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第01章 小鞋
第01章 小鞋
流浪汉进攻教堂时,爱斯梅拉达正在睡梦中。
不一会儿,圣母院周围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小山羊先惊醒了,惊恐不安,咩咩叫着,把爱斯梅拉达从睡梦中吵醒了。
她一骨碌翻身坐起,听一听,看一看,给火光和喧嚣声吓坏了,遂一头冲出小室,跑到室外看个明白。只见广场上一片恐怖景象,那晃动的幻影,那混乱的夜袭,那在黑暗中隐约可见,犹如一大群青蛙那样腾挪跳跃的丑恶人群,那乌合之众的哇哇喊叫声,那在黑暗中飞奔穿插的宛若夜间雾霭弥漫的鬼火似的若干通红的火把,所有这一切情景顿时使她觉得眼前是巫魔会的鬼魂正在跟教堂的石头妖怪进行一场神秘的战斗。打从儿时起,她满脑子就充满了吉卜赛部落的迷信思想,因此首先想到的是撞见了夜间才出没的怪物正在兴妖作法。于是,不由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奔回小室,躲在她那张破床上,缩成一团,寻求不像这样骇人的一个恶梦。
然而,渐渐地,最初因恐惧而产生的疑团逐渐消失了;他听到嘈杂声不断增大,又辨认出其它一些现实迹象,逐渐明白围攻她的不是鬼,而是人。于是她的恐惧虽没有增加,却已经转化了。她想可能是民众叛乱,要把她从避难的地方抢走。但转念一想,这样一来,她始终对未来憧憬的生活、希望、弗比斯,可能再次化为乌有,想到自己是那样软弱无力,走投无路,无依无靠,被人遗弃,孑然一身,这种种想法和其他千百种忧虑,使她身心交瘁。她跪倒下去,头伏在床上,双手合掌抱着脑袋,惶恐不安,浑身颤抖。虽说她是埃及姑娘,偶像崇拜者,异教徒,此时也哭泣着祈求基督教的仁慈上帝的恩典,并向庇护她的圣母祈祷。这是因为,一个人即使毫无宗教信仰,但一生中也会有某些时刻,总要归附于他身边的庙堂所信奉的宗教的。
她就这样在地上匍伏了许久许久,哆哆嗦嗦,其实战栗多于祈祷,随着狂怒群众的喘息越来越逼近,她心寒意冷,对群众的这种狂怒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暗中在策划什么,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想要干什么,这一切她全然不知,却预感到这一切将导致十分可怕的结局。
正在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忽听到跟前有脚步声。遂转头一看,只见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提着一盏灯,刚走进她的小室。她不由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叫。
“别怕,是我呀。”一个她似曾相识的声音道。
“谁?您是谁?”她问道。
“皮埃尔·格兰古瓦。”
听到这个名字,她放下心来,抬头一看,果真是诗人。可是,他旁边有一个从头到脚被黑袍遮住的人影,一声不吭,她顿感心惊。
“啊!”格兰古瓦以责怪的口气接着说。“佳丽倒先认出我来了!”
小山羊确实没有等到格兰古瓦自报姓名就认出他来了。
他一进门,小山羊就蹦了过去,温柔地在他的膝上擦来擦去,挨着他的身子蹭来蹭去,把他沾满了白毛,因为它正在换毛哩。格兰古瓦也亲热地抚摸着它。
“跟您在一起的是谁?”埃及姑娘低声问道。
“放心好了。”格兰古瓦应道。“是我的一个朋友。”
这时,哲学家把灯放在地下,在石板地上蹲下来,抱住佳丽,热情地喊道:“啊!一只温雅的山羊,值得器重的大概是它的洁净,而不是它的个子高大,而且像个语法学家,聪明,敏锐,有学问。来,佳丽你那些巧妙的戏法没有忘记吧?雅克·夏尔莫吕大人怎么来着?……”
黑衣人没等他说完,走过去,狠狠推了他一下肩膀。格兰古瓦站起来,说道:“真的,我倒忘了时间紧迫。……不过,尊师,这不成为一个理由可以这样粗暴对待人呀。……我亲爱的小美人,您有生命危险,佳丽也是一样。有人要把您重新抓去吊死。我们是您的朋友,救您来的。快跟我们走。”
“当真?”她不知所措,大声喊道。
“是的,千真万确,快走!”
“敢情。”她结结巴巴说道。“可您的这位朋友为啥不吭声呢?”
“啊!这是因为他父母生性*古怪,养成了他沉默寡言的脾气。”
她对这样的解释也只得将就了。格兰古瓦挽起她的手,他的那个同伴捡起灯笼,走在前面。姑娘由于恐惧,晕头转向,任凭他们随便带着走。山羊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它重新见到格兰古瓦,真是欢天喜地,随时把犄角伸到他两腿中间,使得格兰古瓦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这位哲学家每当差点摔跤,便说,“生活就是如此,绊我们栽筋斗的常常是我们最要好的朋友!”
他们迅速走下钟楼的楼梯,穿过教堂。教堂里一片漆黑,阒无一人,回荡着喧嚣声,形成一种可怕的对照。他们从红门走进隐修院的庭院。隐修院也不见人影,议事司铎们早就躲到主教府一齐做祷告去了;庭院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吓得魂飞魄散的仆役缩成一团,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格兰古瓦他们向庭院通至“滩地”的小门走去。黑衣人用他随身带的钥匙开了门。看官知道,“滩地”是一条狭长的河滩,向着老城的这一边有墙围着,它归圣母院教务会所有,形成圣母院后面老城岛的东端。他们发现这块围起来的滩地一片荒凉。这里,那震天价响的喧嚣声已减弱了,流浪汉进攻的怒吼声也比较模糊,不那么刺耳了。顺流的清风把滩地尖岬上那颗孤树的枝叶吹得簌簌作响。然而,他们还是岌岌可危。主教府和教堂近在咫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主教府内乱成一团。里面的灯光如流星般从一个窗户闪移到另一个窗户,时时在主教府黑沉沉的庞大-阴-影上形成一道道光痕,就好比刚烧完的纸,留下一堆焦黑的灰烬,其中仍有火星闪烁,形成无数道闪动的奇异光流。旁边,圣母院两座巍峨的钟楼,就这样从背后望去,连同钟楼基于其上的主教堂那长方形的中堂,衬托着前庭广场上冲天的火光,其黑黝黝的轮廓,显得格外分明,仿佛是希腊神话中独眼巨人的火炉里两个巨大的柴火架。放眼四望,巴黎看起来在明暗混合中摇曳不定。伦勃朗的画中就常有这样的背景。
那个持灯者径直向滩地尖岬走去。那儿,紧靠水边有一排钉着板条的木桩,被虫蛀得残缺不全,上面攀挂着一棵矮葡萄的几根瘦不溜秋的藤蔓,看上去就好像张开五指的手掌。后面,就在这排木栅的-阴-影里藏着一只小船。那人做了个手势,叫格兰古瓦及其女伴上船。小山羊跟着他俩后面也上了船。那人最后才上船。随即割断缆绳,用篙杆一撑,船离开了岸边;然后抓起双桨,坐在船头,拼命向河中间划去。塞纳河在这地方水流湍急,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离开这老城岛的尖岬。
格兰古瓦上了船,首先是小心翼翼地把山羊抱在膝上,在后面坐了下来,而姑娘呢,由于那个陌生人使她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安心情,也过来坐下,依偎在诗人的身上。
我们的哲学家感到船在摇晃,遂高兴得拍着手,吻了一下佳丽的额头,说道:“哎呀!我们四个总算得救了。”紧接着,又摆出思想家一付莫测高深的神态说:“伟大事业的圆满结局,有时取决于时运,有时取决于计谋。”
船徐徐向右岸荡去。姑娘心里怕得要命,一直悄悄观察着那陌生人。他早已把哑灯的光线细心地遮盖起来。黑暗中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坐在船头上的身影,俨如一个幽灵。他的风帽一直耷拉着,脸上仿佛戴了面具似的:每划一桨,双臂半张,甩动着黑袍的宽大袖子,就像是蝙蝠的两只翅膀。再说,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还没有喘息过一声。船上只有来来回回划桨的声响,混和着船行进时激起千重浪的沙沙声。
