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压行动的元凶便是老藩公山内容堂。

龙马对这个大藩主,没有好感,此人太固执了。

当然长州藩的藩主完全被人左右,也不是一件好事,可是顽固的统治者更让人头疼。

在时代剧变时,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怎样。因此,在这种时候,藩国的领头人要么像织田信长那样,身先士卒,挥刀开拓新的时代,要么干脆随波逐流。但是,容堂作为一藩旧主,却像一个市井的隐士,冷眼旁观时代的潮流,还总是逆潮流而动,拼命坚持自己不合时宜的见地。这样的人,必然走向失败。

容堂最难对付的地方就是过于相信自己的才能和度量,龙马想。容堂常对自己腐朽的见地感到自豪。不仅自家的家臣,就连其他藩国的藩主,在他看来都愚蠢至极。龙马认为,仅凭过人的智慧和才识,在这种时势下,能有何用?依靠这一点本不可靠的东西,并自以为了不起,终究会成为失败者。而且即便拥有盖世的才智,被这种才智束缚的人也不过是一个蠢物。

智者容堂,拥有英雄的风貌。但不幸的是,他被自己的才智所累,同时也被出身所累。

容堂先祖山内一丰因在关原合战中有功,由挂川六万石一跃成为土佐二十四万石的大名。这些都是德川家的恩惠,因此在他心中,总是对德川家感恩戴德。

龙马认为,如果是个人,这是一种美德,但是作为一个大藩藩主,在思考一藩命运和日本的发展时,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

容堂便被这种“美德”束缚。他为自己拥有这种“美德”而感动,而且,他在任何时候都怀着这种“美德”来观察时势。所以,容堂眼中的时势都是扭曲变形的,而不是正常的天下。

容堂只是在口头上提倡尊王攘夷,实际上他非常讨厌藩中的尊王之士。他认为他自己勤王是出于聪明才智,而其他人的勤王不过是出于无知的狂热,因此,不能放纵他们。勤王等同于一剂烈药,根据剂量的多少,有可能成为良药,但是也有可能成为毒药,葬送现在的社会秩序。

真是一个不幸的智者。

容堂非常厌恨浪人。对于那些群聚京都,出入公卿府邸,煽动雄藩藩士的浪人,他虽然并不像幕府一样认为他们是害群之马,却也认为他们不过是无用长物。“那些浪人能成什么大事?”他是贵族出身,当然会这么想。

而且,他热衷对自己藩国的控制,认为自己便是土佐的头脑。藩士只要像他的手脚一样按照自己的吩咐行动即可。他不希望手脚自己思考问题并擅自行动。

然而,大藩驻京都之人的异常行动成了时下的流行。他觉得他们是擅自确定藩国的方针政策,要将藩国拉到他不愿意看到的方向。

此前,在京都权势极盛的时候,诸藩也在京都设置了一种叫京都留守居役的职位。赤穗浪人中有一个叫小野寺十内的老人。此人在播州浅野家是上士,领禄一百五十石,职位便是京都留守居役。在元禄太平时期,他们的职责便是观察京都流行的和服料子和装饰品,并报告给藩国,这是为了让本藩藩主后庭的女人能够跟上时代的流行。然后就是与京都的学者、歌人和画师们交往,谈些风流雅事。所以,十内夫妇非常擅长吟咏和歌,在赤穗四十七士中也是第一等的才人。但是到了幕末,留守居役的职责发生了巨大变化。

诸藩的京都周旋官、公用官和应接官等人皆成为京都论坛的中心势力,他们与诸藩的同职官员交往,到三本木一带的青楼,挥金如土。长州藩的桂小五郎、萨摩藩的大久保利通、会津藩的外岛机兵卫、一桥藩的涩泽荣一等便是代表人物。

土佐藩发生了政变,吉田东洋被暗杀,土佐的京都周旋官都是勤王党任职,以武市半平太、平井收二郎、间崎哲马等人为代表。他们使用藩费与别藩尤其是与激进的长州藩打交道,出入公卿府中,一改宫廷的空气,令朝廷极端攘夷。但是容堂一进京,便令他们“勿与别藩交际”,令他们回藩去。

不仅如此,平井、间崎和弘濑健太三人在东洋死后,为了举藩勤王,变动人事,拿到了中川宫的令旨,用此令旨恐吓藩国上层,实现了政变。这是一个重大的事实。老藩公再次将这些事情提出来,兴师问罪,于五月将这三人下狱,六月初八,命他们切腹自杀。龙马在神户听说间崎、平井和弘濑切腹的消息时,首先想到的便是,如此一来,武市的勤王党也要瓦解了。他马上奔往京都藩府。龙马虽然和武市是朋友,但是却和武市党大为不同,想法不同,气质也不同。武市总是说那种虚话,龙马经常这样笑他。他所说的“虚话”,一是攘夷,另一便是“全藩勤王”。可那怎么可能实现呢?依龙马的性格,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落到实处。而武市半平太却喜空想。龙马早早便对藩内的勤王活动死心了,于是他走出藩国,不再把土佐藩放在眼中。但是,龙马也非常担心那些在藩内活动的人。藩内的那些勤王活动,就像孩童玩火,总有一天火会被灭掉。

龙马赶到河原町藩府的时候,开始下起大雨。府内非常安静。自从老藩公震怒,藩府内就像熄了火一般。如果没有其他藩的藩士和浪人出入,就没有一个人大声谈论时势。龙马觉得气氛怪异,一边走过长长的走廊,一边大喊:“听说间崎等人切腹了,谁能告诉我详情?”

