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碧蓝色的大海上,联合号乘风破浪而行。

去马关,是最初的路线。但轮船驶出鹿儿岛湾之后,却转而向西航行。

去长崎,在那里稍作停留,然后去马关。沿着九州西侧绕了半周,是一条迂回的线路。

龙马对船员则说:“我想在长崎靠岸,让商社的人上船。还想去池内藏太等人遇难的五岛盐屋崎吊唁亡灵。”

这些虽然都是需要办的事情,但却是他为了取悦阿龙而想出来的借口。船上可以远眺有萨摩富士山之称的开闻岳。龙马白天有时待在驾驶室,有时爬到桅杆上,有时钻到船舱底部检查发动机运转情况;到了晚上,他就回到专门为阿龙准备的客舱里。

“我想在长崎有个家。”阿龙说。租一所小屋的钱,龙马应该有吧。“我想体会更多的乐趣。夫妻应该是这个样子,难道不是吗?”

“住处还是应该要有的。”

龙马虽然答应了,心中却泛起一阵悲凉。天下为家,放浪三界,这曾经是他坂本龙马的信念。

“你会为我租一所小屋吗?”

“这还用说?租金也花不了多少钱,况且我和长崎市里第一大富商小曾根英四郎交情很好,等咱们一上岸,估计当天他就能为我们找到。”

“教月琴的先生也能找来?”

“让我找?”

龙马心里厌烦极了。需要他做的事情已经多得数不过来,如果还要他四处奔波去给阿龙寻找月琴师父,着实让他受不了。但他立刻又快活起来。

“当然要帮你找。”他说,“不过阿龙,我不会一直待在那个家里。”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你啊……”

“难道我们不是夫妻吗?”

“我当然明白我们是夫妻。可是,你的丈夫从某种程度上讲或许并非凡人。”

“并非凡人?”

“是啊。最近我开始觉得是上天派我来平息世间战乱的。如果没有我,日本将会灭亡。”

“太自大。”

“或许吧。可是如果不这样自大狂妄,我也就无法奔走斡旋。胜先生、西乡,还有桂,他们也都有这种想法。男人和女人不一样,这就是男人可笑的地方。”

进人长崎港后,龙马将船停靠在大浦码头,立刻马不停蹄地前去本博多町的小曾根英四郎府上拜访。

小曾根是本地最古老的商家之一,主人英四郎目前正在为越前福井藩和长州藩做生意,这两个藩在长崎没有官方商行。小曾根英四郎虽然是商人,但是被准许称姓带刀。他是同情勤王志士的侠商,龙马的龟山商社也受到小曾根英四郎的多方照顾。

龙马被带到客厅里,不一会儿,主人便出来迎接,郑重地问候。

小曾根有一副典型的长崎人的脸庞,长脸、高鼻梁,年龄与龙马相仿。

“平日里承蒙您的照顾。”龙马几乎是用一种深感羞愧的态度说道。虽说讲出来只是“照顾”这两个字,可是小曾根英四郎对龟山商社的关照绝非一般。

龟山商社的人血气方刚,时不时会和他藩的武士争执,或是殴打长崎奉行所的官员,令当地人大感头疼。

谁家的孩子调皮,当地人会说:“就像龟山的白裤子们,无可救药了。”龟山的白裤子指的正是商社的人。因为西方海军喜好白色,所以龙马让他们的袴一律做成白色。因此市井间称他们为“龟山的白裤子”,将他们视作一群无可救药的家伙。

“幕吏、佐幕各藩,他们都能干成什么!”这些人在街上行走如风,昂首阔步,只要他们一闹事,小曾根英四郎便会跑到长崎奉行所,想尽办法为他们善后。

“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是惭愧。”就连一向待人冷淡的龙马,在这位商人面前也不得不分外谦恭,其原因正在于此。

“这是内子。”龙马将阿龙介绍给他。从一开始,小曾根英四郎便对阿龙的美貌惊讶不已。“幸会幸会。夫人可是在寺田屋待过?”小曾根似乎已经从商社的人口中听说了,连事情的经过都很清楚。