“拿我的灵魂起誓!”格兰古瓦突然喊叫起来。“我们就像猫头鹰①一样轻松愉快!可是我们却默不作声,活像毕达哥拉斯的信徒那样缄默,或者像鱼类那般沉寂!帕斯克—上帝啊!朋友们,我倒真想有谁跟我说说话儿。……人说话的声音,在人的耳朵听起来,就是听一种音乐。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而是亚历山大城的狄迪姆说的,真可谓是名言呀!……诚然,亚历山大的狄迪姆不是一个平庸的哲学家。……说句话儿吧,漂亮的小姑娘!您跟我说句话儿,我求求您。……对啦,您过去常常喜欢噘着小嘴,又可笑又奇特;您现在还常这样吗?我的心肝宝贝,大理院对所有庇护所都拥有任何的司法权,您躲在圣母院的小屋里太冒险了,您知道吗?唉!这无异于小蜂鸟在鳄鱼嘴里筑窝呀!……老师,月亮又出来了。……但愿我们不会被人看见!……我们救小姐是做了一件值得称赞的好事,可是,我们要是被逮住,人家就会以国王的名义把我们吊死。唉!人类的行为都可以作两面观:人们谴责我的地方,恰恰正是赞美你之处。谁赞美凯撒谁就责备卡蒂利纳②。对不对,老师?您对这哲理的看法如何?我掌握哲学,就是出自本能,宛若蜜蜂会几何学。……算了!谁也不理睬我。瞧你们两个心情多么糟糕!只好我独自一个人说了。这在悲剧中叫做‘独白’。……帕斯克—上帝!我告诉你俩,我刚才见到了路易十一,这句口头禅是从他那里学来的。……真是帕斯克—上帝!他们在老城还是一直咆哮不已。这个国王卑鄙,狠毒,老朽。全身上下严严实实裹着裘皮。却一直拖欠我写的祝婚诗的酬金,今晚差点没下令把我绞死,要是绞死了,我也就讨不了债啦。他对贤良之士是个吝啬鬼,一毛不拔,真该好好读一读科隆的萨尔维安《斥吝啬》那四卷书。千真万确!就其对待文人而言,他是个心胸狭窄的国王,暴行累累,极其野蛮。他好比一块海绵,吸尽老百姓的钱财。他的聚敛有如脾脏,身体其他各部分越消瘦,它就越膨胀。因此,时世艰难,怨声载道,也就变成了对君主的抱怨。在这个所谓温和笃诚的君王统治下,绞刑架上吊满了绞死的人,斩刑砧上溅满了腐臭的血,监牢里关满了囚犯,就像撑得太满的肚皮都快炸裂了。就是这个国君,一手夺钱,一手夺命。他是加贝尔夫人和吉贝大人的起诉人。大人物被剥夺了荣华富贵,小人物不断倍受压榨欺凌。这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君主,我不喜欢这样的君主。您呢,尊师?”
黑衣人听任爱嚼舌头的诗人东拉西扯,唠叨个没完。风紧浪急,他依然奋力与湍流拼搏。在急流的冲击下,小船掉转了方向:船头朝向老城,船尾朝向我们今天称为圣路易岛的圣母院岛。
①卡蒂利纳(公元前109—公元前62),多次起来反对西塞罗。恺撒开始曾参与其谋反。
②典故出自希腊神话:阿盖隆的儿子被压在大岩石下面,后被大力神救了出来,化身为猫头鹰。
“对啦,老师!”格兰古瓦蓦然又说。“刚才我们从那些狂怒的流浪汉中间穿过,来到堂前广场时,您那个聋子在列王柱廊的栏杆上把个小鬼的脑袋砸得稀巴烂,法师大人是否注意到那可怜的小家伙呢?我视力不好,看不清他是谁。您知道会是哪个吗?”
陌生人不答腔,可他猛然停止了划桨,两只胳膊像折断似地低垂了下来,脑袋耷拉到胸前,爱斯梅拉达听到他一阵阵的叹息声。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种叹息声她曾经听到过。
小船无人驾驶,一时随波漂荡。不过黑衣人终于振作起来,又抓紧双桨,重新溯流而上。小船绕过圣母院岛的尖岬,朝草料港的码头驶去。
“啊!”格兰古瓦说道。“看呀,那边就是巴尔博府邸。……喂,老师,瞧那片黑压压的屋顶,屋角千奇百怪,那儿上空,云堆低垂,云朵稀稀拉拉,污秽不堪,月亮在云里就像被压碎的鸡蛋,蛋黄溢流。……那可是一座漂亮的府宅。有座小礼拜堂,拱形小屋顶,精雕细刻,装饰富丽。顶上有个钟楼,玲珑剔透。还有一个花园,叫人赏心悦目,里面有一个池塘、一座鸟棚,一道回声廊,一个木槌球场,一座迷宫,一处猛兽房,许多花草茂密的小路,叫爱神维纳斯都感到心旷神怡。还有一棵流氓树,因为某位著名的公主和一位多情而才气横溢的法兰西大司马曾在这里寻欢作乐,所以被称为色*徒。……咳!我们这些可怜的哲学家,我们比起一个大司马来,简直就像卷心菜和杨花罗卜比之于卢浮宫御园。可是,说到底,这又算什么呢?人生,对于显赫人物和我们这种人,都一样是善恶掺杂,鱼目混珠。痛苦总与欢乐相随,扬扬格总与扬抑抑格相伴①。……老师,巴尔博府邸的故事,有必要讲给您听。
①指希腊、拉丁古诗体的韵步。扬扬格为二长韵步,扬抑抑格为一长二短韵步。这里意指好坏、长短相伴。
结局是悲惨的。那是在一三一九年,法国最长的国王菲利浦五世的统治时期。这个故事的含意是,肉体的欲|望是有害的、恶毒的。邻居的老婆,不管其姿色*多么诱人,逗得我们心头上奇痒难忍,也不应老盯着她看。私通是十分放荡的念头,通|奸是对别人婬*欲的好奇。……呃哟!那边吵闹声更响了!”
圣母院周围的喧哗声确实更厉害了。他们倾听着。胜利的欢呼声可以听得相当清楚。突然,教堂上上下下、钟楼上、柱廊上、扶壁拱架下,许许多多火把齐明,把武士的头盔照得闪闪发光。这些火把似乎正在四处搜寻什么。不一会儿,远去的这些喧哗声清晰地传到这几个逃亡者的耳边,只听见喊道:“抓埃及女人!抓女巫!处死埃及女人!”
那不幸的姑娘一下子垂下头来,用手托住脸,而那个陌生人拼命划起桨来,朝岸边划去。这时候,我们的哲学家正在暗暗思量紧紧抱住小山羊,悄悄从吉卜赛女郎身边挪开,她却益发紧偎着他,仿佛这是她仅有绝无的庇护所了。
显然,格兰古瓦正处在进退维艰的极度困惑之中。他想,根据现行法律,小山羊再被逮住,就得被绞死,那可真是莫大的遗憾,可怜的佳丽!可他又思忖,两个囚犯都这样依附着他,这未免太多了:最后,还有,他那个同伴巴不得照看埃及姑娘呐。他左思右想,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就像《伊利亚特》中的朱庇特①一样,在埃及姑娘和小山羊之间权衡得失利弊。他噙着泪花,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低声咕噜道:“把你们两个全一齐救出去,我可没有那个能耐!”
①在《伊利亚特》中,众神有的站在围攻者希腊人一边,有的站在被围攻的特洛伊人一边,唯有朱庇特迟疑不决。
小船震动了一下,他们知道船终于靠岸了。老城那边,始终喧嚣不止,令人毛骨悚然。陌生人站起身,向埃及姑娘走了过来,伸手要挽住她的胳膊,扶她下船。她一把推开他,紧紧攥住格兰古瓦的袖子,而格兰古瓦一心照料着小山羊,几乎一下子把她推开去。于是,她独自跳下船去,心慌意乱,连自己要做什么,要往何处去,全都茫然。她就这样糊里糊涂,木然地站了一会儿,望着流水出神。等她稍微清醒过来,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和陌生人一起待在码头上。看来格兰古瓦趁下船之机,已经牵着山羊溜走了,躲到水上谷仓街的那片密密麻麻的房屋中去了。
可怜的埃及姑娘一看只有自己跟这个男人待在一起,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她竭力想要说话、要叫喊、要呼唤格兰古瓦,舌头却在嘴里动弹不了,连一丁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霍然间,她发觉陌生人的一只手搁在她的手上。这只手冰冷而有力。她顿时上下牙齿咯咯直打冷战,脸无血色*,比洒在她身上的月光还惨白。那个男人一言不发,紧拽住她的手,迈开大步向河滩广场走去。此时,她迷迷糊糊感觉到命运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再也无力抵抗了,任凭他拖着,他迈步走,她拔腿跑。这里,码头的地势是沿坡而上,可她却仿佛觉得是沿着斜坡往下滑去。
她朝四下里张望,却不见一个行人。河岸一片荒凉,听不到一点儿声响,感觉不到有人走动,唯有塞纳河一水之隔的老城那边喊声震天,火光通红,在那阵阵高喊声中,可以听得见要处死她而嚷叫她的名字。除此之外,巴黎城在她周围四处扩散开去,只见黑影幢幢。
然而,陌生人依然缄默不语,照样急步前进,一直拖着她往前躜。她眼下行走的地方,在她记忆中想不起曾经到过。
在经过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前,她奋力挣扎,猛然挺直身躯,使劲高喊:“救命呀!”