两边的房间一片寂静。

龙马到了长屋,敲着格子门,一边喊“告诉我”,一边往前走。前面的一扇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他的脸长得就像米槠子。

“坂本先生。”他小声说道,“请进。”

龙马不认识他,估量大概刚从藩国来到京都不久。从他身上粗糙的棉服、朱鞘和长短双刀来看,应该是一个乡士。

“在下中岛作太郎信行。关于间崎先生的事,在下非常清楚。”他的眼睛烟炯有神。

龙马走进了房间。中岛双手捧着大茶碗递给龙马。龙马咕咚喝了一口,只是清水而已。龙马表情奇怪。

“在下以为您那么喊,嗓子肯定干了,所以……”中岛笑了。

此子可用,龙马想。他欣赏中岛的风趣。

作太郎,年十八岁,后来改名中岛信行,与坂垣退助一起倡导自由民权主义,任自由党副总理,封男爵,明治三十二年殁,此为后话。

中岛作太郎说,切腹时,间崎等人大义凛然。在狱中,间崎哲马没有笔,便用纸捻成字的形状,留下一首辞世诗。

丈夫今日死何悲,略见圣朝复旧仪。

一事犹余千岁恨,京畿未树柏章旗。

京都朝廷的威严,差不多已经恢复。这是他平生素志,既然已经亲眼看到了这一点,今日即便是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悲伤的。但是,在萨长成为京都朝廷的拥护势力的时候,唯独土佐的柏纹旗却无法竖立在京都,都是因为老藩公容堂的因循姑息。间崎在切腹之时,大骂容堂,年仅三十岁。

间崎的夫人已经去世,只留下一个两岁的女儿。故在临死之际,间崎非常牵挂女儿,留下了一首歌:

白露无人依,痛别抚子花。

弘濑健太常说“男人的肚子能否切得漂亮是靠男人的品格决定的”,经常研究切腹的方法。按照他的研究,切腹应该先刺入左腹,笔直向右,然后把刀尖挑向斜上方,以余势刺到左乳下面的要害之处,便能马上毙命。

当日,弘濑悠然坐在切腹之处,对介错人道:“在我的步骤结束之前不要砍掉我的头。”说完,他便按照自己的方法开始切腹,最终没有依靠介错人。

平井收二郎时年二十九,与龙马同岁。狱中,他用指甲在墙上刻了一首绝命诗,然后穿着一身清爽的白衣坐到切腹之处。介错人是年少时便与他一起到武馆学习剑术的同伴平田亮吉。其时亮吉脸色苍白,非常紧张。平井回过头去,鼓励他道:“放松点。”

他放松腹部,摸了一会儿。“走!”他握住短刀,喊了一声,便刺了下去。介错的亮吉不知所措,慌忙朝着他的头砍了下去。但是,因为手腕发抖,他的刀碰到了平井后脑勺上,被弹了回来。

“喂,告诉过你让你放松。”平井说道。这时他的脸已经因为痛苦而扭曲。

第二刀,平井人头落地。

“在下听说的就是这些。”中岛作太郎道。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房间里一片昏暗,远方传来隆隆的雷声。声音越来越近,头顶上的天空就像突然裂开了一样,一阵巨响。

“上天需要流血的牺牲。”龙马很少说这样诗意的话。“中庸妥协之道永远不可能改变这个社会。间崎等人虽死,但是总有一天,我会亲手颠覆天下,以慰英灵。”

中岛说,武市还未入狱,但不知接下来会怎样。

龙马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容貌有些奇怪,在心里将他称为“米槠子小子”。

这个十八岁的青年讲完之后,伏到地上,对龙马道:“求您让我去神户的学堂吧。”

龙马二话没说,答应下来,然后问道:“你那么喜欢船?”

“不喜欢。在河堤上看着淀川里三十石的船在河中摇摇晃晃,就感到头晕。”

“你都是沿着河堤往返于京都和大坂吗?”

“对。”

“那你还打算在海上行走?”

“您要是这么吩咐,我就可以去海上。但是您得告诉我在海上走路的方法。”

“你可真有意思。”

作太郎之所以要进学堂,不是因为要学习航海技术,多半是出于对龙马的敬慕。

龙马马上面见了藩府的要员,拜托其为中岛办理公派手续,允许他去神户学习航海技术。对方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一切办妥,龙马便出了藩府。

他心血来潮,想到梨木町三条府去看望田鹤小姐。

“坂本先生。”三条府的看门人已经认识他了。只是让这个看门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个鼎鼎大名的土佐藩士,每次来都不是拜访主人三条实美,而是找老夫人信受院的贴身侍女田鹤小姐。

三条卿乃是以长州藩为后盾的尊王攘夷激进派公卿。天下的攘夷志士在他身上寄予厚望。诸藩的藩士争相接近三条家,武市半平太等人也常出入府中。拉拢公卿,依靠宫廷的权威对抗幕府,是当时志士们的常用手段。

龙马也承认这是一条路,但是,他讨厌那些公卿。公卿对金钱没有任何抵抗力。先前,大老井伊直弼要与外国缔结开港条约时,为了得到敕许,给有实力的公卿送了很多钱,公卿们的态度因此大大软化。这件事已经是天下周知。

龙马倒是听说:“只有这位三条大人在公卿中非常罕见,洁身自好,无法用金钱通融。”但龙马对他依然没有兴趣。

由于信受院夫人出身于土佐山内家,房间有一些武家的风范。

“龙马又来了?”信受院夫人笑了起来。

“是。”田鹤小姐点了点头,道,“听说他最近在神户学习黑船技术,这会儿到京都来干什么呢?”