龙马于是拜托他给阿龙租房子和找月琴师父。

“乐意效劳。”小曾根英四郎颇为高兴,乐呵呵地应承下来。

随后,龙马将阿龙暂时安置在小曾根家,连日来的乘船旅行已经让阿龙疲惫不堪。然后,龙马借了双木屐上街了。

他趿着木屐,走过中岛川上的桥,来到了西滨町。西滨町在长崎也算是最繁华的商区,实力雄厚的店铺大都在这条街上。

“土佐屋在哪里?”龙马向行人询问。

“那间河边的店铺就是。”行人抬手指了指。

店面不小,二掌柜和小伙计们聚集到店前,正在忙着捆行李。捆好的行李都被运到前面中岛川河面上漂浮的划子上,然后直接出港,装上大船。

土佐屋是一家颇有些年头的商家,兼做船行,靠将长崎的货物运送至土佐来赚钱。龟山商社在龙马外出期间,在小曾根英四郎的关照下借用这家店的一隅来处理商务。

“哦?干得不错嘛。”龙马突然探进头来道,惊得陆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坂本先生!”他一下抱住了龙马。“您何时到的?在寺田屋怎么样?大家都担心死了!”

“我在信中都已经提到了。不用担心。”

“请一定要珍重!若是坂本先生有事,我也不会苟活于世。”

“不可胡说,否则到时候你就只能陪我一起死了。”

“这可不是玩笑话!”陆奥一遍遍抚摸着龙马,仍旧是剑客才有的健壮体格,但似乎掉了些肉。

“您瘦了。”陆奥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同志中年龄最小的中岛作太郎信行飞奔到龟山去通知大家。

龙马登上土佐屋的二楼。不多久,所有队员都到齐了。

“这一阵子,发生了很多事。”龙马在寺田屋遇袭,联合号船籍发生纠纷,巨浪号沉没,船上的同志遇难等。这中间还穿插着萨长联盟结成等事件。龟山商社哪里还算得上是“商社”,简直就像一个政治集团。“巨浪号沉没了,联合号成了长州的船,这样一来,我们又回到一艘船都没有的过去了。”

“坂本先生,来日方长,咱们慢慢来。”

“是啊,慢慢来吧。”龙马用明快的语气说道。然后,他主动问起了那件一直令他挂怀的、在他外出期间发生的大事。“说说馒头君那件事吧。”

近藤长次郎在龙马外出期间切腹自尽了。

长次郎来到长崎以后,改名上杉宋次郎。

龙马甚是疼爱长次郎。不管怎样,长次郎这个年轻人从高知城下一介卖馒头的行脚商起家,学了汉学、兰学、英语。土佐藩赞赏他是有志之人,甚至赐予他乡士的身份。他有着超出常人的进取心,而且性情坚毅,能言善辩。他将长州藩派遣的军火采购官井上闻多、伊藤俊辅二人引见给英国商人古拉巴,随后十分干脆利落地购买了联合号和新式洋枪,陆陆续续运往长州。由于这些功绩,他被邀请至山口,甚至连长州藩主毛利敬亲父子都破格接见了他,并向他致谢。长州藩即将遭到幕府的征讨,长次郎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为长州弄到了最新式的武器装备,如此大的功劳,在长州藩主看来,是无论怎么感谢都不为过的。

龙马在信中得知他大显身手,十分高兴,说道:“我不在商社期间,只要有馒头君在就没问题。”

海务方面有菅野觉兵卫等,商务方面有陆奥阳之助等,而论及与他藩的外交,没有人比馒头君更合适的了。

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商社,龙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认定长次郎是龟山商社的公关。

长州人井上闻多和伊藤俊辅十分感谢长次郎,对他说:“上杉先失,我们想送您一份礼物,表示长州的感谢之意,您有何要求请尽管提出来。”井上和伊藤觉得,若是只有藩主赠送的后藤佑乘制作的刀作为礼物,太轻了。

“哪里娜里。这次的事情是坂本交给在下的,在下并不想要什么。不过,如果可能的话,不知贵藩能否助我赴英国留学?”长次郎竟然说出了如此狂妄的话。

“上杉太傲慢。”长次郎在商社内的口碑并不好。“购买联合号和兵器一事,是因为有了大家的辛苦奔波才得以成功,可是上杉却作为代表跑到长州,还拜谒了长州侯,而且那个家伙还以此为借口,整天一副自高自大的样子,仿佛功劳都是他一个人的。不仅如此,樱岛号秘密条约由于长州的原因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纸空文。”