窗子里面住着的那个居民听到喊声,打开了窗户,穿着衬衣,提着灯,出现在窗前,愣头愣脑地望了一下河岸,嘀咕了几句她听不明白的话儿,随即又把窗板关上了。最后一线希望也熄灭了。
黑衣人一声不哼,紧紧抓住她,越走越快起来。她不再抵抗了,紧跟着他,精疲力尽。
她不时集中一点力气,问道:“您是谁?您是谁?”由于石板路上高低不平,跑得她气喘吁吁,她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对她的问话,陌生人毫不答腔。
就这样,他们沿着河岸走,来到了一个相当大的广场。月色*微明。这是河滩。只见广场中央矗立着一个黑黝黝像十字架的东西,那是绞刑架。她认出了这一切,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了。
那男子停住脚步,转身向她,掀起他头上的风帽。她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张口结舌,说,“呃!我早料到又是他!”
正是教士。他看上去并不像个活人,而是他的幽魂。这是月光映照的缘故,因为在月光下,我们看任何事物,都像见到其幽灵似的。
“听我说,”他开口道。这种-阴-郁的声音,她好久没有听到了,不由得战栗起来。他继续往下说,语气急促,断断续续,气喘吁吁,说明他内心惊惶不安,颤震动荡:“听我说,我们就在这里了。我有话要对你说。这是河滩广场。这里就是一个终点。命运把我俩彼此交给对方。我即将决定你的生死;你即将决定我的灵魂。你看,这儿是一个广场,现在是个黑夜,越过斯时斯地,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因此你要好好听我说。我要对你说的……首先,别向我提起你的弗比斯。(他说这话时,就像一个片刻也不能安静的人那样,来回走动,并拖着她跟他走。)切勿跟我谈他。听见了吗?你要是说到这个名字,我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但肯定是极其可怕的。”
说罢,他像个恢复其重心的物体,又静止不动了。尽管如此,她的话语依然透露出其烦躁不安。他的声音也越来越低了。
“别这样转过脸去。听我说,这是一件生死攸关的事情。
首先,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这一切都不是闹着玩的,我向你发誓。……我说什么来的?提醒我一下!啊!……大理院做出了判决,要把你送上断头台。我刚把你从他们手中救了出来。可是他们正在追捕你,你看!”
他伸出手臂指向老城。确实,搜捕看上去还在继续,喊叫声越来越近了。在河滩广场的对面,刑事长官府邸的塔楼那边,人声嘈杂,灯火通明,可以看见许多士兵举着火把,在河对岸跑来跑去,喊声不断:“埃及女人!埃及女人在哪里?绞死!绞死!”
“你看清了吧,他们正在追捕你,我并没有欺骗你。我呀,我爱你。别开口,最好别说话,如果只是想对我说你恨我,我已经横下一条心来,绝不再听了。……我把你刚救了出来。……先让我把话说完……我完全可以搭救你,现在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只要你愿意,我就能够做到。”
说到这里,他猛然顿住。接着又说:“不,要说的不是这回事。”
话音一落,他拔腿就跑,也攥着她跑——因为他始终没
有松开她的手臂——径直向绞刑架跑去。他指着绞刑架,冷冷地对她说:“在我和它之间抉择吧。”
她挣脱出他的手中,一下子扑倒在绞刑架下,拥抱着那根-阴-森可怖的支柱。接着,把秀丽的脸蛋转过半边来,瞅了教士一眼,宛如跪在十字架脚下的圣母。教士依然一动也不动,手指头一直指着绞刑架,始终保持着这一姿势,俨如一尊雕像。
埃及少女终于对他说道:“它叫我厌恶的程度,还远不如你呢。”
听到这话,教士只好慢慢放开她的胳膊,垂头丧气,盯着地面上的石板,说道:“要是这些石头会说话,准会说这儿有个多么不幸的人啊!”
他继续往下说。少女跪在绞刑架前,长发低垂,遮没全身,凭他去说,不加理会。这时候,他的语调哀怨而温柔,与他面容的粗暴和高傲,恰好形成痛苦的对照。
“我,我爱您。啊!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呀!这燃烧着我心灵的烈火,却一丁点儿也没有表露出来!咳!姑娘,日以继夜,是的,日日夜夜,这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烧,难道一点儿也不值得垂怜吗?这是朝朝暮暮,日夜眷恋的爱情,我可以告诉您,这是一种酷刑的折磨!…… 噢!可怜的孩子!我的痛苦太多啦!……我得说,这是值得同情的事。您看,我跟您讲话,柔声细气,真希望您不要再这样厌恶我。……说到底,一个男人钟爱一个女人,这并非他的过错!……啊!我的上帝呀!怎么!您竟永远不能原谅我吗?您一直对我怀恨在心!这可就完蛋了!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变坏了。您瞧!连我自己都厌恶自己!……您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站在这儿跟您说话,站在死亡线上胆战心惊!而您大概另有所思!……特别不要对我谈起那个军官!……什么!我真想扑倒在您膝下,什么!我真想吻一吻……不是吻一吻您的脚,那样做您是不会同意的,而是吻一吻您脚下的泥土!什么!我真想像个小孩那样痛哭一场,我要从胸膛里掏出的不是言词,而是我的心肝,我的腑脏,好向您表明:我爱您。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这一切!……可是,您灵魂中只有深情和宽容,别无其他;您充满柔情蜜意,整个人儿温馨、善良,仁慈、妩媚。咳!可您只对我一个人刻毒!啊!何等的晦气啊!”
说到这里,他用手捂住脸。少女听到他在哭泣。这是破天荒头一遭。这样站立着,哭得全身抖动,真比跪下来哀求还更可怜,还更情切。他就这样哭了好一阵子。
“罢了!”他头一阵眼泪流过之后,继续说道,“我找不到什么话可说的了,本来倒是想了许多要对您说的话儿。现在我浑身颤抖,战栗不已,在关键的时刻撑不住了,觉得我们被某种至高无上的东西紧紧裹住,于是我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了。啊!要是您不可怜可怜我,也不可怜可怜你自己,我马上就会倒在地上丧命。我们切勿把对方都置于死地。若是您知道我多么爱您,那该有多好!我的心是怎样一颗心啊!咳!我不顾一切,背离任何德行!我不顾一切,自暴自弃!身为饱学之士,却拿科学开玩笑;身为贵族,却给自己的姓氏抹黑;身为教士,却把弥撒书当做婬*荡的枕头;我的所作所为,是在给我的上帝的脸上吐唾沫!但这一切全是为了你,你这迷惑人的巫女!这一切也是为了使自己更配得上进入你的地狱!可你并不要我这下地狱的罪人!啊!让我把一切都倾吐出来!还多着呢,还有更骇人听闻的,呵!更骇人听闻!……”
他说到最后几句时,模样儿看起来完全精神错乱了。停顿了片刻,又自言自语似地接着往下说,不过声音却很大:
“加恩①,你把你弟弟怎么了?”
