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马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上午,他还在和萨摩的西乡、大久保会面,下午就赶赴洛北岩仓村去见岩仓具视,晚上则到烟花巷的酒楼上与佐佐木三四郎等土佐藩官僚见面去了。这就是他每天的生活。回到海援队京都本部车道木材店时,往往已经是深夜了。

店主的女儿千代总是会等到龙马回来以后才睡下。

“哎呀,你也没睡呢?”每次龙马从侧门钻进来,都会十分抱歉地对千代说。

到了别院,收拾停顿后,千代会将煎好的茶端上来。这是每日的例行功课,分毫不差。这天晚上也一样。

“啊,还没睡呢?”龙马像往常一样挠挠头,走进土间,忽然把千代抱了起来。他有些醉了。“真沉啊,姑娘就是重啊。”

他兴致颇高地一边抱着千代一边向里走。

千代啧道:

“姑娘都很重吗?”

“当然。”

“那么,无论哪个姑娘,您都会像这样抱起来吗?”

龙马哑然。“那可不行。要是像这样随随便便走到哪里都有这种能把姑娘抱起来的心情,坂本龙马或许还能干成一番更大的事业呢。”

“我太重了,还是放下来吧。”

“不不。”龙马一边穿过厨房的土间,一边说,“让我再抱一会儿吧!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遣了。”

他笑着继续向前走,不久,走到了通往别院的道上,才把千代放了下来。

“看样子长冈也还没睡呢。”他看了看别院屋里的灯光。

龙马进到屋里,拉开了长冈谦吉房间的纸门。这两天天热得厉害,长冈身上一丝不挂,正在忙活。他的头顶吊着他从长崎带来的煤油灯。

“干得很起劲啊!”龙马坐到长冈身旁,把白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这也成了在京都的例行功课。

长冈“嗯嗯”地点着头,用铅笔把要点都记录了下来。

长冈的书桌上,草稿堆积如山。他的笔总是蘸着墨,湿湿的。奉龙马之命,他正在将英文的《万国公法》翻译成日文。

龙马有意以海援队之名出版,已经在长崎准备好了铅字和纸张,只等长冈翻译完毕。

“拜托!这个要是完成了,就会给日本国带来无法衡量的利益。”龙马拿着一张草稿做了一个合掌礼拜的动作,说道。

“陆奥去哪里了?”龙马问道。这一时期陆奥阳之助应该和长冈住在一起,协助他翻译《万国公法》。

“还是老地方。”长冈一脸不快。老地方,说的是烟花巷。

龙马竟然十分罕见地沉下了脸。“他没有帮你?”

“他?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算是坐在这里,也只是翻字典,什么也不干。等我回过神来,人已经不见了。”

“真是个怪物。”

陆奥阳之助实在是个让人棘手的年轻人,有时连龙马都觉得心中不快。平素他总是板着脸一言不发,就算同志跟他搭话,他也总是瞧不起人似的微微一笑,经常就此便不再理会别人了。但是如果发生了他看不惯的事情,他就会用他过度锐利的舌峰和缜密细致的逻辑向对手发起攻击,不置对方于死地誓不罢休。不仅如此,他还不讲礼貌,很少为同志着想,在队里过着一种随心所欲、任性妄为的生活。自然,他遭到了队里其他人的厌恶,几乎处于孤立状态。只有龙马袒护陆奥,还重用他,每逢大事总会带上。

“为何坂本先生要宠爱那种像马关河豚一样有毒的人?”队士们甚至会不服气地想。

陆奥唯独对龙马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虽说心服口服,他特别不喜欢表现出来,经常会顶撞龙马。而且,和队士同席而坐时,他会直呼龙马之名。这种做法惹怒了队士们。有一次,他们为此指责陆奥时,陆奥反唇相机道:“这正是我尊敬他的证据。”按照他的说法,众多历史人物如孔子、孟子、诸葛孔明、楠木正成等,人们都是直呼其姓名。因此正因为把龙马看做和历史上的这些杰出人物同样优秀,他才直呼姓名的。

“既然如此,为何不当面这样称呼他?”

“人都是有感情的。”陆奥不为所动,“龙马也是有感情的,如果被我这样的年轻后生直呼其名,肯定心中不快。我是因为尊重龙马的感情才没有当面直呼其名。”

这个人就是这样强词夺理,让人感觉面目可憎。一次,有几名队士甚至叫嚷着要杀了陆奥。

次日清晨,刚一起床就发现天气炎热难耐。龙马把饭菜摆在清风阵阵的檐廊上,迎风吃起早饭来,这时陆奥阳之助穿过庭院走了过来。

“真晚啊,现在才吃早饭?”说着,他瞅了瞅龙马的早餐。京都风味的白酱汤搭配干烧豌豆,还有一片热腾腾的干炸油豆腐。

“把那片干炸油豆腐给我吧。”陆奥用撒娇的语气说道。

“你要来作甚?”

“吃啊。”

“你今天早上才回来?”龙马露出极不痛快的神色,抓起那块油豆腐,想了想,扔进了自己嘴里。

“太过分了!”

“我倒是也能理解你的心情。”龙马转换了话题。心情是个模糊的词。

“我的心情?”陆奥不解地歪着脑袋。

“那种尖酸刻薄又带刺的心情。”

“你言重了,我从没对坂本先生尖酸刻薄过啊。”

“我是说你对其他人的态度。”

“啊,对那帮家伙啊。”

“你必须和他们相处得再融洽一些。”

“真是令我毛骨悚然啊。这不像是坂本先生说出的话。”

“何出此言?”

“和睦相处,不是糟糕透顶的低级趣味,就是蠢笨无知的标志。在村子里的祭典上,年轻人傻乎乎地大喊大叫,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难道坂本先生就是想看到这副光景么?”

“我不明白。”

“你应该明白的,正因如此,我才会追随你。”

陆奥想说的是,年轻人在认真思考、反复彻底思考某些问题时,便无法在和稀泥般的和谐关系中其乐融融地生活下去。

“只有那些从不动脑思考的呆瓜才会和睦相处。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

“你的意思是说,在酒宴上,同伴们都醉了,却只有你一个是清醒的?”

“虽说不是个好例子,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不仅清醒着,而且还一直在冷笑,嘲笑那些酒醉的同伴。”

“这真是个糟糕的例子。”

“可是,我说得没错吧?你这种状态我能理解。以前,武市半平太组织了土佐勤王党,召集了土佐七郡的两三百名乡士子弟。我也欣然加入了,可是他们酩酊大醉的时候,我却无论如何也醉不了。”

“我说得没错吧?”

“但是,这些年来,我一直装作和他们同醉的样子,现在也是一样。”

“这我可学不来。”

“男子汉大丈夫必须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智慧,可是,也必须能够和众人一同醉,否则,便无法在这个世上成就一番大事业。”龙马放下筷子,说道:“你这样不行。”说完,他端起茶碗。“长冈谦吉如今正在废寝忘食地翻译万国公法,几乎每天都是挥汗如雨,你却根本不想认真帮他一下。”

“这是因为……”

陆奥也有不同意见,可是龙马根本不听。

“我不想听你发牢骚,一说话就伤人,这样原本能做成的事也会失败。你只知道追求自己的乐趣。”

“你这是说教!”陆奥想逗龙马笑,可是龙马没上当。“确实是说教。”

如今,围绕大政奉还方案,政治局势愈发扑朔迷离,可是在龙马看来这件事一定会成功。他确信无论佐幕和倒幕的旋涡如何转换,水最终都会流向一处。

“如此一来,新政府就会成立。从成立之日起,新政府就必须取代幕府和外国打交道。那么从那天开始,最需要的就是万国公法,它就像是盲人的拐杖啊。”

有可能加入新政府的公卿和各藩先觉志士当中,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万国公法》的存在,读过其中一字半句的人就更少了,因此《万国公法》的翻译工作才是争分夺秒的紧急大事。

“我不懂英语。”殊不知龙马早就规定海援队队士须掌握英语,也正因如此,在长崎的时候,才让长冈来教大家。

“只要你去帮他,渐渐就会懂了。”

“这样行不通,那比汉籍还难学啊。”

“我不懂汉籍,也不会英语,可是我明白事物的本质。你要做的是协助翻译万国公法,边做边学,最后掌握英语。”

“为什么单单对我提这么苛刻的要求?”

“新政府即将成立。”龙马放下茶碗。“到时,岂能将对外交涉之事交给那些不明就里的公卿和萨长的野蛮之士?如果海援队不能全面接管外交,一定会发生让国家蒙受奇耻大辱的事件。我要你一手独揽日本的外交事务。我已经决定了。”

“这太让我吃惊了!”陆奥顿时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他没想到龙马对自己的价值评价如此之高。

“你肯干吗?”

“当然!被吹捧到这个份上,就是奈良的大佛也会跑出来啊。”

“我去给你要早饭。”龙马跳下檐廊,赤着脚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在龙马为大政奉还四处奔走的这一时期,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件从天而降。

这一年的七月二十八,幕府大监察永井尚志对土佐藩府颁下命令:因有公务,火速前来。

如今京都留守居役是森多司马。此人思想上是佐幕派,不过却也并非那种能坚守节操的有骨气之人,平时总是一副战战棘棘的表情。传唤状上写着“十万火急”,森多司马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连忙赶赴二条城,拜见永井尚志。

永井脸色黯淡,问道:“海援队可是属于贵藩旗下?”

永井认识龙马,也知道海援队是怎样的组织,不过他还是要确认一下。“正是。”

“目前详细情况还不知道,据说海援队队士在长崎杀了英国海军的两个水兵。”

“啊?”这岂不是和前几年萨摩人惹下的生麦事件一样吗!

“详细情况目前还不得而知,不过英国方面似乎掌握了确切证据。为此,英国公使巴夏礼把军舰开进了大坂,目前正在和老中板仓伊贺守胜静大人严正交涉。鉴于目前局势,这起事件似乎不太好解决啊。”

“果真是土佐人干的吗?”

“不清楚。不过可以确信的是巴夏礼对此深信不疑,而且他的确掌握着确凿证据。”

“土佐究竟该怎么做?”

“我也说不好啊。希望土佐藩负起责任来,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斡旋工作。”

“遵命!”

“这场骚动要是闹大了,贵藩提议的那个……”永井尚志嘴角浮现出一丝分不清是讥讽还是同情的微笑,说道,“大政奉还方案恐怕也要付诸东流了。”

“啊!”森多司马有些惶恐地吁了口气,“那件事您已经有所耳闻了啊?”

“这是当然。作为幕府的大监察怎可疏于职守!”

“大人明察,在下好生佩服!”