联合号长州人取名乙丑号,萨摩人取名樱岛号。最初,长次郎按照龙马的叮嘱,与长州军火釆购官井上闻多、伊藤俊辅二人就缔结了一份条约,内容大致是购船费用由长州支付,船籍为萨摩,常为萨长两藩所用,龟山商社负责运营。长州的桂小五郎也认为十分合理,承认了这份条约。然而长州海军局却抗议说:“本藩的船不由本藩运营,天下哪有这等荒唐之事!”

藩政府开始施加压力,要求修改条约,桂等人也无话可说了。纠纷越来越复杂,矛盾逐渐升级,发展到最后,连长次郎也束手无策了。无奈之下,只得由龙马出面调解,最终大量釆用了长州海军局的意见,修改了条约。在这场博弈中,获利最大的是长州海军局,最不划算的则是龟山商社。

“上杉自始至终只不过是替长州在跑腿。”还有同志这样攻击长次郎,内中当然也有嫉妒。

如果长次郎不这么傲慢,哪怕是稍稍与商社同志合作一点,也不至于被其他人这样指责。可是,他却釆取了完全相反的态度,进一步脱离同志,计划去英国留学。

井上闻多向长州侯禀明了英国留学一事,得到肯定的回复。于是,为了让长次郎能去英国留学,井上闻多来到长崎,找到了英国商人古拉巴,拜托他办理此事。“经费由长州藩支付给贵商行,不知贵商行可否先行垫付?”

古拉巴痛快地答应了。他与长崎的英国领事谈妥了此事,连乘坐的轮船都定下来了。当然,虽然幕府与各国订立了通商条约,可是并不承认日本人私自出国,所以这次的出国实际上是偷渡。

长次郎自始至终都对同志们隐瞒了这件事。也就是说,他在策划偷渡出国的同时,还企图秘密离社。

商社内部有规矩,是龙马与同志们协商后定下来的。“凡事无论大小,应与社中商讨后进行。如若为一己之私违背此盟约,当切腹谢罪。”

长次郎只能竭力隐瞒。如果同志们知道了他的想法,他只有死路一条了。他心中甚为恐惧。为了这次秘密偷渡,他已经豁出了性命。

就在筹备偷渡的某一天,长次郎忽然心血来潮,心想,去拍张照片把自己的形象留下来吧。

谁也说不上来他为什么会突然间想去拍照。

中岛川从长崎新大工町的后街流过。在那条街的一角,有一处房屋,门前挂着一块招牌,上书“舍密局”三个大字。是上野彦马经营的照相馆,时下在日本非常罕见。

长次郎出现在上野家。

“请坐在那边的椅子上。”上野彦马说。彦马梳着儒者风格的发髻,腰间插一把短刀,下身穿伊贺袴,目光锐利。此时他已是九州数一数二的化学家,甚至名震江户。

彦马原本没打算靠照相维持生计,但他醉心于钻研学问,家产快被他用光了,不得不给人照相来贴补化学研究的费用。照相费是一张相片二分银子。在长崎,只要有二分银子,就可以在丸山和艺伎们痛快消磨一晚,所以这个价格绝不便宜。

“装扮,这样就可以吗?”

“当然。”长次郎昂然答道。他对龙马崇拜得五体投地,从来不好好梳头,任由鬓发蓬乱一团。领边乱七八糟,小仓袴上没有熨烫的折痕,就像乞丐的布袋一样皱皱巴巴。他身材短小,大刀却特别长,样子不知道有多难看。而且还光着脚,穿一双下人穿的竹皮履。

“那么我就拍了。”

“啊,等一下。”

长次郎从怀里掏出一把六连发的手枪,食指抠在扳机上,然后将拿枪的手放在了膝盖上。

好夸张的姿势,上野彦马心想,但没有表现在脸上。

“请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对,就是这样,请看这里。”上野彦马指了指镜头。照完相之后,彦马说:“十五天之后才能取相片,您没有异议吧?”