①典故出自《圣经·创世纪》。加恩和亚伯是两兄弟,加恩种庄稼,亚伯放牧。兄弟俩为了感谢上帝的恩典,各自准备了最好的供品,祭献上帝。上帝为了考验加恩的品德,故意赞赏亚伯的祭品。加恩十分嫉妒,随乘其弟弟不备,用石头将他砸死。小说中克洛德这句话原是上帝质问加恩的话。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又说:“天主啊!我是怎么待他来的呀?我收留他,我哺育他,我喂养他,疼爱他,崇拜他,可我把他杀害了。是的,天主啊,刚才就当着我的面,在您屋子的石头上,他的脑袋被砸烂了,而这都是由于我,由于这个女人,由于她的缘故……”
他眼神惊恐不安。嗓音越来越微弱,机械地翻来复去说了好几遍,每遍都间隔相当长,就仿佛一口大钟的余音延绵不绝:“……由于她……由于她……”随后,他的舌头再也发不出清晰的声响,却只见他的嘴唇一直翕动不已。突然,他两腿一软,像什么东西一下子垮下来似的,一头栽倒在地,脑袋埋在双膝之间,一动也不动。
少女把脚从他身下抽了出来,这样微微一动,他清醒过来。他举手慢慢抚摸了一下凹陷的双颊,惊愕地望了好一会儿他那沾湿的手指,呢喃地说:“怎么!我哭了!”
话音一落,他猝然转身对着埃及少女,脸上焦虑的神色*难以言表,只听他说道:
“唉!您就这般冷冰冰地看着我哭泣!孩子啊!这滴滴眼泪是熔浆,你可知道!对你所恨的人,死活都不能打动你的心,难道这竟是真的?你情愿眼睁睁看着我死,而且还在一旁欢笑。啊!可我呀,我却不愿看着你死!说句话,只要说句宽恕的话儿!用不着说你爱我,只要说声情愿就行了,那样我就可以救你了。要不然……嗬!时间不停在流失,我以一切最神圣的东西恳求你,你不要磨蹭,等我重新变成顽石,就像这同样需要你的绞刑架一样!好好想一想,我手里掌握着我俩的命运:想一想,我精神失常了,这太可怕了,我可以弃之一切于不顾,我们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不幸的人儿,我将跟着你坠下这深渊去,永无终期!说句好话吧!一句!只要一句!”
她张开口要答腔。他赶忙跪倒在她面前,毕恭毕敬地聆听她的话语,说不定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是一句情意缠绵的话语。她却说:“您是个杀人犯。”
教士疯也似地把她紧紧搂住,纵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令人毛发悚然。他说道:“那又怎样,是的!杀人犯!我非得到你不可。你不要我做你的奴隶,那你将得到我做你的主人。我一定要把你弄到手。我有个巢穴,我要把你拖到那里去。你将跟我走,也只得乖乖跟我走不可,要不,我就把你交出去。美人儿,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死,要么属于我!属于这教士!属于这叛教者!属于这杀人犯!从今夜起,你就属于我,听见了吗?来!尽情欢乐吧!来!吻我吧,你这疯女人!要么进坟墓,要么进我的床帏!”
由于婬*秽的念头,由于狂怒,他眼睛里闪闪发光。色*狼的嘴唇印红了少女的嫩颈。她在他的怀抱中拼命挣扎,他满口白沫,吻遍她的全身。
“不许咬我,你这魔鬼!”她嚷叫起来。“唔!你这可恶的臭僧侣!放开我!我要揪下你丑恶的花白头发,大把大把地扔到你脸上!”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随后松开她,神情忧郁地望着她。
她觉得自己胜利了,继续说道:“我告诉你,我属于我的弗比斯,我爱的是弗比斯,弗比斯才漂亮呢!而你,神甫,你老啦!你是丑八怪!滚开!”
他吼叫一声,如同一个不幸的人被烧红的铁烙印了一下。
他咬牙切齿说道:“你死定了!”她看到他可怕的目光,想要逃走。他一把抓住她,拼命摇晃,将她推倒,攥住她秀美的双手,把她在地上拖着,急步向罗朗塔的拐角跑去。
一到那里,他转过身,问她:“最后一次问你,愿不愿属于我?”
她使劲应道:“不!”
于是,他大声嚷道:“古杜尔!古杜尔!埃及女人在这儿!你报仇吧!”
姑娘感到手肘猛然被人抓住,一看,是一只从墙上窗洞口伸出的瘦骨嶙峋的胳膊,像一只铁手把她牢牢抓住。
“抓紧!”教士道。“她就是逃跑的埃及女人,别松开她。我去找捕快,你就要看见她被绞死啦。”
作为回答这些带血腥味话语的,是从墙内传出来一阵发自咽喉的朗笑声:“哈!哈!哈!”埃及姑娘看到教士向圣母院桥的方向跑去,那边传来了马蹄的嘈杂声。
少女认出了凶恶的隐修女,吓得直喘气,竭力挣扎,扭动身子,痛苦和绝望地蹦了几蹦,可是,隐修女用一种闻所未闻的力量死死抓住她,肮脏、瘦削的手指深深掐进她的肉里,并在周围合拢起来,仿佛这只手是被铆接在她的胳膊上。这甚至不单单是一条铁链,不单单是一个枷锁,不单单是一道铁环,而是从墙上伸出来的一只有智慧、有生命的大钳。姑娘精疲力竭,瘫靠在墙上,这时,死亡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想到人生的美好,想到青春、天空的景色*、大自然的千姿百态,想到爱情、弗比斯、以及消逝的和临近的一切,想到告发她的教士,就要到来的刽子手、矗立在那里的绞刑架。这时,她觉得恐惧感逐渐升高,一直伸到了头发根。她听到了隐修女凄惨的笑声,低声对她说道:“你就要被绞死啦!”
她有气无力地转向窗洞口,透过铁栅,看到麻衣女恶狠狠的面孔,说:“我对你怎么了?”她几乎像死了一般。隐修女没有答腔,只是用一种歌唱、愤怒和嘲弄的腔调嘟哝起来:“埃及娘儿!埃及娘儿!埃及娘儿!”
不幸的爱斯梅拉达又耷拉下脑袋,披头散发,知道自己与其打交道的并不是一个人。
突然,隐修女大嚷起来,仿佛过了老半天埃及少女的问话才传到了她的大脑里:“你对我怎么了?你说!…… 啊!你对我怎么了,你这埃及婆娘!那好!听着。……我有过一个孩子,我!你明白吗?我有过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老实跟你说!……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我的阿妮丝,”她魂不附体,在黑暗中吻着什么东西,接着说:“那好!你可知道,埃及娘儿?有人抢走了我的孩子,偷走了我的孩子,吃掉了我的孩子。这都是你干的。”
姑娘像那只小羊羔①一样应道:“哎呀!那时我也许还没出生呢!”
①狼要吃掉羔羊,加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羔羊以自己尚未出生为理由辩解。请参阅《拉封丹寓言集》中狼与羔羊的故事。
“啐!不对!”隐修女又说道,“你准出生了。你是其中的一个。她要是活着,也该你这么大了!就是这样!……我在这里已经十五个年头了,我受了十五年的苦,祈祷了十五年,十五年来不断把头往墙上撞。……我告诉你,是那些埃及婆娘把她偷走的,你听明白了吗?是她们用利牙把她吃掉的。……你有没有心肝吗?你可以设想一下,一个玩耍时的孩子,一个吃奶时的孩子,一个睡觉时的孩子,那是什么模样儿!何等天真烂漫呵!唉!正是这样一个孩子,他们把她抢走了,杀害了。慈悲的上帝全清楚!今天,轮到我了,该我来吃埃及女人的肉了。啊!要不是铁栅挡住,我要狠狠地咬你几口。我头太大了,伸不过去!可怜的小宝贝!是在她睡着的时候!话说回来,即使她们抢走时把她弄醒了,她哭叫也没有用,我那时并不在家!啊!埃及婆娘们,你们吃了我的孩子!现在就来看看你们的孩子的下场吧。”
于是,她哈哈大笑,或者说是咬牙切齿,在这张愤怒的脸上,两者一模一样。天开始破晓,灰白色*曙光隐隐约约照着这一场面。绞刑架在广场上益发清晰了。另一边,向圣母院桥那个方向,可怜的女囚仿佛听到骑兵的马蹄声越来越逼近了。
“太太!”她蓬首乱发,魂不附体,恐惧若狂,跪下双膝,合掌叫道,“太太,可怜可怜吧。他们来了。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您的事。难道您愿意看我惨死在您眼皮底下吗?您心肠好,我深信不移。这太可怕了。放我逃走吧。松开我!行行好!我不要这样死去!”
“还我的孩子!”隐修女说道。
“行行好!行行好!”
“还我的孩子!”
“松开我,看在上天的面上!”
“还我的孩子!”
