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船驶入长崎港,坂本龙马抑制住内心的波涛,对陆奥阳之助道:“长崎是我希望之所在。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成为日本扭转乾坤的立脚之处。”

龙马的公司已经成功地拉到萨摩做大股东,现在他想让长州也加入进来。

“您是说水火不相容的那两个藩?”陆奥阳之助很是吃惊。

“如果能赚钱,萨摩和长州一定可以携手。”

龙马想的是,如果政治问题难以取得进展,那就先从经济入手,争取动之以“利”。也就是说,在经济上促成萨长结盟,推动局势向倒幕转变,在长崎建立一家由两藩出资组成的公司,一方面赚钱,一方面用洋枪洋炮武装,最终推翻幕府。新政府成立以后,便将公司从事的活动定为国策,开展海外贸易。

“真是一个巨大的包袱皮儿啊。”陆奥禁不住笑起来。

“包袱皮儿越大越方便。”

“可现在我们连包个小石子的布头都没有啊!”

“说得是。”龙马也笑了。但既然已经到了长崎,用不了多久,便会买下房子,船也会到手。

龙马等人上岸后,萨摩藩士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下处。

精明的小松带刀一直陪在他们身边,他早已派出使者联系上了驻在长崎的藩士,事先打点好一切。事情才会如此顺利。

“说到诸位的临时落脚处,”进得客栈,长崎的萨摩藩士便对龙马道,“长崎土地狭窄,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房子,所以在那个山丘上。”他拉开格子门,指着港口南侧龟背一样的山丘,道:“那里有一座房子。”

“哦,那地方叫什么?”

“龟山。”

见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龙马立刻动身前去查验。

查看后,龙马对这处房屋很是中意,公司的名称随即暂定为“龟山商社”。从山坡望去,长崎港尽收眼底。

第二天,龙马沿着三宝寺坂朝寺町方向一路下山。走着走着,陆奥阳之助从后面追了上来。龙马说了句“长崎这个地方”,忽然又沉默了。

日头开始向稻佐山沉下,伫立在港口里的西洋船和日本船的影子变得浓重。“真是个美丽的港口啊!”陆奥有些怜惜地说道。他以为龙马是这个意思。龙马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步步向山下走去。“长崎这个地方……这样吧,暂时就交给你们了。拜托。”

龙马身后,菅野觉兵卫顿时愣住。近藤长次郎、白峰骏马、寝待藤兵卫等人凑到龙马身旁。“那你怎么办?”菅野觉兵卫问道。

“我另有打算。”

“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至于龟山商社的日常事务,关君!”龙马喊了一声。这个关君便是当年和他一起翻山越岭逃离土佐的泽村总之丞,现在为避人耳目已改名关雄之助。“暂时由你代为执行。会计的工作也一并拜托了。菅野觉兵卫负责海务,陆奥阳之助担任书记。如此就齐备了。”

高耸的三宝寺近在眼前。对面海上,英国轮船正要起航。

“还要和萨摩藩小松带刀交涉,购买巨浪号,布置营地,想来事情也不少。这些都拜托给你们了。”

大家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龙马到底想怎样。

“还有一件事。那里是长崎的大浦海岸。”龙马指了指脚下的港口一角。那里矗立着许多两三层的木楼。那些是欧美列强的商行,和幕府缔结通商条约以后他们便从上海和香港来到长崎。“你们要和他们混熟。”

“可我们不会洋文。”

“可以打手势。”龙马道,“对方是为赚钱而来。想赚钱,自然会努力理解我们说的话。和他们交谈时都用土佐话。白峰用越后话,陆奥说纪州话。”

“那你作何打算呢?”

“我要去推翻幕府。”龙马的语气就像是出去买点东西,“去做一些准备工作。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日本迟早会亡国。龟山商社好不容易才要开始做天下的生意,要是国家亡了,公司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话虽如此……”

“明天我就出发。藤兵卫,有问题吗?”龙马回头问。他的意思是一起走。

到长州去。龙马下定决心后,夜以继日地赶路。每投宿一晚,他的步伐便越快,简直像一匹马。藤兵卫目瞪口呆。几日来,他们太阳下山后也不停脚,天还没亮就从客栈出发。一路上两人如同信使一般飞奔。

“爷,您这是怎么了?”

“你觉得奇怪?”龙马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我要是说了,你定会笑话我。”

“不敢。”

“其实我这几天开始觉得,哪怕我能早半日到得长州,日本就会早半日被拯救。偌大一个日本,只有我才能平定天下的动乱。这便是我目前的心思。”

早已对龙马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藤兵卫道:“您说得没错!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扔下本行追随爷左右。”

“藤兵卫。”经过久留米城时,龙马开口了,“我如同被神灵附体了。总是这样会让人受不了,不过有时也需要激情。”

二人从久留米走出四十余里,天黑时来到筑前二日市,再往前走便是大宰府。与其突然出现在长州,不如顺路到大宰府游说一番。

五公卿就在大宰府。

三条实美、三条西季知、东久世通禧、壬生基修、四条隆歌等长州派公卿在时势的激流中颠沛流离。文久三年八月,宫廷的长州势力被清除,当时“七公卿”闻名于世,后来其中的五人流落长州并藏身于此。期间长州藩易帜,投降幕府,五公卿于是又被置于筑前黑田藩的监视之下,在今年二月十三再次转移至大宰府。虽说是流亡公卿,但是天下的攘夷志士们对他们十分景仰,尤其是五公卿对长州派志士说话,有时甚至比藩主命令还管用。