在信受院夫人面前,田鹤小姐故意如同担心兄弟般,皱起了眉头。

龙马被带到玄关旁边一个昏暗的房间,他每次来都在这里等田鹤小姐。

田鹤小姐走了进来,依然美丽。

“久违了。”田鹤小姐用她那特有的圆润声音说道。

“是啊。”龙马挠着后背道。

“痒吗?”

“对啊。”

他马上把手放回到腿上。刚才挠后背是无意识的,听田鹤小姐一说,自己才注意到。

“龙马先生总是很痒?”田鹤小姐觉得很好笑。他的领子这么脏,肯定总是会很痒。“你衣内不会生虱子了吧?”她忍住笑,歪头道。

“没有,哪有那东西。”

“是啊。要是在背上养虱子,女人会很讨厌,不愿意接近。哦,对了对了,说到女人,”田鹤小姐装作忽然想起来的样子,问道,“槽崎将作的女儿,是叫阿龙吧,之后怎么样了?”

“我拜托伏见的船家客栈寺田屋的老板娘把她收为了养女。”

“然后呢?”

田鹤小姐对“然后”更感兴趣。

“什么意思?”

“只有这些?”

“是。”龙马又开始挠后背。

“别挠了。”

“嗯,好。”龙马用手使劲揪了揪发痒的那个地方,然后一本正经地将手放到腿上。

“没个女人在你身边照顾不行啊。有喜欢的吗?”

龙马无语。他喜欢田鹤小姐,但是,在这个等级制度森严的社会,他跟田鹤小姐是不可能成为眷属的。江户的千叶佐那子情系龙马,二人虽门当户对,但对方是师父的女儿,家境优越。今后,他作为一介浪人,颠沛流离,不可能给佐那子幸福。还是阿龙吧。在这个广阔的世间,只有阿龙,如果没有龙马的保护,她便无法生存

下去。正因如此,他才对阿龙倾注了对田鹤小姐和佐那子都没有的感情。

“龙马,我可对你说,我总觉得阿龙那个姑娘不会给你带来幸福。”

“我不需要幸福。”龙马道。

“你不能避开话题。”田鹤小姐逼视着他。这很少见。

最近田鹤小姐好像不怎么待见我,龙马暗叹。他不觉又开始挠后背。

田鹤小姐只有苦笑,道:“我们不说这个了。”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是在嫉妒阿龙,感到尴尬。

二人换了话题。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一旦心中有了定数,便诸事不以为意,心胸磊落。龙马非常喜欢她这一点。他甚至有一种拉住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的冲动,但是他使劲克制着。

“龙马,你知道长州正在马关海峡与外国舰船打仗的事吗?”

攘夷急先锋长州藩已经开始行动了。长州藩于今年五月初十炮击美国商船,接着又对法国军舰、荷兰军舰和美国军舰发起炮轰。朝廷非常高兴,于六月初一向长州的藩主发出了圣旨,褒奖其战功。

“虽然我听别人说你变节成了开国论者,但是,听到长州藩的这种壮举,你不觉得大快人心吗?”

龙马佯装不明白。田鹤小姐支持攘夷,攘夷论是时下读书人的普遍观点。而且,京都朝廷中孝明天皇就是攘夷论最大的支持者。宫廷中,奉行激进攘夷主义的公卿已经掌握了主导权,三条实美便是其中最主要的人物。

田鹤小姐话中其实包含着一种责备:龙马,你到底在糊里糊涂地做什么?

龙马清楚这一点。

“田鹤小姐,您以前曾经说过您喜欢这样的男人。”

“什么样的?”

“即便天下人都觉得不对,只要自己认为正确,就果断前进。您还说,希望我成为那样的男人。”

“啊?”

“我就是那样的。”他又开始挠后背。

幕末长州藩全藩大暴走,甚至让人觉得整个藩都发狂了一般。说好听那叫做壮烈,难听些只能说那是无谋。

此时海内外的形势给历史的发展带来契机,而长州藩的暴动正好如一包炸药,炸翻了坚固的德川体制,引发了明治维新。

只能用“引发”这个词。日本史有其不可思议之处。

当时长州藩是真的准备与世界文明进行一场决战。攘夷战争的这种心情在这个藩已经带有一种宗教的味道,甚至可以将那场战争称为一种宗教性的战争。

他们当时完全已经把胜败与利害置之度外了。长州藩过激分子的状态,就像是煎锅里的蛤螺,只是一味地狂躁。这种狂躁当然能够成为列强侵略日本的借口,他们要是想做的话那么肯定能够做得到。但是,幸运的是,列强之间的相互牵制以及他们当时各自都有着复杂的国内情况,使得他们放弃了与日本进行战争。