再一次,少女精疲力竭,全身骨头像散了架,一下子瘫倒了,目光已在模糊,就像一个垂死的人那样。她结结巴巴地说:“呃!您找您的孩子。我,我找我的父母。”
“还我的小阿妮丝!”古杜尔继续说道。“你不知道她在哪儿?那你就死吧!……我来告诉你,我当过妓女,有过一个孩子,人家把我的孩子抢走了。……那是埃及女人干的。你现在可明白了,你得去死。当你的埃及母亲来要你回去时,我就告诉她:‘你这个母亲,就看那个绞刑架吧。’……要不你就还我的孩子。……你知道我的小女儿在哪儿?瞧,我指给你看。那是她的小鞋,她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你知道同样的一只在哪儿,要是你知道,就告诉我,哪怕是在世界的另一头,我也会膝行去找的。”
她这样说着,用伸在窗洞外面的另只手臂指着小绣鞋给埃及姑娘看。这时,天色*已明,可以看清鞋的形状和颜色*。
“把小鞋给我看看。”埃及姑娘战栗着说。“上帝啊!上帝啊!”同时,她用空着的一只手,连忙打开戴在脖子上那只饰着绿玻璃片的小袋子。
“去!去。”古杜尔嘟哝着。“掏你什么魔鬼的护身符!”突然,她打住话头,浑身颤抖,用一种发自肺腑的声音,大喊一声:“我的女儿!”
原来埃及姑娘刚从小袋里掏出一只一模一样的小鞋。这小鞋上缝着一张羊皮纸,上面写着谶语:
当同样的一只小鞋重新找到
母亲就会伸出双臂将你拥抱
在疾如闪电的一瞬间,隐修女已将两只鞋作了对比,读了羊皮纸上的文字,欢天喜地,把容光焕发的脸孔贴在窗洞口铁栅上,放声喊道:“我的孩儿呀!我的孩儿呀!”
“妈妈!”埃及姑娘应道。
此情此景,这里我们就不打算描述了。
墙和铁栅横在她们二人之间。“啊!这墙!”隐修女叫道!
“啊!看得见她却不能拥抱她!你的手!你的手呢!”
少女把手臂伸进窗洞里面去,隐修女扑向这只手,将嘴唇贴在上面,沉浸在这亲吻中,就这样呆着不动,不再有别的生命迹象,唯有啜泣使她的背部不时起伏。然而,她在-阴-暗中静静地泪如泉涌,宛如滂沱的大雨下个不停。可怜的母亲,十五年来心中的辛酸苦楚,化作泪水一滴滴渗透,汇集成又黑又深的旧井,这时汹涌澎湃,全倾泻在这只可爱的手上。
突然,她直起身来,把披在额头上的花白头发往两边撩开,一声不吭,比母狮子还凶猛,用双手狠命摇撼小屋窗洞上的铁栅。铁栅纹丝不动。于是,转身到屋角去,找来一块平日化为枕头的大石板,使出浑身的力气,用劲向铁栅砸去,只见火花四溅,一根铁条给砸断了,又砸了一下,拦住窗洞口的那古老的十字铁栅完全掉了下来。这时,她用手把铁栅生锈的残段短截,一一弄断,统统拔除。有时候,一个女人的双手也具有超人的力量!
不到一分钟的工夫,通道便打通了,她拦腰抱住女儿,把她拖到小室里来,喃喃说道,“来!让我把你救出深渊!”
等她女儿进了小室,便轻轻地把她放在地上,随后又把她抱起来,仿佛这始终是她的小阿妮丝,紧紧搂在怀里,在狭小的小室里走来走去,陶醉了,疯颠了,兴高采烈,又是叫,又是唱,对女儿又吻又说,忽而放声大笑,忽而泪流满面,所有这一切都交织在一起,而且兴奋若狂。
“孩儿啊!我的孩儿!”她说道,“我找到女儿了!她就在这里。仁慈的上帝把她还给我了。嘿,你们!你们大家都来看呀!这里有没有人看见我又找到了女儿呀?我主耶稣啊,她长得多俊!我仁慈的上帝呀,您让我等了十五年,只是为了把这样一个美人儿还给我。埃及女人并没有把她吃掉!这是谁胡说的?我的小乖乖!我的小宝贝!吻我一下吧!那些好心的埃及女人!我喜欢埃及女人。……确实,就是你。怪不得你每次打从这里经过,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可我把这错当成仇恨!原谅我,亲爱的阿妮丝,原谅我吧!你觉得我很凶狠恶毒,是不是?我是爱你的。……你脖子上的小黑痣还在吗?我们看一看。是的,还在。啊!你真漂亮!是我给了你这双大眼睛,小姐儿。亲一亲我,我多么爱你呀!别的母亲有孩子,我才不在乎哩,现在我压根儿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让她们过来看就是了。这是我的孩子,看看她这脖子,这双眼睛,这头秀发,这只手。像她这样秀丽的人儿,你们找来给我看看!哦!我敢说,这样的人儿,会有许多人钟爱她的!我哭了十五年,我的美貌姿色*尽都离开了我,全到她身上去了。吻一吻我吧!”
她滔滔不绝还给她说了许许多多荒唐的话儿,其语气声调说有多美就有多美:她弄乱可怜少女身上的衣服,把她的脸都羞红了;用手摩挲她那丝一般的秀发,还吻她的脚丫、膝盖、额头、眼睛,一切都使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醉神迷。少女任她爱抚,不时以无限的温柔,悄悄地一再喊道:“妈妈!”
“你看,我的孩儿,”隐修女接着说,说一句就吻一下。
“你看,我会好好疼爱你的。我们将从这里逃出去。我们就会很幸福的。我在我们家乡兰斯继承了一点产业。兰斯,你知道吗?啊!不,你不知道,你那时太小了!你四个月时长得漂亮极了,要是你知道就好了!一双小脚丫多逗人喜欢,有人好奇,从二三十里外的埃佩奈赶来看呢!我们就要有一块田地,一座房子。我要你睡在我床上。上帝呀上帝!这有谁会相信呢?我找到了我的女儿!”
“噢!母亲!”少女激动不已,但终于有了力气说话了。
“埃及女人早就对我说过了。我们当中有个心地善良的埃及女人,一直像奶妈一样照料我,去年去世了。是她把这个袋子挂在我脖子上,常对我说:‘小宝贝,留神把这个精巧的东西保存好。这可是个珍宝呀!凭着它,你将来有一天可以……找到你的生母。这无异于把你的母亲随身带在脖子上。’她真是未卜先知,这个埃及女人!”
麻衣女又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过来,让我亲亲你!你说得多可爱。等我们回到了故乡,就把这双小鞋拿去教堂给圣婴穿。这一切我们都得感谢仁慈的圣母。我的上帝呀!你的声音多么甜美呀!你刚才跟我说话时,就像一曲音乐那么好听!啊!我主上帝呀!我的孩子找到了!这样离奇的故事,难道可信吗?人是不会平白无故就死的,我并没有因为高兴就送了命。”
随后,她又是拍手,又是大笑,又是喊叫:“我们就要过幸福日子啦!”
就在这时候,小屋里回响着兵器的撞击声和奔驰的马蹄声,这马蹄声似乎从圣母院桥驰来,从河岸上越来越近了。埃及少女惶恐不安,一头扑进麻衣女的怀抱里。
“救救我!救救我!母亲!他们来了!”
隐修女顿时脸色*煞白。
“噢,天啊!你说什么?我却忘了!他们追捕你!那你干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不幸的孩子应道,“可是我被判处了死刑。”
“死刑!”古杜尔好像遭到雷打电劈,打了个趔趄。接着,目光定定地盯着女儿,缓慢地又说:“死刑!”
“是的,母亲,”少女失魂落魄,应道。“他们要杀死我。
他们正要抓我来了。那个绞刑架就是为我准备的!救救我!救救我吧!他们到了!救救我!”
隐修女半晌纹丝不动,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接着她摇了摇头,深不以为然,并且突然纵声大笑,又恢复了她原先那种吓人的狂笑声。只听见她说:
“嗬!嗬!不!你所说的只是一场梦。啊!是的!这怎么可能呢,我失去了她,长达十五年之久,然后找到了她,却只有短短的一分钟!现在他们又要把她从我身边抢走!如今她长大了,水灵灵的,跟我说话,爱我,而正在这个时候,他们却要来把她生吞活噬,就在我这个当母亲的眼皮底下!啊,不!这种事是不行的。仁慈的上帝是不会允许这样做的。”
这时候,马队似乎停了下来,只听见远处有个人说:“从这边走,特里斯丹大爷!教士说的,到老鼠洞可以找到她。”
马蹄声又响起来。
隐修女一下子站起来,悲痛欲绝,大声喊叫:“快逃!快逃!我的孩子!一切我全想起来了。你说得对。是要你的命!可怕呀!该死!快逃!”
