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时期,在长崎,坂本龙马正在为伊吕波号事件和纪州闹得不可开交。但京都局势非比寻常的变化,他还是通过中冈的书信,以及从来到长崎的萨长志士口中有所耳闻。

一天的傍晚时分,龙马处理商务的西滨町土佐屋来了一位访客,是参政后藤象二郎。

“有一件大事。”后藤刚一进土间,便小声说道。龙马正坐在土间一角的办公桌前一把椅子上,他看了看后藤。“什么事?”他仍旧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只见他两眼眯起,目光锐利,鬓发蓬乱,怎么看都像是武馆不修边幅的代师父。后藤落座。“我接到了老藩公的召见书。”

闻听此言,头脑机敏的龙马立刻明白是四贤侯会议的事。“是让你进京吧?”

“真让你猜对了,说是让我去京都。”

“看来京都要有一番动荡了。”

“何种程度的动荡?”

“恐怕是战争。看起来萨摩应该已经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目标是将德川氏视为朝敌,奉敕命讨伐之。”

“谁会胜?”

“这很难说。”龙马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他明明是讨幕派的巨魁之一,却在土佐藩高官面前表现得如此平静,仿佛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应该会打个平手。”

“哦。”

“不,或许萨长稍稍占据优势。和文久年间长州全盛时期不同,这次是萨摩人掌握着主导权。萨摩人原本就不像长州人,他们仅凭理论是不会行动的。”

和长州人的理想主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萨摩人是彻彻底底的现实主义者。他们会用现实的眼光判断现实条件,反复算计完毕后,能断定“必胜”了才会用猛兽捕食一般的气势行动起来。他们既然向世人展示了釆取行动的决心,必定是暗地里具备了十分有利的条件。龙马如此推断,他并不知道此时萨长的幕后操纵者岩仓具视正在秘密活动,并即将拿到幼帝的讨幕敕命。

但是,虽说是萨长已有精心准备,若想和德川幕府交战,在军事实力方面恐怕还是做不到,无论如何也需要帮助。恐怕只有萨长土都到齐全了,讨幕才有实现的可能。土佐如今立场动摇不定,自然会成为敌我双方争抢的对象。

“不管怎样,”后藤象二郎把扇子放在桌上,低头央求道,“拜托了,龙马,和我一起上京吧。”他这下可是豁出去了。京都瞬息万变的政治风云有些开始失控,如何来理清这一团乱麻,甚至连一向以大谋士自称的后藤也不具备这种智略。

“就像一盘解不开的残局。”后藤说。

后藤的这句话,讲得十分巧妙。在这风云突变的局势下,土佐也一筹莫展,不知何去何从。

萨长两藩即将脱离德川幕府,成为天皇直辖的藩国。不久之后,他们会将矛头直指幕府,建立新政府。到那时土佐藩又将如何?

土佐老藩公山内容堂原本是勤王论者,却又碍于情义,认为德川家对山内家有大恩,反倒比德川亲藩和谱代大名还要拥护幕府。思想上勤王,行动上佐幕,这便是容堂的立场。容堂将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收在腹中,立于这风云乱世之中。天下的勤王志士自然会寄希望于他,反过来,幕府也将他当做天下无敌的保镖仰仗利用。

“土佐藩一直都在硬撑着。”龙马直盯着后藤象二郎,从怀里抽出手,摸了摸下巴。

“嗯?”后藤抬起头。

“我说得没错,后藤,这一套在革命初期还行得通。二十四万石的主人容堂公得到了双方的巴结,心情当然愉快。”

“嗯。”

“这就好比同时拥有两个情人的女子。最初,女子只是对两个情人说些讨人欢心的话就可以了,可是两个情人的热情逐渐升温了,最后终于开始逼迫女子嫁给自己,这时怎么办呢?”

“没办法。”

“只能上吊寻死了。”

“不得无礼!”后藤毕竟是参政,一时惶恐不已,脸涨得通红。

“后藤啊,你恐怕得明白,人生在世,再没有比这个更难处理的问题了。”龙马渐渐有些幸灾乐祸起来。想来就是因为土佐藩公这把不可思议的双刃剑,包括武市半平太在内,龙马不知有多少友人和知己丧了命!

“现在还不醒悟?”龙马想对着藩国的那些官僚大吼。如今在他面前,如后藤这般倨傲的人,简直就像是被抓到奉行所的鸡鸣狗盗之徒一般垂头丧气。

随后,后藤转达了从京都藩府传来的各种消息。龙马边听边点头,说:“我都明白了。但必须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一下。如果我决定去,明早寅时四刻你就会在夕颜号上见到我。”夕颜号是容堂派来的土佐藩船,已经停泊在长崎港中,正等待后藤上船。

“龙马,最后我想再说一句。”后藤起身,双手抓住桌子,探身向龙马凑了过来,“你对土佐藩十分冷淡,这我知道。你心中只有日本,没有土佐,这我也知道。你是乡士,乡士自有乡士的感情。可是,哪怕一辈子只有这一次,也请你想办法将土佐从危难中拯救出来!”

“如果有办法的话,我当然会。”龙马也站了起来。

后藤在土间转悠了一会儿,随后便走入了雨中。

没多久,龙马也出了土佐屋。他用袖子遮住灯笼,也不打伞,在石阶上疾走,半道上偶遇陆奥阳之助。

“先生,您要去哪里?”

