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马和泽村总之丞依然在京坂之地徘徊。

“哎,泽村啊,吉村寅太郎去哪儿了?”

这天,龙马不慌不忙地在京都的大街上游荡。但是,此时他稍显落魄,有些像迷路的孩童。

二人都是从乡下来,没有吉村寅太郎那样先前脱藩的人指引,他们便无法加入志士的队伍,况且他们身上带的钱也越来越少。下榻之所也只好选择了那种不供伙食的小客栈。在东本愿寺旁边,这种廉价客栈一个挨着一个。这是为各地前来朝拜本山的信徒准备的。在这种客栈中住宿的多是老人。每日早晚,各个房间都会传来令人生厌的念经声。原本心情就已经很郁闷了,每天还要听这些念经声,泽村总之丞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坂本先生。”在寺町走着,泽村小声道,“天下忐士齐聚京都共举勤王义军之旗,在这种时候,大街上竟然没有一丝征兆,这么安静。我邀你出来,看来是错了。我们该不会是被骗了吧?”

“放心吧。”龙马却很沉着,“要是那些家伙不举兵起义,我们起义好了。”

“是啊。”

“有些后悔。因为别人做,我们就跟着去做,这不好。”

“哈哈。”

寺院的墙壁一堵接着一堵,夕照给白色的墙壁抹上了一层浓浓的金色。一只猫迅速从龙马跟前跑过,周围了无行人。

“坂本先生,仅我们二人在京都起义吗?”

“行不通?”

“当然行不通。”泽村不高兴地说道。

“泽村,男人就该有这份心。比如你背着天皇跑到比睿山,我在京都掩护,抵挡幕府军队。”

天下起雨来。

见龙马依旧不慌不忙,泽村开始生气了。

“泽村,要是我,肯定不会像这次义军计划的这样在京都举兵。京都的地形不适合防御,自古以来便没有据守京都而打胜仗的。我要是举兵起义,会选择濑户内海。”

“是吗?”泽村爱搭不理,“坂本先生,我们干脆去河原町看看吧。”

河原有土佐的京都藩府。在那里自然能遇见同藩的武士,此前他们都尽量避开他们。

“泽村,我们既然来到了皇城根下,不如找几个美妓喝点酒去吧。”

“我们哪里有钱!”泽村非常不悦。

龙马和泽村爬上了东山产宁坂,走近位于山麓的明保野亭饭庄,先前龙马曾与田鹤小姐在此相会过。田鹤小姐现在在做什么呢?

太阳当空,却滴滴答答地下起了雨。产宁坂上的土红得触目。龙马不慌不忙地往上爬。眼下正是新绿时节,眼前的东山上一望无际的绿色,在太阳雨下显得越发炫目。

那大概是安政五年的秋天。当时,京都的公卿和志士们正在所谓安政大狱的腥风血雨中战栗。就连在三条家当侍女的田鹤小姐身后也有密探跟踪。现在想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那么柔弱的田鹤小姐竟然会有那样的胸襟。在被人监视的情况下,她竟敢来此秘密幽会。

龙马用手背擦了一下从眉毛上流下来的雨水。已经四年了,时势每天都在变化。就连在风云变幻当中睡大觉的龙马现在也脱离了藩籍,投身到广阔的天地之中了。但虽说已经脱藩出来,现在却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只能在产宁坂的红土地上徘徊。

四年前,爬着这个坡的时候,心底抑制不住对田鹤小姐的思念。现在,又在这里爬着坡。“田鹤小姐……”他小声唤了一句。他的心灵深处竟然莫名地开始战栗,感到一丝带着疼痛的悲伤。他喜欢她。可奇怪的是,他并不去找她。是因为嫌麻烦吗?龙马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不,我不可能嫌麻烦。大概还是因为我本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薄情人。”龙马一脸了然。

雨细细绵绵,如烟似雾。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眉毛和脸都已经被雨水打湿,雨从脸颊流到了下巴。“田鹤……”龙马忽然醒过神来。

“您说什么?”泽村总之丞抬头瞪着龙马问道。

“没什么。”

二人来到明保野亭门前。

“泽村,进去。”

“行吗?我们没钱。”

“没关系。”

龙马认为,反正田鹤小姐会替他们付账。

明保野亭的老板还记得龙马。“请。”他把他们带到了里面的一间。

这就是京都的好处。若是没有经人介绍的新客,店家一般都会拒绝,但是如果客人来过一次,无论过几年,都还记得。尤其是龙马,明保野亭的老板更是忘不了,因为他上次是跟着三条家的侍女来这里的。