她将脑袋探出窗洞口,很快又缩了回来。
“留下!”她低声说道,语气简短而-阴-郁,痉挛地抓住半死不活的埃及姑娘的手。“留下!别作声!到处都是兵,你出不去。天已大亮了。”
她的眼睛干涩,像火在燃烧。她半晌没有说话,只在小屋里走来走去,不时停下来,揪下一把把花白头发,又用牙齿咬断。
忽然,她说道:“他们过来了。我去跟他们说说。你躲在这个角落里。他们不会看见你的。我就跟他们说你逃走了,是我把你放了,真的!”
她本来一直抱着女儿,这时把她放在石屋的一个角落里,从外面是看不见的。她让她蹲着,小心翼翼地把她安顿好,不让她的手脚露在-阴-影外面;还把她乌黑的头发披散开来,遮住她的白袍子,把她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还在她面前摆上唯一的家具,即水罐和权当枕头用的那块石板,以为这两样东西就可以把她掩盖住。安顿就绪后,她放心多了,这才跪下来祈祷。天刚亮,老鼠洞里还有许多地方依然是-阴-影重重。就在这时,教士那恶魔似的声音在小室近旁喊道:“这边走,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
听到这个名字,听到这个声音,蜷缩在角落里的爱斯梅拉达不由得悸动了一下。“别动!”古杜尔说道。
话音一落,就听见人声、刀剑声、马蹄声一片嘈杂,在小屋周围停住了。母亲一下子站起身来,跑去站在窗洞前,将它堵起来。她看到一大群全副武装的人,有的徒步,有的骑马,排列在河滩广场。指挥他们的人刚一下马,就朝河滩走来。“老太婆,”这个人说道,凶相毕露,“我们正在搜捕一个女巫,要把她绞死:听说,她在你这里。”
可怜的母亲竭尽所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应道:“您说些什么,我不太明白。”
对方又说:“上帝脑袋呀!乱弹琴,那魂不守舍的副主教胡扯些什么?他在哪儿?”
“大人,”一个兵卒说。“他不见了。”
“喂喂,疯老婆子,”指挥官接着说。“别骗我,有人把一个女巫交给你看管。你把她怎么了?”
隐修女不便全盘否认,免得引起怀疑,遂用一种真诚而又生硬的口吻应道:“要是您说的是刚才有人硬塞给我的那高挑个儿的姑娘,我可以告诉您,她咬了我,我只好松开手。就是这样,别再打扰我啦。”
指挥官大失所望,做了个鬼脸。
“休想骗我,老妖怪!”他接着说道。“我叫隐修士特里斯丹,我是国王的老朋友。隐修士特里斯丹,你明白了吗?”他望着周围的河滩广场,又添上一句。“在这里,这可是一个掷地有声的名字。”
“即使你是隐修士撒旦,”古杜尔又萌发了希望,答道:
“我也没有别的话跟你说,我也不怕你。”
“上帝脑袋呀!”特里斯丹道。“你这个嚼舌头的老太婆!啊!巫女溜跑啦!往哪儿跑?”
古杜尔漫不经心地应道:
“从绵羊街,我想。”
特里斯丹转过头,向他的人马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准备重新上路。隐修女松了一口气。
“大人,您得问问老巫婆,她窗洞上的铁栏杆怎么拆成这样子的?”一个弓手突然说道。
听到这个问题,可怜的母亲心里又焦急万分,可她并没有失去清醒的头脑,遂结结巴巴应道:“过去一直就是这样子。”
“呵!直到昨天,那些铁栅还是个漂亮的黑十字架形,很虔诚的样子。”那个弓手又说。
特里斯丹斜眄了隐修女一眼。
“我看这老婆子慌了阵脚。”
不幸的女人觉得,一切取决于她能否泰然自若,于是把生死置之度外,冷笑起来。做母亲的都有这种力量。她说:
“呸!这家伙喝醉了。一年多以前,有辆载石头的大车,尾部撞到了窗洞上,把铁栅撞坏了。我还把驾车的骂得狗血喷头!”
“一点不假,我当时在场。”另一个弓手插嘴说。
现实中到处总有一些无所不知的人。这个弓手所作的意想不到的证词,鼓舞了隐修女的勇气。对她来说,这场盘问就像踏着刀刃的吊桥越过万丈深渊那样艰险。
然而,她注定要经受忽而满怀希望、忽而惊惶失措这两种情绪不断交替的熬煎。
“要是大车撞的,撞断的铁条应当是向内拐的,可这些断铁条却是向外倒的。”头一个弓手又发难。
“嘿!嘿!”特里斯丹对这个兵卒说。“你的鼻子倒真灵,比得上小堡的调查官。……老婆子,快快回答他的话!”
“我的上帝呀!”她陷于绝境,不由得喊叫起来,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着哭声。“我向您发誓,大人,确实是大车把铁栅撞断的。那个人说曾亲眼看见,这您是听到的。况且,这跟你们要找的那个埃及女子又有什么相干?”
“嗯!”特里斯丹吟哦了一声。
“见鬼!”那个受到巡检大人夸奖而得意忘形的弓手又说。
“铁条的断痕还全是新的!”
特里斯丹点了点头。隐修女一下子脸无血色*。“您说说看,大车撞的,有多久了?”
“一个月,也许半个月,大人。我,我记不清了。”
“她开头说一年多。”那个弓手指出。
“这里面有蹊跷。”巡检大人说道。
“大人!”她喊道,身子一直贴在窗洞前,战战兢兢,深怕他们疑心,把头伸到小室里来张望。“大人,我向您发誓,这个栅栏的确是大车撞坏的。我以天堂众圣天使的名义向您起誓。如果不是大车,我情愿永远下地狱,我就是大逆不道,背弃上帝!”
“你发誓倒挺起劲的呀!”特里斯丹说道,并带着审问的目光瞅了她一眼。
可怜的女人觉得自信心越来越消失了,已经到了胡言乱语的地步,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所说的恰恰是不该说的。
就在这节骨眼上,有个兵卒喊叫着跑来:“大人,老巫婆撒谎。巫女并没有从绵羊街逃走。封锁街道的铁链整夜都原封未动的拉挂着,看守的人也没有看见有人通过。”
特里斯丹的面容越来越-阴-沉下来,他质问隐修女道:“这,你作何解释?”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还竭尽全力顶住:“大人,我不知道,我可能搞错了。我想,她其实过河去了。”
“那是对岸。”巡检大人说道。“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迹象说明她情愿回到老城去,老城那边到处正在搜捕她。你撒谎,老婆子!”
“再说,河两岸都没有船。”头一个兵卒又说。
“她可能游水过去。”隐修女寸步不让,反驳道。
“女人也会游水吗?”那个兵卒道。
“上帝脑袋呀!老婆子!你撒谎!你骗人!”特里斯丹火冒三丈说道。“我真恨不得把那个巫女搁一边,先把你吊起来。只要一刻钟的刑讯,也许不得不一五一十道出真情来。走!跟我们走。”
她如饥似渴,紧紧抓住这些话不放:“随您的便,大人。
干吧!干吧!刑问,我情愿。那就把我带走。快,快!马上就走吧。”她嘴里这么说,心中却想着:“这期间,我的女儿就可以逃脱了。”
“天杀的!”巡检大人说道。“真是好胃口,竟要尝尝拷问架的滋味!我真不明白这个疯婆子想干什么。”
这时有个满头花白的巡逻队老捕快从队伍中站出来,对巡检大人禀告:“大人,她确实疯了!假如说她让埃及女人溜走了,那不能怪她,因为她并不喜欢埃及女人。我干巡逻这行当已经十五年了,天天晚上都听见她对流浪女人破口大骂,骂不绝口。要是我没有弄错,我们追捕的是带着小山羊跳舞的那个流浪女,那正是她最痛恨的了。”
古杜尔振作一下精神,说:“最恨的就是她!”
巡逻队众口一词向巡检大人作证,证实老捕快所说的话。
隐修士特里斯丹,看见从隐修女口里掏不出什么东西来,已不再抱什么希望,便转过身去;隐修女心如火燎,焦急万分,看着他慢慢向坐骑走去,只听见他咕噜道:“好吧,出发!继续搜寻!不把埃及女人抓住吊死,我绝不睡觉!”