还有,与当时的亚洲诸国不同,长州藩的攘夷活动之激烈,也让欧美人望而却步。他们感到,一旦与日本发生战争,很可能会陷入泥潭。即便能在攻打国门的战争中取得胜利,但在接下来的内陆战中,日本武士的游击战会很难对付。

而且,从地理上来说,日本是一个极东的岛国。远渡重洋到达日本的兵员、弹药和粮食都较难得到有效的补给。当时虽然是蒸汽船,但毕竟是烧炭的,只能在海上行驶二十天。接下来只能依靠船帆的推动行进,因此无法进行大规模的补给。所以,列强没有马上行动。

还有一点,当然这本来是应该在这个故事的最后面来讲的,现在提一提,那就是:高杉晋作等长州藩的领导者用他们天才的头脑,拯救了这个危机。

不管怎么说,长州藩就是在幕末打破现状的炸药包。

文久年间,正好是美国国内发生南北战争之时。

龙马听胜海舟对他讲过那位叫林肯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大总统,知道他要解放美国的黑人奴隶。龙马还知道,美国的南部诸州脱离合众国试图独立,前年,南北战争便开始了,一直持续至今,意想不到的余波甚至影响到了日本。

北军的军舰怀俄明号为了搜索南军的阿拉巴马号,于文久三年春,驶入了日本近海。该舰正好得知美国的商船朋布洛克号在经过马关海峡时遭到炮轰受损的事件。

击沉了美国船!朝廷嘉奖其壮举。但长州藩的不幸是,怀俄明号此次是为执行军事任务,舰长下定了报复的决心。他们准备了几天。因为马关海峡海浪汹涌,他们便雇了两个日本船老大做向导。

五月二十八,怀俄明号起锚离开横滨港,于三十深夜在海峡的东面拋锚,偷偷地泊于此。黎明时分,他们开始在长州藩的海域悠悠航行,朝着城山炮台所在的海湾出发了。

看到是外国军舰,沿岸城山、龟山和彦岛等地的炮台开始用旧式青铜炮朝海上发射。但是,众炮射程不够。

怀俄明号已经调查过这一点,根本就不理会岸上炮火,继续往西行进。海峡变得越来越窄。海岸的大炮继续对准军舰发炮,但是依然射不到。最终,美国的军舰到了伸手便可以触到门司港的地方。

此处正好有三艘被长州藩视为宝贝的军舰停靠在那里,分别是庚申号、壬戌号和癸亥号。

怀俄明号舰长麦克德噶尔下令:“准备战斗!”

龟山炮台正在射击。前方长州藩军舰也匆忙做好了炮战准备,然后开始猛烈射击。但是,无论是从舰炮的数量还是威力来说,三舰加起来也比不上怀俄明号。

怀俄明号上飘起了战旗。

很快,炮弹便击中了龟山炮台,炮台沉默。接着,他们开始攻击在海峡中行驶的长州炮舰。不到半个时辰,他们便击沉了庚申号和壬戌号。然后,怀俄明号安然返回横滨。

六月初五,法国东洋舰队的两艘军舰来袭,击毁了海岸上的炮台,并让陆战队员登陆后摧毁了前田炮台,然后扬长而去。

长州沿岸的炮台在与外国军舰的交战中一败涂地。他们不仅牺牲了很多炮兵,而且失去了两艘军舰,大败。

尤其是与法国舰队交战的陆军战败的消息传来,让长州藩再次陷入极度的紧张。藩厅非常狼狈,因为他们一开始觉得,要是陆地战,不会如此。全日本的武士当时都这么认为,只要拿起刀枪作战,便没有人能胜过他们。

原本,不仅是日本人自己,就连洋人也都曾对日本人有一种恐惧感,他们觉得,如果除去武器赤身肉搏,是无法战胜日本人的。当时欧美的报纸上,经常会使用一些日语词汇的音译,比如SAMURAI(武士),RONIN(浪人)等。其义就是擅长用刀,彪悍不畏死,像疯子一样对人发动袭击。

洋人心有忌惮,这不可能不对他们的外交方针产生影响。在东海道的生麦村,英国商人被萨摩藩士斩杀的事件便影响了英国政府的外交决策。他们以强硬的态度向幕府索赔的同时,也努力避免发动日英战争。

所谓攘夷活动,如果单单是杀伤洋人或者像长州藩那样用旧式军队和列强的海军交战,那么便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他们却通过这些行动让外国政府知道了一件事情——日本人和其他的亚洲人不同,他们拥有非同一般的向心力。

日本能够成为土耳其以东唯一没被西方人殖民的国家,攘夷志士们的活动多少有些贡献。

长州藩并非愚昧无知。在六月初五战败的那一瞬间,他们便领悟到在此之前他们的攘夷完全是出于无知。

第二天,藩厅便叫来维新史上的天才高杉晋作,马上起用了他。

高杉立刻进言,提出“奇兵队”的构想,这个建议立即得到了批准。之后,他立即赶往马关,创设了一支没有士农工商身份之分的志愿军。此时高杉晋作年仅二十五。龙马当时与高杉有过一面之缘。

奇兵队诞生之后,成为日本最强的部队之一,后来作为革命军活跃在维新战争中。这支军队设立的更重要意义,是使得三百年的阶级社会开始在长州藩走向瓦解。

在这种形势下,田鹤小姐的意思是,龙马的表现让人着急。长州藩举起了攘夷的先锋之旗,民情越发激愤。在这种时候,龙马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田鹤小姐,您放远眼光来看我。天下的有志之士齐聚京都吵吵嚷嚷,不少我一个。”

“你可真是奇怪。”

“是啊,是奇怪。”

龙马说的是土佐方言。田鹤小姐能听懂。

“你自己也承认啊?”

