,眼前闪现一架大桥,桥对岸便是笔山,桥畔有一个中年武士正在垂钓。

“啊呀!”中年武士忽然扔掉鱼竿,跳了起来,鱼竿顺着河水漂走了。“这、这不是龙马吗!”

此人乃是乡士岛村寿太郎,家在城东新町田渊町,是已故武市半平太之妻弟。

“你不会是幽灵吧?”

“嘘!”龙马把手指抵在嘴唇上,颇为夸张地晃动着肩膀,说道“保密!保密”,然后便扔下目瞪口呆的岛村,径自走了。

没过多久,龙马沿着南奉公人町幽静的小巷一路走到本町,站在了自家大门的前面。和平常不同的是,大门敞开。

一点儿也没变啊,龙马张望了一会儿,方才一脚踏进了门里。“哇——”像小孩子玩捉迷藏一样藏在门后的乙女大叫一声,想要吓唬龙马。龙马顿时大笑起来,一切都和小时候一样。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坂本家已经通过藩厅送来的秘密通知得知龙马即将回家。据说龙马在南奉公人町向北拐弯时,被负责打探的老源头看到了,他便飞也似的回来报了信。

龙马环视门内,院子里的树荫随处可见,此刻他的亲人正站在那片片绿荫下:这边是老源头,那边是侄女春猪,还有乳母阿丫婆。阿丫婆已经哭肿了双眼,连脸也肿了。

“啊,我回来了!”龙马高兴得直跺脚,向家人介绍京都武士户田雅乐。户田雅乐被龙马家这种与武家府第不太相称的开放家风吓了一跳。这家人真有趣,就像是经商人家。如此看来,与这座府宅毗邻的坂本本家富商才谷屋,深深影响了坂本家的性情。来到这个家里以后,户田雅乐终于明白了龙马作为一介武士,为何有如此敏锐的经济头脑。

随后,户田雅乐在龙马的陪同下来到内宅正厅,见过了坂本家主、龙马的兄长权平。虽说是兄长,但是权平与龙马的年龄差距很大,足以做龙马的父亲了。他与龙马唯一相似的地方便是身材高大。权平肥胖,相貌平常,头发则已经变得稀疏,不像龙马那般卷曲。户田听说权平是个射箭高手,不过乍看之下倒像个隐居的富豪。他那小小的眼睛里此刻充盈着泪水。

傍晚,坂本家举行了团圆宴会。正面是兄长权平,客人户田雅乐、龙马及其他人依次排开。他们旁边坐的是春猪的上门姑爷清次郎,然后是乙女和武市半平太的遗孀富子等人,春猪则忙着指挥上菜。隔壁房间里坐的是坂本家的家人和才谷屋掌柜等人,地势更低一些的木板房里则是老源头等仆役、小伙计,以及指挥土间的侍女干活的阿丫婆等人。总共有三十人,算得上是个热闹的酒宴。龙马这次回乡是保密的,能来这么多自家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一家子真热闹啊。户田雅乐觉得有些好笑。

权平酒量惊人,自始至终都是一边微笑一边不停地喝酒。乙女也一样,平时她还会客气,到了这种场合,她能喝下两升酒。她的一头卷发,和龙马一模一样。

“乙女大姐和坂本兄长得很像啊。”

“是头发像吧。”龙马笑了。他小时候,父亲有一次去江户,买了一顶假发回来送给乙女,足以看出对女儿的卷发有多么在意。

春猪或许是因为长得像她已故的母亲,完全是另一种相貌。她总是格格地笑。龙马颇为疼爱她。

“春猪,没酒了!”龙马招呼她过来倒酒,结果反而灌她喝。春猪醉酒之后特别能闹,实在是有趣。她已经有了鹤井和兔美两个女儿。她们尚年幼,没有上席。

“名字里都有动物啊。”

“没错。也就是说,猪生下了鹤和兔子。在土佐,人们喜用动物来命名。”龙马说道。

让户田雅乐觉得意味深长的是,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开口问龙马现在在干什么,看来大家还是有所顾忌。