但是,他还犹豫了一会儿才上马。他就好像一只猎犬,嗅到猎物就藏在身旁,不肯离开,满脸狐疑的表情,朝广场四周东张西望。这一切古杜尔全看在眼里,真是生死攸关,心扑通扑通直跳。末了,特里斯丹摇了摇头,翻身一跃上马。古杜尔那颗紧揪起来的心,这才如石头落地。自从那队人马来了以后,她一直不敢瞅女儿一眼,这时才看了她一下,低声说道:“得救了!”
可怜的孩子一直待在角落里,连大气也不敢出,动也不敢动,脑海里盘桓着一个念头:死神就站在她面前。古杜尔和特里斯丹唇槍舌剑的交锋情景,她一丁点儿也没有放过,她母亲焦虑万状的每一言行,都在她心中回响。她听见那根把她悬吊在万丈深渊之上的绳子接连不断发出断裂声,多少次仿佛觉得那绳子眼见就要断了,好不容易终于得到了喘息,觉得脚踏实地了。就在这当儿,她听到有个声音对巡检说:
“撮鸟!巡检大人,绞死女巫,这不是我这行伍的人的事儿!乱民已经完蛋了。我让您独自去吧。想必您会认为我还是回到我队伍去为好,免得他们没有队长,乱了套。”
这声音,正是弗比斯·德·夏托佩尔的声音。埃及少女一听,思绪翻腾,难以言表。这么说,他就在这儿,她的心上人,她的保护人,她的靠山,她的庇护所,她的弗比斯!她一跃而起,母亲还没有来得及阻拦,她已经冲到窗洞口,大声喊道:“弗比斯!救救我,我的弗比斯!”
弗比斯已不在那儿。他策马刚绕过刀剪街的拐角处。可是特里斯丹却还没有走开。
隐修女大吼一声,扑向女儿,一把掐住女儿的脖子,死命把她往后拉,就像一只护着虎仔的母虎,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然而,为时已晚,特里斯丹早已看见了。
“呵!呵!”他张口大笑,上下两排牙齿的牙根裸露,整张脸孔活像呲牙咧嘴的恶狼。“一只捕鼠器逮着两只耗子呀!”
“不出我所料。”那个兵卒说。
特里斯丹拍了他一下肩膀,说:“你真是一只好猫!”接着又加上一句:“来呀,亨利埃·库赞在哪儿?”
只见一个人应声出列,衣著和神色*都不像是行伍中的人。
他穿着一件半灰半褐的衣服,平直的头发,皮革的袖子,粗大的手上拿着一捆绳索。此人总与特里斯丹形影不离,特里斯丹总与路易十一形影不离。
“朋友,”隐修士特里斯丹说道。“我猜想,我们搜寻的那个巫女就在这里。你去给我把这东西吊死,你带梯子来了没有?”
“柱子阁的棚子里有一架。”此人应道。接着又指着石柱绞刑架问道:“我们就在那刑台办事吗?”
“是的。”
“嚯嘿!”那人接着说,并放声大笑,笑声比巡检的还要凶蛮。“那我们就不必走许多路了。”
“快!你过后再笑吧。”特里斯丹说道。
且说隐修女自从特里斯丹发现她女儿,原先满怀希望破灭以后,一直没有开过口。她把半死不活、可怜的埃及少女扔回洞穴里的那个角落,随即返身又到窗洞口一站,两只手就像兽爪似地撑在窗台角上。她就以这样的姿势,凛然地环顾面前的所有兵卒,目光又像原先那样凶蛮和狂乱。看见亨利埃·库赞走近山屋,她顿时眼睁怒目,面目狰狞,把他吓得直往后退。
“大人,要抓哪一个?”他回到巡检面前,问道。
“年轻的。”
“好极了。这个老婆子好像不好对付。”
“可怜的带山羊跳舞的小姑娘!”巡逻队老捕快说。亨利埃·库赞重新挨近窗洞口。母亲横眉怒目,他吓得低下眼睛,畏畏缩缩地说:“夫人……”
她立即打断他的话,声音低沉而愤怒:
“你要什么?”
“不是要您,而是另一个。”他应道。
“什么另一个?”
“就是年轻的那个。”
她摇着头叫道:“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
“有人!”刽子手接着说。“这您很清楚。让我去抓那个年轻的。我不想跟您过不去,您!”
她怪异地冷笑了一声,说道:“哎呀!你不想跟我过不去,我!”
“把那个人交给我,夫人;这是巡检大人要我这样做的。”
她好像疯癫似的,反复说过来说过去:“没有人!”
“我说就是有!”刽子手回嘴道。“我们大家都看到了,你们是两个人。”
“那最好就瞧一瞧吧!”隐修女揶揄地说道。“把头从窗洞口伸进来好了。”
刽子手仔细看了看母亲的手指甲,不敢造次。
“快点!”特里斯丹刚部署好手下人马,把老鼠洞围得水泄不通,自己骑马站在绞刑架旁边,高声嚷道。
亨利埃再次回到巡检大人的跟前,模样儿真是狼狈不堪。
他把绳索往地上一扔,一副呆相,把帽子拿在手里转过来转过去。问道:“大人,从哪儿进去?”
“从门呗。”
“没有门。”
“从窗户。”
“太小了。”
“那就打大些,你不是带镐子来了吗?”特里斯丹说道,怒气冲天。
母亲一直警惕着,从洞穴底里注视着外面的动静。她不再抱什么希望了,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绝不愿意人家把她的女儿夺走。
亨利埃·库赞从柱子阁的棚子里去找来绞刑时垫脚用的一只工具箱,还从棚子里拿来一架双层梯子,随即把它靠在绞刑架上。巡检大人手下五六个人带着鹤嘴镐和撬杠,跟着特里斯丹向窗洞走来。
“老婆子,快把那个女子乖乖交给我们!”巡检声色*俱厉地说道。
她望着他,仿佛听不懂似的。
“上帝脑袋!”特里斯丹又说。“圣上有旨,要绞死这个女巫,你干吗要阻拦?”
可怜的女人一听,又像往常那样狂笑起来。
“我干吗?她是我的女儿。”
她说出这个字的声调,真是掷地有声,连亨利埃·库赞听了也不禁打个寒噤。
“我也感到遗憾,可这是王上的旨意。”特里斯丹接着说。她可怕地狂笑得更厉害了,喊道:“你的王上,跟我何干?老实告诉你,她是我的女儿!”
“捅墙!”特里斯丹下令。
要凿一个够大的墙洞,只要把窗洞下面的一块基石挖掉就行了。母亲听见鹤嘴镐和撬杠在挖她那堡垒的墙脚,不由得怒吼一声,令人心惊胆颤,随即在洞里急得团团直转,快如旋风,这是类似猛兽长期关在笼子里所养成的习惯。她什么也不说,两眼炯炯发光。那些兵卒个个心底里冷似寒冰。猝然,她抓起那块石板,大笑一声,双手托起,向挖墙的那些人狠狠掷去。但由于双手发抖掷歪了,一个也没有砸到,石板骨碌碌直滚到特里斯丹马脚下才停住。她气得咬牙切齿。
这时候,太陽虽尚未升起,天已大亮,柱子阁那些残旧虫蛀的烟囱,染上了玫瑰红的美丽朝霞,也显得悦目了。此刻正是巴黎这座大都市一清早就起来的人们,神清气爽,推开屋顶上天窗的时候。河滩广场上开始有几个乡下人,还有几个骑着毛驴去菜市场的水果商贩陆续走过。他们看见老鼠洞周围麋集着那队兵卒,不由得停下了片刻,惊奇地察看了一下,随即径自走了。
隐修女来到女儿身旁坐了下来,在她前面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目光呆定,听着一动也不动的可怜孩子一再喃喃念着:“弗比斯!弗比斯!”拆墙似乎在进展。随着它不断的进展,母亲不由自主地直往后退,把女儿越搂越紧,直往墙壁上靠。突然,隐修女看见那块石头(因为她一直守望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松动了,又听见特里斯丹给挖墙的人打气鼓劲的声音。从某个时候起,她就身心交瘁,这时振作起精神,大叫起来,说话的声音忽而像锯子声那样刺耳,忽而结结巴巴,仿佛嘴上挤压着万般的咒骂,一齐同时迸发出来一样。只听见她喊叫:“嗬!嗬!嗬!真是坏透了!你们是一帮强盗!你们果真要绞死我的女儿?我告诉你们,她是我的亲骨肉!噢!胆小鬼!噢!刽子手走狗!猪狗不如的兵痞!杀人凶手!救命!救命!救命!他们就这样要把我的女儿抢走吗?所谓仁慈的上帝,到底何在?”