“我并不是承认。这个世上的事情就像祭祀,看别人都吹着笛子敲着大鼓喊着拉花台,没有必要自己也跑过去拉,对吧,田鹤小姐?”

“那么你是在一旁看热闹的?”

“那倒不是。”

“那是什么呢?”

“我是那个从别的地方拉过来一个不同花台的人。”

田鹤小姐笑了起来。龙马的神户海军学堂大概就是他所说的不一样的花台。

“说到祭祀,我倒想起来了,当年城下的花台真漂亮啊。”田鹤小姐语气中带着对老家的怀念。

一到祭礼,各町都会精心准备各自的花台,各式各样、争奇斗艳。花台可以说是各町的人审美和创造力的体现。人们在台车上放几层棚子,每层上面装饰玩偶,制造出讽刺时势或者历史的戏剧场面,拉着抬着在城下展示。

还会有歌,歌词非常简单,一般是这样的:“来看,来看,往种崎町看,种崎町第一。”

这个藩不像其他藩,不拉做好的神舆或者山车,正是土佐藩的有趣之处。

“但你的花台还没有做出来。”

“我正在抓紧做。”

“真是慢性子。祭礼可都已经开始了。”

“那我就在第二年祭礼的时候拉出来吧。”

田鹤小姐觉得自己除了苦笑别无他法了。她看起来很忙的样子,于是龙马马上告辞了。

“龙马,尽快把你的花台弄出来吧。”田鹤小姐把龙马送到门外。

龙马要去伏见。

从三条大桥往东拐的时候,东山已经消失在黑暗中。龙马马上向南拐,不一会儿便到了通称为大佛街的大路上。

“好累。”他每次这样大声地自言自语一番之后,便会摸摸脸,喊着累,再往前。

不久,他来到大佛殿的西墙边。右手边是耳冢,对面是通往加茂川的庶民街。大佛殿的树林中,猫头鹰不停鸣叫。能够看到加茂川对面京都的灯火。

一天下来,他赶到京都,去了藩府,拜访田鹤小姐,然后赶往伏见,这原本就太勉强。现在离伏见还有二十四里,此时他的两腿已经开始不听使唤了。“这位行路的武士爷。”忽然,一个老女人上来打招呼。

“什么事?”

“我这边有个小客栈,您这么累,不如来歇息一下如何?”

好像是出于好心。

“这一带也有客栈?”

“是给那些长期逗留的行商提供住宿的,不是特别干净,如果您不嫌弃……”

“多谢。伏见有一个我朝思暮想的女人等着我呢。我且拖着双脚再走一段。”他往前走了几步,但是脚不听使唤。

“真没办法。”龙马使劲捶了几下腿,才终于又走起来。

这时,前方一支打着灯笼的队伍走了过来。全都是武士,大概有十二三人,还有人扛着短矛。他们穿着制服外罩,浅黄底色的袖子上染着条纹,有点像戏剧中的赤穗浪人去报仇时穿的服装。

这就是京都有名的新选组?龙马正寻思时,队伍在龙马前面停了下来。其中一个人把灯笼提起来照龙马的脸。灯笼上写着一个“诚”字。那人道:

“我们乃京都守护松平中将大人直接管辖的新选组。现正在城中巡视,例行询问。你属何藩?姓甚名谁?往何处去?”

“土州藩士,坂本龙马,前往伏见。”

只听队伍中有人“啊”了一声,一个身影跑到龙马跟前,竟是信夫左马之助。他大概是在幕府招收浪士的时候,加入了这个团体。

龙马心想,这下可遇到难缠的家伙了。

信夫左马之助一边对同伴道:“我认识这人。”一边便走近龙马,道:“坂本君,久违了。”

信夫已经吩咐好了。龙马右边有一个打着灯笼的,背后也站了两三个人。正面是巡逻队的主力。今晚的队长是新选组中以剑术闻名的副长助勤藤堂平助。他是江户浪人,有着不同寻常的来历,据说是伊势津藩主藤堂和泉守的私生子。新选组的近藤勇刚在江户小石川小日向柳町开设天然理心流这一乡下流派的小武馆时,他便经常出入那里。性情干脆利落,有点江户庶民的气质。后来,他与新选组的谋士伊东甲子太郎一起离队,在萨摩藩的保护下,组织了一个叫御陵卫士的反幕团体,不久之后便与新选组的主力在油小路上

演了巷战。他尽管凶猛如鬼神,最后还是战死。近藤非常欣赏他,多年之后仍在说:“唯有平助可惜了。”