都说土佐人酷爱议论国家大事,这家人似乎不太一样。户田想。他们不发表议论,而是各自献艺表演。在这里,人人都有自己的拿手绝活。权平在春猪三味弦的伴奏下吟唱了一段净琉璃的精彩段子,乙女拿出一弦琴弹奏了一曲,春猪在龙马三味弦的伴奏下跳了一段舞。

“户田先生也来一段吧!”乙女连客人也不放过。无奈之下,户田只好唱了一段蹩脚的谣曲,粗犷的风格与现场热闹欢快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宴席结束后,户田被安顿就寝。

龙马登上二楼,走进了从年少时起一直使用的屋子。这间屋子自从乙女回到娘家,一直是她在住。

乙女端着没喝完的酒上了楼,说是今晚要痛饮到天明。

“那可不行。我不像姐姐,喝不了那么多酒。”

“看来你的酒量不见长啊。”

乙女扑通坐了下来。身高五尺八寸,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被称为“坂本家的门神”,如今她雄壮的体格由于发福又大了一圈。

“姐姐,你已经放弃脱藩的打算了?”龙马打趣道。他说的是乙女在信中提到过的想要出家为尼云游各藩,又说想要扮成男子从事志士活动那件事。

乙女笑了笑,无言,随后,姐弟俩喝过了头,夜深时都醉倒了。

第二天一早,藩厅的官员和福冈家的家臣来到坂本家,向权平通报道:“昨夜,藩厅决定,宽恕令弟脱藩之罪。”

龙马作为藩士的身份是“乡士坂本权平之弟”、“乡士坂本权平照应之人”,所以这种事都会告知兄长权平。“但由于是内部决定,请不要公然在城中走动。”这是他们的条件。

然而,龙马还是出门了。他从高知沿着海岸线向东走,来到了百余里以外安艺郡的安田小城。他的大姐千鹤嫁给了此城的乡士、大夫高松顺藏。龙马自小便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般。

“我来看看大家。”说着,龙马走进了高松家。大约一个时辰,他又匆匆辞别了。他来这里并非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想和家人见一面。

离开时他留下了一支来复枪和一些弹药作为礼物。

龙马忙忙碌碌。去过高松家以后,他又去了城外的种崎村,拜访了亲戚小川龟次郎。这一天恰巧是种崎举行祭祀仪式的日子,村子里准备了许多山珍海味,只能说龙马的运气太好了。

“我有口福了!”龙马甚是欢喜,面对美酒佳肴,大快朵颐。然而没过多久,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来人是附近的乡士,也是

龙马在日根野武馆修行时的代师父土居扬五郎老人。

“什么?龙马来了?”老剑客顿时大喜,冲进屋里。龙马正在里屋的浴室里泡澡。

“啊!师父!”龙马顾不得起身,大叫道。

土居老人这天恰巧带着自己的小孙子阿一,小家伙似乎在哪里摔倒了,膝盖蹭破了皮,正在哇哇大哭。

龙马从浴池里向孩子招招手,“你也进来吧!”说着就要上来帮他脱衣服。可是,孩子腰带被龙马抓住,哭得反而更厉害了。龙马无奈,指着自己的左胸,说道:“看看,这是刀伤。叔叔就算被砍伤了也不会哭的。你要是个男子汉就不许哭了。”

随后,龙马来到客厅里,同土居老人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孩子觉得无趣,益发哭得厉害。