“啊,你来得正好。我可能要乘夕颜号上京,明晨寅时四刻,你我在夕颜号上见。”

“就我一个人吗?”

“叫上长冈谦吉,其他人留在长崎。队里业务我还想交代几句,告诉菅野觉兵卫等人,明早寅时到土佐屋集合。今晚大家好像在丸山寻欢作乐呢。”

“上京一事已经确定了吗?”

“不知道。”

“去了之后要做些什么?”

“陆奥啊,就是这个不得而知啊。拦住洪水,改变它的流向,这些事情仅凭一个人究竟能否做到?我不知道。”龙马在风雨中迈开了脚步。刚进小曾根府后,便听到宅院深处传来弹奏月琴的声音。应该是阿龙,最近她迷上了月琴。

龙马从厨房走进了屋,琴声很快就停了,阿龙走了出来。

“哎呀,看你,都淋成了落汤鸡!”

“把衣裳烘干。烧热水了吗?我要洗澡。”龙马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脱衣服,把衣服扔得满地都是,然后钻进浴池。

“阿龙,你也进来吧。”

“我要叠衣服。”阿龙说。但是龙马一反常态,坚持让阿龙入浴。无奈之下,阿龙只好在浴室门前脱了衣服,进去。然而只听咕咚一声,龙马从浴池里跳了出来,径直走出去了。

这个人是怎么了。阿龙偷笑起来。原以为是要自己和他一起泡澡,看来并非这个意思。

大约过了一刻钟,龙马揪着鱼干喝开了酒,临睡前喝酒在从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阿龙,你也喝点吧。”龙马将酒递了过来。

“这么多?”阿龙口里这么说着,还是很顺从地接过酒杯。她小时候学过仕舞,姿态十分优美,接过酒杯后,背挺得笔直,两只胳膊像男子一般威风凛。凛地向上托起,雪白的喉晚上下颤动,缓缓喝干了杯中酒。

“啊,好辣啊!”

“今天怎么这么听话?”龙马有些吃惊地看着阿龙。要是在平常,就算龙马让她喝酒,只要她摇摇头说一声不喝,无论龙马怎么劝也是断然不肯喝的。

“当然了,因为害怕。”

“是怕我?我有这么可怕吗?”龙马使劲搓了搓脸,“大概是因为我天生爱板着脸吧。”

“不是,今天尤其可怕。”阿龙甚至不敢正眼看龙马。

看来与后藤别后,龙马思虑太过,连神情都变了。

“是不是有什么发愁的事?”

“有。”

“今天是什么日子?”

“初九。”

“十四是高杉的忌辰。我不在家,你去寺町的庙里拜祭拜祭他。”

两个月之前的四月十四,高杉晋作病情恶化,不治而逝,死时年仅二十七岁,可谓英年早逝。龙马从来到长崎的长州人那里得知了他临终前的情形,以及他写下的辞世和歌。

“如果上天没有让高杉晋作诞生在这世上,长州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恐怕谁也不知道。如今的天下局势,有一半是高杉成就的。”

龙马总是屡屡想起高杉,此刻不禁在想如果是那个神出鬼没、满腹韬略的高杉晋作面对如今的局面会釆取什么对策。“辞世和歌也像他的风格。”

高杉病情稍有起色时,抚摸着幼子东一的头,说道:“要好好记住为父的音容。”然后提笔写下了辞世之句:“世间本无趣,渡世自有只。”写完了这两句,正在苦苦思索,一直在病中看护的野村望东尼接上了下句:“问君何能尔,趣自心中来。”

高杉点头称许:“果然有趣。”说完便安静地睡去,没再醒来……

龙马一脸茫然,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高杉还活着的时候,有一次龙马和长州的同志在马关的酒馆饮酒。大家偶然聊到了天下太平以后怎么生活。当时酒席上的有桂小五郎、井上闻多等人,远处的下座坐着伊藤俊辅、山县有朋等。这些人日后都成了维新政府的显赫官僚,位列华族,后话不表。

“我呀,”龙马立即说道,“到时会扔掉双刀,干脆利落地逃出日本,乘船周游世界。”

“那我做些什么呢?”

高杉正在歪着脑袋想,龙马立刻说:“你就作些俚曲小调度日吧。”随后,龙马弹起三味弦,高杉则唱起自己创作的小曲,一座好不快活。

当时龙马就十分钦佩高杉创作通俗歌谣的才华,虽说是在酒席上唱的人情歌摇,但每一首都有着高杉那锵然悠扬的格调,妙不可言。

“都说时常想起故人便是对他们的祭拜,那今晚就唱一唱高杉的小曲吧。”龙马对阿龙说道,让她拿出了三味弦。

“夜已经深了,轻点弹。”

龙马拉过阿龙的双膝,将头枕在上面,随意躺了下来。他要一边唱歌,一边思考收拾局面的对策。

“就唱一首《三千世界》吧。”龙马说。

我要杀尽这三千世界的乌鸦,

一觉到天明。

阿龙的双膝很温暖。龙马很想就这样睡去,可是他已然接受了后藤的请求,别说是睡到天亮了,恐怕必须趁着天未亮时飞奔到夕颜号上,赶赴京都。

做人当做武士,

气概当如高山。

在京都三条桥上,

遥拜皇宫,

泪珠儿滚落,

化作加茂之水。

“高山是什么人?”