“这里真不错。”泽村总之丞瞪大了眼看着庭院,无法沉静下来。这也难怪。土佐大山中走出来的穷乡士现在竟然坐在了花团锦簇的京城名苑。

“真香。”他在使劲儿地呼吸室内的空气。房里焚着香。

不久,老板娘来和二人打招呼。她毕恭毕敬地向二人问过安之后,笑道:

“果真是坂本先生,好久不见啊。”

千万不要提田鹤,让泽村听见就不好了。泽村是土佐人,田鹤小姐是藩国家老福同家的千金,而且又是倾城的美人,他也必然听说过她的名字。龙马心中默默祈祷。对方不愧京都名苑的老板娘,好像已经明白龙马的心思,什么都没有往下说。

“坂本先生,真了不起啊。”老板娘离开后,泽村夸张地摇了摇头,道,“你不愧是我们的盟主。”

“哦。”龙马内心感到有些好笑。

不久便有侍女进进出出,端上了酒菜。

龙马到了另一个房间,问人要了卷纸给田鹤小姐写信。写完信,他封好柄封,借了块小方绸巾包上,叫来饭店的小二,把口袋里剩下的钱全都给了他,让他把信交给三条家的田鹤小姐。然后,他从祇园叫来艺伎,开始喝酒。

泽村已经高兴得快发狂了。这也难怪,脱藩之后,他们历经千难万险,甚至露宿街头。因为囊中羞涩,他们没有好好地喝过一次酒。

“真是舒坦啊。我可真服了坂本先生您了。”他一片真诚。当他微醉的时候,隔壁房间进来了几个人,那里也开始了酒宴。未几,他们开始用激昂的语调议论着什么。

“是武士。”龙马小声对泽村道,“像是长州。”

他们用的是方言。

不一刻,泽村总之丞轻“啊”的一声,放下杯子,看着龙马。

“怎么了?”龙马问道。

“坂本先生。旁边人说话的声音,您仔细听。长州方言中间好像混着我藩吉村寅次郎的声音。”

“不错。”

吉村寅次郎特有的公鸭嗓传了过来。

龙马拍拍手叫来侍女,让她去邻室问问是否有土佐的吉村寅次郎。

“是。”侍女爽快地应承。

邻室忽然安静下来。隔扇猛地打开,吉村寅次郎左手握刀门神般站在那里。

“哎呀,原来是龙马。”吉村一脸释然。

“怎么如此紧张?”龙马笑道。

“我还以为定是幕吏,准备杀人呢。不管咋说,我们在一边密谈,竟然也能分辨出我的声音,可不一般。”

“这也算是密谈?”

这帮人竟然这么大意,龙马实在无奈。照这种情形看,在京都举兵,火烧所司代府,岂不是枉谈?

“坂本先生,好久不见了。”从吉村身后走出来的是长州久坂玄瑞。然后,长州_的志士们一个个地走了进来。

“原来都在。”龙马高兴地说道。

泽村则像一个迷路的孩童刚找到妈妈一样,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啊,真是……让我们好……”说到这里,龙马忽然把那个“找”字咽了下去,道,“你们找我们一定很辛苦吧?”

他忽然摆起架子来。因为他觉得,让别人把自己当成迷路的孩童,未免太没出息。

吉村也想故意抬高龙马,给长州人看看。“嗯,让我们好找啊。龙马,要是没有你的加入,我们土佐人势力难涨啊。”

“过誉了。”这回该龙马感到不好意思了。“吉村,这些日子你都干什么了?”

“那之后吗?既然已经脱藩,天下就无容身之处。多亏久坂先生照顾,让我住在长州的京都藩府,然后打算与长州藩的同志一起举兵起义。对对,那须、安冈和大石等人也在长州藩府。”

“是吗?”

“龙马、泽村,你们也都已经脱藩,投奔长州藩吧。”

龙马和众人一起离开了产宁坂的明保野亭。离开之前,他去了柜台,对老板娘道:“三条家定会派人来此打听我的下落,到时麻烦你告诉他们‘龙字’去长州藩府了。”他不想让田鹤小姐觉得,自己仅仅是让她付了饭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州藩府在河原町。长州不愧是三十七万石的大藩,藩府规模很大,可惜的是藩府在元治元年的蛤御门之变中被烧毁了。龙马站到这个后来成为明治维新策源地之一的藩府门前。

“对了,”龙马忽然想了起来,问久坂玄瑞,“桂小五郎君如今在这藩府中吗?”