“叔叔这就给你画鼓和鸡,不要再哭了。”说完,龙马拿出砚台盒,三笔两笔就画了幅画。画颇具神韵,连龙马自己都忍不住陶醉其中,可奇怪的是那小娃儿仍旧哭个不停。

龙马很是沮丧,他从怀里掏出三块玻璃镜给了孩子。盘桓良久,老剑客方被小孙子拖拽着回去了。

藩厅那边仍旧围绕着出兵与否吵得一塌糊涂。不过,龙马逗留故乡期间只是在些无聊琐事中打发时光,再也没有提起过他的主张。

就由土佐藩自己来选择自己的命运吧。这便是龙马的真实想法,他几乎已经放弃了。

龙马于十月初一诀别了家乡,搭乘震天号离开了浦户湾。

在这前后,后藤象二郎已经作为容堂的特使抵达京都,四处奔走劝说官僚们接受大政奉还方案。

后藤在大坂上岸时,正巧碰上西乡隆盛。

“先从说服西乡开始吧。”后藤想,便去西乡住的客栈拜访,还有一位容堂介绍来的名叫寺村左膳的与他同行。寺村在容堂的近臣中是十分激进的佐幕之士。容堂将他安插在后藤身边,是为了防止后藤独断专行、先斩后奏。

听说后藤来了,西乡拍膝道:“看来终于到了起兵的时候。”不禁喜形于色,连忙赶到客厅。然而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后藤的身边竟然站着寺村左膳这个出了名的佐幕之人。西乡大失所望。

“这是我藩将要呈给将军的大政奉还建议书。”

后藤递给西乡一封文书。整篇文章义正辞严,有理有节,论述了时势的变化发展,阐述了大政奉还的正当性,甚至还提到了天皇政府成立后,设立由上院下院组成的议会,让平民百姓拥有议员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更是谈及了军事、外交、教育制度。这无疑是一篇精彩的文章。

西乡早就从龙马那里听说了这封信的原案,对他来说这些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论点。他读了一遍,说道:“不错。”他合上文书,剩下的时间便心不在焉地听后藤侃侃而谈。他想要的并不是土佐藩的高谈阔论,而是土佐的武力。终于,他忍不住打断了后藤:“后藤大人,你并没有带军队来啊。”

后藤被击中了要害,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他立刻说:

“军队放在藩内。”

“哈哈,放在藩内?”西乡觉得这个回答很滑稽,天下哪个藩不是把军队放在自己的藩内呢?“既如此,萨摩无法赞同。”

会谈不欢而散。

西乡速速派人通知了京都的大久保,然后自己也起身上京,仿佛在追赶他的书信一般。后藤等人则紧随其后奔赴京都。

西乡对土佐藩彻底失望了。“后藤之辈,竟然觉得仅凭一张纸就能改变这个世界?”他愤慨不已,对大久保一藏说道。西乡听说龙马的大政奉还方案是以武力为后援的,可是这个方案被土佐藩变成了堆砌着冠冕堂皇的辞藻的一纸空文。

“土佐已经无可救药了。”大久保一藏也这样认为,他准备放弃土佐藩。如此一来,武装起兵只能由萨摩和长州两藩来完成。

然而,后藤并没有放弃,他一遍遍拜访萨摩藩府,对着西乡高谈阔论,不厌其烦地劝说。最后,后藤改变了说法。“在武装起义以前,请与土佐藩共进退!”他希望萨摩能够答应这一点。萨摩不得不应了下来。

当然,后藤要劝说的对象不仅仅是萨摩藩,还有艺州浅野家。艺州是安艺广岛四十二万六千石的大藩,原本就是长州的近邻,很容易受到长州的影响。而且藩国的家老辻将曹对于时势颇有预见,也有胆量,最近同萨摩、长州走得很近。

“接下来将会是西国雄藩组建的联邦国家。”辻如此认为。为了参加与西乡约定好的武装政变,他正在计划调动一千名藩兵进京。

后藤赶来劝说辻将曹,口若悬河,在一夜之间让辻将曹接受了土佐藩的和平革命主张。

后藤有雄辩之才。总计他这一生,唯有这段时期最是辉煌灿烂。维新以后,国家太平了,他的想法全都显得过于宏大,也过于空泛,最后在失意中离开了人世。

后藤自然也会拼死劝说幕府要人拱手让出政权。他选择的重点对象是玄蕃头永井尚志。

永井是幕阁中数一数二的人才,而且他为官多年,熟知幕府的内情和实力,他非常清醒,今后无论从财政、民心还是对外的信用来看,幕府已经一无是处。

龙马之前曾经询问永井尚志:“请问,今后若是萨摩和长州联合起来同幕府交战,幕府能够取胜吗?”