先要说服五公卿,然后再告诉长州人五公卿也是此意,从而说服他们。这便是龙马的想法。

当夜,龙马在二日市温泉住了一宿,想要打听住在大宰府的五公卿的动静。

“听说公卿大人们每天都骑马远行,还练习剑术呢。”客栈老板告诉龙马。

第二日一早,龙马从温泉出来,朝东北方向的大宰府而去。沿途已是一派夏景,烈日炎炎,龙马浑身冒汗,系斗笠的细绳都被汗水浸湿。

“上古时,大宰府曾盛极一时。”龙马告诉藤兵卫。上古时,此处是中外人口汇聚之所,曾建起大城,朝廷派都督驻于此,城池模仿大唐风格,镶满了孔雀石的府楼高高耸立。可是,现在除了几块基石,建筑都灰飞烟灭了,只有一望无尽的田园和丘陵。但大宰府天满宫却一直香火极盛,为天下信仰。

天满宫名为神社,实质上却是个寺院,又名安乐寺。虽是寺院,其富庶可谓西国第一。幕府向它捐了神社领地一千石,筑前黑田家捐了两千石,筑后久留米有马家捐了两百五十石,筑后柳川立花家捐了五十石。

“果然是个奢华之地啊!”见到寺院门前街上的热闹情景,藤兵卫不由得感叹。

“莫要东张西望。”说着,龙马走进神社。

龙马知道三条实美就住在一座名延寿王院的小寺里。他转到那座寺院前,只见四周白墙围绕,大门由四根柱子支撑,整座寺庙甚是气派。门前立着一名卫士,腰间别着朱大小双刀。

“是我。”龙马二靠近门,便摘下了斗笠。

“啊,坂本君!”卫士大吃一惊。原来此人乃是土佐脱藩武士山本兼马。

自从公卿落难,护卫便由土佐浪人担任,他们将五公卿视为主君,细心照料。

山本兼马年二十四,面色青黑,乃土佐郡杓田村乡士,文久二年脱藩来到京都。从那时起他的身体状况开始变差,咳嗽成疾。他和龙马重逢的第二年,便被告知已病入膏肓,他说:“我胸怀大志,背井离乡,绝不能死于卧榻。”于是和众位志士交杯酌水作别,切腹而死。此为后话。

此外护卫五公卿的还有岛村左传次、南部甕男、清冈半四郎等人。统领这些志士的是土佐郡秦泉寺村的乡士土方楠左卫门。此时土方正在京都,不在长州。

“可否带我去见三条公?”龙马道。

龙马被带到候见室。正如他心中暗暗企盼的那样,为他上茶的不是别人,正是田鹤小姐。

“你终于来了。”田鹤小姐一边说,一边将高座漆盘里的茶碗轻轻放在龙马膝前。

龙马俯身低头说道:“你去神户时,我却不在家,实在是失礼。”

“当时,寺田屋的阿龙小姐也恰巧前去找你。”田鹤小姐微笑着说道,飞快地啾了龙马一眼,语调中有隐隐的讽刺。

“我也听说了。生岛家的女仆后来告诉我了。”

“真是一位大美人啊。”

“正是正是。”龙马一本正经地表示赞同。

田鹤小姐被他的态度惹怒了,轻声说了句:“恶人。”

龙马一惊,“我是恶人吗?”

“把人家姑娘迷得神魂颠倒,自己却没事人一样走了。”

“你这么一说,我确实是恶人。”龙马似乎很喜欢这说法,笑起来,“我要是个好人,现在便会在京都与阿龙姑娘一起租个小屋同住。”

“然后呢?”

“把这长短双刀也扔掉。”

“啊呀!”

“每天扛些布匹绸锻。”

“说的也是。”田鹤小姐暗想,也只能如此了。

不久,清冈半四郎、山本兼马、岛村左传次、南部甕男等人到来,一众人相谈甚欢。

驰骋天下的土佐脱藩浪人多数都死于激荡的政治风云中。幸存下来的分成了三个集团:龙马的龟山商社,以中冈慎太郎为首的长州忠勇队,以及土方楠左卫门久元率领的公卿护卫队。根据地分别在长崎、长州和筑前大宰府;分工各有不同,有海军,有陆军,还有拥护流亡公卿的政治结社。将他们团结起来,同心协力倒幕是再理想不过了。

“我来到大宰府,其实是因为此事。”龙马将萨长联盟的秘事一说,大家都拍手称好。“我认为中间人非土州莫属。不过一定要选一个可靠的。”

清冈道:“坂本去吧。你既可以劝解萨摩长州的老顽固,必要的时候也能沉下脸来大骂他们。要演好这场戏,你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庆应元年是德川幕府创始人德川家康逝世二百五十周年。这个春天,日光山、上野宽永寺、芝增上寺等处都在忙着筹办周年法事。幕府官僚之中自然有很多人认为恢复幕府威仪的时机已到,振奋的情绪也随之高涨。当此之时,能够让幕府彰显武威的,也就只有近几年来不停反抗的长州了。长州一度投降,在第一次征长总督德川庆胜的裁夺下,得到了十分宽大的处置。江户幕阁中的强硬派对此颇为不满,他们主张彻底没收长州藩的领土,斩草除根,以扬幕府之威名。幕府的很多要人都反对这种强硬论调,各藩也颇为冷淡,第一次征长时热情高涨的萨摩藩也明确表示反对。“再次征讨长州只是幕府为一己私利而发动的战争。”