“不,小五郎现在江户藩府,任府中文武习武馆馆主。请进。”

“打扰了。”龙马走进门去。

藩府内的空气有些异样。对面的御殿和每一间长屋都点着灯,院子里也亮着三四个火把。有人手里拿着枪,有人穿着铠甲走来走去,甚是嘈杂。龙马被带到了长屋的一个房间。

“久坂先生,贵藩府很热闹啊。”龙马佯装糊涂。

刚才从明保野亭到河原町藩府这一路上,光听久坂讲述的形势,聪明的龙马也已经猜出了八九分。长州藩的志士不想输给萨摩藩的志士,准备爆发了。他心里想道。这下京都可要出大事了。

以萨摩藩士有马新七为首的同藩激进之士,同以真木和泉为盟主的浪士团现在齐聚伏见的寺田屋,做好了突袭京都的准备。既然寺田屋都能收容得下,说明人数不多。但是他们个个都是不要命的彪悍之徒,野心勃勃。他们打算冲进京都的幕府所司代府邸,杀掉所司代,同时拥中川宫,举起义锦旗,说服在京都的萨摩藩主的父亲岛津久光,与萨摩兵合盟,占领京都之后,号召天下的勤王诸侯和有志之士推翻幕府,一举夺回大政,奉还朝廷。

此事刺激了京都的长州藩激进人士。“岂能让萨摩藩抢在我们前面!”久坂玄瑞成为组织者,令住在藩府中的二百多人全副武装起来。

龙马看到了这一切。日下幕府依然拥有强大的权势和力量,他们的计划是不是有些像白日梦?

此时是文久二年初夏。时势已经开始沸腾,但是离煮烂还有一段距离。

就当前的时势来说,“讨幕”这样激烈的词还不适合大肆宣扬。

天下三百大名,大半还沉醉于太平温柔乡中。没有一个大名真的想要讨幕。萨摩侯如此,长州侯亦然,而土佐侯,原本就忠于将军。

除此之外,天下还有几个大藩,奇怪的是,在萨长土三藩中,才子、奇士、豪杰、战略家、策士和论客辈出。三藩藩主都思想平庸,他们的家臣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想法。加贺藩领地百万石,奥州仙台藩也有六十二万石,但是因为没有人才,日后明治维新时,他们有如刚睡完午觉的老人,睁开眼睛,茫然自失,擦了擦眼睛,才知德川时代已经结束了。仅此而已。可虽说如此,萨长两藩中也不是所有的家臣都是讨幕论者,三藩之中的首领和九成上士都是保守主义者,跟前面所说的加贺藩和仙台藩的人没有两样。萨摩藩主的父亲也就是实际上的掌权者岛津久光甚至到了维新之后还说:“讨幕?我原本没有那个打算,都是西乡等人擅自行动。”土佐藩的老藩公容堂一直到最后都是强硬的佐幕派,让龙马和武市半平太吃尽了苦头。土佐藩的有志之士后来离开他们的主公,率领藩兵兵指幕府。长州的毛利侯更是胆小如鼠。这位长州藩的主人,虽然并不愚钝,但也绝不英迈。据说到了明治之后,他还问别人:“喂,我什么时候能当将军啊?”这些都令人难以置信,但长州的情况和萨摩、土佐不同,藩主是个平庸之辈,他被家臣们挟持着,左冲右突。可以说他是一不小心跌进明治维新的旋涡当中的。此皆后话。

关于幕末的风云,到现在可以说仅仅开始序曲。

言归正传,说说寺田屋的骚动。出于上述情况,实际上加入暴动的,萨摩藩也就只有二三十人。住在京都锦小路的萨摩藩府中的岛津久光听说了此事之后大怒。萨摩藩原本便和长州藩不同,萨摩是一个以藩主为核心的集权之藩,奉行彻底的集权主义。久光认为众人的行动是忤逆。于是不幸由此产生。

第二天天还没亮,伏见的船家客枝寺田屋发生惨剧的急报传到二十余里以外的京都河原町长州藩府。有人急匆匆地在走廊里边跑边喊:“诸君,快起来,快起来,大事不好了。萨摩藩的勤

王志士在伏见全军覆没了。”