“是个奇人。他在我出生四五十年前就死了。”龙马说道。高山彦九郎是勤王运动的先驱,当时便是个奇人。他游说各藩,在九州久留米悲叹世道众生,然后切腹自尽。龙马说他是个奇人,是因为自己和他一样,都有着男儿的热血。

受苦受累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只是希望我的苦累是值得的。

“阿龙,听了这句话是不是觉得很感动?”龙马躺在阿龙的双膝上嘻嘻地笑着。

管他三七二十一,

三升的酒桶挂一旁,

双颊包上布手巾,

今朝有酒今朝醉。

龙马喊了一声:“拿酒来!”

阿龙拿起酒杯,将冰冷的酒含在口中,向龙马的嘴唇凑过去。

“味道太淡了。”龙马喝完后皱起了眉。

小曲唱完了,龙马仿佛没了气息一般安静下来,沉默不语。

“你在想什么?”阿龙终于忍不住了,问道。

“想女人。”

“啊!在想阿元小姐?”阿龙的双膝僵硬起来。城里的艺伎阿元最近迷上了龙马,阿龙对此已有耳闻。“是不是?”

“不是。”

“那就是你又有其他女人了?还是说正在想大宰府的田鹤小姐!”

“不是。”龙马坐起身来,盯着阿龙,“阿龙,有这么一个女人。”

“什么女人?”

“她有两个男人。”

“啊!除了你竟然还有其他人?”

“真伤脑筋。”龙马将他的一女二男之论告诉了阿龙,他说的是山内容堂。“原来是在打比方啊。”

“如果阿龙被逼到这个地步,你会怎么做?”

“唯有一死。”

“果然是只有死路一条啊。”

“只能这么做。”

看来容堂公还是只有一死啊,龙马笑起来。虽然老藩公甚是可却也是他不顺应时势应得的报应。老藩公双刃剑不知让多少土州英杰命丧黄泉,看来这次轮到他纳命来了。龙马摸

着下巴,思索着。说得难听点,容堂在这场风云中的表现可谓首鼠两端。这笔账,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在京都作为萨长军师活跃的中冈慎太郎怎会忘了这笔账?

中冈是个彻底的流血革命论者。最近,他还写了这方面的论文,在同志之间传阅。文章论点明确,行文浅显易懂,是近来难得一见的好文章。革命需要有毅力有耐性,但仅有这些是完不成革命大业的,最终的手段是武力——应该在炮火中扭转历史。这是中冈一贯的主张。如今,他将时势的进程推到了他所说的最后阶段。让局势发展到这步境地的,与其说是幕府,倒不如说是像容堂这样的人。

龙马不知不觉在阿龙的膝上睡了过去。

阿龙凝视着龙马,他的睡相十分安然,似乎连梦也没有做。阿龙轻轻地挪开膝盖,给他盖上了被褥。

她不知道龙马整天在想些什么。对她而言,龙马是个莫名其妙的夫君。平素里几天才回一次小曾根府,剩下的时间要么住在土佐屋,要么整日泡在龟山的海援队宿舍里,有时甚至会到丸山阿元处夜不归宿。

要是个普通男人该有多好啊,对女人来说这样最好,阿龙心想。像龙马这样的男人,虽然十分有趣,可一旦结了婚,才明白并非是个能够满足女人心愿之人。阿龙心底的某个角落常有这样的想法和叹息。

阿龙铺好了自己的被褥,借着纸座灯的光看了一会儿滑稽书,然后便将书盖在脸上睡着了。座灯还点着,不多久灯油耗尽,它自会熄灭。龙马不会说太浪费。可是,对于阿龙这种散漫,他似乎也不觉得好。

藩内上士中罕见的勤王派、土佐藩监察佐佐木三四郎曾经来到长崎。

“那位就是龙马鼎鼎大名的阿龙吗?”他看到阿龙,小声对陆奥阳之助说道,“是个美人,可是她似乎分不清善恶啊。”

这番评价传到了龙马的耳中,龙马笑着说:“阿龙身上有其他女人没有的优点。人的种种愚蠢之中,最大的一桩便是要求别人完美无缺。阿龙确实是个奇女子,不过只有我才知道她的长处。”

“你迷上她了。”后藤听了这些传闻,嘲笑龙马。

“不着迷怎能成事?”龙马说。他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对某件事着迷的性格,就难以成就世间种种事业……

半夜时,龙马醒了,纸罩座灯仍旧亮着。他从怀里掏出表,看了看,侧耳听了听窗外的动静,风雨似乎已经停了。照这个情形,船应该能够出航。如此一想,他突然很想去京都。虽说去了京城,他也没有收拾局面的胜算,可是他必须尽自己所能大干一场。

龙马坐起身,在滑稽书的封皮上写下了留言:我去京都了。若在彼地遭遇不测,请投奔长府的三吉慎藏。

三吉慎藏在长州的支藩长府藩。龙马为萨长联盟奔走时,曾和三吉一起在寺田屋投宿,并且一起抵挡幕吏的攻击。在龙马众多同志之中,最熟悉阿龙的便是这位三吉慎藏。

这下我就放心了,龙马将笔扔在一旁,简单收拾了行李,离开了小曾根府。外面仍是夜色沉沉。要去京都了,龙马举头望天,西边海上天空,群星闪耀。要是能想出个绝妙的主意就好了。