森多司马退出二条城后,火速返回河原町藩府,召集了同僚由比猪内、大监察佐佐木三四郎、小监察毛利恭助等人,商议善后对策。

“这可不好办啊。”一向胆小、专心于公务的由比猪内就像一头受了惊的驴子,颇为惶恐。一旦事件属实,莫说是大政奉还方案,恐怕土佐藩也会被卷入一场国际纷争,不得不从国内的舞台上退下来吧?必须立即通知龙马。不管怎么说,龙马是海援队的队长。

藩府立刻遣人四处搜寻龙马的下落。不在寄宿的地方,也不在萨摩藩府,陆援队本部也没有他的身影。

这一天,龙马采取了一项绝密的行动,他悄悄拜访了洛北岩仓村的岩仓具视,就目前的局势进行了一番畅谈。

在此之前,岩仓已经和萨摩的大久保一藏联手,一直在暗地里做朝廷的工作,争取向萨摩藩和长州藩下达讨幕密诏。所幸天子尚年幼,只要笼络住太傅中山忠能卿,就能够获得诏书。岩仓有着做成这件事的谋略。他在暗地里十分有耐性地笼络着中山忠能,不过当土佐藩私下向他提起大政奉还方案时,他烦恼了一阵,有些犹豫是否该中断这项秘密工作。尽管岩仓无法相信,一旦将军庆喜放弃了政权,就不能讨伐幕府了,因为失去了对幕府挥刀相向的理由。

他和萨摩的大久保仔细讨论了此事。“龙马一直待在长崎。他乘船渡海,在大坂登陆,突然一头扎进京都的局势中,所以对于局势还有不甚了解的地方。他把事情说得轻而易举就能成功,令人不敢相信。”他们开始有些怀疑了。他们料定,大政奉还方案十之八

九将以失败告终。“下发讨幕密诏一事最好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也就是说,对幕府的挑战,存在着和平与武力两种方式。这两种方案现在正在京都互不干涉地各自进行。

龙马知道这件事后大吃一惊,连忙赶往岩仓村,想要探听清楚策划密诏的主谋岩仓具视的真正想法。

“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果您不停止,恐怕最后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一旦讨幕密诏的事被幕府知道,幕府的态度肯定会强硬起来,拒绝接受大政奉还方案。

“请您暂时静观其变。”龙马向这位当世少有的谋士恳求道。在他看来,颁发密诏之事等到幕府拒绝大政奉还以后再开始也不迟。“在那之前,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忍耐一下!”龙马嘱咐了好几遍。

岩仓使劲点头,满口允诺。暂且不论他的真实想法如何,至少表面上听从了龙马的劝说,尚局兴兴地把龙马送走了。

龙马回到京都时已经是晚上。

他回到车道的木材店一看,土佐藩府的使节,一个叫冈本健三郎的小吏早已等候在那里。

健三郎出身乡士。这个年轻人长了一张长脸,人们都叫他“马健”。他对龙马崇拜得五体投地,龙马在京都时,他就像小跟班一样整天黏着龙马。他尤其佩服龙马的经商头脑,暗地里早已将他当做自己的老师,想要努力学习这种才能。

“怎么是你啊,冈健?”龙马钻过小门,刚一走进土间便问道。冈本健三郎立时趋过去。

“出大事了!”健三郎压低声音道,“长崎那边出事了!英国公使正闹得厉害。”

“冷静!慢慢说。”

“好。你的海援队队士杀了两个英国水兵。”

“嗯?”龙马歪着头想了想,“冈健,这事有些奇怪啊。”

“消息很可靠。今天中午,森多司马大人已经被叫到二条城,被勒令釆取善后措施了。”

“巴夏礼向幕府提出抗议了?”

“是的。”

“难道你会相信英国人的说法?”

“你在说什么啊,龙马!现在说这种话又有什么用呢?”

龙马旋即带着冈本健三郎奔向河原町藩府。由比猪内、佐佐木三四郎等重要官员已经离开藩府了。一直联系不上龙马,他们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已经火速前往大坂了解情况。藩府里已经乱作一团。

血气方刚的下级藩士们都叫嚷着:“事已至此,索性来一场土英战争!”

前几年,萨摩人在生麦村斩杀了对自己无礼的英国人,由于事后萨摩人态度强硬,最终导致萨英战争爆发。这些人或许觉得此次事件会重蹈生麦事件的覆辙。

上级藩士则是另外一种反应。“就是因为土佐以藩国的名义养着海援队这种有勇无谋的结社的浪人,才会发生这种事情。这下土佐藩搞不好会因为赔偿金而破产啊。”他们心中十分不痛快。

龙马没有进门,而是将藩府内有头有脸的人都叫到门口,说道:“我这就追随由比、佐佐木等人前往大坂。有件事我要先说清楚,杀了两名英国水兵的不是海援队队士,绝对不是。请大家做到心中有数。”

“为什么?”有人问了一句。

龙马说道:“我的队士全都知道万国公法。海援队的方针正是国际合作主义。难道明知如此,我们还会去杀人吗?”

“可是英国公使已经将事情通报了幕府。”

“难道就因为是英国公使和幕府说的,你们就相信?这种事情,应该亲眼见到再来讨论。什么都没见到,就不要瞎起哄。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龙马整理好行装,带着寝待藤兵卫出发了。

为了乘坐最后一班夜船,龙马火速前往伏见。夜半时分,他走进了码头客栈寺田屋。

“哎呀哎呀,总算是赶上了。”他边说边坐在了地板上,登势闻声走了出来。“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去大坂?”她坐在龙马身后,环视了一下四周,似乎有些顾忌。

“嗯,总之先去一趟大坂。到了那边以后是要去长崎,还是不得不去一趟英国,就不好说了。当真是前途一片迷茫啊。”

“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不,我是说真的。”龙马一反常态,没精打釆地说道,“这次可真是一场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啊,我也是前途未卜。所以日本的前途也不容乐观。”

“你有些奇怪啊。”登势为龙马掸去肩上的尘土,她已经注意到这个一向快活的人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

“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你可是坂本龙马,没必要为那种事情大惊小怪。”

“这次恐怕要大惊小怪一回了。”龙马拿起小侍女端来的盛有开水泡饭的茶碗。“比方说我正在这里下一盘象棋,再有几步对方就会被我将死了,这时我家的小童爬过来了,这个家伙大叫一声,把棋局全给打乱了。现在就像是这种情况。”

“敢问下的是什么棋?”

“是一盘摧毁旧日本、重建新日本的大棋局。”

“那么,既然棋局被破坏了,日本又恢复到老样子了吗?”

“不,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现在日本将转向何方,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不管怎样,这听起来或许像是吹牛,但我坂本龙马只要活在这个世上一天,就决不会让日本停滞不前。”

“看看,这就对了。”登势故意开朗地笑起来,“精神头总算又回来了。我也把三味弦的音调一调,来配合一下你吹的大牛皮吧。”

“这可不是吹牛,登势。”

“爱吹牛可是坂本先生的优点呢。”

“真拿你没办法。”龙马抹了把脸。仔细想来,在登势面前吹吹牛,说说大话,是他最高兴的时候。

“我这里已经积攒了好多信。”说着,登势退回到起居室,从上了锁的钱柜里取出一捆书信,交给了龙马。里面有乙女寄来的,也有大哥权平寄来的。

河岸传来船老大的吆喝,要开船了。龙马将读了一半的信塞给登势,飞奔了出去。

寝待藤兵卫已经等候在船上了。

若是在以往,末班夜船总会挤满了人,颇为热闹,可不知为何,这次却只有十位客人。

“人真少啊。”龙马对寝待藤兵卫说道,接着便一骨碌躺在了藤兵卫给他铺的被子上。

船离岸了。

船上有三个江湖女艺人,三个行脚商装扮的男人,一个大店铺伙计模样的人,还有一个威风凜凜的武士带着两个随从。

藤兵卫目光锐利地环视了一番,说道:“都是些普通人,没发现可疑的家伙。”

一听这话,龙马笑出声来。“可疑的就只有你我二人。”

“这倒也是。”藤兵卫也苦笑起来,掏出了烟袋。

那个大店铺的伙计正坐在船尾,恭恭敬敬地同行脚商谈论物价。

老百姓关心的可不是什么尊王攘夷,而是米价菜价。

这些年来,各色日用百货的价格不断上涨,并愈演愈烈。最主要的原因是接连几年的歉收。吃饭难影响了政局和人心,成为骚乱之源。

物价飞涨的原因不仅仅是歉收。各藩奉朝廷和幕府命令将大量士兵送入京都、大坂,此举对物价的影响也不容小觑。幕府的两次长州征讨,也导致物价飞涨。

除此之外,幕府推行的对外通商更是令形势雪上加霜。三百年来,一直锁国的日本第一次置身于世界经济的大潮之中,由此带来的物价变动也是令人心惊的。

“所以我们才要驱逐外夷。开国只会让百姓痛苦,国家灭亡。”一直以来,尊王攘夷派和佐幕攘夷派正是秉持着这样一种朴素的经济观念,而如今的通货膨胀则煽动了他们的热情。

然而,这场物价飙升从今年的五六月突然开始减势,最先是米价,随后各种商品的价格也开始下降了。

“听说大米降价了。”藤兵卫说道。

“之前加贺大米是一贯五钱银子,现在只要八百五十钱。”龙马道。若论起对物价的熟悉程度,就连西乡和大久保在龙马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

“金市也从一百二十钱五分降到了一百十四五钱。”龙马又说道。这是因为兵库开港让行市明朗起来,幕府从京都、大坂撤走了追捕长州人的告示,一扫百姓心头对战争的畏惧,等等。虽然政治局势和世情仍旧是一团混沌,可是物价已经先一步追寻着光明行动起来了。龙马这样想着。

不久,船上的乘客都进入了梦乡,只有艄公划桨的声音时不时传入耳中。“藤兵卫,睡吧。”龙马说完,闭上了眼睛。

“这样您会伤风的。”

“你帮我盖上吧。”

“先生。”藤兵卫忽然小声说道,“海援队的人是不是真的杀了英国水兵?”

“当然没有。”

“这您都知道?”

“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就是没有杀人。”

“是!”藤兵卫十分佩服龙马。看样子,龙马甚至打算在必要的时候颠倒黑白、死不认账。

“在英国,有议会,估计那帮人不会轻易罢休。我打算必要的时候去英国的议会走一趟。”

“议会啊。”

“在日本,根据幕府的法令,缔结徒党是最大的罪行。可是令人惊讶的是,不论是在英国还是美国,都公然结党,结成的政党发出正确的言论,和其他政党进行大讨论,由此来推动一国的政治。这就是议会。”

“原来如此啊。”

“推翻幕府之后,我也要成立议会。建立议会是倒幕的最大理由。到时候藤兵卫你也能当上议员呢!”

“不可能。”藤兵卫缩了缩脖子。

“现在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在新时代会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如若不然,回天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龙马发自内心地这么想。现在萨摩和长州除了倒幕眼里看不见其他东西。虽然龙马在和他们一起奔走,可是这并不意味着真心信任他们。据他观察,萨摩和长州的志士们并没有维新回天之后的构想。该建立一个怎样的国家?西乡和桂小五郎都没有想。

他们很有可能再弄出一个毛利将军或是岛津将军来。事已至此,也只有依靠土佐的志士了。只能把我的想法灌输给土佐的那帮家伙……龙马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时,船已经行进到守口附近。东边河岸上,村子里的驿站鱗次栉比,大街上,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到达了天满八轩屋,换乘去往城内的河船。

龙马要去往西长堀藩府。

龙马刚一进西长堀藩府的门,就问看门人京都的由比猪内和佐佐木三四郎等人来了没有。

看门人摆摆手说道:“半个小时前出去了。”

“去哪儿了?”