“全军覆没?”龙马扑棱跳了起来。他跳出门去,来到昏暗的院子里。此时久坂玄瑞也跑了过来,一边喊着什么,消失在黑暗中。

傻子。龙马抬头看着破晓前的天空。天上有星。还是太早了,时机未到。对那些无端丢掉性命的人,龙马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

天明之后,传来了详细的消息,竟是萨摩藩士自相残杀。

去看看。龙马出了藩府,前往伏见。所幸他和客栈的老板娘登势是老相识。他想来探望一下她,也想来吊唁勇士的英灵。

后来,龙马更加详细地知道了寺田屋骚动的真实情况,场面可谓凄惨壮烈。

住在京都锦小路萨摩藩府内御殿中的岛津久光叫来八个藩士,道:“去告诉那些聚集在寺田屋企图暴动的我家家臣,浪人怎么样我不管,你们就告诉我藩藩士,让他们速速到京都的藩府来见我,我亲自劝他们打消这个念头。”

“如果他们不听,该如何处置?”一个叫堀次郎的公人,也是久光的智囊问道。此人异常厌恶勤王。

“随机应变。”久光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奉主上之意讨之,也就是说,可以杀。久光良久又加了一句:“派一些和他们同志同心的人去。”

他担心若非如此,寺田屋里的那帮人或许不会来听他劝说。但是他也清楚,那些人心意已决,所谓的劝说不过是托辞,不难想象,同志之间可能会自相残杀。

被选去的一共八人,后来又加上一人,以奈良原喜八郎为首,个个都是萨摩剑术示现流的高手。而且,他们与寺田屋的那些人志同道合。萨摩人与长州、土佐人不同,他们更重上命而非思想。

日落之后,他们匆忙出发,前往伏见。

这时,在伏见的寺田屋,志士们都全副武装,做好了起事的准备。

聚集在此的人中,还有尚年少的大山弥助、西乡隆盛之弟信吾等人。

伏见城作为连接京都和大坂的渡船港口,繁荣一时。从伏见的京桥到大坂天满的八轩家,在这之间,旅客沿着淀川上下行走。

船家客栈其实就是候船之地。伏见京桥的岸边,有六家大的船家客栈,寺田屋便是其中之一。

以前龙马和盗贼寝待藤兵卫一起住在这里的时候,世间还是一片升平景象,现在却不同了。奈良原喜八郎等九个萨摩藩士从京都出发,兵分两路,沿京路和竹田路急速前往伏见。他们到达寺田屋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之后了。

门口的灯笼还没有熄灭,昏暗中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寺田屋客找”几个字。

寺田屋是幢两层建筑,京都风格,墙漆成暗红。二层只有栏杆,没有京都客栈常见的格子扇。

准备起事的萨摩人已经准备好了武装,都在二层做出发前的准备。

奈良原喜八郎将一半人留在门外,冒死进去,喊道:“店家!”

一个伙计应声跑了出来。“客官住店?”

“二楼有一位有马新七吧。你去告诉他,我是同藩的奈良原,有要事来和他相商,性命攸关。”

“是。”伙计慌忙跑上了二楼。

“什么?奈良原来了?”褛上群情激奋。

“劝是没用的,把他赶回去!”

但有马新七是领头的,而且他和奈良原是朋友。

有马走下楼来。

奈良原一见有马便跪地哭诉。他想尽量避免这次冒险。

“有马,求你了。求求你了。这是上命。请你暂缓暴动。”

“喜八,”有马道,“事已至此,无法停下。我是武士,即便是上命也无法收手了。”

“即便主公下令讨伐你,你也不怕?”

“不怕。”

一瞬间,双方的眼中都充满了杀气。

但是,他们却都没有对对方的仇恨。二人在藩中乃是勤王派的同志,也是朋友。但是萨摩人的奇怪之处就在于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捍卫自己作为男人的名誉,这就是七百年来萨摩形成的异常风气,也是一种凜冽的杀气。

冲突从奈良原旁边的道岛五郎兵卫起身开始。“有马,你们无论如何也不打算听从上命吗?”

“绝不听。”说话的是田中谦助。

“奉命行事!”