长次郎一听,当即为难了,船三天后就会出发。“能不能想想办法?我后天就要。拜托了。”

一张相片而已,有必要这么着急吗?但这就是长次郎的性格。只要计划好了,就必须按部就班地做,一旦出现变化,他就会坐立不安。双方争来争去,长次郎竟然忍不住将自己精心隐瞒了很久的偷渡一事说了出来。彦马被他的壮举感动了,答应尽力而为。

第二天,有一个龟山商社的人来到上野

彦马处照相。此人名白峰骏马,是越后长冈的脱藩浪人,神户学堂解散后,加入了龙马的事业。白峰精通兰学,他和上野彦马有时会交流。

此时上野却说照不了相。白峰无意间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上野说接了一个急活儿,必须抓紧时间配药、洗相片。上野自然以为白峰骏马知道长次郎偷渡一事,于是便说:“托我的还是你的同伴呢。”

事情就这样暴露了。

白峰骏马立刻返回社里,告知同志们此事。大家开始商议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是应该去质问当事人,还是应该等掌握到确切证据后再说,或者应该抱着当事人不久便会告诉大家的期待继续保持沉默?一众人商量了半天,也没能得出结论。这种情况下,如果长次郎有挚友,那么通过他的挚友向他提出忠告是最稳妥的方法,可是他和社内的人交情都很浅,几乎是孤家寡人。

“这个时候,要是坂本先生在的话就好了。”有人说。可是不在就是不在,谁也没有办法。

“但是,如果在坂本先生外出期间,真的出现了为一己之私离社偷渡之人,那么我们便无法向他交代了。这样仿佛我们的规矩不够严明,传到萨摩和长州里,也有损我社的声誉。所以我们必须迅速处理这件事。”

于是,众人决定将这件事交由关雄之助全权负责。关曾经和龙马一起跨越土佐宫野野关的险阻脱藩,可谓与龙马共过患难的伙伴。他没什么能力,但十分风趣,颇为冋志们喜爱。

长次郎在出航的前一天晚上,从商社消失了。他偷偷地向大浦港口走去。下雨了。长次郎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用蓑衣盖住灯笼而行。忽然,他脑中闪现出一个疑问:这种刮风下雨的天气,明天早上船究竟能不能开?

对于邀请自己加入商社的龙马的感受,长次郎从未想过。他也未想过不打声招呼就离开商社是否妥当,而且他也不认为这样做对不起同志。他加入龟山商社原本就不是为了勤王倒幕,只不过是想抓住一个做学问的机会。如烈焰燃烧般的求知热情,是支撑他背叛和冒险的唯一动力。

他走进大浦港口的古拉巴商行,得到了一个糟糕的消息:由于暴风雨,明天船无法出航。

长次郎从古拉巴家借了一件水夫用的雨衣,披上雨衣,长短双刀的刀鞘都露了出来,看起来就像是鹡鸽的尾巴。

外面仍旧是狂风暴雨,一不留神斗笠就会被吹走。长次郎用手按住斗笠,迈出古拉巴家的大门,开始沿着石板路下坡。港口里漂浮着两三盏船灯。那其中应该有一艘船,自己将会乘坐它远赴英国开始崭新的人生。

索性现在就逃到那艘船上去吧。长次郎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但转念一想,自己是武士,一种阴暗的、如火焰般炙热的思绪从内心深处涌了上来。武士的道德归根结底就是堂堂正正。武士可以去偷盗,甚至可以杀人。这些罪行将由世间法令裁决,可是即便被定了罪,武士之所以为武士之道仍然不灭。如若说武士之道消失之时,正是行事不再堂堂正正那一刻。

古拉巴是不会明白的。长次郎在风雨中想。他拼命说服自己:我要做到自始至终行事磊落。

他不想被人说:“此人到底还是个商贩。”如果出生在武士之家,他或许不会如此执著。况且他是个聪明人,大概会迅速跑到英国轮船上,逃之夭夭了。

浑身湿透了的长次郎又回到了本博多町的小曾根府。在别院里,有许多房间。那里是龟山商社的办公室宿舍。社里的同志都聚集在铺着藤条榻榻米的前厅。

“请坐下。”关雄之助说。他现在是商社社规的裁决者,所以努力想要显出几分威严。“社规中有明文规定,凡事无论大小,须商议后执行。如有违者,当切腹谢罪。然而不幸的是,现在社里出现了这样的人。我说的是谁,相信当事人心里很明白。现在就请这个人切腹谢罪。”