龙马的高齿木屐敲打着昏暗的石板路,向着西方而去。

龙马想出一个方案。方案是他在后藤拜托他的时候灵光一闪,突然想到的。可是究竟能否实现,他也没有把握,因此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斟酌。

这个方案就是“大政奉还”:向将军提议,让他放下政权。如果将军庆喜放弃家康公以来十五代三百年的大权,奉权还于朝廷,萨长革命派高高举起的利刃恐怕也就失去用武之地了。

这期间,要一举在京都建立以天皇为中心的新政府。新政府要奉行贤侯、志士和公卿的合议制度。

只是庆喜究竟会否乖乖献出政权?在他放手的那个瞬间,幕府消亡,德川家也将退回到普通大名之列。庆喜会选择这样一条道路吗?人,要想做到自己革自己的命,几乎是不可能的。将军要自己罢黜自己,他能够做到吗?若按照人之常情,肯定做不到。就算庆喜想通了,想必他周围的幕府官僚也绝不会同意。但是要想让日本免于战火,却只有这一条路。而且,只有这么做,才能保全从家康公那里传下来的德川家的宗祧,传至后世;也只有这么做,才能解土佐老藩公山内容堂的进退两难之苦。这可以说是惊天动地的奇策,但要实现确实困难。不过呢,这个方法可以一并解决上述三个难题。

龙马到了土佐屋,发现菅野觉兵卫等一众人早已在此。

他站在土间,说道:“我要进京。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不过如果放任不管,日本就会爆发战争,就像法国的革命战争、美国的南北战争那样,灾难会殃及农夫商人,妇孺的尸体会堆满街道。”

年纪最小的中岛作太郎大吃一惊。“坂本先生,这和您以前说的不一样!以前您明明说过,不惜一切代价让德川氏倒在炮火之下,多少战祸也是迫不得已。”

“现在想来我也曾年少轻狂啊。”龙马摸了摸下巴。

“狡猾。”

“没错,我是狡猾。”

“还有,世人都会指责您不信守承诺、出尔反尔,说您是个骗子!”

“看来我是难逃此劫了。”龙马的表情十分痛苦,他从昨夜以来一直都在独饮这份痛苦。

“坂本先生。您以前说,一旦到了讨伐幕府的时候,海援队就会变身海军,向江户进军,难道这些也都是假的?!”

“就看将军庆喜的态度了。如果庆喜听不进我的建议,就请诸位将船装满炮弹,从长崎扬帆起航。”

所有人都沉默。

年轻的作太郎似乎还是有些恼火,“如果不诉诸战争,回天伟业断难实现,自古以来的历史都证明了这一点。坂本先生,难道您要背叛长久以来并肩战斗的同志,以及萨摩和长州吗?”

这真是直击龙马的痛处。萨长的领袖是彻头彻尾的主战派,他们一直打算将西式兵器的炮弹射向德川氏和执政大名,将敌人消灭殆尽之后再建立新政权。然而,如果龙马的奇策被釆用了,萨长便会失去敌人,手中的兵刃无处可放,众志士可能顿时成为跳梁小丑。

“到那时,萨长确实可怜,但我并非为了萨长才一路奋斗至今的。”

作太郎陷入了混乱,他甚至差点喊出来:难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拥戴德川幕府?

“是为了日本。”龙马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他始终将革命正义的基点置于此,这是他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从他接受胜海舟熏陶时起,经过这些年,这种思维已经在他的胸中成长为一株大树。

“坂本先生,恐会成为孤家寡人的。”

“我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

龙马从土佐屋后坐上了小舟,六名队士负责划桨。这时中岛作太郎突然跑了出来,从河岸的石阶跳上了小舟。“让我也来划船。”说着,他一把抢过桨划起来。

龙马在船尾掌舵。“出发!”他下令。六支桨一齐进水,划破了中岛川平静的水面。

太阳还没升起来,只有河口岗哨的灯火在黑暗中浮动。

“坂本先生,刚才对不住了。”中岛作太郎挥动船桨。

“什么?”

“我说您会变成孤家寡人。是我言重了。”

“哪里是你言重了。”龙马在夜风中说道,“这正是男儿的本愿。”

龙马所说的本愿,是成为时代潮流的孤家寡人。如今,时势潮流正涌向萨长一方、顺时而动,成就大业或许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不过若拋弃这股潮流、独立于风云之中高唱正义,则需要更大的勇气。

真是个怪人,年轻的作太郎心想。

在这之前,龙马完完全全站在萨长一方,岂止是支持他们!正是龙马,联合了水火不容的萨摩和长州,亲手缔造了巨大的讨幕势力,说他是萨长联盟的首领也不为过啊。可是如今已经到了讨幕的关键阶段,他却要抽身退出,寻找其他良策。

“我可以再问一遍吗?”作太郎停止划桨,说道。

“嗯。”

“坂本先生就这么讨厌流血?以前,先生一直说回天只有通过武力才能实现。也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您才劝说萨长二州釆购了大量西式武器,紧接着又充实了海援队,主张打败幕府舰队,从海路进攻江户。您甚至说过,万不得已时可以考虑煽动天主教信徒。如今您为何改变了这些方针?”