萨摩等藩之所以反对,最根本的原因是出于经济的考虑。大概它不想在百废待兴之时再为一场“振兴幕威”的战争而负担一笔军费。

只有肥后熊本的细川藩例外。不知为何,他们向幕府请求:“到时请务必让细川担任先锋。”

阁老很吃惊,不过据说这是该藩的极端佐幕派冒用藩主名义擅自提出的请求。

幕府自始至终态度都十分强硬。之所以这样强硬,是由于法兰西公使莱昂·罗修斯。“一定会赢。军费、武器、兵制改革……请把这些都交给法兰西。”罗修斯的这番话成了幕府官僚的自信之源。他们还做着美梦,消灭长州以后,将萨摩、土佐、尾张、越前、因幡这些强藩也一并灭了,改郡县制,建立强大的中央集权。征讨长州,只是这一切的开始。果真如此的话,这将不仅仅是一场战争,而是幕府主导的国家改造。

三月末,幕府将再次讨伐长州的意愿公之于众,并决定此次由将军亲征。

在长州藩,高杉晋作发动政变建立起来的政权已开始运作,提拔了学习兰医的村田藏六(大村益次郎),加快了军事上的西化步伐。

此时,龙马揣着萨长联盟之策来到了大宰府。三条实美见了龙马,听他说完,不由得欣喜若狂,赞叹不已。实美身穿黑色纺绸带家纹和服,早已拋弃了公卿的装束,俨然一名威风凛凛的武士。

龙马和三条实美的会面,戏剧般精彩绝伦。

龙马从世界形势讲起,先是历数欧洲政局,仿佛自己亲眼所见,然后讲到正在遭受欧美列强侵略的大清国的惨状,说道:“如果日本此时不来个天翻地覆的大转变,就会重蹈大清的悲惨命运。”

龙马说话十分风趣,三条被逗得捧腹,最后竟笑倒在榻榻米上。陪在一旁的山本兼马等土佐浪人见

二人的样子,只得憋红了脸拼命忍耐。

“这种危急时刻,萨摩和长州满怀私怨,与对方不共戴天,一有机会便拿起刀枪相互厮杀。这给我们日本人带来了无尽的灾难。”

日本人?三条一边笑,一边感受这个还没习惯的称呼给他带来的些微新鲜感。此时的武士常说“庶民”、“上至庙堂下至百姓”、“天下士农工商”、“世间之民”等,勤王志士还会用“天子之民”的说法,并没有多少人如此频繁地用“日本人”这个称谓。

龙马频频提到“日本人”。这种说法包含着龙马的平等思想,只是三条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他只感到很新鲜。

“坂本,我来介绍你认识其他四位公卿。”

三条即刻差人到各公卿住处,将其他四位请了过来。五位公卿聚集,三条命令道:“坂本,你再讲一遍!”

龙马只得重新讲了一遍。这次他讲得愈发精彩有趣,大家都放声大笑。

公卿们和在座的武士都从未听过如此令人愉快的天下国家论。

“总之,萨长联手乃大势所趋,是吗?”三条问道。

龙马颔首道:“比起毛利公,长州人更加看重各位大人的意思。只要各位赞成此计,在下便即刻前往长州,去劝说他们。”

“我赞成。”三条点了点头,脸上还带着笑意。

好运接踵而至。龙马和五公卿会谈的那日傍晚,有两名长州藩士前来拜访大宰府。这对龙马来说是送上门的机会。

两名藩士领了藩命来拜访大宰府,目的是“探望五公卿”。当然,为避幕府耳目,二人都改换了名姓,隐藏来处。

其中一人叫小田村素太郎,此人是吉田松阴友人,名扬藩内外。他娶了松阴之妹为妻,很早便开始参加勤王运动。另一个名时田少辅。

真像是做红白事生意的人,龙马心想。两个人都无甚才气,只有近乎无用的稳重礼节,举止动作中规中矩,果真是“探望五公卿”这个任务的不二人选。

龙马将萨长联手一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二人,两个人顿时大惊失色,道:“若是藩国的同志知道了这种事情,定会怒不可遏,无法收场啊!”

“或许。”龙马见此情形,并不反驳,只是说道,“只需二位事先替我通个气即可。麻烦二位转告藩里的要人,就说土佐的坂本龙马会前去拜访。”

“啊呀呀,就怕话还没说完,高杉大人就已经大发雷霆了!”