“你们是在说我?”长次郎脸色煞白,他哆嗦着想要替自己辩解,关雄之助却说:“无须辩解,只要反省自身,改正错误即可。如果你觉得心中有愧,就离开这里到内厅去,干脆利落地切腹。”

长次郎拼命忍住眼泪,心想要是坂本君在,他肯定会理解我,我也不会被迫面对如此残酷的裁决。

“上杉君,你太懦弱了。”关雄之助说。

“我们出去。”说完,关雄之助站了起来。众人都跟着他站起来,陆陆续续走出了房间。

屋里只剩下长次郎一人,头顶的灯照着他苍白的脸。是不会灭的灯啊。长次郎有些恍惚地看了看头顶那盏华丽的灯具。这种灯外面是玻璃罩,石油作燃料,长崎的妓馆和商家大都使用它。他第一次被龙马拽到长崎时,曾对这种无尽灯惊讶不已。他大受震动,感到了文明波涛的轰鸣声。这盏小小的灯所代表的西欧文明是什么样的呢?“我想接触那些文明事物。如果产生这些文明事物的母体是学问,那么我想去学习这些学问。”他想把龙马当做跳板,至少要去上海,可能的话就去英国或美国。他的这种愿望十分强烈,可以说是龙马和西洋灯点燃了他这个苦学力行的人的希望。

我有些操之过急了。偷渡的计划是从哪里、又是怎样泄露给同志的呢?就算追究原因也无济于事了,我失败了。如果坂本君在的话,事情还有转机。他一定会理解我,我也会先向大家交代清楚再乘船出发。

长次郎无法把这件事告诉同志。在他看来,虽说众人接受了龙马的影响,可内心仍然是单纯刚烈的攘夷志士,如果对他们说长州资助他去英国留学,他们一定会大嚷大叫:“你这个叛徒!”他们会说他抢先立功,目的就是要利用长州。这些人一定会揪住他这一点,认为是渎职,死咬不放。所以,长次郎什么都没说。为了瞒住大家,他绞尽脑汁,耍尽了各种小伎俩。可是大势已去。不,还能逃跑。他忽然产生了这个念头。社里的人都出去了,这不就像是在暗示可以逃走吗?

不,我不能这样做。他突然无力地垂下头来。社里的这些家伙故意不派人监视我这个罪人,全都跑出去,是因为他们认为我是个犯了罪的武士。只要是武士,即便没有人监视,也会自行了断性命。如果此时我厚颜无耻地逃走了,他们定然会冷笑:“到头来还是个做买卖的。”我这个卖馒头的恐怕一辈子都要遭受他们的嘲讽辱骂。切腹吧!如此一想,长次郎仿佛变了个人,脑中一片空白。

“馒头君就这样死了吗?连个为他介错的人也没有?”龙马用一种很不愉快却又尽量克制的声调说道。看得出来他在努力阻止这种情绪表现在脸上。龙马似乎感觉到了切腹时没人介错的长次郎的痛苦,这几乎击垮了他。

长次郎死得很体面。他将腹部十字切开,向前倒地后仍未断气,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切向脖子,终于仆地而死。

“那个家伙是个无可救药的坏脾气,能够将切腹做得如此漂亮,或许也是借助了他的那股怒气。”

“坂本先生,感觉您像是在责备我们作出的处置。”

“不,你们做得对。”