“这就不知道了。”

看门人很为难,他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龙马于是走进玄关,大喊道:“有人吗?我是土佐的坂本龙马。有没有人知道由比猪内和佐佐木三四郎的消息?”

很快走出来一个看似很爱刁难人的老官,他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龙马。“老夫便是本府的留守居役辅佐山田喜内。来人可是高知城下本町一丁目的乡士坂本权平之弟龙马?”

“正是。”

“大胆狂徒!追究你脱藩之罪的文书早已分发至各处。你若是在大坂走动,定将你逮捕归案。”

“你说的多半是以前的事吧。”

龙马的脱藩之罪,最初那次是经过胜海舟的斡旋,由容堂亲自赦免了。第二次脱藩也因为他当上了海援队队长而被赦免。

“你还真敢厚颜无耻地四处游荡啊。”

“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我现在很忙。”

“老实点!”

“若是真有书状,就请拿来给我看看。”

“好啊,这还用你说!”山田喜内命一个小吏拿了过来。龙马一看,还真是正规的文书。龙马看完后迅速揉成一团,趁山田喜内大吃一惊、还没缓过神来的工夫,拿来擤鼻涕了。

“你、你在做什么?”

“这是一张废纸。老人家可知道海援队?”

“不知道。”

“这可是土佐建立的日本第一的海军啊。队长不是别人,正是高知城下本町一丁目乡士坂本龙马。不信你去打听打听。”

“你说的可是真的?”

“真啰嗦。”龙马厌烦至极。“老人家,请听我说。前几日,在长崎发生了杀洋人的事件。现在,因为这件事,英国想要和我土佐开战。我正是为此事才来和由比猪内、佐佐木三四郎见面的。”

“我可没听说什么杀洋人的事件。”喜内用充满了猜忌的眼神看着龙马。“你这个小子,是想刺杀由比大人和佐佐木大人吧。我看错不

了!”

土佐的家臣大都把勤王志士看做强盗一般,这位山田喜内恐怕也将龙马当成一个杀手了。因此,无论龙马怎样费尽唇舌地请求,喜内就是不肯说出由比、佐佐木的去处。

龙马站在玄关,一筹莫展。在顽固不化的官吏面前,就连龙马也无计可施。

“拜托了!”龙马作揖央求道。可是这位担任大坂藩府留守居役辅佐的老人只是板着那张苍古消瘦的脸,一味地摇头。在土佐藩,考虑到有可能遇到暗杀的危险,重要官员的外出地点和住处一律不准告诉藩外之人和藩内的下级武士。“只要有那种规定,我就不能告诉你。”山田喜内老人只是重复着这句话。迄今为止,龙马曾经以一介浪人的身份谒见了越前侯松平春岳,借出了一大笔钱,也曾深得幕府军舰奉行胜海舟和高官大久保一翁的喜爱,越过了等级的障碍,自由地行动。他唯独在土佐藩的官僚面前束手无策。

“您就是不肯说吗?”

“因为最近世道不太平啊。”山田喜内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龙马的佩刀,说道。

龙马无奈地走出了藩府。眼前是鲣座桥。在桥对岸,鱼店、纸店、木材店等土佐的特产店沿着河岸一字儿排开,让人觉得仿佛回到了家乡。

“藤兵卫啊。”龙马倚靠在鲣座桥的桥头,看着四桥的方向说道,“我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

藤兵卫沉默了。刚才,他就在龙马的身后,看到了交涉的全过程。过了许久,他才说:“是因为爷的身份。”这句话是他经过反复思量后说出的。当然,他完全没有讽刺龙马的意思,他的双眼中满是泪水。藤兵卫十分同情龙马,全身心地同情他。

“在山田喜内看来,我就像草鞋一样卑贱。”

“可是爷对待后藤象二郎大人,还有佐佐木三四郎大人,都像是对待部下一般啊。”

“那些人是同志。对方首先把自己摆在了那个位置,所以我也可以那样和他们相处。可是若是碰上像这位老人一样的普通官儿,我就没辙了。”

“还真是伤脑筋啊。”

“嗯。”龙马眺望着上游的城池。“我想他们应该是去找老中板仓伊贺守了。”

“可坂本龙马也不能闯进幕府的老巢去送死啊。”

确实是这样。比起土佐藩的庸俗小吏,幕府的高官更清楚坂本龙马是何许人,现在正在干什么。“他可是当今最危险的人物之一啊。”若是通晓时局的幕府官员一定会这样说。如果不知好歹地跑到幕府的根据地大坂城去,后果可想而知。“但是,藤兵卫,我不得不去。”龙马迈开了步子。老中板仓伊贺守胜静应该就在御堀端的大坂城代府。

“这样太危险了!”藤兵卫竭力阻止。可是龙马已经开始向东走去,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生狗连峰的山峦间没有一丝云彩。在它的前方,一排长长的城墙和箭楼沿南北方向依次排开。那里就是大坂城。

自从元和元年丰臣秀赖没落以后,大坂城便同江户城、二条城一起成为了德川将军所有的城池。除了家康、秀忠时期,后来便没有将军进驻到这座城里。不过到了十四代将军家茂,政治事件多发生在京都、大坂,到了晚年,家茂几乎常驻京都附近,最后更是在大坂城病逝。如今的十五代将军庆喜也是从担任家茂顾问时起便常驻京都,已经把二条城和大坂城当做了自己的住处。老中之中自然也会有数人驻守在这里。

在这次杀英国水兵事件中,英国公使巴夏礼正是跑到大坂的板仓老中这里来兴师问罪。龙马确实听说是这样。由比猪内、佐佐木三四郎等土佐藩重要官员恐怕现在正在板仓那里了解情况。

龙马抵达了大坂城代府。

高耸的大门,四个卫兵手持长棍在站岗,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介浪人可以进去的地方。

过去大久保一翁在府内时,龙马曾经前来拜访过一次。但是这种方法肯定不能用在老中身上。

龙马拿出成卷的信笺,蹲在门前的路上给板仓老中的管家写了封信。“在下土佐才谷梅太郎。我藩之由比猪内、佐佐木三四郎若是到访,请代为转告:有十万火急之事。在下就在门外等候。”写完信,龙马交给了门卫。

门卫拿着信走进玄关,交给板仓家的武士。

管家是一个叫佐藤善藏的人,他将信读了一遍,左思右想,总觉似乎在哪里听过才谷梅太郎这个名字,不过他没能立刻想起来这就是坂本龙马的化名,便如实向等在门外的龙马回复道:“土佐藩的各位大人已经离开了。”

龙马很失望。实际上,在龙马到达的一个时辰前,由比猪内和佐佐木三四郎辞别而去,他们和板仓的会谈并不顺利。

“你们干了一件让人头疼的事啊。”老中身材痩削、肤色黯淡,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上狡滑很多。他歪着发黑的嘴唇说,“想必你们也知道巴夏礼人品恶劣、脾气暴躁。当时,他发了疯似的冲到我这里,大吼大叫。我只能说这件事给幕府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小人不胜惶恐。可是,还不能断定凶手就是土佐人。”佐佐木三四郎的口吻似乎在责备懦弱的板仓。闻听此言,这位备中松山的城主、身居高位的大名终于露出了极不痛快的神色。“你!注意你说话的方式!这样的辩解之词,你跟巴夏礼说去。巴夏礼他们已经断定就是土佐人所为了。”

会谈的场所是一个大厅,板仓坐在正中。身后坐着被各国公使称为“狐狸”的外国总奉行平山图书头。接下来依次是大监察户川伊豆守、监察设乐岩次郎等幕府的高官。

佐佐木三四郎心想,这个时候一定要抵赖到底。于是他抬起了那张长脸,壮着胆子问道:“请问可有证据?”

人一旦豁出去了,反倒有一种强大的威慑力。

“这个嘛,倒是没什么证据。”板仓的口气忽然软了下来。“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根据英国公使的调查,长崎的日本人都风传是土佐人干的。”

“您这么说我很吃惊。土佐人即便是因为迫不得已的理由杀了洋人,也决不会做出那种隐瞒罪行的卑鄙行径,一定会去自首,再自行了断。这才是我藩的士风。单从这一点来看就不可能是土佐人干的。”

佐佐木三四郎在老中面前以足以压倒人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据理力争时,禁不住感叹幕府已经威风不再。老中板仓伊贺守被佐佐木的气势压倒,心虚得一个劲儿地眨眼睛。看来要是世道变了,即便是面对下级,也会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右是幕府一定要相信英国公使的妄断,那也没有办法。土佐藩就只好同英国直接进行谈判了。”

“这、这可不行!”

在这场纠纷中要是英国和土佐藩撇开幕府直接谈判,幕府恐怕就会遭到外国的怀疑了。本来最近外国人就认为,日本是由三百诸侯组成的联邦国家,将军和大名的关系并非纯粹的主仆,故而甚至出现了疏远幕府的苗头。在这种时候,板仓不得不誓死坚持由幕府掌握外交权。

“不能直接谈判,要由幕府来斡旋。”板仓说道,“为此,外国总奉行平山图书头、监察设乐岩次郎将从大坂乘坐幕府军舰前往土佐,现在已经一切准备就绪。”

“这是幕府的自由,土佐不会妄加评论。”

“英国公使也会乘坐本国的军舰,应该会在今天从大坂起航赶赴土佐。对了,英国方面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他们要求在开往土佐的英国军舰上要有一名土佐藩的重要官员。”

“是要鄙人前去吗?”

“恐怕是这样。”

“浑蛋!”佐佐木不小心失言骂道。幸好声音不大,板仓似乎没有听清。“我拒绝。英国公使非要跑到我土佐,那是他们的自由,我土佐管不了。但是我们没有义务给他们带路。”

“喂喂!”

“请您先听我把话说完。有关这次的事件,我们本来就有一肚子的委屈。英国公使听信了长崎市井中流传的只言片语,便捕风捉影,妄自推断凶手是土佐人,不仅对幕府施压,甚至还对敝藩派遣军舰。此种虚张声势、威胁恫吓之举,实乃上天所不容!”

“佐佐木,你是攘夷之士吗?”

“不,我不是攘夷。鄙人既不攘夷也不支持开国,只是根据道理思考行事。所以,我断然不能给如此倨傲无礼的英国人带路!”