“正是,所以此事最好不要告诉高杉晋作。有传言说桂小五郎君已经返回长州,不知这个消息是真是假。”

“桂君是幕府的通缉要犯,所以此事对藩外之人是保密的。不过既然是坂本君问起这件事,我便实言相告——不错,他回去了。”

“我明白了。那就麻烦二位将此事告诉桂君。除了桂君,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我们只负责传话。”

为谨慎起见,小田村和时田又确认了一遍。他们担心的是,若是一不小心卷入了这种事,之后定会被人指着脊梁骨大骂,说他二人竟然成了萨摩的走狗!同志也会拔刀相向,说不定会砍下他们的脑袋。高杉的新政府刚确立不久,现在正忙着肃清异己。长州藩内可谓杀气腾腾,气氛非常紧张。

“只是带个口信。只要在敝人进入长州以前让桂君知道敝人要办的事情,并对此事有所考虑即可。”

“明白。”

“容我再多说一句,这样做全是为了长州。一旦幕府发动第二次征伐,长州定会被打得粉身碎骨。所以,小田村大人和时田大人将会成为贵藩的大救星。”数日后,龙马从大宰府动身上路了,寝待藤兵卫同行。此外,作为五公卿赞同此计的证人,一直跟随五公卿的贴身侍从安艺守卫也一同前往。

龙马一行的目的地是马关。三人由海路进入长州管辖的马关港时,马关的公所官员早已等候在码头上了。

“这位可是才谷先生?”他们走近前来问。

“正是。”

“也不知道您何时能到,所以从昨天起每当有船靠岸,我等便会在这里等候。”

“辛苦了。”龙马点了点头。他一知道长州藩对自己寄予了很大的期望,顿时充满自信,暗想此次定能成功。

二人立即进城,在藩厅的安排下住进了客栈绵屋弥兵卫家。

第二日,早饭刚过,在大宰府与龙马见过面的时田少辅来了。他对龙马说:“我把口信带给了桂小五郎,他说想尽快与您见面,明天便会从山口的藩厅赶过来。”

时田告辞后,龙马的身体突然发生了怪异的变化。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虽然是五月,却觉得仿佛严冬一般寒冷。他端着酒杯,浑身不住地打颤。

“爷,您这是怎么了?”藤兵卫慌了手脚,立刻叫来女仆,铺好被褥,硬是让龙马躺下休息。

“是疟疾。不用担心。”龙马道。

可是他脸烧得滚烫,缩在被中,身体哆嗦得厉害,牙齿直打战。

藤兵卫忙派人告知公所,公所的人也大吃一惊。他们找来了住在长府、专门治疟疾的大夫多原,又担心绵屋里人来人往不利于养病,于是把龙马转移到了滨村屋清藏家的别院里。

整整一个晚上,藤兵卫都陪在龙马身旁看护。“我从未听爷提起过您有疟疾这个老毛病。”

“疟疾在土佐很常见。”

或许是因为土佐在南方,传播疤疾的蚊子很多的缘故。龙马小时候得了这个病,此后一直饱受折磨。

“可是小的到现在竟然从未察觉。”

“之前发作过几次。不过因为这不是什么值得夸口的事,所以都自己忍了,没让别人知道。”

第二天,龙马奇迹般地痊愈了。

吃完早饭,龙马靠在二楼的栏杆上,有些恍惚地俯视街道。这时,只见西边的路口来了一个骑马的武士。

来人头戴韭山斗笠,穿和服外褂,着马袴,腰间佩黑漆刀鞘长短双刀,满身尘土。正是桂小五郎。他为了见龙马一面,连夜从山口出发,马不停蹄狂奔了一百六十余里路赶来。

龙马明白了桂这个长州新政权的首脑人物对于自己提出的萨长联盟寄予了很大的期望。

上次与桂小五郎见面已经是好几年前。自从文久三年八月长州藩势力没落以来,桂小五郎的生活便充满了冒险。蛤御门一战战败后,他想尽办法逃出了戒备森严的京城。

有一个名甚助的但马出石出身的行脚商,经常出入对马藩藩府。对马藩是长州友藩,桂万般无奈之下闯进了对马藩府,甚助听他说了原委,道:“不知桂君是否放心把性命托付于我?”此时的桂早已是走投无路,便将自己交付给了这个年轻人。

甚助是一位奇人。他与桂不过一面之交,而且一旦被幕府发现此事他定会身首异处,然而他却不顾一切地帮起桂来。甚助并无学问,也不信奉什么主义。不仅如此,他还是个赌徒,平时喜欢小赌上两把,他在出石的老父亲因此将他逐出了家门。

甚助把桂打扮成商人模样,一路上冲破各藩的关卡,将他带到了家乡出石,还让弟弟直藏帮忙,将桂四处转移,藏来藏去。

在但马,桂一会儿是养父郡市场村昌念寺的男仆,一会儿又成了出石城里鱼商的账房先生。最后被甚助的老父喜七相中,娶了直藏之妹阿墨,还开了一家杂货铺。当然阿墨和喜七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后来出石藩盯上了桂,甚助只好又带着桂出逃了。当时一家叫汤岛村的温泉客栈收留了他们,二人又装扮成疗养的客人。汤岛村是一家稻草葺顶的普通农家,有田地,务农之睱经营旅馆。老板娘阿松是个寡妇,有一个独生女儿多姬。多姬负责照料桂的饮食起居。二人日久生情,不久多姬有了身孕,但是不幸小产。

后来,桂拜托甚助去了趟长州,将自己的藏身之处告诉了高杉等同志。

这期间,长州藩在马关海战中一败涂地,又遭到幕府的第一次长州征伐,元气大伤,十分需要一个能够统领全藩的人才。所以当高杉等人得知桂尚在人间,不禁大喜,立刻将他请回去。

庆应元年闰五月初一,龙马与桂小五郎相见。

右手持刀、眉间略带一股忧郁英气的桂,拉开了清藏家别院的格子门。

“听说你病了。”

“对,是疟疾。”龙马一直盯着桂看。桂天生谨慎,谈事从不会直入正题。

“你我二人初次见面是在相州的山中吧,那是安政几年?”