“我没有改变。”龙马说,“回天大业最终还是要靠军事力量来实现,我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然而,如有办法避免战争,就必须先尝试那个办法。”

“我看庆喜将军不会老老实实地奉还政权。”

“庆喜既愚蠢又固执。如果他不同意,我就会将他视为朝敌,第一个挺身敲响战鼓,召集军队讨伐庆喜。”

“那就是流血战争了。”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不得不做出一些牺牲。”

“可是……”中岛作太郎收回船桨,端正身子。

“可是什么?”龙马看着中岛作太郎。

“我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

“那么我就说了:坂本先生是拋弃了土佐的人,这一点才是……”作太郎本想说,这一点才是您龙马的魅力所在。作太郎等土佐藩士对土佐始终有一种强烈的怨恨,所以一直坚持不理会土佐的龙马在他们眼中才会有极大的魅力,他们也才会聚集到他身旁,把他奉为领袖,鞍前马后出生入死。

“可是,目前这个避战策略,怎么看都像是为了拯救土佐而想出来的。”

“从结果上来看应该会是那样。如果这个计策成功了,土佐得救,它将排挤掉萨长,跃上风云的首座。”

“为什么要对土佐如此热心?”

“不是热心。”龙马说,“我不是萨摩、长州人的头头,但也不是土佐的走狗,我只是这六十余州之中的一个日本人。这就是我的立场。”

“然后呢?”

“你这个脑子还真是笨。”龙马伸手戳了一下作太郎的鬓角,“你也待在长崎,每天都和洋行的人打交道,所以和其他人相比,尤其是和萨摩的西乡、长州的桂相比,应该有不同的视角……”

说着,龙马沉默了。

萨摩人很早就开始接近英国人,长州人则通过龙马和英国人走近了。因此,萨长开始利用英国的势力。

按照龙马一贯的心思,他是鼓励他们这样做的,可是现在他们走得太近了。一旦发生内乱,高兴的是英国这些列强。龙马如今已开始感到后怕了。幕府与法国联起手来,无论是在军事上还是在财政上都接受法国的援助。拿破仑三世在欧洲政界是出了名的谋略之士,他援助幕府的真正用意是将日本变为殖民地,龙马对此洞若观火。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大张旗鼓地主张尽早推翻幕府。但是,萨长似乎和英国如胶似漆起来。将来,一旦萨长推翻了幕府,英国又会如何行动呢?

“总之,如果让萨长通过战争取胜,对英国有利,这就不好办了。如果不发动战争,一举成就回天大业,英法也只能目瞪口呆。日本人通过自己的力量完成了独立革命。我们会让德川庆喜也参加到革命中来,让他成为革命的功臣。如此一来,英法两国只能惊得瞠目结舌,根本没有机会出手。”

小舟划到了海上。

“夕颜号在哪里?”船头的人问道。周围仍旧是一团漆黑,看不到停泊在港内的船影。

“夷岛的灯塔在哪里?”

“应该是那里。”作太郎眼神好,手指指着说。

“夷岛灯塔在正北方,慢慢划过去,应该能碰到夕颜号的船舷。”

众人划起船来。不久,土佐藩船夕颜号的右舷灯隐约出现在眼前。

夕颜号是后藤象二郎去上海时,在当地一家叫怡和洋行的英国商行购买的蒸汽轮船,最初叫做舒琳号。

不一会儿,到达了船般下,中岛作太郎仰着头喊道:“坂本龙马来了!”

上面听到了叫声,甲板上有人跑了过来。“哎呀,我们一直在等你呢。我这就放绳梯和灯下去。”随着一阵响声,绳梯垂了下来。龙马抓住梯子,蹬进右脚。

“坂本先生!”中岛作太郎一把抱住他。

“作太郎,快松开。”

“我向您道歉。刚才我说了那么多蛮不讲理的话。”年轻的作太郎看着龙马即将离去的背影,想到他将独自一人投向京城的风云,突然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的感动,一时流下泪来。“坂本先生,我们会按照您的指示行动,只要您一声令下,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到达京师以后,请务必保重!”

“作太郎,何必如此。”龙马就像评书中的豪杰般放声大笑起来。“我走了。”他双手高举过头,紧紧抓住梯子,迅速攀登起来。

就在这时,仿佛天降祥瑞一般,太阳出来了。在小舟上抬头仰望的人全都心中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看到了壮美的一幕:龙马在阳光下向上攀登,众人则仰望着这幅画面,肃然失声。

龙马跳上甲板。

“啊呀,坂本君!”后藤跑过来,“太感谢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稍微晚了一会儿。”

土佐上士、船长由比畦三郎也过来,向龙马点头致意。

“我去睡一觉。”龙马向后藤打过招呼,进了客先一步上船的海援队文官长冈谦吉、陆奥阳之助走进龙马的房间。

“我现在要说的这些话,你们务必仔细听好。”龙马盘腿坐在床上,开始详细说起大政奉还的概要。

由于平时就和二人交流甚多,二人很快就理解了。

“原来如此,只有这个办法能挽救目前混沌不清的局势啊。”

“如果顺利的话,回天大业就能一举成功。”

“好,好。”长閃一边用铅笔记录要领一边点头称是,可是究竟能否顺利进行呢?