永井垂头丧气地说:“不能。”

或许因为他是个文官,少刚强,所以显得很悲观。不仅如此,自从将军庆喜的谋臣原市之进被暗杀以来,永井几乎成了庆喜的秘书官,原来的若年寄一职反倒不怎么显眼了。要想说服庆喜,首先说服永井尚志或许有用。因此,龙马在今年春天把后藤介绍给了永井,随后他说:“城堡的石墙看起来岿然不动,可是总有一处要害,若是将那里的石头拔出来,整面墙就会坍塌。如果说德川庆喜是城墙,那么永井尚志就是那块石头。”

德川幕府这座石城的要害完全维系在永井尚志这样一个孱弱的书生身上,这或许是一种宿命。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庆喜本人知书识理,他自然更喜欢适合与自己交谈的知识分子,而不是那些粗鲁的执著于信念之人。

后藤拼命劝说永井。他并非力主尊王,而是颇尊重幕府,这也显示出他确是个优秀的谋士。“容堂公敬重幕府,在下也敬重幕府。目前这种局势下,恐怕再也没有比我们土佐主仆更加坚定的尊幕之士了。就算幕府瓦解了,我们也一定要保住德川家。让德川家继续存活下去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政奉还。”永井尚志自然已将后藤呈上来的建言书献给了将军庆喜,并且充分转达了后藤的主张。然而,庆喜没有回答。

后藤每天都去永井的住处拜访。“我并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想再说一说我的想法。”他又将老一套拿出来,高谈阔论一番后便回去。

永井还誊抄了一份建言书给身在大坂的幕府老中首领板仓胜静,连同后藤的意见也一并写在信里。

幕府无法对这封建言书视而不见。若是驳回的话,萨摩、长州便会以此认定幕府才是朝廷的敌人,到那时他们一定会发动军队讨伐幕府。

自然而然,哪怕后藤每天来两趟,永井尚志也不敢流露一丝一毫不快之色,而是郑重其事、优待有加,他只能这样做。然而,将局势酝酿到这个地步、将幕府逼到走投无路的人,实际上既不是容堂也不是后藤,而是后藤背后的那个人。永井尚志非常明白,是坂本龙马,可是不知为何,后藤压根儿不提坂本龙马的名字,是因为他想独占功劳,还是有什么别的理由?看来后藤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永井心想。这反倒让永井觉得后藤颇有些意思。

某天,后藤照例来拜访永井,说完了要事正要辞别时,永井说道:“有个人想介绍给你认识。”

后藤心中正纳闷,左手边的格子门拉开了,出现一位面色微黑、下巴丰满、目光锐利的人,他恭恭敬敬地对后藤行了一礼。此人年龄三十四五岁,没有剃发,梳着大大的发髻,家纹的图案是圆圈中画两根横线,身穿奢侈的黑绸衣服。

此人是谁?后藤正在犯嘀咕,对方摆出一副殷勤的态度,自报家门道:“鄙人近藤勇,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后藤心中一惊,感觉就像在大白天见到了怪物。事实上,近藤在目前比怪物更可怕。只要他一声令下,志士都会殒命。他指挥的新选组不知杀了多少有名无名的志士。只要是他想要杀人,甚至可以无视幕府法令,不必履行所司代、奉行所的手续。最初他们的身份也是浪人,由会津藩主代管,但今年的六月初十,新选组全体成员成了幕府直参,近藤更是成为将军近卫队队长。

近藤昨日忽然来找永井,请求道:“在下想见一见策划大政奉还方案的土佐藩家老后藤象二郎大人。”