道岛五郎兵卫拔刀就砍,砍中了田中谦助眉间。

“嘎——”响声是田中骨头发出的声音。他的骨头尽管坚硬,但眼球还是立时飞了出来。他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晕厥过去。谦助没有死,后来又苏醒过来,第二天被送到伏见的萨摩藩府,依藩命切腹自尽。时年三十五岁。他性淡泊,有学问,生前颇受朋辈的欢迎。

冲突开始。

但暴动的主力都在二楼。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楼下已经开始混战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楼下只有四人。而且,这四个人并没有向楼上的同伴求助。可以说这正是此时萨摩武士特有的豪迈之情。

其中有个柴山爱次郎,自小便以勇气闻名。此时他闭上了眼睛。作为一个男人,他无法放弃暴动,但是又不得不遵从上命,他已经做好了受死的心理准备。“爱次郎,受死吧!”山口金之进怒道。

“来吧。”爱次郎虽然嘴上喊着,身子却依然一动不动。山口的长刀从爱次郎的左肩劈到了胸口,他仍然保持着跪坐的姿势。

山口金之进再砍一刀,爱次郎当场身亡。

有马新七最是豪迈,他决定为了名誉战斗到底。他拔出长刀,朝道岛五郎兵卫砍去。五郎兵卫接了几个回合,上段持刀,朝有马劈头砍下。有马竖起刀来,用刀锝接住。火光四溅。

有马的刀在距离刀锷两寸多的地方折断。他手上只剩下刀柄。

遗憾。有马新七心道。不,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来得及想这些,三十七岁的他釆取了一个异常的行动。只有生在此时,传承了七百年特殊武士道的萨摩武士,才能理解他的行动。

有马新七虽然是萨摩人,却有着和萨摩人不同的一面。萨摩人的政治思想和英国人相似,他们会根据不同的情况制定不同的方针。有马新七在这一点上像水户人。他是一个学者,同时是也一个绝对的唯心主义者。他不懂得和现实妥协,尊王攘夷的思想就是他的全部。他坚信:天子的时代到来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

此时所有的尊王武士都是这么想的。但是对于有马来说,事成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了这个主义去死,这就是他信奉的“宗教”。因为这种激情,他甚至被人称为“萨摩的高山彦九郎”。

萨摩武士的烈性和有马本身信奉的独特“宗教”让他釆取了一个异常的行动。他扔掉手上的刀柄,迅速扑向道岛五郎兵卫,使出全身力气将道岛按到墙上,口中喊道:“桥口!桥口!桥口!”桥口吉之丞是他的同志。“拿刀连我一起刺穿,刺!”

被有马的蛮力按在墙上的道岛虽然是讨伐方,但也是有马的朋友和同志,但有马并不留情。他相信,作为一个武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哪怕多杀一个敌人,也能让临终变得精彩。这是萨摩武士的“教养”。

“是。”桥口吉之丞,二十岁。他也是萨摩人。他拔出长刀,喊着:“有马,道岛,对不住了。”

他的长刀穿过有马的后背,然后又像串丸子一样穿透了道岛五郎兵卫的胸,扎进了墙壁。

暴动组的头领有马已死,加上在打斗中从二楼下来的柴山爱次郎、桥口壮助、桥口传藏、弟子丸龙助和西田直次郎等,众人先后牺牲。

二十二岁的桥口壮助负重伤,奄奄一息的时候喊着:“水,水……”

奈良原喜八郎觉得可怜,于是递给他一些水。桥口一点也不恨砍杀自己的奈良原,对他说:“我们死了,但是你们还在。你们要好好活着,将来的天下就拜托你们了。”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楼下怎么那么闹。”楼上的人聊天时这样想,完全没有料到楼下已经开始生死决战。

“我去看看。”柴山龙五郎从二楼的楼梯口往下一看,顿时惊呆了。“不好了,奉行所的捕吏来了。”

众人抓起刀枪齐刷刷站起来,只听楼下的奈良原喜八郎在楼梯口朝上喊道:“是我奈良原。萨摩藩士听我说,大家听我好好说。久光公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久光公请大家再等一等。请从上命。”

奈良原也是一条汉子,他晔啦将双刀扔掉,将衣物脱下,赤裸着上身,一边喊一边朝楼上走去。

“是我,是我。”

他高高地举起双手,来到二楼。

众人都举刀摆好了架势,但是看到奈良原喜八郎的狂放之态,不由得茫然呆住。

奈良原一下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道:“求大家。求求大家。”然后,他很快说完刚才发生在楼下的事,又条理清晰地讲起道理,希望众人能停止行动。“你们要说不行,就把我杀了。我奉命来制止你们的时候,就没想要活着回去。”