“英国方面已经提出了要求。”板仓左右为难,事已至此,只能重新和英国方面交涉了。

这期间,佐佐木将大坂留守居役石川石之助作为代表留在府中,自己则与由比一起擅自离开了。佐佐木想要比英国公使和幕府高官早一步回藩,可是他没有轮船。

“我必须尽早回藩,越快越好。”眼前是大坂成排成片的房屋,佐佐木三四郎一边走下坡道,一边对由比猪内说道,“哪怕是在水面上飞奔,也要比英国公使和幕府官员早一步回藩。否则,藩国来不及应对,就会陷入被动。”

既然已经弄清楚了英国公使和幕阁的意向,藩国如果不釆取极其强硬的态度,恐怕就会成为败者。既然事件本身是暖昧的,谁的嗓门大,谁就会取胜。英国公使的声音已经很大了,佐佐木必须让藩国的头头脑脑们发出比英国人还要大许多的叫喊。英国人和幕吏都已经烧旺了各自军舰上的锅炉,急着赶赴土佐。可是佐佐木三四郎却没有军舰。“向萨摩藩借一艘如何?”佐佐木驻足说道。萨摩藩常年备有轮船,以便运输人员。轮船现在就停靠在大坂的天保山海面上。佐佐木曾经听龙马提起过这件事,况且萨摩的西乡现在应该已经来到了大坂。虽然和他的关系算不上亲密,但经龙马介绍,两人总算见过一面。尽管如此,令佐佐木焦躁不安的一个原因正是坂本龙马。

“那个家伙还没出现啊。看来是没联系上他。”海援队队士杀英国人的事件已经引起了这么大的骚动,可是当事人海援队的队长坂本龙马却总也不露面。佐佐木将挽在一起的双手从胸前放下,迈开步子。既然这次的事件必须要由自己这些藩国要人承担起来,那么必然就会较少借助藩士和脱藩浪人等的力量。但如果龙马在的话,至少能在他和西乡之间搭桥连线。

佐佐木拦住了一顶在街头揽客的轿子,往萨摩藩大坂府而去。所幸西乡在府中。

令他们吃惊的是,西乡已经知道了事件的大致经过。

“请问您是在哪里听说的?”

“我只是略知一二。”西乡说。而实际上并非如此。昨天,他与前来拜访的英国公使的翻译官、日本通厄内斯特·萨道义见了面,得知他们即将赶赴土佐。

“英国人喜欢纠缠不休。”西乡说道。萨摩藩有过萨英战争的经验,知晓英国人的脾气。在这一点上,他们比其他日本人占优势。所谓纠缠不休,是说他们做事太讲原则。

“千万不要落人话柄。他们会找出你话中的漏洞,死咬不放。”西乡传授了这个窍门,然后告诉他们可以任意使用停泊在天保山海面的萨摩轮船三邦号。

龙马没见着佐佐木,便在这一天的下午釆取了另外的行动。他开始往北走,出了本町,沿着淀屋桥街北上,过了淀屋桥,到达中岛。在这块漂浮在大河之中的狭长沙洲上,数十个藩国的大坂藩府围墙挨挨挤挤,这已经成了大坂城中的一处奇景。

一直往北,便是越前福井的大坂藩府。

寝待藤兵卫感到不可思议。龙马没有谒见自己藩主的资格,一次都没有被接见过,可是在比土佐强大的藩国统治者那里,比如门第高贵的越前侯松平春岳处,他即便是突然造访也能顺利拜见。

实际上,龙马只是对门卫说了句“承蒙关照”,便闪身进去了。等来到接待官员这里,他才不得不报上姓名,叫来了这个藩的参政中根雪江,提出了拜见春岳的请求。

中根雪江这位名震天下的老者,对时局有着非凡的洞察力,他与龙马很久以前就已关系密切。

“总能听到有关你的传闻。”中根雪江知道龙马的来意,问道,“是英国水兵之事吗?”

“正是。”龙马说,“在下在土佐藩身份卑微,而且曾经犯过脱藩之罪,所以这次虽然有我的队士涉嫌其中,可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确实如此啊。”中根雪江的脸上浮现出善意的微笑。“那当如何呢?”

“我有话想对容堂公说。我想请求春岳公代我转达这番话,以便为土佐藩指点迷津。”

“啊?你说让春岳公为你出面?”

“正是。”

“佩服!”中根大声笑起来。堂堂三十二万石的藩主为一介小小浪人出面,向土佐侯传话。

听了中根的转述,春岳也笑起来,他觉得再也没有比龙马更值得爱惜的人才了。

“你还是老样子啊。”龙马上前拜见时,这位四十岁的老侯说道,“你的意思是,让我给容堂写封信?”

“如果大人能这样做,在下将不胜感激!”

“这有何难,自当鼎力相助。嗯,该怎么写呢?”

龙马开始阐述信的内容,他讲万一凶手果真是土佐人时的对策。到时候,如果按照容堂一贯的蛮横做法,反而会把事情搞砸,问题会越闹越大。因此,务必要遵守国际条约,站在信义的立场上来处理。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原来如此。因为容堂是英雄啊。”松平春岳颇有风度地笑了笑,他的口气里仍旧有几分讽刺的味道。“我明白你的担忧。”他正色道。容堂自诬英雄,也正因为如此,如果洋人依仗强势威胁恫吓,他极有可能尽藩国之力,发动战争。“我说的没错吧?”

“这个嘛……”龙马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在龙马看来,容堂虽然不乏英雄气,可他只不过是喜欢说些豪言壮语,缺乏实干能力。龙马担心的反而是容堂口中那些让人一时痛快的斥责与怒骂,还有他那可杀人的刻薄之言。如果他当着英国人的面满不在乎地说出这些,那些人说不定会抓住话柄。那就不好办了。土佐藩正在就自己提议的大政奉还方案与幕阁和诸藩进行前期沟通,右是在这个时候和英国起了纠纷,那大政奉还就功亏一篑了。在这种关键时刻,龙马唯愿国内一切平安,现在哪怕是几声犬吠,都能让他担惊受怕一阵子。

“先不说这个了。听说你正在让海援队翻译万国公法?”

“正是。”龙马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他最拿手的万国公法了。只要日本国和各个雄藩不遵守万国公法,欧美列强就会把日本看做野蛮国家,只要他们一直把日本看做野蛮国家,就不会平等地与日本交往。龙马接着说道:“正因为如此,这次的事件也必须完全按照万国公法来处理,还请您务必点醒我土佐的老藩公。”

“嗯。我这就去写信。”春岳爽快地点点头,命侍童准备好纸笔。

写完以后,春岳将信展示给龙马看。“这样可以吗?”他问道。龙马感受到字里行间洋溢出的春岳的好意,感动地连连点头,几滴热泪滑落到榻榻米上。

“在下乃一介村野莽夫……”他不会说感谢的话。

听龙马这么说,春岳觉得他泪流满面的样子有些滑稽,便说道:“这番话不像是你会说的啊。”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我与你之间的友情。”这位门第出身仅次于御三家的大名,竟然与龙马这个浪人以朋友相称。

佐佐木和由比在萨摩藩府从西乡那里得到了种种建议,随后便回到了西长堀的藩府。二人在府内吃完饭,正在休息时,西乡忽然派使节给他们送了一封信来。信上写道:“我曾告知二位,敝藩轮船三邦号正停泊在大坂天保山海面,是我弄错了。”

看到这里,佐佐木慌了。“啊!那我们岂不是回不了土佐了?”

佐佐木在藩内虽然是能力超群的官员,但遇事时仍旧有些沉不住气。

“佐佐木,别慌,接着读下去!”由比猪内啾了一眼信,说道。

“船停在了兵库海面。我已经派出使节,命令轮船先将锅炉烧起来。据说幕府和英国的军舰也停泊在兵库。”

“兵库啊。”

“有八十里远啊。”

“既然已经烧上了锅炉,我们若不早些赶到怕是不太好。”

“接着往下看。”由比猪内责备道。由比虽然不是个能人,但因为年长许多,所以做事沉稳,这也是他的长处。

“根据我藩府获得的确切情报,英国将会有两艘军舰开往土佐。英国公使等人已经从大坂乘坐小船赶赴兵库了。”

英国方面的要员有公使巴夏礼、书记官密福特、翻译官萨道义。他们搭乘的军舰是东洋舰队中的蛇怪号和萨拉米斯号。

“这……得赶紧找一顶快轿赶过去啊。”

“没错,我这就命人准备。”由比猪内叫来了大坂留守居役辅佐山田喜内,命他立刻准备两顶前往兵库的快轿。

山田老人吩咐完毕之后,一脸极其认真的表情说道:“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禀告二位大人。小人反复思量以后,还是认为通禀一声较为妥当,所以小人现在要向二位大人汇报。”

他啰啰唆唆一大堆,观察着佐佐木三四郎和由比猪内的脸色。

“什么事?”

“有人要暗杀两位大人。”

“暗杀?什么人?”

“是高知城下本町一丁目乡士坂本权平之弟龙马。他曾经找到本府来,已被小人婉言轰走了。”

“混账!”佐佐木暴跳如雷,将这个小吏骂了个狗血喷头。“龙马人呢?去哪儿了?”

官毕竟只是官,佐佐木三四郎心想,他似乎忘了自己也是个官。山田喜内赶走了龙马还不算,甚至连龙马的去向也没弄清楚。

“真是伤脑筋。”

“这、这个……”山田老人遭受了上司这场突如其来的斥责,彻底陷入惊慌之中。

“坂本龙马在你们这些藩吏眼里一直都只是个乡士之子。要知道,他可是威震天下的名士!”

“虽、虽说如此,此人是脱藩的罪人,在本大坂府也有他的通缉令啊。大人是要小人将这个罪人当做名士接待吗?”

“山田的话也有道理。”说这话的是由比猪内。所谓官员,必须要一板一眼。“只有那些做事死板的官员,才是真正的官员,否则藩国便无从立足。山田待龙马没有什么不妥。三四郎,你就原谅他吧。”

“嗯。”佐佐木也只能赞成由比的这个理由。若是官员个个都见风使舵,藩国组织便无法正常运作了。

虽然佐佐木和由比都是官员,不过这二人以政治家自称,一直都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事实上,佐佐木作为大监察,确实不能放过龙马这个脱藩浪人。

可是,他现在的立场,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由比猪内说道:“如此看来龙马仍旧是脱藩的罪人啊。我原以为后藤象二郎和福冈藤次已经帮他打点好这件事,让他恢复了士籍呢。”

“不,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佐佐木三四郎打着官腔说道,“藩厅的文件还是和以前一样。他现在还是脱藩之人。毕竟老藩公那边的想法不好揣测。”

确实如此。容堂专制,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脱藩之人。尤其是龙马,曾经两次脱藩,一旦申请赦免脱藩罪名的文书上呈到容堂那里,他一定会勃然大怒。佐佐木等藩国要员正是害怕会出现这种情况,才一直都没有正式办理赦免龙马脱藩罪名的手续。

“先不说这个了。此次和龙马是别想见面了。”

二人正说着,从驿站派来的两顶快轿已经到达了藩府。一顶轿子配了八名轿夫。

佐佐木和由比系上头巾,钻进了轿子,抓住从轿顶垂下的绳子,略微弯腰,做好了准备长途旅行的姿势。

这天晚上,龙马辞别了越前藩府,在道顿堀的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今天一天完全是白费力气。如此一想,心下甚觉没趣,抑或是担心将来的事情,虽然紧闭了双眼躺着,却迟迟不能入睡。好不容易才拿到了春岳公的亲笔信,可要是找不到佐佐木和由比,拿了也是白拿啊。

“爷,您真是不容易啊。”藤兵卫十分体贴龙马。

“或许吧。”

同是志士,萨摩的西乡和大久保早已是藩国的高官,可以号令全藩,可龙马却还只是个地位卑微的脱藩浪人,无法利用藩国之力。就算他回到了藩国,也只是一介乡士,不能动用任何藩国资源。