再次见到这位和自己有着奇缘的土佐人,桂不由得怀念起往事。

“后来你还研习剑术吗?”

“没有了。”龙马答道。

桂曾是斋藤弥久郎武馆的教头,龙马则曾是桶町千叶武馆的教头。如果世间太平,或许二人一辈子也就是个剑客。

“坂本君,安政四年,在蛤仔河岸的桃井春藏武馆大比武时,你我比剑,我曾被你击中头部。我一直都欠你一个人情。”

龙马不禁无语。桂是记性好,还是记着仇?“自从扔掉了竹剑,你我可谓从白刃下一路拼杀过来。我倒还好,桂君,你这条命能留到现在着实不易啊!”

“这恐怕是托了修炼剑道之福。”

桂并不是在赞扬剑术可防身,而是说剑道让人能准确把握时机、反应灵敏。

“桂君杀过人吗?”龙马问道。

“一个都没杀过。”桂回答道。

此二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虽然拥有能置人于死地的本事,却从来没有杀过人。或许二人都无法忍受夺人性命这种事。

“好!”一旁的时田少辅赞道,“丰臣太阁不愿滥杀无辜,所以信长公的遗臣才会拥护他,助他夺取了天下。坂本君、桂君,看来你二人才是应当替百姓决断天下大事之人啊!”

“言归正传。”桂正色道,“你主张萨长联盟,但我信不过萨摩,尤其信不过西乡这个人。说实话我很讨厌他。”

这也难怪。萨摩人一向现实,昨天还是朋友,今天就成了敌人。长州藩受其害最深。桂之所以亡命天下,隐姓埋名,都是拜萨摩和其代表西乡所赐。

“仇恨归仇恨,现实是现实。”龙马道,“高杉对此事是何看法?”

“不必说高杉。”

桂言语间意思十分暖昧,这其中多少有些隐情。

其实,高杉晋作现在不在藩内。他出走了。

高杉是个怪人。按理说,好不容易通过政变建立起了新政权,他这个主事者原本应当在藩内担任重要职位,可是,他竟然对自己的同志说:“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人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享福。藩中一定会出现内讧。我不想待在这种是非之地,我要去海外长长见识。”他的意思是要偷渡。他已经拋弃了攘夷,支持开国。他的想法是:一边反抗幕府,一边开放马关为贸易港口,充实藩财政的同时大批购入武器,为和幕府作战创造有利条件。这一秘计他只告诉了少数几个同志,并叮嘱他们不要泄露。可是,就在他徘徊于长崎和藩国之间时,其他的同志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想法。这些人都是极端的攘夷论者。正因为主张攘夷,才能在蛤御门暴动,在马关海峡与四国舰队对抗,进而与奉行开国的幕府一路斗下来。而且在这些斗争中,高杉一直冲在最前面。然而,自从与四国舰队的代表讲和以来,高杉忽然领悟与外国交战是愚蠢透顶的事。一旦明白这层道理,这个变幻无常的人便来了个彻底的思想大转换。

高杉变节了,竟然说要和洋人打交道。这样和藩里那些佐幕派有什么两样!纯粹的攘夷论者思想上是疯狂的,所以就算高杉辩解,他们也不会明白。也正因如此,高杉没有和他们争论。后来,这帮家伙竟然扬言要“杀了他”,到处搜寻他的踪迹。高杉得知后不禁瞠目结舌,心道:我高杉晋作岂能命丧于此辈之手!于是便远走高飞了。

对龙马而言,高杉命运如何是长州藩内的问题,他并不在意。他转而开始竭力劝说桂接受萨长联盟之事。桂是一个极端谨慎的人,不会轻易动心,不过,他最后还是被龙马坚持不懈的劝说打动了,松口道:“只要萨州愿意,长州便不会反对。”他接着补充道,“不过我藩之人极端仇恨萨摩藩,这件事一定要保密。”

桂告辞后,又来了一位客人。这人的出现,只能用意想不到来形容。如此惊人的缘分,让从不信神的龙马都不由得感叹:难道这世上真有神灵?正是这份奇缘昭示了龙马的命运。

龙马原本以为,天下之大,只有他一人为萨长联盟这个大计奔走。可是,竟还有人和他想的一样,而且竟然是同乡的中冈慎太郎和土方楠左卫门二人。

龙马从鹿儿岛出发时,原本想过请中冈帮忙。

中冈脱藩以后便寄身长州,与长州人同甘苦共患难,年纪轻轻便被待如贵宾。若是能请到中冈出面,说服长

州胜算又多几分。但没想到中冈和土方一起到京都打探形势了。龙马很是失望,只好只身一人来到长州。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躲在京都的中冈的想法竟然和龙马如出一辙。

由于在京都他恰巧住在锦小路的萨摩藩府,便和同藩的吉井幸辅等人商量。不仅如此,他还去京都北郊的岩仓村,拜访了隐居在那里的公卿岩仓具视。岩仓是一个被世人视为怪物的奇人。中冈前去求他助一臂之力,岩仓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一番精心准备以后,中冈认为,关键是要说服长州的桂和萨州的西乡。只要这一人联起手来,剩下的都好办。于是他对同行的土方楠左卫门久元道:“接下来我要多方奔走。不过我分身乏术,咱们分头行动吧。你去长州将此事的大意转达给桂,我即刻奔赴萨摩劝说西乡,有可能的话我会把西乡带到长州,促成两藩结盟。”