永井注意到,这些日子近藤开始对政治表示出兴趣,便答应了。另一个原因就是,他很好奇,后藤见了近藤会如何反应?而且他也很有兴趣试探一下后藤的人品,还想看看后藤的雄辩若是用在几近冥顽不化的近藤勇身上,究竟是否还有效果。

“啊呀,不敢当。”后藤端正了坐姿,微微颔首回礼,报出了自己的姓名。然后,他指了指近藤勇腰间佩带的短刀,说:“鄙人天生就不怎么喜欢阁下腰间那长长的东西,请先把那个取下来吧。然后你我再舒舒服服地随意畅谈,如何?”他半开玩笑地说了这番话。

上座的永井尚志不禁惊叹后藤胆量过人。此人落落大方、从容不迫、机智婉转,在这尔城里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人。再加上土佐重臣的身份,还代表天下闻名的贤侯容堂,深厚的背景更增加了此人的分量。

看到后藤的这番男子汉气概,近藤也暗暗佩服,一向严肃的他竟然大笑起来,从腰间解下短刀,远远甩了出去。

后藤却认为这位新选组首领是个蠢材。他从一开始便是这样评价暗杀者的,后来英国公使巴夏礼险些被刺客杀害,后藤在巴夏礼面前辩解道:“请您莫要误以为日本人都是这副德行,任何国家都会有无赖和白痴。”在后藤看来,暗杀者无异于无赖白痴。即便是近藤勇,也只是无赖和白痴的头头而已。

但是,后藤同时也惧怕这些无赖和白痴的发作。他为了收服近藤,口若悬河,大展奇才,近藤似乎已经上钩,几乎已经心悦诚服。

来这里之前,近藤只是将后藤看做一个四处宣杨大政奉还的不肖之人,但是目睹了后藤的这番风釆,他开始觉得,既然是如此了得的人提出的方案,还是有讨论价值的。他这次来的目的之一,就是借一份大政奉还方案的手抄本。

“好说。”后藤将一份手抄本交给近藤,开始解释上面的内容。“这虽然是新政府成立的方案,但同时也是一份拯救德川家的方案。”若是这个方案能实现,德川家就可以扔掉政权这个麻烦的包袱,在保有八百万石广阔领地的同时作为诸侯的盟主存留下来。“在下久仰阁下大名,认为阁下是这个国家最杰出的人物。想到日本国的永世繁荣,在下愿意和阁下一起共同推进这个方案。”

把近藤说成是日本最杰出的人物,并且当做当代重要的政治家来对待,这样做满足了近藤的虚荣心。

近藤说到底不过是个武夫,后藤这一番巧妙的哄骗果然奏效,最后他竟然感叹道:“啊呀,您的主张真好似醍醐灌顶!”

一直在一旁观察近藤的永井尚志到此方松了一口气。事实上,永井已经开始觉得,大政奉还正是把德川家从政权的桎梏中解放出来的绝妙方案,只是他却没有信心说服幕府内部。现在看到新选组局长这个幕府内部最强硬之人也表示认同,他不禁想,这个方案看来真能成功。

永井终于得到了信心,感到安心。

近藤唯一不赞成的便是对长州的处置。长州藩既是朝廷的敌人,又是幕府的敌人,而土佐主张宽恕一切,让长州复活。近藤自始至终都坚持认为长州不可饶恕。

后藤对他的言论逐一反驳,又为他分析世界形势,说若是继续内战,日本只有灭亡。他说,如果是站在拯救日本的立场上,就必须立刻宽恕长州。

近藤勇对此最终一言未发。

虽然近藤在长州问题上持有不同意见,他对大政奉还方案并不反感。后藤弄明白了这一点,心道如此一来,就不用担心被新选组盯上了。

近藤似乎对后藤十分中意。“您要是有时间,请一定到我们的驻地坐坐。”

后藤多少把这当成了寒暄的客套话,于是随便敷衍了一句:“方便的话明天我就前去拜访。”