“毕竟爷您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啊。”

“是啊。”龙马也不由得在被窝中苦笑了一下。他虽然拥有自己创立的海援队,可一旦遇上这种必须动用全藩之力才能解决的事件,也会束手无策。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龙马就醒了。他实在受不了就这样干等着,从被窝里一跃而起。

“爷,外面还黑着呢。”

“不行,还是要去一趟西长堀的土佐藩府。要是藩吏再啰唆起来没完,我就只能用刀逼他说出来了。”

“这个办法好!”藤兵卫整理好行李,去厨房让客栈里的人捏了几个凉饭团子,打开小门,来到街上。

天空仍旧群星闪烁。

二人边走边大口吃着饭团,走到戎桥边上扔掉了包饭团的竹笋皮,然后便闷头赶起路来。

过了四桥,往西走了一段路,太阳升起来了。顺着长堀川畔的道路一直向西走,经过宇和岛桥、富田屋桥、问屋桥和白发桥,便到了土佐藩府门前。下人正在清扫门前的街道。

龙马像之前一样让人打开小门,进入府内,来到玄关。不一会儿,留守居役辅佐山田喜内老人出来了。

“老人家,你看这个。”龙马从怀中取出用油纸包裹好的松平春岳写给山内容堂的书信。老人终于屈服了。“我已经从佐佐木大人那里听说了。佐佐木大人昨夜已经乘坐快轿赶赴兵库。”

来不及了,龙马心想。不过可以骑马追赶。

“把藩府的马匹借我一用。”龙马逼上前来,那可怕的表情仿佛在说:不借就砍了你!没想到老人很快就妥协了。

大概是因为意识到了龙马与藩国要员关系密切,老人很讨好地说:“兵库有一家叫做析屋的藩栈。将马拴在那里即可。”很快,马厩的仆役牵来了马,龙马翻身上马,问藤兵卫:“你打算怎么办?”藤兵卫没有马。

“请您不用为我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过去,就算是跑着也要跑到兵库。万一和爷走散了,我会返回京都。”

“好。”

龙马手拉缰绳拢过马头,拍马过了鲣座桥,飞驰而去。他仔细拣了几条北上的街道,策马穿过城内。不久便到了福岛村。接下来便是一望无际的田园,龙马可以毫无顾忌地策马飞驰了,再也没有什么障碍物。他顺着田间道路向西奔去。

不久,面前出现了一条河,是中津川。

大坂和兵库之间的陆上交通最不方便的一点就是,大部分的河上没有桥。一直以来,江户幕府十分厌恶架设桥梁,这几乎成了这个政权的一个怪癖。据说是出于战略方面的考虑。设想有敌人从西边进攻幕府管辖的大坂,一旦河上有桥,就会大大加快敌人的行军速度。

因了这个缘故,若是想要去四十里之外的西宫,期间要渡过的没有桥的河川就有中津川、神崎川、左门殿川、武库川、枝川等等。武库川和枝川平素没有水,同行走陆地没什么两样,不过中津川、神崎川和左门殿川则是一片浩瀚大水,必须要乘坐渡船才能过河。

龙马从野里渡口乘船渡过中津川,再次骑马抄近道飞奔,不久便来到了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大道上。在主干道上马儿不能率性奔跑,龙马有些焦躁。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抵达西宫。龙马钻进客栈,给马喂了水。

台场的运土工哟,

管饭又给钱,二百零五十,

我心中喜啊,我心中乐。

一群运土工唱着小曲走过。龙马清楚,他们被幕府征去建造西宫海岸的炮台。这是胜海舟设计的炮台,自从文久三年开工以来已经过了五年时间,应该接近完工了。建造地基时没有使用较为耗费钱财的石垒,而是使用了土垒,可以看出幕府在财政上已经陷入困境。而且那些土垒也都是将河底挖出的掺杂着芦苇根的泥浆进行加固制成的,当地的人们暗地里都用鄙夷的口气称这个炮台是“泥巴炮台”。

经过西吕驿站时,龙马总是会想起元治元年蛤御门之变的情景,那是一段阴暗、凄惨的记忆。

在京都败退的长州人和土佐浪人沿着山崎大道一路流落到西宫,他们想从西宫经海路逃往长州。几乎所有人的身上都染满了鲜血,濒临死亡的重伤员躺在轿子里,还有人将长枪当做拐杖,一步一步艰难前行。那真是凄惨至极。

西宫是大坂与兵库之间最大的交通要冲,同时也是摄海的防卫要地,所以幕府早已下令姬路藩、但马丰冈藩、泉州岸和田藩和纪州藩等驻守在此。姬路藩兵其时正在西宫的六湛寺宿营,听长州军从京都败逃至此,便在宿营处东边的东川堤坝上布下炮阵,只等败军前来投网。

以吉田松阴弟子的身份广为人知的时山直八作为军使前来。“我等乃是从京都返回故乡的长州兵士,如若贵军阻挡我归乡之路,唯有一战。”一旦交战,长州败军恐怕就要在这西宫全军覆没,但也算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姬路藩的诸位将领也是明白事理的人。“贵军特意前来通告,我等心中着实不安。我藩奉幕府之命守卫主干道,确实不敢疏于职守。不过,其他的道路,就不在我藩管辖范围之内了。如果贵军从他路行走,便与我等无涉了。”

其他的丰冈、岸和田、纪州各藩也不想损兵折将,都采取了同样的态度。长州人这才得以虎口脱险,从小路逃走了。

后来幕府官员从大坂因差

至此,知道了这些守备藩玩忽职守的事,只是此时的幕府早已经没有足够的威严斥责这种行为了。无奈之下,幕吏们只好指挥当地的捕吏去抓捕商人。凡是长州人沿途休息过的茶肆的老板都被扭送到西宫的衙门,卖杂货的小商贩、将长州人带到海岸的渔夫们都被抓进了牢房。

当时,龙马在距离西宫四十里之遥的神户村掌管海军学堂。由于学堂里有人在池田屋出事,并且学堂收留了事件后的几名残兵,幕府便开始怀疑胜,最终导致胜的下台。自那以后,已经过了三年。这三年无论是对龙马还是对日本而言,都发生了许多事,甚至让人觉得仿佛已经过了一百年。

龙马让马儿放慢了脚步,在拥挤的人群中缓缓前行,不多会儿,便走到了客栈尽头的夙川干涸的河床上,越过这片河床,龙马又扬起一鞭,策马飞奔起来。

正午刚过,龙马抵达兵库。

这是兵库?龙马大吃一惊。这个驿站的样子和几个月前的情形完全不同。自古以来,兵库便作为近畿最好的港口繁荣昌盛。不过,虽然是驿站,却没有旅馆,只不过是许多户人家聚在一处形成了一个杂乱的聚居区。然而,这年冬天,发生了一件事,让这里完全改变了。列强逼迫幕府开放这座港口,幕府又拿此事去向朝廷施压,虽然许多公卿和志士极力反对朝廷敕准,可是在幕府的逼迫下,朝廷还是颁下了敕书,兵库遂成了国际性的港口。各国纷纷在这里划出居留地,建立领事馆。其建设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在近山的地方已经到处建起了长崎那种殖民地风格的小洋楼。西洋男女骑着马或乘坐马车来来往往,随处可见,他们那魁伟的身躯愈发衬托出日本人的寒酸。

龙马找到大坂留守居役辅佐所说的客栈析屋,将马安顿好。随后,他便脚下生风一般赶赴港口。港内停泊着十几艘军舰和轮船,船上飘扬着不同国家各式各样的国旗。幕府军舰也赫然在旁。

幕府的要人们就是乘坐那艘舰船前去么?龙马暗想。这船叫回天舰,龙马曾经见过。回天是幕府舰队的主力舰之一,是去年六月幕府通过美国沃尔斯商行购买的一艘德国产军舰。这是一艘木质明轮船,排水量是一千六百七十六吨,马力四百,三桅帆。船上的两根烟囱喷出大股的黑烟,看样子正在加紧准备起航。

龙马冲进港口内一家船行。这个港口有好几家船行,这就相当于海上的轿行。他们不仅会搭载着客人在港口内航行,而且还承接往入港船只上运送食品、薪柴和淡水等的生意。船行的办事处是沙滩上的一间小屋,挂了一张苇帘子遮挡阳光。

“店家,租船!”龙马喊道。话音刚落,只见一位身上只裹着一条红色兜裆布的老渔夫出来了。“敢问客官是要去哪艘船啊?”他问道。

“我是近视眼,看不清楚,港口里应该有一艘萨摩藩的三邦号吧。就去那艘船。”

“三邦号马上就要离港了啊。”老渔夫用摄津方言嘟囔了一句。

龙马跳上驳船,艄公连忙划起来。

“这港口里应该也有英国军舰吧?”

“哦,您说的是蛇怪和萨拉米斯吧。”

艄公知道的还不少。不过,蛇怪号已经起航了,他又说道。“那团烟便是了。”艄公抬起下巴指了指海面上的黑烟。

待到驳船靠近萨摩藩轮船三邦号时,龙马抬起头大喊:“我是坂本龙马!”

船长是萨摩藩士井上新左卫门,他认识龙马。“我这就命人放下绳梯。”不一会儿,绳梯垂下来了。龙马沿着绳梯爬到了船上,径直朝由比猪内、佐佐木三四郎的船舱走去。二人惊得瞠目结舌。“这不是龙马吗?”

“嗯。”龙马点点头,从怀里取出越前侯松平春岳的亲笔书信,说道:“到了高知以后,请立刻转交给老藩公。”

“可否拜读一下?”