此时他在队伍当中抱着胳膊,不知为什么,用一种非常热情的眼神看着龙马。

信夫左马之助离龙马有五六米远,他怕龙马拔刀相向。

对信夫的招呼,龙马却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似乎在说:我可不认识你。

“坂本龙马,”信夫直呼其名,“我们负责驱赶城中的浮浪之徒。听说你已经脱藩,现在又说自己是藩士,有诈称身份的嫌疑。跟我们到祇园的会所走一趟。”

“你胡说什么?”龙马看着悬挂在东山山顶一轮镰刀般的弯月,大声道。与当年和信夫交手的时候相比,龙马已经成长了很多。他现在完全不想跟这种没有脑子专好打架的人发生任何争执。“我是不是土佐藩士,你到河原町的土佐藩府问问便知。要是嫌麻烦,就去那边。”说着,他扬起下巴指了指前头。那里有个智积院,四周林木环抱。那是老藩公山内容堂在京都的住处。

“也可以到智积院问问。你这样妨碍天下公道,让我为难。让开!”

“这家伙。”

信夫左马之助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将龙马除掉。

信夫想拔刀动粗。龙马已经恢复了体力,刚才的疲惫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要发现对方要拔刀,就要先发制人。这就是剑术。这种技巧,龙马还是懂的。现在京都的藩士中,功夫能够出龙马之右者,不出三人。以前江户的诸流大比武便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是,这始终只是武力。真与人对峙,不能因为发现对方要拔刀便先发制人朝人砍去。因为一刀下去,会要人命。如果随意杀戮,定非正常人。

龙马忽然笑了,顿时让对方放松了下来。

“左马啊。”说着,他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没有人能对一个朝自己笑的人下毒手。

“到此为止吧,我们二人一见面就斗,把我们之间的恩怨了结了吧。”

“了结?”信夫左马之助理解错了。

“我不是说人,是指恩怨。”

新选组是一个刽子手集团。对于杀人,他们完全没有规矩,也无理由。因为如果考虑到世间的礼法、作为武士的相互信赖以及剑道,便不可能轻易动手杀人。

刷——白刃在空中闪过。

不是信夫左马之助,而是一个在一旁为信夫的懦弱着急的男子,拔刀朝龙马砍来。

龙马往旁边移了一尺。

“我们不要进行无谓的打斗了。这样你争我打,能拯救天下吗?能成大事吗?来日用你们手上那把刀去杀洋人吧。”

信夫也拔出了长刀。他迈出了步子,接着,又往前跳了一大步。

突然,蓝色的火光在空中飞溅。信夫的长刀断成了两截。刀尖飞到了大佛殿的墙附近。

龙马将长刀收进鞘中。大概吉行也受损了。

“不跟你纠缠了。我着急赶路。”龙马向前走去。

虽被龙马的气势镇住,新选组巡查队仍非常机敏地将龙马包围住。

终究还是要打一架不成?龙马小心地注意着四方,也紧张起来。他虽然与人交过手,但是从来没有杀过人。

月亮在妙法院的上空升起,云疾飞而过。月亮不时躲到云后。

风吹拂着龙马蓬乱的鬓角,他眯起了眼。

他右手动了,弯下腰,扫视四方。拔剑、出招、后退,几个动作一气呵成。

新选组的灯笼落地,在风中滚动。

龙马背靠在路西侧的黑色板墙上,沿着墙往北走几步应该就有一片空地。他想要走。

“我谁也没砍到。”龙马用一种低粗的嗓音说道,“只是砍下了灯笼。”然后他嘿嘿地笑了,接着说道:“左马,要在以前,我定会跟你大打一场。我自认是个高手。但是现在我更懂得珍惜性命。”

新选组的人拔出刀,要再次将龙马包围。这些人专事杀人。三人一起扑上来,不管对方多么厉害,都敌不过他们的头儿近藤勇和土方岁三仿照赤穗浪人创造出来的这种战法。

“左马。”龙马无奈地说道,“看来你们准备一起上了。仔细想想,你算是干上了一件非同寻常的活儿。这种事不会长久,适可而止吧。”

信夫并不答话。

众人都不敢轻易扑过来。他们知道这是龙马在千叶武馆经常使的招术。

“我也有自己的大事业,而且现在才刚有了头绪。因此非常珍惜自己这条命。必然有一天,全日本都会依靠我。”月光淡淡地照在龙马脸上,“所以,我没有工夫跟你们纠缠。”

周围暗了下来。月亮被云遮住。虫子在龙马脚边鸣叫。

“如果你们愿意加入我的事业,我会非常欢迎。我教你们开船。我的事业就是穿越万里波涛,让全世界的海洋都变成日本的。日本很小。但是,大海不属于任何国家。以此为舞台赚大量的钱,创建一个新的日本。这难道不是男人的夙愿?我看你们个个都很出众。各位应该都是为侠义而赴汤蹈火的好汉。但是,那样的话,你们始终都没有走出自我。敞开心,敞开心,试着拥有肩负日本未来的志向。只要你们有了这个志向,日本这个担子扛在肩上也并不重。其实这很可悲,因为它现在比一个病弱的老太婆还要轻。”龙马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病弱的老太婆这种说法,勾起了他的无限感伤。