“凡事都讲究时机。如果在几个月前提出这个方案,只能招致世人的嘲笑,而如果是在几个月后提出,京都早已是一片炮火,这个方案就成了马后炮,毫无用处,唯有在现在,这个方案才能大放异彩。”

“正是。越是奇策,越重时机。话说回来,这个主意是先生的独创吗?”

“不是。”龙马笑了起来。这个方案是三年前他从两位奇人处听来的。三年前将军家茂尚还健在,所以就连龙马都认为这个方案断难实现。让将军自觉奉还政权?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寻找实施的时机依靠的是实行者的直觉,三年后,龙马从记忆的抽屉里把当时听到的这件事翻了出来。

“是谁想出来的?”

“胜和大久保。”龙马坦言。

有趣的是,二人都是幕臣。他们拥有天才般的头脑,早在文久年间,他们就洞悉了德川幕府命不久矣。幕府已经无力管理天下,作为幕臣,他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个事实。将来,矛盾会扩大,最后幕府将瓦解,德川将灭亡。德川家会成为朝敌,将军被杀,子孙也会被斩草除根。幕府倒台后,若是还想保住将军一命,保住德川家的命脉,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交出手中的政权,由将军亲手葬送幕府。

胜和大久保曾对他们最钟爱的龙马说过这番话,当时龙马只是把这当做笑话听。就是这个笑话,如今获得了时机的眷顾,被赋予了强大的生命力,即将改变历史。

“你们去把这个方案详细告诉后藤。我要睡一会儿,黄昏时再起。醒来后,我会和后藤见面。”

船沐浴着晨光出港了。

龙马醒来时,舷窗上已经映照着暮色。

是安满岳啊,从映照在舷窗上的山的形状,龙马推断出船正在通过平户岛的东岸。

有风,且是顺风,有顺风而不用,反倒是让发动机全速运转,由此可见,这次的进京之旅可谓十万火急。

枕边放着一瓶葡萄酒,估计是后藤象二郎的一番苦心,希望龙马醒来后心情舒畅。真是令人受宠若惊的优待啊,估计藩国从来不曾对一介乡士表示过如此好意。不,与其说是好意,不如说是媚态。

龙马将红酒倒进玻璃酒杯,对着空气举杯。“姐姐!”他向身处遥远故乡的乙女敬酒。“从前那个爱尿床的小子,如今也长成一个深孕众望的男子汉了。这都是因为受了你的熏陶啊。”

乙女肯定会对龙马这副兴奋过头、沾沾自喜的样子嗤之以鼻。不过,作为龙马的“老师”,她怎会不高兴呢?

喝了几杯酒,龙马从床上下来,拿起佩刀陆奥守吉行。这时后藤派来的人进来了,说道:“既然您醒了,劳烦移步随我来。”

龙马出了房间。

“陆奥、长冈,人在哪里?”他向旁边的房间喊道。话音未落,二人立刻奔了出来。

“您这一觉睡得可真久啊。”陆奥有些不高兴地说。他在隔壁一边准备笔墨,一边等待龙马醒来,他说后藤一直在船长室等候。

“那真是太可怜了。”龙马转了转脖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之前我有些累了。一旦累了,想法就会很消极。要是睡足了,就会突然间变得很自信。睡了这么一觉,我现在有信心了,一定会让此计奏效。”

“肯定会成功。”陆奥阳之助无精打釆地说道。

龙马走进后藤的房间,只有这里铺的是新榻榻米。后藤一看见龙马,便说:“我听说了,天下大事成矣。”他又兴奋地拍膝道,“这样一来土佐得救了,德川家也得救了,而且新政府也会一并建立起来。真乃妙策啊!”

“现在高兴为时尚早。”

“是,一切要等到了京都再说。”

后藤想要让人准备酒菜,龙马阻止了他,他还有心事。“将军奉还大政,京都朝廷接受政权,若是事情到此为止,将毫无用处。”

朝廷自源平合战以来,从来没有真正执掌过政权。南北朝时期,后醍醐天皇曾经暂时收复政权,但那也只是昙花一现。后来足利尊氏取得了政权,之后是织田、丰臣,接着进入了德川时代。“天子应专攻学问和歌道。”这是家康公对皇宫最严厉的约束。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今日。虽然还有二百多名公卿,但是他们并无任何治国经验和能力。朝廷只是专门负责礼仪的机构,并非为政机构。就算告诉他们从明天起政权归还朝廷,朝廷恐怕只会惊慌失措。

“必须想个办法。”龙马说。只把大政奉还这个计策拋出来便不管后续如何,这样做太不周到了。

“你想得真周全啊。”后藤内心十分佩服。龙马平时总给人一种不拘小节之感,这次后藤当然有些意外。

“这是当然啊。”龙马指了指桌上的怀表,“送给人一块手表却不教给他使用方法,岂不是白送了?”