这有些出乎由比的意料,不过他在征得了龙马的同意以后,对着书信行了一礼,开始读起来。“写得好!”读完,他郑重地将信重新卷好。

越是老年人,越是会说这些话。龙马心下觉得好笑,说道:“我想向二位请教一下处理事件的方法。”细细问来,龙马不禁感叹,不愧是容堂精挑细选的能吏,处理事情可谓正中要害。

第一,向英国人坚定地主张凶手绝不是土州人。

第二,谈判要遵循万国公法,严格守法,推进谈判。如果得知凶手确是土佐人,也要果断地按照法律和国际惯例来处理。

第三,藩内的激进分子定会鼓吹对英作战,到时要利用老藩公的决断将其遏制住。

“妙哉妙哉!”龙马忍不住击掌叫好,这与他的意见不谋而合。“无论如何,这个事件绝对不能成为即将上演的大事件的绊脚石。”

“仁兄所言极是!”由比和佐佐木都点头表示赞许。“话说回来,你下一步作何打算?”二人问道。他们不可能将身犯脱藩重罪的龙马带回藩国,况且若是龙马和藩国要员一起乘船进入土佐,藩内那些意气用事的佐幕派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一旦事情不妙,由比和佐佐木恐怕也要下台了。

“我吗?”龙马冥思苦想了一阵。“京都还有许多紧急事务需要我处理,不过我想趁这个机会火速前往长崎,调查事件的真相。”

“对了,有关事件的具体经过板仓阁老是怎么说的?”龙马最先询问的便是这个关键问题。佐佐木和由比应该从板仓那里问出了详细情形。

“这个嘛,其实板仓阁老也并非了解得十分详细。总之,他说的主要有两点,一是英国公使的申诉,再就是长崎奉行所的简单报告。”

却说事件发生在七月初六晚上,地点是长崎丸山烟花巷。当时英国东洋舰队的军舰伊卡罗斯号正停泊在长崎港,许多船员都登岸了。后来,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却还有人没回来。

失踪的水兵是罗伯特·福特和约翰·福金斯。他们在丸山风流快活之后,喝得烂醉如泥,掏出手枪到处比划,嘲弄过路人。然而,很快出现了一位神秘的武士,只见他宝刀出鞘,向这两人身上各砍一刀,悠然离去。

这就是事件的整个过程。

先是英国军舰炸开了锅,随后长崎奉行所的差役到附近去调查情况,得知武士所提的灯笼涂有红白两色。这是海援队的色彩。

难道这件事是龟山的白裤子干的?奉行所推测。幕府的长崎奉行所与市内的浪人结社海援队的对立由来已久,最近二者的关系恶化了。龙马曾经吩咐过队士们,一旦讨伐幕府的火焰在京都腾起,在长崎首先要袭击的便是奉行所。

控制住那里的银库,用来充当军费。应该不会少于十万两。

另一方面,英国军舰也找来日本人审问调查,得知凶手穿的是白色窄袖上衣和白袴,这正是海援队服装。

更加可疑的是,这个事件发生的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海援队的西洋帆船横笛号便扬帆从长崎港出航了。而且几乎就在这前后,同样是土佐藩船的胡蝶号也匆匆起航离港了。若是有心怀疑,完全可以将这些事联系起来。

英国方面自然不断给长崎奉行所施压,他们质问:“已经搜集到了这么多的证据,为何不将凶手逮捕归案?”

另外还有一个证据(其实也算不上证据),那就是事件发生的当天晚上,海援队头领菅野觉兵卫和队士佐佐木荣正在花月楼喝酒。

“快快将他们抓起来!”英国人催促奉行所。可是在奉行所看来,若是闹到逮捕这一步,事情就麻烦了。若是没有做好同海援队交战的思想准备,他们是万万不敢踏出这一步的。

最后,英国方面气急败坏,宣称:“既然如此,我们就去大坂和幕阁交涉!”于是,处理事件的责任便落到了幕府首辅板仓的头上。

“这就是事情的大致经过。”佐佐木三四郎讲完,说道。

此后,三人又商议了一会儿处理方法,这时船忽然微微震动起来。

怎么回事?佐佐木连忙从般窗向外望去,海角在移动。不知何时轮船已经拔锚,发动机慢速运转着,开始了航行。

“喂,龙马,船开了!”佐佐木一脸极度困惑的表情。大概是萨摩藩船长以为龙马也要去土佐,便开船了。

“怎么办?”由比猪内这下彻底慌了神。要是将龙马这个通缉犯带回藩去,藩内将会作何反应?由比在一瞬间想到了这个问题。

龙马条件反射似的作出了决定。船既然已经开动了,去土佐应该就是天命。

他暗暗下定了决心,不如就此回去一趟。同时,他又踢翻椅子一跃而起,冲出了船舱。他还没付钱给船行的艄公。他一边跑,一边扯下腰间的印盒,将一枚天保钱放了进去。

龙马冲到甲板上,跑到船舷边,只见那条小驳船正在水波上飘荡。

“喂——”龙马大声喊道,“船钱——”

见对方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龙马总算放心了,使尽浑身力气将印盒扔了出去。印盒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掉进了波浪里,旋又浮出水面。

他立刻回到船舱里,对那二人宣布:“没办法了,我只能去土佐了。”

二人似乎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若是让藩国的那帮家伙看见了龙马,终归还是不妥,只会平白无故地刺激守旧派,影响大政奉还方案的推进。

“我就在船舱睡觉,不会上岸的。”龙马爽快地说道。两位要员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

航海时,承蒙萨摩藩船长的好意,龙马住进船长室。

当天晚上,过了纪淡海峡以后,风浪忽然变大了,船剧烈摇晃起来。第二天清晨,穿过室户海角时海面总算平静了下来,傍晚时分,开进了须崎港。须崎位于高知西面三百余里处,是土佐藩首屈一指的港口。港四面被山和岛屿环抱,所以外洋的风浪完全被阻隔。幸运的是,英国军舰和幕府军舰都还没有进港,这正如佐佐木等人希望的那样——比他们早一步入城,以便做好充分的准备。

更加幸运的是,港口内停泊着一艘轮船,船尾悬挂着的船旗上画着三叶柏,可见是藩国的轮船。

“这是夕颜号啊。”

参政由比猪内比谁都高兴。夕颜号的船长是猪内的养子由比畦三郎,这对由比来说再方便不过了。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让龙马藏在夕颜号上了。

“龙马,你认识我们家的畦三郎吗?”

“不认识。”龙马答道。他对藩国的上士不感兴趣。

“他是我的养子。因此,可否请你在夕颜号上避避风头?”由比道。龙马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龙马请萨摩船三邦号放下小艇,和由比一起划向夕颜号。由比向养子说明了情况,又让他收留龙马,养子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我这就去为他安排一间房间。”

畦三郎就这样接收了龙马。在由比和畦三郎交涉期间,龙马只是向由比畦三郎微微点头致意,剩下的时间便一言不发地板着脸。

这件事倒是让参政由比很是在意,他把养子畦三郎叫到隐蔽处,说道:“这个人待人冷淡是出了名的,不要太放在心上。”

此后,由比猪内和佐佐木三四郎登上了须崎港。担任奉行的原传平,正是佐佐木三四郎的堂兄。

二人在藩国的船行借了一间屋子休息,叫来原和他的助手前野源之助。他们讲了一遍在长崎发生的事件,并且告诉二人英国公使将乘坐军舰进入须崎港,而且幕府高官平山图书头也将乘坐幕府回天舰赶来。

“估计土佐将陷入一场天翻地覆的大混乱,真要这样就糟了。上士、乡士们会觉得那是洋人入侵,会将藩命拋诸脑后,一个个手执武器,全都跑到这须崎沿岸来。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佐佐木将同样的话重复了好几遍。“不能让他们闹起来,这样才有利于谈判。所以你要采取措施,务必稳住他们。”

傍晚时,二人让人准备了两乘快轿,便向着东方八十里之外的高知城进发了。

傍晚时刮起了风,太阳下山后又下起了雨,不一会儿就变成了瓢泼大雨,向导的火把被雨水浇灭了,就连坐在轿中的两人也被淋透了。

真是天佑我土佐啊。佐佐木在轿子里晕得半死不活,但心中仍然觉得很庆幸。在这种暴风雨天气里,英国军舰和幕府军舰到达港口的时间十有八九会推迟。他们就有充分的时间来作准备了。

一众人马不停蹄地赶了一整夜路,终于在辰时进入了高知城。二人身上的衣服全都零乱不堪,发髻也散了,样子十分狼狈。

佐佐木三四郎等人入城以后径直去了福冈宫内的宅邸,在府上借了间屋子,把衣服整理利落,又让福冈家的小仆梳好发髻。一位穿着华丽的女子正要穿过庭院。

“那一位……”佐佐木惊道,“不是尊府上的田鹤小姐吗?”

“不,那是田鹤小姐的妹妹依依小姐,田鹤小姐现在仍然在筑前大宰

府。”仆人答道。佐佐木不再说话了。他知道,府中的田鹤姑娘原本是城中第一美女,后来被山内家派到京城的三条家。三条实美败走京都,流落到筑前大宰府,田鹤小姐一直追随左右,照顾三条等五位公卿的生活起居。但他并不知道田鹤与龙马之事。

如今他见到一位容貌相似的姑娘从庭前走过,竟然鬼使神差般地突然想起了须崎港夕颜号上的龙马。听说那个人是被姐姐一手带大的,至少要悄悄地告诉她姐姐一声。到了这个时候,佐佐木开始对龙马产生了强烈的友情。佐佐木是土佐藩的大监察,龙马是藩国的政治犯。两人的关系不可谓不奇妙,可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关系,友情反而更加强烈。

“你叫什么名字?”佐佐木问仆人。

“久万吉。”仆人答道。

“久万吉?”

土佐人多以动物取名,久万吉这个名字也颇为常见。眼前的这位老人五十上下,看起来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梳完发髻后,佐佐木给坂本家的乙女写了封信,托付给了久万吉。顾忌到自己的地位身份,佐佐木没在信封上写寄信人的姓名。

“你可知道本町一丁目的坂本权平家?”

“何止是知道!”坂本家是福冈家管的,两家往来颇为频繁,而且这位久万吉自乙女和龙马幼时便认得他们。

“将这封信交给坂本家那位离开丈夫回到娘家的女人。”

“您说的可是那位门神?”

“对,好像是叫这个诨名。我没见过她。”因为担心被误认为是一封情书,佐佐木特地这样说。“若是问你寄信人,你只说是家臣中的某一位即可,不得报出我的姓名。”

“小人明白了。”

佐佐木拿出用怀纸包好的钱币,想要当做跑腿费交给久万吉,不料久万吉一下变了脸色,态度坚决地拒绝了,说什么也不肯接受。

佐佐木等人一刻也不敢耽搁,出了福冈府。

容堂不在衙内。

他平时住在流经城南的潮江川岸边的散田府,在那里处理政务。那里是城中风景最优美的地方,可以眺望河对面的笔山。一早一晚之间山水风景变化恰令他诗情澎湃。

佐佐木和由比在家老福冈宫内的陪同下拜访了散田府。容堂刚刚起床,他一般起床较晚。这位诗人藩主是个夜猫子。一般到了亥时左右,普通人家早已经熟睡了,可对他来说,这个时候正酒酣兴浓。即便是已经钻进被窝,他也不会立即入睡,而是随手拿过一本书便读起来,有时读得入了迷,不知不觉便过了子时。

他还会在被窝里作诗。这个时候,他会伸手拉过砚台,将浮现在脑海里的诗句记录下来。按理说,大名平时的一举一动自幼便接受了严格的管教,在遵守礼节方面更是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一般,但容堂的日常生活同那些市井的文人没什么两样。

容堂在大厅接见了佐佐木等人。

“什么事?”容堂刚一落座,便用犀利的目光扫了一眼佐佐木和由比。他那锐利的目光堪比剑客。容堂是无外流的高手,他若是出生在市井,单凭剑术便能养活自己。再加上他与生俱来的自负,目光中便流露出一种睥睨天下的气概。

门阀家老福冈宫内坐得离容堂最近,可是容堂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爱才如命的容堂生平最讨厌的便是这些世袭家老,他们除了狂妄无能之外一无是处,充其量只是个摆设。

佐佐木保持低头叩拜的姿势,稍稍扬起上半身,眼睛盯着榻榻米上的网格,开始简要地汇报这次事件。

容堂并没有表现出多么吃惊,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有时会将头向后仰,再缓缓点头。那种凜然的风姿像极了他平时尊崇有加的战国风云中的英雄。

佐佐木讲完事件的梗概,又陈述了英国和幕阁的态度,接着又说了自己的推测,详细建议土佐藩应该釆取何种态度,呈上了松平春岳的亲笔信。由信而讲到坂本龙马为之奔走的始末,并如实禀告说由于开船人的误解,还是脱藩之身的龙马现在回到了土佐。

容堂点头不迭。最后,他破颜一笑,说道:“还真有些麻烦啊。”只此一句,别无他言,足见他对佐佐木颇为信任。

事情在城中传开以后,土佐藩陷入了自关原合战以来最大的混乱之中。俗吏不理政务,壮士抚剑奔走街市,商人聚集在各个路口,想要尽可能多地打听些事情。

“英国军舰已经开进须崎了!”