队伍中,有一个叫松井三郎的。他是水户藩的脱藩之人,修习神道无念流的剑术,来到京都以前,就曾经杀过两三个人。他的剑法变化多端,看似虚晃一招,实则击中对手。

此时松井往前跨了一步,用刀击地,然后又往前进了两步,大喝一声,朝着龙马的脸袭来。他的目的其实是手臂。

龙马忽然持刀指住对方眼睛,往后退,同时击中了松井的手臂。

“啊。”

刀应声落地。

龙马是用刀背砍的。

这时,队长藤堂平助从后边走了出来,道:“诸君,请退下。”

他吩咐了一声,拔出长刀,小小的个子朝龙马猛扑过来。

龙马急忙闪身。

藤堂平助的大刀扑了个空,当的一下刺穿了龙马背后的黑木板墙。藤堂赶快去拔。这是一个可乘之机。

龙马应该乘机出击,但是他没有。

我好像见过这个人。龙马一边想一边将姿势变为左下段,开始沿着黑木板墙向前移动。

藤堂的长刀紧紧跟着龙马。他用刀尖指着龙马的眼睛,并像鹡鸽的尾巴一样颤动。

啊,他是藤堂平助。龙马看出对方使用的是北辰一刀流特有的剑法,终于想了起来。此人在玉池千叶修行,不是桶町千叶,达到了目录的级别。

藤堂应该也记得龙马。不管怎么说,龙马当时是桶町千叶的剑术教头,乃是千叶一门的高手。

藤堂开始慢慢地举刀,最终将姿势变为上段。他大喝一声扑了过来。龙马往后跳开一步,与此同时,将刀收进鞘中。

“罢了。”说着,龙马转身走开。

藤堂茫然地看着龙马。藤堂一开始就已经发现龙马便是桶町的剑术教头。不仅仅如此,当年龙马还在玉池千叶为他辅导过剑术。他差点唤一声“坂本先生”。但是,新选组内部非常复杂,他不想让同伴发现自己认识坂本龙马。

藤堂自认他以自己的方式救了龙马。

藤堂真是个怪人。龙马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拖着沉重的步子又走了二十几里路。到了伏见寺田屋,已是破晓时分。

因为是船家客找,这个时候正最忙碌。人们聚集在寺田屋前面的泊船处,靠着客栈领班的招呼和灯笼,准备乘上三十石船。

“登势老板娘,让我睡一觉。”龙马站在院子里喊道。

登势正坐在房间的一角,指挥男仆和女仆们干活。

“嗯。”她点了点头,迅速地扫视了一眼龙马。

刚跟人斗过啊,右边的袖子撕裂了,右肩上好像还有血迹,只是因为穿的是黑色纹服,看不清楚。

登势叫过一个男仆,小声吩咐道:“把精庵大夫叫来。快。”接着,她转头朝着里面喊道:“阿龙!”

阿龙走了出来。她惊奇地看着龙马,两颊泛起红晕。

“坂本先生。”登势道,“正好是登船的时候,客人刚刚离店,都还没有收拾。您先到阿龙的房间睡一会儿吧。”她笑了笑,又道:“在我房间也可以。只是我男人伊助高大魁梧,我可不想惹他生气。”

“在女人被窝里睡?”

“你不是也跟着令姐长大吗?我知道的,到了十三岁还跟着姐姐睡,还尿床。”

“胡说。”

龙马跟着阿龙到了她的房间,壁龛里放着月琴。

弹月琴的人即便在乐坊也属另类,而阿龙却十分擅长,甚至可以说是月琴名家。

这时,精庵带着徒弟到了。精庵让龙马脱掉上衣。

“是这里吧?”他把脸凑到龙马右肩,一脸凝重。

幸亏没有伤到骨头。伤口长约两寸,能够看到薄薄的一层脂肪。阿龙看起来有些害怕,但是依旧眼神坚定地看着龙马的伤口。

龙马本想让阿龙回避,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赤裸的上身,尤其是背上的卷毛。所以,他总是面向阿龙站着,挺起胸脯。

但阿龙看的是伤口,她并不在意龙马的身体。

“发生什么事了?”精庵问。

“是猫伤的。”

“看来是只很有意思的猫啊。带着两把刀吧?”

“是最近在京都流行的猫。”

精庵开始用烧酒清洗伤口。

“疼!”

龙马笑了起来。世间哪有疼得笑了的傻子?

“要是不好好洗洗,伤口会化脓。”

精庵在伤口处擦上药膏,缠上厚厚的纱布,便回去了。

阿龙责问道:“坂本先生,您为什么要和别人动刀?”

“实在无奈。”

“而且,听登势妈妈说,坂本先生的剑术名闻天下。这么好的功夫,您还受伤了。”

“丢人啊。”

龙马为了不伤到对方,用的是刀背。藤堂逼过来时,他挥刀挑起对方的刀尖,这时自己的刀刃伤到了肩膀。

“剑术这东西是学而不必用的。就连原本打算靠剑术吃饭的我都这样了。”

“坂本先生。”阿龙道,“要是您有个万一,我也不活了。”说毕,她满脸通红。这是非常重要的话,完全可以理解为情感的告白。龙马赧然。

“那种话没有意义。首先,我有大事要做,顾不得生死。你对这样一个人说出这种话,损失太大。对了,”龙马躺在被子上,说道,“让我听你弹月琴吧。”阿龙默默地站了起来,从壁龛里取出月琴,跪在龙马枕边。

琴就像圆月,据说正是由此得名。琴体是桐木做的,里面有两根非常细的金属丝,与表面的弦共鸣,能产生特有的余韵。

“阿龙擅长月琴。”龙马在给家乡的乙女写信的时候,特意提到了这一点,因为时下喜弹这种乐器,是领先时代的。

“弹什么呢?”阿龙一边调琴一边问道。

“弹《六段》?”