“言之有理。”

“我有八策。”

长冈谦吉摊开一大张纸,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且听我说。”龙马向长冈点点头,然后望向窗外。

“第一,将天下政权奉还朝廷,政令皆出于朝廷。”龙马停了一下,复朗声道:

“第二,设上下议政局,置议员,使参赞万机,万机宜决于公议。第三,招揽有才之公卿、大名,及天下人才为顾问,赐其官爵,宜除去历来有名无实之官。第四,与外国交际,广釆众议,应新立至妥规约。第五,折衷古来律令,重撰永恒大典。第六,宜扩张海军。第七,设置亲兵,守卫帝都。第八,金银货物宜与外国设立平均法度。”

后藤大惊,自叹弗如。“龙马,你是从何处学来了这些智慧?”

“智慧?”龙马苦笑。就算和后藤这样的乡下家老说了,他也理解不了自己这几年来的苦心。“从各种地方。”

也难怪后藤会吃惊,嘉永以来,天下志士可谓多如牛毛。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信奉神国的攘夷派,一说到西洋,便以夷狄视之。萨摩与英国交战、长州与四国舰队交战之后迅速将军制西化,萨长两藩先于他藩抛弃了纯粹的攘夷思想,变成讨幕势力。虽说成了讨幕派,对于推翻幕府后之后该建立什么样的政体,二藩也并未仔细考虑。

“拥戴京都朝廷。”他们也就有这个打算。

“拥戴朝廷,让毛利做将军。”在某一时期甚至有人曾经这样想过。

事实上,萨摩的西乡隆盛等人观察了文久三年至元治元年长州的动向,断言道:“长州肯定有这个想法。”既然做出如此一番揣度,西乡心中也难保不会想想“岛津将军”。

见证了文久、元治年间长州藩的歇斯底里,西乡写了一封信:“我藩若是继续糊涂度日,必定会败给长州。故而首先要在军事上彻底打垮长州。”他将这封信寄回了藩国。这一时期,他心中一定有过“岛津将军”的幻想。准确一点说,这种想法并不是战国时代才有的野心,而是天下国家的正义立场。如今德川将军已经遭到了外国的蔑视,如果能够取而代之,拥护朝廷设立新将军,将会建立起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萨摩正是有了这样的自信,才会有这种幻想。但是从结果来看,这和夺取政权没什么两样。

连西乡尚且如此,其他为讨幕而奔走的志士们脑中更不可能勾勒出革命后的新日本框架了。天下之广,唯坂本龙马想到了这些。

龙马起初是攘夷论者,被胜海舟影响后,变得开化。但是,勤王的许多同志都是信奉神国思想的,龙马便声称:“我不会对着那些不明事理的人浪费唇舌。”所以,即使是对于其他藩国的同志,他也不怎么谈论自己在这方面的真实想法。就算是同他们开诚布公地谈开了,他也多会被当做崇洋媚外之徒。虽说都是勤王倒幕运动的同志,信仰却是五花八门。

总之,龙马结识了胜以后,对洋人的政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龙马对各国的宪法着迷到如此程度。面对胜的友人、幕臣大久保一翁和肥后人横井小楠,他更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甚至到了纠缠不休的地步。尤其是他常住长崎以后,每逢见到各国的领事和商人,就会仔细询问:“贵国釆用的是何种政体?”

在种种制度之中,最让龙马着迷的便是上院下院议会制度。“就是它了。”龙马很早就这样想过。在“八策”中,他便提出了这种制度,理由便是:“只要提出这种议会制度,就可以避免萨长夺权的危险。”

龙马担心萨摩人和长州人组成萨长联合政府。如果让他们得逞,这么多年来各藩志士的鲜血岂不白流了?

六月初十,船通过了马关海峡。

十一那日黎明前,在通过岩见岛时,左般遭到了撞击。

龙马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摸黑走到甲板上。

船仍旧航行着,船长由比畦三郎赶到了甲板上,命人检查船的受损情况,不过似乎没有漏水。

“是不是撞到鲸鱼了?”有人猜测道。

天亮以后,暂停发动机,对船进行了检修,结果发现左舷船腹有一处严重破损。

“触到暗礁了。”龙马对船长由比说。

“是啊。”

“轮船航行时太靠近岛屿了。”

土佐的航海技术还停留在初级阶段,用的还是原始的沿岸航海法,因此到了夜里,看不见陆地,航行起来自然十分吃力。

“若是正面相撞,船怕早就沉了。”

“我可不想再沉船了。”龙马说。海援队已经沉了两艘船,也因此失去了池内藏太这样优秀的同志。

“用仪表来开船不就行了?”

“可是……”船长拿出了海图。

龙马被这简陋的海图逗笑了。“若是只有这种海图,再多的仪表也无济于事啊。”

船长也只能苦笑。

“我把海援队的海图给你。那是英国测量船制作的,还算精密。”

夕颜号继续向东航行,次日顺利到达兵库港。龙马在此登陆,从陆路前往大坂。

龙马一行抵达大坂以后,便住进西长堀的土佐藩府。

“来了一位稀客。”藩府上上下下,甚至是仆役都对龙马的到来诧异不已。其实,这也确实是件稀罕事。先前龙马在大坂停留时,要么住在萨摩藩府,要么住在客栈,总是会避开土佐藩府。

“龙马啊,藩府的人议论纷纷,就好像看见了稀奇的动物。”后藤嘲笑道,“为何此前不来藩府投宿?”