不知是谁将须崎港内的三邦号误认为英国军舰,八十里之外的高知城一时间一片哗然。藩厅的意见摇摆不定,无法统一。

中冈慎太郎虽然身在千里之外的京都,却也洞悉了这一事态,急忙写信给驻京都的藩吏,说道:“请恕在下无礼。我藩之行事作风有愚顽耿直之弊。凡事皆以道理论,没有作出预测并坚持到底的能力,只会冗长议论而不能抓住重点,最终恐将落入彼之圈套。”他将土佐藩吏之弊病分析得入木三分。

中冈心痛不已。当然,他所说的这种弊病并不只是土佐藩才有,而是三百年的积弊所致,官僚既欠缺行动力又不能发挥作用。也正因为如此,才要推翻幕府,建立生机勃勃的新政府和新社会,否则日本就会灭亡。

藩厅虽然一直犹豫不决,但总算同意了由比和佐佐木的建议,并火速向七郡的郡奉行传达。“无论如何都要谈判。本藩决不动武。”

然而,有一位年轻的重臣,对于藩厅的这个指示自始至终都只是抚剑冷笑。他正是今年即将年满三十的乾退助。

乾已经当上了军事总裁。他刚一就任,就冒着逞无谋之勇的嫌疑,不顾一切地废除了旧军制,釆用了他在江户研究的西洋枪阵。家臣中的守旧派极力反对,退助均置之不理。

但是,他毕竟不能废除整个藩国体制,便想了个折衷的对策,召集上士、徒士的次子或三子组成了步枪队,并挑选了家臣中最勇敢的年轻人担任各队的队长,他们是片冈健吉、山田喜久马、二川元助、山地忠七、祖父江可成、北村长兵卫等人。

上士大都是佐幕派。这是土佐藩的风气,不过,乾和佐佐木是例外,他们的讨幕热情在日益高涨。这些队长也都受了乾的影响,暗地里萌生了讨伐幕府的志向。

乾将他在数月之内火速建起的这支西式军队紧急集合起来,宣布:“敌人是英国军舰和幕府军舰!只是演习。”他将他们紧急派往浦户、种崎、须崎各处。由于还没来得及订制西洋军服,士兵都是头上系着头巾,身穿练剑时穿的汗衫和袴,袴的下摆高高挽起。

八月初四,幕府军舰回天号驶入须崎港,初六,英国军舰蛇怪号亦驶入该港。

英国军舰之所以迟到,是因为公使一行接到阿波的蜂须贺侯邀请,顺道去了一趟德岛。他们让同行舰船萨拉米斯号从德岛返回大坂,仅有一艘军舰来到土佐。

当英国军舰出现在须崎海面时,龙马恰巧刚刚从夕颜号上溜出来,上了岸。这种行为本是不允许的,不过船长由比畦三郎认为只在海滨转转倒也无妨,便不再深究。

在海滨的船行后面,随意堆放着巨大而老旧的酒桶。在那些酒桶的背阴处,龙马秘密会见了从高知城里悄悄赶来联络的同志冈内俊太郎。龙马在须崎这个秘密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传入了高知的同志耳朵里。

龙马将京都紧迫的形势细细讲给冈内听,又提到了萨摩和长州藩内日渐激进的形势,还拿出了桂小五郎写给他的信,信上描述了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长州形势,龙马说道:“讨伐幕府的时机就要到了。土佐怎能落后于萨摩、长州?我正在推进大政奉还方案,但这个方案必须要以武力为后盾。请你转告乾退助等藩内同志,务必请他们统一藩论!”

龙马说着,想到自己这个正在筹划天下大事的人竟然躲在家乡港口的酒桶后面与人窃窃私语,不禁觉得颇为好笑,便一脸坏笑说道:“简直就像是侍女和男仆在私通嘛。”

“对了,权平先生和乙女小姐知道你已经到须崎了吗?”

“应该不知道。”

“我现在就回城,要我告诉他们吗?”

“不,你跟他们说,就算是听说我回来了也不要来见我。若是恋人的话,不见面不行,但是亲人即使不见面也仍旧是血亲。”

龙马和同内俊太郎在酒桶后面密谈时,大路上传来藩兵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乾引以为豪的西洋步枪队也在跑来跑去,从附近村子里抄起一杆破枪便跑来的乡士们也都一边咆哮着一边奔跑。

龙马冷笑道:“这可称不上藩军队啊。这种时候七零八落,大喊大叫,一旦爆发战争,只会落得个支离破碎的下场。所谓强大的军队,在听到号令的那一刻之前是寂静无声的。将我这番话转告给乾。”接着,他用手指着海面上的英国军舰,“你看那根桅杆。桅杆上没有升旗,这就说明他们没有开战的意思。乾身为军事总裁,却连这种常识都没有,反而任士兵骚然,成何体统!你就这么和他说。”

“明白。”冈内俊太郎是骑马来的。他和龙马分别后策马飞奔了八十里,进了高知城便立刻奔致道馆而去。致道馆是乾退助的临时指挥部。

“我见到龙马了。”冈内汇报了龙马所说的京都局势和萨摩、长州的动向,并且说了敌船军旗一事。结果乾笑而不答。

乾身旁是香我美郡野市村乡士大石弥太郎。大石是土佐勤王党的元老级人物,武市半平太被投狱时他有幸捡回了一条命,现在以私人参谋的身份协助乾退助的秘密勤王活动。大石对冈内说:“你让龙马不要担心。”然后,他便道出了让藩兵在沿岸奔跑的真正用意。

“其实,我们的对手并不是英国军舰,这是为举兵讨伐幕府而进行的演习。所谓防备英国人只是个借口。”

冈内听完这席话,再次上马奔西而去,到了须崎,又去见了龙马,将退助的真意速速告与他。

“原来如此啊!”龙马捧腹绝倒。

已经在海面上拋锚的英国军舰觉得这样不方便谈判,便想要进港。但驶进港内多少有些危险。一是可能进入土佐藩沿岸大炮的射程,二是当地人还有可能趁着夜色乘小船摸上舰来。

“将我们的大炮对准那荒唐的青铜大炮!桅杆上的哨兵给我紧紧盯住炮台上的人,一有动静马上汇报!”

公使巴夏礼登上甲板,用他那天生的大嗓门对舰长喊道。

舰长怒上心头,沉下了脸。“公使阁下,劳您提醒。这些都是我们作为女王陛下海军的职责所在。”他平静地抗议道。

作为远东各国公使中最活跃的人,巴夏礼的有所作为是建立在他那运土工首领般健康的身体、粗野卑鄙的做派以及动辄发火的暴脾气上。他一旦发起火来,就会不管不顾地用粗鲁的英语大吵大叫。“和东洋人打交道时,用不着和他们讲道理,怒骂、皮鞭和恐吓对他们更有效。”巴夏礼对此深信不疑。驻在广东时,鸦片战争中,他那八面玲珑、三头六臂的本领早已让世人领教过了。后来,他从驻上海领事荣升为驻日本公使。刚一上任,他便拿出对待野蛮人的态度来和日本人打交道。

“在这里,您这种做法是行不通的。”年轻的翻译官厄内斯特·萨道义对形势十分敏感,他适时地劝导这位蛮牛般只顾往前冲的上司。“在日本,教育的普及程度与欧洲先进国家不相上下,大部分武士都是有文化的人。只是知识和文明的体系与欧洲不同。”在萨道义看来,公使奉行的野蛮外交,只会招致日本人的反感和轻蔑。

萨道义不仅能读懂文言,而且能听懂俗语和方言。有一次,一位幕府官员称赞他日语说得好,结果他竟然用江户话呵斥道:“别给我戴高帽子!”

这个青年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已经发现,日本的将军从法律上看应该相当于诸侯的首领,而并非国家元首。元首是一直深入民心的京都天皇。于是他大力建议英国女王和日本天皇打交道。也正是他的作用,令英国开始和反对幕府的萨摩、长州接近。

最后,英国军舰开进了港口,停到幕府军舰回天舰的旁边。

就在整个藩国都骚动不安之时,容堂却安坐在高知城的散田府,面不改色,举手投足宛若平常,每日照旧喝得飘飘欲仙。藩吏们惊慌失措的样子令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召集了数名家老,训诫道:“只不过来了一艘英国军舰,便东奔西跑,或是手握刀剑,四处吵嚷着要将其驱逐出去,这看似勇猛,却并非真正之勇气。只不过是狂躁而已。土佐人须得有与世界为敌大干一场的气量,为此要沉静下来,树立远大的志向,将眼光放长远。遇到此等小事,应当于闲谈笑语间便处理完毕了。”容堂的态度果然高屋建瓴,与那些藩吏不可同日而语。

谈判委员有四位,分别是后藤象二郎、由比猪内、渡边弥久马、佐佐木三四郎。

就在他们从高知城出发时,军事总裁乾退助的部下、队长祖父江可成跑来大吼道

:“你们要去谈判便去,不过我们决不会让洋人上岸。不仅是洋人,即便是幕府军舰的船员,或是其他穿着西洋服装的家伙,只要胆敢踏上土佐的海滩一步,我们就会把他当作西洋人开枪打死。”

佐佐木吃了一惊,连忙以理劝服,最后祖父江可成勉勉强强回去了。

四人赶忙乘坐轿子前往须崎,中途在名古山岭休息时,后藤说道:“家里的事我恐怕束手无策啊。”他的意思是,就算谈判有了结果,自己也没有能力平息藩内的乱象。后藤爱吹墟、信口开河的行事作风以及滥用藩费的恶癖在藩内早已臭名远扬,最近谁也不愿意理睬他。与此相反,佐佐木三四郎无论是在老家臣还是年轻家臣那里都还有些威望,所以后藤说道:“拜托你了。”他又说:“作为条件,和英国人的交涉就交给我如何?”

大家都笑了,表示赞同。和洋人打交道,像后藤这样的人是最合适的了。到达须崎后,后藤登上藩船夕颜号,与船舱里的龙马见了一面。他是为了向龙马请教如何把握此次谈判的节奏。

“一定要坦率、要诚实、剩下的就只能随机应变了。只要让对方觉得我们有诚意,事情就好办了。”

“无论怎样,凶手都不是你的队员,是吧?”