结果近藤这个武州乡下出身的武官把后藤的客套话当真了,第二天果然等了一整天。当他终于明白后藤不会来了,便写了一封催促的信。

后藤收到信后,对近藤的耿直古板大吃一惊,连忙写了一封道歉的信,差遣本藩的下村娃太郎、望月清平二人前去送信。除了信以外,还带了礼物。

要是惹此人不

高兴,命就没了。后藤只担心这一点。

近藤愈发地佩服后藤的彬彬有礼、人品和识见,召集了新选组的头领,下令道:“不准对土州的后藤动手。”

近藤的这句话,对于那些在京都活动的人来说是宝贵的护身符。

近藤还想再和后藤见面,便写了一封信:“若是您不便前来,鄙人想登门拜访,不知何时方便?”

后藤的回信道:“昨夜游歲山,偶染风寒,一直卧床。”看来他渐渐觉得近藤有些烦了。即便如此,近藤还是颇不识相地写了封信来慰问,在信中还在追问何时能与他见面。

后藤被逼无奈,最后终于约了个日子,定下在祇园的高级饭庄里见面。

新选组局长近藤勇乃是武藏南多摩农家之子,他学的是在附近乡下十分流行的天然理心流,成为本家的养子,后来又继承了本家。他在江户也有小武馆。文久三年,他应征清河八郎的浪士组。抵达京都后他和浪人分道扬镳,创立了新选组,所有经费都是经京都守护松、平容保之手由幕府提供的。

新选组队规严格,队员勇猛果敢。当然,他们最初是为尊王攘夷而聚集起来的,可是不知从何时起,这种想法淡薄了,而最终变成幕府的爪牙,这主要是头领近藤和副手土方岁三的性格决定的。

土方对政治丝毫不感兴趣,反而对让新选组强大表现出异常的热情,只专注于这件事。近藤和他有些不同,随着新选组在政局中的特殊性渐渐凸显出来,近藤开始尝试着在政局中发言。尤其是长州在元治元年晚夏的給御门之变中溃败以来,近藤与各藩的留守居役在祇园和岛原频频聚会,逐渐加入了他们的讨论。

本来,近藤不过是一介剑客,要说教养,大抵只是读过《日本外史》罢了,可是,他天生是个聪明人。尤其是来到京都,接触了各种事情,他逐渐悟出了政治的本质。处理队中事务之余,他还抄写赖山阳的著作练习书法,并且学会了如何写信。

近藤正是这样一个有着极强上进心的人,只是他有一个致命的愚蠢之处。

“将军大人至高无上。”这种农民的信仰深深地扎根心中,毫不动摇。他的出生地武藏南多摩距离江户不远,并且是将军的直辖领地。这片土地上的农民对将军的尊崇之情,当然比旗本、御家人这类直参武士还要强烈。这种信仰已经成为他所有思想的根基。在他眼中,长州人等勤王浪人都是反抗将军大人的谋逆之人,就算是将这些罪大恶极之人扔进锅里煮了炸了都不足以解心头之恨。新选组和长州人原本都是尊王攘夷的,然而在现实中却南辕北辙,究其原因正在于此。

而且近藤的上进心太强了。他最初是以志士的身份来到京都,却没有选择志士应该走的不计回报、无私奉献之路,而是向幕府权力靠拢,憧憬着有朝一日荣爵加身,而后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了旗本。行将灭亡的政权惯用的手段便是“以位杀人”,近藤便栽在这一招上。

近藤的野心并没有就此打住,他已经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幕府的武官,而是想以政客的身份结交雄藩的代表。他那近乎异常的接近后藤象二郎的方式正是出于这种想法。

在和后藤的第二次会面中,因后藤这个好酒之人的带动,近藤酩酊大醉。“我很羡慕大人。”他开始说“可爱”的话。“如果我也出生在贵藩,或许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就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可见这一时期的近藤的内心并没有那么单纯,他已经能够看出些苗头,却不得不站在愈发偏离时势潮流的幕府一方,这多少让他感到了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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