中冈从此开始大展身手。他五月二十四离开京都。无巧不成书,正是在同一天,远在九州大宰府的龙马向三条卿讲述了萨长联盟的大计。

中冈和土方沿海路西进,在丰前田浦港分手。中冈接着乘船去往鹿儿岛,土方则转道长州。

土方楠左卫门由海路进入长州福浦港时,已是龙马到达长州的两日之后了。土方并不知道龙马已经来到长州,长州藩要人报国队副官福原和胜等人前来迎接,他骑马前往长府住下,并在那里与更多的长州人会面。谈笑间,他曾若无其事地试探长州人可否愿意与萨摩和解。

龙马与桂见面的第二日,土方才得知此事。他立刻策马奔赴马关,找到了龙马的住处。

面对如此神奇的巧合,龙马也不禁诧异万分,长叹了一声:“真乃天意也!”

自从土方楠左卫门来到龙马的住处,局势顿时明朗起来。

“楠左卫门,干得漂亮!”龙马对这位年长自己两岁的同乡同志赞不绝口。

“不过,龙马,”土方道,“这件事能否成功,还要看西乡肯不肯来长州。不知中冈能不能把西乡请来。”

“不用担心。”龙马道。

中冈慎太郎虽然没有太高的威望,但是在和人打交道时有一种特别的本领。他会以慑人的气魄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睛,此外他说话往往一针见血,思维缜密,所有这些都让龙马觉得他最适合说服别人。而且他要劝服的西乡已经通过龙马了解了这件事,龙马离开萨摩以后,西乡应该正在为此努力。

“不知萨摩藩论如何。”

“不必担心。我还在鹿儿岛时,西乡便已答应了这件事。他决不会应承一件自己无法完成的事。”

当天,时田少辅从长州藩赶来,道:“在客栈恐怕有泄密之虞,二位应该认识白石正一郎吧,还请二位暂时移步至他家中暂住。”

于是二人换了住处。白石正一郎是马关一家船行的老板,乃是长州第一大富豪,也是有名的侠商。他不但向藩国资助了大笔资金用于尊王事业,而且自安政以来便对志士们给予多方照顾,或为他们开设客栈,或提供旅费给贫困潦倒之人。龙马脱藩入京前曾在此投宿。

第二天,桂小五郎来访。一见面,他便焦灼地问道:“坂本君,此事没问题吧?”

桂已将事情告诉了藩主父子。为了再次征讨长州,将军已从江户出发,一路行进到駿府,在这种紧要关头,长州不让本藩灭亡的唯一途径,只有如龙马提议与萨州结盟。龙马和土方的待遇一天比一天好,正是因为一藩存亡的关键掌握在这两个土州人手里。

龙马告诉桂,中冈已经去找西乡,争取把西乡带到长州。听龙马这么一说,桂不由得喜上眉梢。可是他立刻又沉下脸,嘟囔道:“没问题吧?”

龙马一面暂住在马关的白石府,一面等待中冈。不,应该说是等待随中冈而来的西乡。

马关是议论汇聚之处。这里是西日本的头号海港,要想了解天下形势,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长州藩士之所以能够很快洞悉时代潮流的变化,原因之一便是境内有马关这个海上交通要塞。

一天,一个前来拜访龙马的长州藩士颤抖着说出了一个消息:水户武田耕云斋尊王攘夷派被残忍地处死了。在大宰府时,龙马对此事略有耳闻,但并不知道详细情形。

武田耕云斋乃水户重臣,可以说是早期尊王攘夷运动的统帅。后来,水户藩中的佐幕派占据了上风,不同派别开始在藩内互相残杀。再后来,耕云斋所属的激进派在这场斗争中失败,最后他召集同志,准备进京,向朝廷和一桥庆喜申诉。出人意料的是,竟然有包括浪人在内的八百余人响应,后来这些人与前去镇压的幕府军队及各藩士兵交锋,边打边向西进。途中,他们在越前饱受饥饿和寒冷的折磨,惨不忍睹,最后经加贺藩斡旋向幕府投降。此时还剩下七百七十六人。幕府验明了正身,收缴了武器,把他们监禁在敦贺。

敦贺却没有能够收容这么多人的牢房。好在沿海一带有许多储藏鲱鱼的仓库,于是幕府便把所有人扔进了那里。

加贺藩收留这些水户藩士,是遵循各藩收留赤穗四十七义士的先例,以武士道加以礼遇,然而,自从这些水户人被遣送到敦贺,交到幕府手上,所受待遇简直猪狗不如。仓库的窗户被封死,每座仓库(大的宽十三四米,小的宽十来米)塞进五十个人,每人每天只给两个饭团。不仅如此,幕府还扒了他们的衣服,甚至兜裆布,他们几乎赤身裸体地被塞了进去。简直是骇人听闻。

后来判决下来。幕府在敦贺郊外来迎寺周边的野地里挖了五个四五米的方形大坑,然后将武田耕云斋等二十四名领头的押到坑边,全部斩首后,将尸体扔进坑里。接下来陆续将余下的人斩首并扔进坑里。这可以说是史上罕见的大屠杀。

龙马听完此事,整日没有进食,也没有说话。难道还要让残忍至极的德川幕府继续安坐高位?