“我多少也有些自尊。”

土佐过去从不曾珍惜过龙马,不仅如此,还曾经把他当做暗杀吉田东洋的凶手,还放出小吏跟踪他,要治他的脱藩之罪。现在形势变了,土佐家老后藤象二郎给龙马不一般的优待,藩府的人自然也对龙马毕恭毕敬。

且不管这些。后藤和龙马一行胸中揣着天下大计,正欲火速赶往京都的容堂处。

“不过,老藩公他……”藩府的官员说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已经回藩了。”

“什么?”后藤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正是因为容堂的紧急命令,他们才夜以继日赴京的。

“四贤侯会议怎么样了?老藩公不是说过,这次定要化作东山一杯土吗?不是下定了这番决心之后才进京的吗?”

“正是。”大坂留守居役点点头,“大人确实是抱着这番决心上京的。可是在京都逗留期间,牙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又动怒了?”

后藤就差没说,是否任性的毛病又犯了。

“不,是牙痛。”

生病是真,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发觉如果继续留在京都,就会被迫卷入萨摩藩的倒幕战争中去,于是转身逃回去了。

龙马已经猜出了容堂逃跑的原因。

当天晚上,二人一室商议。

“后藤君,你立刻返回土佐,回去劝说容堂公。我就此进京,劝说

萨摩人,为让他们赞成大政奉还做好铺垫。”

“你的意思是分头行动?”

“说服了容堂公,统一藩论以后,土佐藩就会像一团烈焰飞入这风石之中,到那时,即便是萨摩、长州,也绝不敢小觑土佐。”

后藤象二郎登上停泊在大坂天保山湾里的藩船空蝉号。他立刻拔锚起航,在海上漂泊了一日一夜,抵达高知的浦户港。他再从浦户策马疾驰。

“各位,加快速度!”后藤催促随行的藩士们快马加鞭,待到差不多可以看见高知城的天守阁了,还大喊:“快!”喊罢扬鞭策马,飞驰而去。必须尽早将大政奉还策略禀告容堂,唯有现在才是绝好的时机,如果晚了一天,说不定土佐就和时势擦肩而过了。

后藤进了城。太阳已经落山,万家灯火。

这一天,容堂在散田府。这是容堂的隐居之所,建在潮江川边,和笔山隔水相望,是城里风景最秀丽的地方。

是日天气闷热潮湿,容堂在天黑前便来到了庭院里,在青苔之上铺上毛毡,一边纳凉一边享用晚餐。照例是用大杯盛酒,太阳下山以后仍然酒不离手。

两名侍婢站在容堂身后摇着团扇,为他驱赶蚊虫。

退助这小子,似乎有所行动啊,容堂开始频繁地考虑这个问题。乾退助归藩后,变得跟此前的武市半平太一样,开始私下同下级藩士联系,这事已经传进容堂的耳朵里。

退助估计是和萨摩串通一气了。容堂虽然觉得伤脑筋,可是他却没有打算像对半平太那样加以镇压。形势变了,而且最重要的是,退助是他最为信任的人。

这时,墙外传来了马蹄声,不久近侍跑来通报道:“后藤大人刚刚回藩,请求立刻拜见大人。”

容堂放下了酒杯。“带他进来。”他立刻命人将四周的石灯笼点上,等候自己最信任的家老。不一会儿,后藤身穿无袖礼服出现,在碎石上跪拜。

“到毛毡上来。”容堂说。

后藤凑上前来,然后将大政奉还一一禀明。容堂挑起双眉,拍膝,大叫道:“象二郎,你竟然想得出如此妙策!真乃奇策!如今拯救天下之策非此莫属,我要将此作为我土佐藩论!”

后藤大为得意。最终,他也没有向容堂禀明这个妙策是何人想出。

容堂陷入狂喜,这位通古博今的才子,甚至知晓西洋传说中的“斯芬克斯之谜”。

“象二郎解开了斯芬克斯之谜。”他对近侍说,“说出来才知道是极其简单的事,可是,常人却总也想不明白,只有像后藤这样的人才能找到答案。后藤已经超过了希腊英雄俄狄浦斯。”

容堂对自己提拔的这位年轻人表现出来的意外才能满意至极。“这是只有象二郎才能做到的事。我起用象二郎时,藩内众门阀老人是怎么说的?他们不是说,象二郎只不过是带屋町的淘气小子吗?”

其实,容堂看中并提拔的后藤象二郎和乾退助,年少时都曾是城里武家府第大街上出了名的淘气包,让邻居们伤透了脑筋。被勤王派乡士暗杀的参政吉田东洋最先认为这二人“有异才”,起用了他们。容堂紧接其后才力排众议,对他们委以重任。在这一点上,容堂可以说是知人善任的。他本人对此甚是得意,平素就说:“我和织田信长公一样。”

信长拔擢人才之力,史上少有,比如丰臣秀吉。容堂便以“当世信长”自居。但是,他有一处不及信长:信长不介意出身,即便是给武士拿鞋的秀吉,也照样被提拔成大将,而容堂却完全无视龙马。

如果后藤向他坦言:“这是乡士坂本权平之弟龙马想出来的。”不知容堂又将作何反应?

以容堂对礼序的理解,他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乡士议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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