结社的力量源自团结。如果不依照社规处置长次郎,接下来将会不断出现类似之人,最后商社就会解散。

可是,如果我当时在场,馒头君或许不会死了。龙马面露不悦。

长次郎切腹的第二天,商社为他举办了葬礼,将他埋到寺町皓台寺的后山。

听说还没来得及立墓碑,龙马立刻拿过纸笔,写了大大的几个字:梅花书屋居士之墓。

长次郎号藤荫、梅花道人,因此龙马才写了这个碑文。

第三天,龙马率领社内众人搭乘联合号,在晴空万里的大海上向西航行,行至五岛盐屋崎海湾后停泊下来。

“放下小艇。”龙马命令道。他们来到此处是为了凭吊先前死于海难的池内藏太等人。

龙马上了岸,找来当地的村长,给了他一笔钱,托他在海边立一块碑。如果不立一块碑,他们的名字很快就会被后世遗忘。

龙马向村长借了纸笔,在沙滩上将纸摊开。海浪曾将池内藏太等人的遗体冲上这片沙滩。

“溺亡者合灵之墓”。龙马还罗列了遇难者的名字,以便刻在碑上。

写毕,龙马将笔往沙滩上一扔,站了起来。“简直就像是送葬。”他长叹道。

龙马回船之后立刻下令起锚、开船,然后又去指挥掌舵手开船。

海面上天气晴朗。

航行了半个时辰后,刮起了风,龙马于是下令将三根桅杆上的十九张帆全部升起。“关闭发动机。”他想要靠风帆航行,因为在有风的时候使用燃料毫无意义。如何捕捉风力并巧妙地利用之,十分考验船员的技术。

龙马本打算绕过玄海滩直接开往马关,忽然想起不知燃料够不够,于是下到舱室。

“还有多少煤?”

“两吨。”

“此外呢?”

“还有两千捆柴火。”

当然,烧柴火也能航行,但木柴只能用作后备燃料。

“如果要去马关,这些足够用了。”

“如果只是走一趟就够了。”

“您作何打算?”

“恐怕要打一场海战啊。”

根据龙马从长崎出航时得到的消息,幕府舰队将要从大坂湾出发,为的是去封锁长州海岸。龙马到达长州马关时,或许海上已经硝烟四起了。

“所以我们必须先回一趟长崎,卖掉柴火,买进煤炭,依靠煤炭来行船。烧柴火可打不了仗。”

“那么我们就停靠长崎港了。”

命令迅速下达给了全舰。

龙马回到甲板上一看,菅野觉兵卫、关雄之助、陆奥阳之助、中岛作太郎等人都聚集在那里。

“我们真的要和幕府海军交战吗?”

“根据我的直觉,应该会。”

“原来这是坂本先生的直觉。”一听这话,原本憋足了劲想要大干一场的一群人顿时大失所望。

“不要小看我的直觉。我在学问方面或许比不上诸位,但自认为我坂本龙马的直觉却是当今世上无人能比。”

“或许吧。”陆奥阳之助小声嘟囔了一句。“长州海军与幕府军相比虽然微不足道,他们的总司令可是天下第一勇将高杉晋作。而且现在土州的坂本龙马也会率领这支军舰前去助兴。事情似乎变得有意思了。”

龙马率联合号开进了长崎。

他马上下船,前往本博多町的小曾根英四郎府上,对英四郎说:“我有一事相求。”他将买煤一事如实相告。虽然龙马明白煤炭比柴火好,可是他没有买煤炭的钱。

作为一个商人,小曾根英四郎赌的是龙马的事业。这里的事业,不仅是指龟山商社的海运业,还包括推翻幕府、建立统一国家的大业。

“没问题。买炭的钱、装卸费,所有费用由我来垫付。”

“我却不知道何时能还。”

“等到坂本先生日后出人头地了再还也不迟。”小曾根英四郎立刻作出安排,命令港口的商行往停泊在那里的联合号上装载了优质的煤。

足足两千捆柴火必须搬下来。龙马请英四郎收下这些柴火。

“我不是那种商人。”这位长崎第一富商笑着说,“收下柴火当做煤炭费用,我不会做这样的算计。我看中的是坂本先生您的为人,只是阁下似乎还不明白这一点。”

“不,我只是觉得不能平白接受您的帮助。”

“不要客气。在人身上下赌注,对商人来说,是最需要胆量的一项买卖。我是生平第一次做这种事,所以坂本先生您也必须配合我,千万不要扫了我的兴啊。”

“万分感谢。”龙马低头致谢。此时,关于这两千捆柴火的处置方法,在他心中已经冒出了一个新鲜的法子:用它们喝酒去。他立刻叫来陆奥阳之助,告诉他卖掉柴火的方法。

“卖柴火得来的钱怎么办?”