中冈慎太郎迟迟未回。只要萨长能联手,天下大事成矣。正因为抱着莫大的期望,一向沉稳的龙马竟然也有些焦急。而且幕府的大军已经簇拥着德川将军,返着煙锵的步伐,一天天向西逼近了。

土方楠左卫门因为大宰府有急事要处理,已经离开马关。龙马独自留宿在白石府。一天,他突发奇想,要给姐姐乙女写封信。

龙马借了支笔,随意写起自己的近况。

弟在马关,百无聊赖。还在藩国时,曾见农夫找法师祈雨;如今身在马关,正做着和析雨一样的事情。究竟能否让这史上罕见的大旱之天,下起大甘露,充所得知。弟这个蹩脚的法师只能一心析祷。高明的法师会事先预测是否会下雨,然后在合适的时候作法,如此一来定会下雨。天下之事与祈雨事不同而理同,凡事都有时运,须得洞察之。弟原以为已经洞穿了时运,才来到马关,可是应该出现在西南天空的云彩却迟迟不肯现身。

然后,他又给春猪、老源头和阿丫婆写了信。正巧白石家是做船行生意的,龙马便拜托开往土佐的船替他捎信。

桂也焦急万分,至少每三日来一次,总问:“西乡还没来?”一天,已经忍耐不住的桂终于说:“坂本君,我现在的处境可谓痛苦不堪。与西乡君会面商谈联盟之事,我确实已经告诉了藩公父子,而且还告诉了藩厅的一小部分人,当然已经嘱咐他们这是绝密。可是秘密很容易泄露出去。”

“泄密了?”

“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在藩厅还有人公然斥责我,军队里还有人扬言要杀了我。”

龙马并不同情桂,“桂君,你只要装糊涂即可。因为你频繁往来于山口和马关,才招致怀疑,但只要你告诉他们马关有一个相好的艺伎就行。与其说来找我,倒不如说是在那里流连,如何?”

“这种做法在马上就要和幕府开战的长州是行不通的。那些情绪激昂的家伙会以荒废大事为由杀了我。”

其实还有一事。京都三本木的艺伎几松现在就在山口。桂是怕这位爱侣找他算账。

闰五月二十一,晴。

这天傍晚,龙马正用晚饭,格子门哗啦打开了,他猛地扔掉了筷子。门口站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日思夜盼的中冈慎太郎。

“我等得你好苦!”

龙马此言刚出,中冈将长刀扔到一边,道:“失败了。”他瘫坐在地上。带家纹的和服已被海水打湿,变得皱皱巴巴。

“中冈,振作起来!这个世上没有失败。”龙马鼓励他。

中冈缓缓将详情道出。

中冈于闰五月初六经海路到达鹿儿岛后,立刻找到西乡府上,开始交涉萨长联盟一事。

“当然没问题。”西乡设下酒宴款待中冈,道,“贵藩的坂本先生也同我说过这件事。他训斥我说,决不能纠缠于私怨。可长州人作何想法?”

西乡担心的是,萨摩妥协了,长州却不肯妥协。事实上,长州人的固执实在是让萨摩人伤透了脑筋。即便是现在,往来于濑户内海的萨摩藩船只,没有一艘敢停靠在长州的港口。因为一旦靠岸,聚集在沿岸的长州藩地方军便会冲杀过来。而且,在长州藩,公文中提到萨摩藩时,也常常写作“萨贼”。

“这个请您放心。桂君说想要与足下见一面,开诚布公地畅谈一番,现在已经从山口的藩厅出发,在马关恭候大驾了。”

“哦,桂君已经平安回去了。太好了!”

“桂君诚意十足。想必您定会与他见面吧?”

不愧是“铁嘴中冈”。

“当然要见。”西乡点点头,立刻吩咐手下备船。

十六日出航。十七日在日向兔浦等待顺风,十八日停泊在丰后佐贺关。马关已经近在咫尺。

然而,船都开到了这里,西乡却忽然生事。“中冈君,实在对不住。收到一封信,让我即刻赶回京都。我恐怕去不了马关了,真是遗憾。”西乡没精打釆,表情里透着不爽快。连中冈都能看出他在撒谎。

“中冈,沉住气!”听了这一番曲折,龙马安慰道。

“我很冷静。”中冈脸色苍白,道。

“之后怎样?”

“在船上,我狠狠地逼问了西乡一番,到底是何十万火急之事,让他连马关都来不了。”

西乡说,将军正率军亲征。虽然目标是长州,可是必须阻止这次鲁莽的出兵。

“萨长联盟不就是为此吗?”中冈不死心,追问道。

西乡回答:“正是。不过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去阻止将军,而不是在马关与桂君见面。”

能够阻止将军此次鲁莽出兵的非朝廷莫属。但是公卿们个个软弱无能,定会被幕府牵着鼻子走。因此需要火速上京,遍访二条关白等当权公卿,向他们言明,此次再度讨伐长州实乃无名之师,萨摩藩非但不会加入,而且反对这次出兵。

“可是,大久保大人此刻不就在京都为此事而奔走吗?”中冈穷追不舍。

“就是大久保来信让我回去帮他。”西乡已经有些强词夺理了。

“那么,就让船在马关略作停靠,请您和桂君见上一面吧,只要半个时辰就好。”