“没错。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没有亲眼目睹犯罪现场。在这里大吵大嚷的英国人和幕府的家伙,他们谁也没有亲自去过现场。如果英国人意识到了这一点,要求一起到长崎调查的话,就说我们会诚心诚意地和他们共同调查。”

谈判地点定在了英国军舰上。

七日下午,后藤象二郎只身一人乘坐小船,驶向了英国军舰。他那厚实的肩膀裹在黑色纺绸礼服中,下身穿仙台平袴,腰间佩戴白色刀柄、黑漆刀鞘的大小双刀,脚穿黑色布袜,外蹬一双系有白色木屐带的草鞋。他仍旧是一身讲究的装束,随意将目光投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那副镇定自若的神情简直让人恨得牙痒痒。

其他三人没有同行。这是因为屯集在海岸街道上的乾退助管辖的那些藩兵情况很不稳定。最擅长调停的佐佐木三四郎正在逐一安抚。

不久,后藤登上了军舰。甲板上,在大副的指挥下,一列水兵列队迎接,向后藤敬礼。

“辛苦了。”后藤回应了一句。翻译官厄内斯特·萨道义带领他走入士官室。屋内安一张长桌,周围摆放着十二三把椅子。

萨道义介绍完毕后,公使巴夏礼稍稍起身,立刻又坐下,完全是一副倨傲无礼的态度。

后藤也草草施了礼。这时巴夏礼迫不及待地开口了,他的语速极快,大骂道:“土佐藩士杀害了我国军人,藩国竟然把凶手藏起来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后藤则完全置若罔闻,脸上一直挂着冷笑,他的这种态度让巴夏礼愈发火冒三丈。与其说是发火,倒不如说是巴夏礼的一种手段。他对东方人历来都是先大喝一声,把对方吓得变了脸色以后再进入议题。在上海和广东,他的这个招数屡屡奏效。他一面怒号着,一面用力跺着地板,有时又会拼命拍打桌子,力道大得足以使桌上摆设的器物飞起来。他的这副狂态就连翻译官萨道义也束手无策。不一会儿,他终于沉默了,这多亏了翻译官萨道义。这位细腻敏感的年轻翻译官尽量把自己上司的话转变为较平和的日语再传达给后藤,虽然如此,还是有很多横加指责的话,简直就像在说后藤就是那个凶手。

后藤仍旧是冷冷的,边听边点头,对巴夏礼说道:“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当初,我们听说阁下是为了交涉来到土佐,不过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在下好歹也是个使臣。在我这个使臣面前,阁下刚才那一番无礼凶暴的态度作何解释?如此一来,我只能认为阁下的目的不是谈判,而是挑战。如果是挑战,那么在下继续坐在这里也是白白浪费时间。我要求中止谈判。”

萨道义不由得大惊失色。他觉得不能再按照规矩老老实实地翻译了,必须先告诫自己的上司。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巴夏礼身旁,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萨道义的耳语起了功效,这位和醉汉没什么两样的公使迅速改变了态度。“他果真是这样说的?”公使十分佩服后藤的这份冷静,开始尝试改变自己对后藤的看法。再加上萨道义说:“他和公使大人以前的对手不是一类人。”巴夏礼自从到日本上任以来便十分信任这位年轻翻译官的眼光,所以立刻转换了态度,对后藤说道:“刚才是我失礼。”他站起身来,向后藤道歉。这位殖民地商人出身的外交官虽然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却也单纯得很。

“事实上,是先入为主的成见误导了我。以前的经验告诉我,如果不突然釆取这种威逼的态度,谈判便永远不会有任何进展。这个糟糕的经验促使我对您釆取了无礼的态度。我诚恳地乞求您的原谅!”

“你明白就好。”后藤一边往烟袋里装烟草一边点头。

终于开始谈判了。可是巴夏礼自始至终都一口咬定凶手就是土佐人,把这个作为讨论的前提,而后藤则坚定地主张凶手不是土佐人,谈判毫无进展。

这哪里是谈判啊,萨道义一边翻译,一边绝望地想。

在谈判过程中,可以看到岸上一副奇妙的光景——山脚下东西向的路上不时有一群群的武装士兵来回奔跑。

巴夏礼涨红了脖子。他心想,哪有在外交谈判时让士兵在眼前演练的,于是便怒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后藤见巴夏礼的态度急转直下,便瞥了一眼窗外,轻轻一笑,说道:“那个呀,他们是在抓野猪。”后藤厚着脸皮扯了这么一个谎,巴夏礼只能苦笑,此后他再也没提这件事。

“继续各执一词地争论下去也不是办法。”后藤转向翻译官萨道义,“让我们双方都暂时放下自己的说辞吧。我不再主张凶手不是土佐人,请阁下也放弃凶手是土佐人的说法。双方都派人前往长崎,一起调查这起事件,如何?”可是巴夏礼仍旧顽固地坚持说:“不,我们有确切的证据!”后藤见状也只有苦笑,谈判最终还是破裂了。

后藤离开了,但巴夏礼完全被他征服。“他是我迄今为止遇到的最聪明的日本人。”

“我也有同感。”萨道义认为,除了极富人格魅力的西乡以外,再没有人能胜过他。

巴夏礼这个人对于后藤这种自尊心极强的对手会以礼相待,而即便对方同样是日本人,对那些摇尾乞的谈判对手他则会釆取凶神恶煞的态度。

后藤离去后,幕府的外国总奉行平山图书头从幕府军舰上前来拜访。萨道义等年轻的使馆工作人员称此人为“老狐狸”,由此可以看出他们对这位幕府官吏的蔑视。此人或许称得上有教养,却是个无能又狡滑的可怜之徒。在双方谈判结束以后才露面,根本就无济于事。可是平山有自己的打算。如果他出现在土州和英国的谈判席上,双方一定会询问他这个幕府官吏的意见,这很有可能留下话柄。他为了免于承担责任,才故意姗姗来迟。

“这就是你们日本官员的惯用手段!”巴夏礼气势汹汹地破口大骂起来。外国总奉行好歹也相当于一国的外务大臣,巴夏礼却像训斥侍从一般毫不留情地怒骂起来。“简直就是个无知孩童!”

平山可怜巴巴地诉说着一路上的辛苦,并对土佐藩给幕府带来的麻烦表示极为愤慨。

当天晚上,巴夏礼对萨道义说:“幕吏和藩士果然不一样。”

幕吏全是些软弱的窝囊废,而雄藩的藩士则个个铁骨铮铮。其实英国人的这种看法由来已久,事实上,英国对日外交的方针正在暗中逐渐转变为放弃幕府并寄希望于强力反幕府的雄藩。

巴夏礼对萨道义说,他想借这次谈判之机,和土佐藩密切联系。萨英战争过后,英国同萨摩藩成了朋友,直到现在双方都互利共惠。他希望也能与土佐藩缔结同样的关系。看上去粗暴无礼的公使竟有如此心思。

第二日,谈判继续。最后,双方决定按照后藤的提议,由土佐和英国共同展开调查。随后,巴夏礼和后藤就日本的现状交换了意见,许下了永远交好的誓言。不过,后藤仍旧批评了巴夏礼在谈判时的态度。

“幸亏谈判代表是我,若是换了其他土佐人,是决不会乖乖做出让步的。”后藤吓唬道。

听了后藤的这番话,巴夏礼顿时大怒,但他还是拼命忍了下来,分别时甚至还拥抱了后藤,显得颇为亲近,亲自送他离去。

最后的谈判结果是,幕府、土佐、英国三方代表前往长崎调查。虽说英国公使巴夏礼遇事喜欢亲力亲为,不过接下来他毕竟不可能去亲自查案,所以便乘蛇怪号回江户了。剩下的事交由厄内斯特·萨道义负责。幕府平山图书头最是凄惨。巴夏礼对他说:“你应该亲自前往长崎。”他虽然极不情愿地嘟囔着大坂还有堆积如山的公务等待他去处理,但最终还是被逼答应下来,决定先返回大坂,再由海路前往长崎。如此一来,平山老人顿时没了精神,样子很是颓废。这还没完,在往返须崎和高知的路上,年轻的土佐藩士竟向平山投掷石块。这就是一个走向没落的陈腐政权的无能外交官的凄惨遭遇。

“想不想见见容堂公?”出发前,后藤向萨道义建议。萨道义十分高兴地答应了。对于这位与萨摩、长州站在不同立场的雄藩之主他早有耳闻,况且作为外交人员,他也有必要为日后作些铺垫。

他们在散田府会面了。

见面地点定在了二楼。容堂到门口迎接,依日本风俗向萨道义郑重施礼。萨道义也十分郑重地回了一个标准的日式叩拜礼。

日式房间里摆上了椅子,容堂坐在壁龛处中国式紫檀扶手椅上,萨道义则被安排坐在普通的藤椅上。后藤等一干重臣屈膝跪坐。

“土佐蒙受了不白之冤。”容堂苦笑着说道。

此外,容堂从伊予宇和岛侯伊达宗城处得知,幕阁已经对英国公使宣布凶手可以确定就是土佐人。土佐开始提倡大政奉还,这令幕府坐卧不宁,于是趁此机会调唆英国,想找土佐麻烦。这是幕府的如意算盘。不仅容堂,后藤和其他藩士都是这样认为的。对幕府没什么好印象的萨道义也有同样的看法。

随后,酒菜端上来了,御殿侍女们纷纷上前侍候。这一轮结束后,正餐上来了,可是容堂却说如此有损健康,退席了。“其实大人是想抱着酒壶,独自喝个痛快吧。”萨道义善意地调侃道。他知道容堂好酒天下闻名。

龙马在此期间一直躲在夕颜号上,最终也没有和兄长权平、姐姐乙女见面。

不过,在船要起航时,他给权平写了封信,将信和一块表一并托人送了过去。

八月十三未时左右,船从须崎港起航了。船上的乘客有土佐藩代表佐佐木三四郎,英方代表厄内斯特·萨道义。

这艘土佐藩船破旧得令人触目惊心,锅炉已经老旧不堪,时速仅有两海里左右。所幸海面风平浪静,众人才得以平安无事,若是遇到大风浪,恐怕早就沉没了。

龙马没有在甲板上露面。此前他一直住在船长室里,现在已从那里出来,睡在舱底火夫的房里。

关于龙马在船上这件事,佐佐木对萨道义一直守口如瓶。要是萨道义知道海援队的队长就在这条船上,只会让英国对土佐的印象越来越糟糕。

整个航程中,萨道义只有一次下到了锅炉房,发现锅炉旁边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坐着发呆。那人只穿了外衣,虽然没有佩带长短双刀,但是从他身穿带家纹的和服这点来看,应该是个武士。不过,萨道义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个看起来落寞到极点的蜷缩着肩背的男人竟会是坂本龙马。萨道义没有见过龙马,可是他听说过龙马的事迹。在人们的传说中,龙马是何等的英姿讽爽,绝不会是这种坐在锅炉前貌似流放犯人一样的男子。

龙马瞥了萨道义一眼,很快就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然后便只顾盯着蒸汽测量仪。

萨道义对佐佐木三四郎也没什么印象,他只把佐佐木当成一个普通的藩吏。佐佐木不爱和萨道义打交道。他原本就厌恶洋人,只是到了现在才少了些偏见,但是看到红发碧眼仍旧觉得心里不舒服,最终他和萨道义也没能说上几句话。

轮船于十四清晨抵达马关,十五傍晚开进了长崎。萨道义前往他的住处英国领事馆,佐佐木投宿在市内的池田屋,龙马暂且回到了海援队大本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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