“把钱发给水夫们。但不能让士官们看见。”

按照龙马的逻辑,水夫们都是成年人,各自有各自的花钱之道。而士官都是些书生,还不懂得如何玩乐。把钱交给那些不会花钱的人是毫无意义的。

“咱们把卖柴火的钱凑到一起,然后找个地方快活一番。”龙马说。他还从未用自己的钱摆阔挥霍过呢,一直想尝试一下。“陆奥君,这件事就由你负责吧。地点是丸山的引田屋。”

“太好了。”陆奥高兴地说,“看来土里土气的柴火也得看怎么用,用得好了,也能成为令人动心的燃料呢。”

当天傍晚,上灯时分,龙马踏上思案桥,进入丸山的烟花巷,走在通往引田屋的石板路上,不停地哼着小曲。

他那身印有桔梗家纹的黑色和服被海风吹得粗糖僵硬,小仓祷上满是黏糊糊的污垢,宝刀陆奥守吉行胡乱插在腰间,脚上则蹬了一双硕大的水夫穿的靴

“怎么样?像不像个浪子?”龙马问走在一旁的陆奥阳之助。陆奥笑了笑,没有睬他。上哪里去找这么不修边幅的浪子啊?

龙马似乎并不讨厌这种花街柳巷。别看他穿成这样,自从过了思案桥,一进入丸山境内,明明滴酒未沾,他的脸上却出现了一种陶醉的神情。从服装上也看出他费了心思。

龙马按照自己的想法精心打扮了一番,贴身衣服都换成了绸缎,脚上的靴子也是出门时特意换的。他穿靴子时的心情恐怕就好比江户的风流浪子穿上漂亮的竹皮屐一般。

不仅如此。陆奥走在龙马身后,还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龙马喷了香水。

看样子龙马是拼命打扮了一番,可这丝毫没起作用啊。陆奥觉得很好笑。

很快,酒宴在引田屋的内厅开始了。酒菜陆陆续续端了上来,艺伎们也都到齐了,不大一会儿,三弦、歌声、猜拳声四起,好不热闹。

男人们都在想,明天就要上战场了。这个想法令他们的醉意更浓。

龙马也喝了不少。丸山的艺伎中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第一土佐,第二萨摩。这是说客人的酒量。

今晚酒席上,大多是土佐人,所以恐怕可以说宴席上下起了酒的暴风雨。

“各位真是好酒量。萨州的家臣也都说他们敌不过土州人呢。”

在龙马身边寸步不离、不停斟酒的阿元都看呆了。

“不,实际上是萨州人的酒量大。”龙马说。在萨州人的酒宴上,他们会根据各自的量泰然自若地饮酒。而按土州人的做法,则是一边唱着歌互相鼓劲,一边喧闹一边喝酒。他们会逼着对方喝,猜拳,比试谁的酒量大,一直喝到动弹不了为止。他们把酒宴当做战场。虽然同是南国,萨摩和土佐在这一点上却不尽相同。

到了半夜,龙马独自离开酒席,来到玄关,脚步已有些瞒跚。

“坂本先生,您没事吧?”送他出来的女仆有些担心地问。

“没事。”

“您已经醉了。”身材娇小的阿元扶住龙马左肩,大声说道,而后转向女仆,交代道:“麻烦你告诉妈妈,说我送坂本先生回去。”

外面正下着雨。阿元用左手灵巧地撑开伞,踮起脚,将伞撑在龙马的头上。

“上次也是雨天。”

“您是说庭院竹林里那次?那时的事情,您都还记得?”阿元忽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今夜来我家住吧。”

“你家?”龙马这时忽然想起了在小曾根府等自己回去的阿龙。

“别胡思乱想。”阿元似乎读懂了龙马的心思。

从出门时起,龙马的腿和腰都挺得笔直,只是酒气不停涌动。

“好久没这么醉过了。”

或许是因为在长崎能够安心。若是在京都或伏见,幕吏随时都可能突袭,所以不敢醉成这样。

“听说您在京都受伤了。”

“是在伏见。”

“当时您喝醉了吗?”

“或许吧,记不清了。”龙马这样嘟囔着,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追忆当时的情景。“那时,有个光着身子的美人跑上二楼去给你们报信了吧?”

“你知道的还真多。”

“我听萨州人说的。他们都说自己也想像龙马那样被幕吏追杀一回。那个美人就是现在住在小曾根府上的阿龙小姐吧?”