他流泪劝说,萨摩藩士和浪士暂时平静下来,都甚为佩服此人。

龙马于事发之后的第二天来到寺田屋。

能进去吗?他有些担心。因为他觉得幕府的伏见奉行所可能已经将寺田屋封锁。事情却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

幕府惧怕萨摩藩,把这件事作为藩内的私斗,并未过问。

龙马站在门口的灯笼下。

榻榻米匠人和泥瓦匠进进出出,在翻新客找。经过这么一场激烈的流血事件,墙上沾满了血污,大量的血渗过榻榻米流到地板上。客栈打烊重新装修。

“武士爷,小店今日不开张。”掌柜面色苍白地跑了出来,说道。

“好像是啊。”龙马微笑着走进去,大步向里。

寺田屋的厨下地板是木制的,有三十叠大小,在岁月的打磨下散发着黑檀般的光泽。

老板娘登势忽然撩起帘子。“啊,坂本先生。”她看到正往里走的龙马的背影,惊道,“是坂本先生吗?”

龙马回过头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听说您脱藩了?”

“是啊,脱藩了。”龙马笑了起来,“名字也改了。我现在叫才谷梅太郎。”

“但是,您的长相可没有变呢。”登势不愧为老板娘,说话高声大气。

“嗯,唯独这张脸变不了了。”龙马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道,“我今日是来看你的。”

“是来看热闹的吧?”

“那倒是。这么说我是第一个来看热闹的?”

“第一个。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是啊。”龙马笑道,“说正经的,登势,受惊了吧?”

“一开始就跟赤穗浪士似的,三组四组的。”

“哦?”

“砍人的,被砍的,乱成一团。”

“那才是大丈夫。”

龙马坐在房间中央。

登势出去准备好茶水,又走了进来。

“有马大人等被杀的真可怜啊。”

“尸体怎么处理的?”

“后来来了很多萨摩人,在前面的大黑寺里掩埋了。桥口壮助的尸体可沉了。”

“你也帮忙了吗?”

“是啊。”登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眼里却含着泪水。

“真是一位侠女啊。”

登势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明治以后,她的次女殿井力子曾经这样说过:“为人仗义。从不游山玩水,连戏都不曾看过。对于她来说,唯一的乐趣就是照顾人。捡了五个被遗弃的孩子,亲手养大。甚至有的人知道这一点,故意将孩子扔到寺田屋的门口。家人都很为难呢。对于勤王的志士,她更是不顾自身的危难,仗义相助。”

龙马忽然抬头看了一眼溅在天花板上的血迹,马上转移了视线。

不久,出得店来,春已暮,春灯依旧夜阑珊。晚上,伏见家家户户的灯火,在河面上升起的雾气中变得朦胧。

龙马靠着台阶上的扶手,怀抱着从登势那里借来的三味弦,他想吟诵一段词,表达吊慰之意。

本来,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是燃一炷香,诵一段经,但是龙马不懂得诵经,而且那种奇怪的古乐,听起来让人觉得郁闷,他受不了那些。他也不喜欢吟诗。吟诗诵词在此际志士中间非常流行。但他只要一看到吟诗的男人,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他觉得,那就像是原本就没有什么骨气和气度之人,自以为变成了老虎,胡乱咆哮。

为萨摩人弹吟一首萨摩琵琶歌,或许是对他们最好的吊慰。他们从小听着琵琶歌长大,练就了铁胆钢肠。但是他不懂琵琶歌,更何况没有琵琶。现在他手中只有一把三味弦。他会弹三味弦,这是乙女教他的。

他身边放着一个抹茶的茶碗,是那种大口的天目碗,里面盛着酒。

龙马咕咚一口把酒喝

掉之后,调了一下音色,然后便即兴唱起了吊慰寺田屋殉难志士的歌。

音调低沉,一副好嗓子。

灼灼樱花树,

树上拴马驹。

马驹英姿发,

樱花落满地。

歌中暗含着对萨摩的掌权者岛津久光的仇恨与挖苦。盛开的樱花指有马新七等人。他们为了志向,聚集在寺田屋,开出了理想之花。但久光却派出了奈良原喜八郎等萨摩的勇士,龙马将他们比作马狗。岛津久光将马驹拴到了盛开的樱花树上。马狗英姿勃发,樱花当然会落满地。

龙马接着又唱了一曲。

河边杨柳细,

飘飘随风起。

朝朝看流水,

流水不停息。

生死原本是一样的,不过换了一种形式。这是龙马送给志士的吊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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