“古筝的曲目?”

“嗯。”

龙马第一次听月琴,不知道曲目。

“哦,原来这是跟琵琶一样弹啊。”

“嗯。”

阿龙开始弹了起来。

琴音与琴相似,又有点像琵琶,只是有时候声音非常尖锐,有一种让鼓膜发痒的余韵,非常有意思。

龙马不仅跟乙女学过剑术,还跟她学过三味弦,对乐器并非一窍不通。

这是一种悦耳的乐声,只是有时候会混杂着尖锐之音。这种音色和阿龙相似。

“怎么样?”阿龙担心龙马不喜欢,轻轻歪头问道。

“我在听。”

龙马只说了这么一句。这时他的伤口已经疼痛难忍了。

“我还弹得不好。”

“不是。”龙马微笑道,“继续弹。”

“我真的还弹得不好。而且,曲目也不熟。都说月琴应该跟着长崎的唐人学,所以我想去长崎。”

“那地方很远啊。”

“您能带我去一趟吗?”

“长崎好。将来推翻江户幕府的应该就是长崎的文化。”

“月琴能够推翻江户幕府吗?”

“是啊。‘据长崎以讨江户’,这在将来说不定能成为名言。我也打算以长崎为根据地大展宏图。”

“到时候您一定要带我去。”阿龙一脸认真地看着龙马,说道。

龙马听着阿龙的月琴,呼呼睡去。

寺田屋房檐上方,太阳冉冉升起又落下。他

定是累坏了。最近,他一直在东奔西走。

“咦,天还没亮。”龙马看着眼前的灯火,小声说道。他已经睡糊涂了。

“天亮了,又黑了。”阿龙在龙马枕边说道。

比起听到这句话,更让龙马吃惊的是阿龙一直跪在自己枕边守候。

“你一直在这里?”

“不。”阿龙摇了摇头,“有时过来看看。”

她怕龙马出事,于是每隔半小时便上来瞧瞧。

“我可不会死。”龙马坐了起来。

“但是,人都会死的。”

“不,我最近开始有点明白了。你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龙马像是在跟自己说话,“大和有一座叫三上岳的山,是一千多年前,一个叫役小角的人开拓的。山上有一个庙堂,供奉着藏王权现。自从役小角在那里点上灯以来,那里的灯火持续了几百年不灭。人们所做的事情虽然有大小之分,但其实都是这样。总会有人接续下去,让灯亮着。做这种事的人,才不会湮灭。在西方,西比、西比利……”

龙马想说的是“文明”(civilization)这个词。要是寝待藤兵卫听了,大概会这么戏谑:“是等不及了吧。”

龙马想说的是,人们应该对人类文明的发展作贡献。这样的话,人才会像三上岳上不灭的灯火一样,生生不息。

“所以,我不死。我要选择不死的人生。”

阿龙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龙马。这是出于感动。

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她想。不怪阿龙,和龙马一样拥有这种生死观的人开始出现在日本史上,是在幕末。

初更的钟声响起时,一个体格精焊的武士出现在寺田屋的玄关。在如此炎热的季节,他还用宗十郎头巾蒙着脸。

“有些缘由不便讲,请允许我戴着头巾进去。坂本先生在吗?”他又说:“险些忘了,告诉坂本先生,我是在江户的千叶武馆跟他学剑的平助,他就知道了。”

“平助?”龙马坐起身来,问阿龙:“他是一个人来的吗?”

阿龙上了二楼,从栏杆内往外边昏暗的路面看了看。没有人。

她跑下楼梯,发现龙马已经不在房里了。龙马此时正在店里低头看着院子里的藤堂平助。

“进来。”龙马道。

登势让阿龙把他们带到了二楼一个十叠的房间。她是想,万一发生争斗,地方宽对被袭击一方有利。登势事事想得周全。

龙马和藤堂在二楼面对面坐下。藤堂已经摘下了宗十郎头巾。

他几乎是平伏在地,郑重地向龙马施礼。不管怎么说,龙马是他在千叶武馆的师兄,而且曾经指导他练习。

“昨晚不巧,我们竟然以那种方式见面。”龙马笑道,他对藤堂并无恶意。此人虽无特别的才干,却是个性情爽快的好汉。

“在下是来向您道歉的。”

“道什么歉。你今天来,应当不只是因为这个吧。”

“正是。”

身为新选组的成员,私下到寺田屋来见龙马,仅仅因为这一点,便很可能会被肃清。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组织比新选组的管制更加严格。

“那么,有何事呢?”

“请您最近务必小心。因为涉及到机密,我不能跟您详细地说,但是请务必将我这句话记在心上。问题是……”藤堂道,“问题是那个信夫左马之助,他正在极力向近藤和土方建议除掉您。”

“随他去吧。”龙马让登势准备酒菜。“对了,听说清河八郎在江户死于非命。藤堂君,你知道详细情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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