这个女人,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龙马在伞下苦笑了。

“是不是?”

“没错。”

“您一定是喝醉了,才会和那样的女人结为夫妻。”

“你认识阿龙?”

“见过。”

龙马吃了一惊。仔细一问,不得不叹是奇缘。阿龙曾说想学习月琴,于是龙马便拜托小曾根英四郎为阿龙寻找月琴师父。结果,英四郎找的师父正是阿元。于是今天,两人便在小曾根家里见了一面。

“我见了她,然后拒绝了。”阿元说。

不知何时,雨停了。

“雨好像不下了。”

“真讨厌。”阿元笑了,“屋顶会下雨吗?”

“啊,是屋顶。”不知不觉间,龙马已经坐在了阿元家的茶室里。龙马也不禁觉得自己醉得太厉害了,将酒杯放在长火盆上。

“我好像醉了。”

“还真是。”阿元学着土佐话说道,“明天要出发吗?”

“说不准。”

煤炭的装运应该会花上一个上午,确实是不好说。

“这次您要去哪里?”

“马关。”说完,龙马慌忙使劲抹了抹脸。

“怎么了?”

“我不该说出来。目的地是要保密的。”

长崎是幕府的管辖地,这里有奉行所。如果他们得知出港的船只要前往幕府的敌人长州的属地马关,定然不会放过。至少目的地不应该告诉艺伎。

“都说任何事只要在丸山说了,立刻就会传遍整个长崎。”

“坂本先生!”阿元凝视着龙马,“请您再说一遍试试看?您觉得阿元是那种女人吗?”

“不是。”

“哼,真狡猾。”阿元真生气了,“请不要回避我,好好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回答问题:您是不是觉得阿元是艺伎,所以看不起阿元?快说!”阿元移动双膝靠近前来。

龙马沉默。

“阿元我……”她似乎也醉得不轻,“我可就是凭着一股气概活到现在。”阿元死死盯着龙马说道。这就是艺伎,活的就是一口气。所以,担心阿元会泄露出去,就等于否定了她的人格。

“您明白了?”

“嗯。”

“请您把阿元也当做同志。以后会这么想吧?”

“阿元,做这种事随时都会没命的。”

“我不在乎。”阿元将酒杯放在龙马的手掌里,往自己的杯中也倒上酒,慢慢捏起酒杯,学着荷兰人那样一直举过双眼,小声道:“干了!”

阿元看着龙马喝干了杯中酒,说:“不过这可是男女之间的盟誓。今天晚上我不会放您回去了。”她的眼角露出笑意。

夜不归宿,龙马感觉自己真的成了一个浪子,快步走在通向本博多町的街道上,心情大好。

天空蓝得有些过头了。龙马眯着眼赶路。天空湛蓝算是这个城市的特点。龙马高兴地回到了小曾根府的别院,见阿龙正气鼓鼓地准备烹茶。糟了。龙马突然说:“昨天晚上玩得很尽兴。”他看了看阿龙的脸,先发制人。

“您去哪……”还没等阿龙说完,龙马赶紧从屋子一角拿过三弦,一屁股坐了下来。

三弦琴声立刻响了起来。他想用即兴创作的小曲来回答。

“爱恋啊,总是让人……”他开始信口编词。

爱恋啊,

总是让人头发昏。

肥前濑户的丸山,

猫和勺子玩得欢。

烟花柳巷春色浓,

耍猴艺人有一个。

抛弃狸子无情义,

如今悔恨泪涟涟。

家中本有山神尊,

指天起誓无二心。

谁料鬼迷他心窍,

一朝出走行远方。

“耍猴艺人说的是谁啊?”阿龙终于忍不住发笑了。

龙马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是我。”

“狸子又是谁?”

“是阿龙姑娘啊。”

“山神呢?”

“也是你。”

阿龙气得直想哑嘴,因为龙马早早地就把她想说的话全编在了曲子里。“奸猾。”阿龙嘟囔道,“您不像当初那样了。”

“那样就无法平息世间动乱。”

“我是世间的动乱?”

“不,我说的是天下国家之乱。自古以来,凡是英雄豪杰都知道何时应该纯真,何时应该狡猾。”

“去把脸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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