“不必,虽然很想见面,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

西乡始终不为所动,中冈只得放弃。

中冈便下了船,雇了一艘渔舟,穿越海峡,来到了马关。

看来西乡变了心思。一瞬间,龙马这样想道,但立刻又改变了这个想法:是不是我们太着急了?中冈用他三寸不烂之舌与西乡理论,西乡只得被迫作出回应。西乡一定是被中冈的气势所感才上了船,结果在船上静下心来仔细一想,为何要我萨摩藩赶赴长州军门?一旦迈出这一步,岂不是反倒成了我藩欠他人情一般?所以西乡这么做是为了维护萨摩藩的体面。而且,仅因土州浪人中冈慎太郎的一张嘴便生生被拽了出来,轻易跑到马关这个偏远之地,万一对萨摩恨之入骨的长州人汇聚前来,令他遭受意外的羞辱可如何是好?

西乡定是想到了这些。事到如今他还是一心只想着萨摩,真是不明事理。龙马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开始搜罗话语安慰中冈。谁知中冈完全听不进去,只是担心桂会大怒。“一旦桂发怒,萨长联盟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日本定会沉到黑暗的无底深渊。”中冈叹道。

正在此时,桂小五郎推门进来。

“桂君,万分抱歉!西乡君,没来。”中冈语调僵硬地说,看神情仿佛立刻就要切腹谢罪。

“什么?!”桂的双手由于愤怒而不住地发抖。

中冈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可桂根本听不进去。“不用解释了!”他怒道,“西乡没来就没来。中间的经过我不想听。中冈君,我听到你们这个提议时就怀疑事情能否成功。因为你们啰唆不停所以我才答应。长州受到了侮辱。除了耻辱,长州什么也没得到。”桂说。

萨摩就好像一个美丽的女子。龙马和中冈则是媒人。女子并没有托他们

说亲,二人便跑到长州这个男子处说媒。男子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在相亲的地方等着,结果女子最终也没有来。男子的脸面荡然无存。而女子原本就不曾对男子有意。

“惭愧。”

中冈这个凄惨的媒人甚至有些滑稽。

“惭愧二字就能了结吗?”桂大发雷霆,对着中冈嚷起来,“如此一来,我将令长州遭受奇耻大辱!这种难以承受的心情,你这个外藩人怎会懂得!”

“我懂。”中冈的脸已经憋得通红,可是桂的怒气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中冈君,实话告诉你。长州原本就没人想要同萨摩那些浑球联手。奇兵队的队长甚至说,与其同萨摩联手,还不如把洋夷的靴子套在头上!藩公父子大致也是同样心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拼命劝说他们,好不容易来到马关与西乡会面。你让我回去后如何向他们解释?按理我必须切腹自杀。”

“就让我切腹吧!”中冈道。

可是桂却说:“你是土佐人。外藩之人就算切腹也于事无补。”

“精彩!”龙马哈哈大笑,“大骂了这么久,肚子里的火气也该消了吧?”

“坂本君……”

“我明白。我有一个绝妙的主意,事关长州兴亡。想听吗?”龙马对桂道。桂坐正身子。他发泄了一番,脸色发白。“请讲。”

“怒气消了?”

“没有。”桂的声音无精打釆。可是他面对坦然的龙马,怎么也骂不出来。“那就等你气消了再说。”

桂急了。既然是事关长州兴亡的绝妙主意,却又不说下文。“你耍我?”

“把这种事告诉一个正在气头上的人是没用的。”

“不,我不气了,心情已经平静下来。”

“长州将会和幕府交战,而多半会战败。但并非没有取胜之法。那就是买入军舰和洋枪洋炮。”

“这个我明白。可是买不了又能怎么办?”

日本的执政府是幕府。此外还有京都朝廷。外国商社怎么可能把武器卖给长州这个幕府和朝廷的敌人呢?一旦卖给长州,他们将无法在日本立足,更别提做生意了。

“用萨摩的名义买。”龙马出其不意道。

“你难道糊涂了?萨摩的态度中冈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我是不是还没给桂君讲过我的龟山公司啊。我现在在替萨摩做生意。”

“我听说了。”

“那不就成了吗?龟山公司买入军舰,不就和萨摩买的一样吗?我会把军舰原封不动地转给长州。”

“美利坚合众国的南北战争已经结束了。战争中制造的枪炮严重过剩,美国人正在为如何处理而犯愁。军火商到上海,将那些枪炮不断地堆积在港口的仓库里。只要长州悄悄地买入那些武器,以此和幕府对抗,便能将只会使火枪的幕府军队打得鬼哭狼嚎。”

“啊!”桂很感兴趣,“此话当真?”

“当然不假。我之所以成立以土佐人为主的龟山商社,正是为此。通过我的公司,萨长就能够联手。也就是说,先在生意场上联手。只要双方了解了对方的真心,自然便会结成同盟。”

“嗯。”桂的目光炯炯有神。

龙马接着道:“仔细想一想,让西乡来到马关与你握手言和,一下子实现萨长联盟,这从一开始就不太可能。虽然知道不太可能,还是掷了色子,不过没有出现想要的点。世间之事,不能总期待着出现奇迹。桂君,你最好也不要动不动就发火。”

“拜托了!”桂握住了龙马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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