于是她像一头豹子那样趴着,口吐白沫,目光迷离,毛发倒竖,冲着特里斯丹咆哮着:
“走近些,过来抓我的女儿吧!我这个女人告诉你,她是我的女儿,难道你真的听不懂吗?你知道不知道,有个孩子是什么意思?唉!你这豺狼,难道你从来没有跟你的母狼睡过?难道你从来没有狼崽吗?要是你有崽子,你听到它们嗥叫时,难道你就无动于衷,不觉得肚子里在翻腾吗?”
“使劲撬下那块石头,它已经松动了。”特里斯丹说道。
好几根撬杠一起掀起那块沉重的基石。前面说过,这是母亲的最后屏障。她扑了上去,使劲想顶住,用指甲紧抓那块石头,可是那么巨大的一块石头,又有六条汉子拼命撬着,她哪能抓得住,一脱手,只见它顺着铁撬杆慢慢滑落到地上。一看见入口已打通,母亲索性*横倒在洞口前,用身体去堵塞缺口,双臂扭曲,头在石板上撞得直响,嗓门由于精疲力竭而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喊道:“救命呀!救火!救火!”
“现在,去抓那个女子!”特里斯丹说道,始终无动于衷。
母亲瞪着兵卒,样子叫人望而生畏,他们宁愿后退,也不想往前一步。
“怎么啦!”特里斯丹嚷道,“亨利埃·库赞,你上!”
没有一个人跨前一步。
特里斯丹骂道:“基督脑袋!还算是武士!一个娘们就把你们吓得屁滚尿流!”
“大人,您把这叫做一个娘们?”亨利埃说道。
“她长着一头狮鬣!”另一个接着说。
“行啦!”特里斯丹又说。“洞口够大的,三个人齐头进去,就像攻打蓬图瓦兹时的突破口一样,赶快了结,死穆罕默德!谁先后退,我就把他砍成两段!”
巡检和母亲都是咄咄逼人,兵卒们夹在中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终于横下心来,向老鼠洞进发。
隐修女见此情景,猛然跪了起来,拨开垂在脸上的头发,两只擦伤的瘦手一下子又垂落在大腿上。于是,泪水夺眶而出,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面颊的皱纹扑簌簌往下直淌,如同冲刷出河床的湍流一样。与此同时,她开口了,可是声音那样哀婉,那样温柔,那样顺从,那样令人心碎,叫特里斯丹周围那些连人肉都敢吃的老禁头听了,不止一个在揩眼泪。
“各位大人!各位捕快先生,请听我一言!这件事我非向你倾诉不可。这是我的女儿,知道吗?是我从前丢失的小不丁点儿的亲骨肉!请听我说吧。这事说来话长。你们想想,诸位捕快先生我是很熟悉的。从前,由于我生活放荡,孩子们常向我扔石头,那时候捕快先生们一向对我都是很好的。你们明白吗?当你们知道底细以后,你们会把我的孩子给我留下的!我是一个可怜的卖笑女子。是吉卜赛女人把她偷走的。我甚至把她的一只小鞋一直保存了十五年。喏,就是这只鞋。她那时就这样小的脚。在兰斯!花喜儿!苦难街!这一些你们可能全晓得。那就是我。那时候,你们还年轻,正是美好的时光。那时日子过得多么轻松愉快。你们会可怜可怜我的,是不是,各位大人?吉卜赛女人偷走了我的女儿,把她藏了十五个春秋。我过去一直以为她死了。想想看,我的大好人们,我还以为她死了呀!我在这里度过了十五个年头,就在这地洞里,冬天连个火取暖都没有。这,可艰难呀!可怜的亲爱的小鞋!我呼天唤地,慈悲的上帝终于听到了。昨天夜里,上帝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啦。这真是仁慈上帝显示的奇迹呵!我的女儿并没有死。你们不会把她抓走的,我深信不疑。再说,要是换上我,我二话不说,可是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啊!她来日方长,让她见见天日吧!……她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地方呢?一点也没有。我也没有。我只有她这点血脉了,我已经老了,她回到我身边,这是圣母恩赐给我的福份,你们要是能设身处地地替我想一想,就好啦。再说,你们大家都是大好人!你们本不知道她是我的闺女,现在你们知道了。啊!她是我心头上的肉呀!巡检大老爷,我宁愿我的肺腑被捅上一个大窟窿,也不愿看见她手指头擦破一点皮!看您的样子是个和善的大老爷!我对您说的这一切,已经把事情的底细向您解释清楚了,难道还会有假?啊!您也有母亲,大人!您是长官,就求求您把我的孩子留下吧!您看,我跪着求您,就像祈求一个耶稣基督那样!我并不向任何人乞求什么,我是兰斯人,各位老爷,我有一小块田地,是我的舅舅马伊埃特·勃拉东留给我的。我并不是叫花子。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孩子。啊!我要留住我的孩子!仁慈的上帝,他是万物之主,不是平白无故就把孩子还给我的。国王!您说王上!就是把我的小女儿杀了,这并不能给他增添许多乐趣!况且国王是仁慈的!这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女儿,是我的!而不是国王的!也不是您的!我愿意走开!我们愿意走开!说到底,无非是两个过路的女子,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女儿,让她俩过去不就得了!放我们过去吧!我们是兰斯人。啊!你们都是好人儿,捕快老爷们!我喜欢你们大家。你们请别抓走我的爱女,那是不行的!难道这是完全做不到的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的手势,她的声调,她吞泣饮泪的倾诉,合掌绞扭的动作,令人伤心的微笑,泪水盈眶的目光,痛苦的呻吟,辛酸的叹息,撕心裂肺的惨叫,颠三倒四和语无伦次的诉说,所有这一切,我们不想细表了。她不再作声了,隐修士特里斯丹紧蹙眉头,那却是为了掩饰他虎视眈眈的眼睛中滴溜直转的一颗泪珠。然而他克制了这种软弱心肠,口气生硬地说了一句:“这是王上的旨意。”
接着,他俯身凑近了亨利埃·库赞的耳边,悄悄说道:
“赶快干完了事!”这位威风凛凛的巡检或许觉得,连他自己也心软了。
这个刽子手和捕快们闯进小屋里。母亲没做任何的抵抗,只是向女儿爬过去,奋不顾身扑上去。埃及少女看所见兵卒走近来,死亡的恐惧使她振作起来,高喊:“妈妈!我的妈啊!他们来了!快保护我呀!”其声调的悲怆难以言表。“来了!我的心肝宝贝!妈来保护你!” 母亲应道,声微气弱,一把将她紧紧搂住,拼命吻她,将她全身吻遍。母女俩就这样躺在地上,母亲伏在女儿的身上,此情此景,实在催人泪下。
亨利埃·库赞把手伸到少女漂亮的肩膀下面,把她拦腰抱住。她一感觉到这只手,“呃”了一声,便昏死过去。刽子手也情不自禁地眼泪直淌,一大滴一大滴地洒落在少女的身上,他要把她抱走,拼命想把母亲拉开,可是,母亲可以说双手紧扣住女儿的腰间,抱得那样死紧,要分开她是不可能的。亨利埃·库赞只得把少女拖出洞穴,顺带着把在少女的身后的母亲也拖了出来。母亲同样紧闭着眼睛。
这时候,太陽冉冉升起,广场上已聚集了一大群人,远远望着这边在石板地面上拖着什么东西向绞刑架走去。因为这是特里斯丹行刑的方式,他有一种癖好,不许看热闹的人靠近。
周围的窗户空无一人。只是远远可以望见圣母院钟楼顶上一个俯临河滩的窗口,在晨曦的映照下,有两个身穿黑衣的人影,似乎在向这边张望。
亨利埃·库赞拖着母女俩,来到绞刑架脚下停了下来。心中不胜怜悯,连气都喘不过来。他把绞索套在少女那令人爱慕的脖颈上。不幸的孩子一触到那可怕的麻绳,抬起眼睛,看见头顶上方石头绞架伸着那好似瘦骨嶙峋的臂膀,不由得摇晃了一下身子,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不!不!我不!”母亲一直把头埋在女儿的衣裳里面,魂飞魄散,一声不响;只看见她浑身直打哆嗦,只听见她拼命吻她的孩子。刽子手趁机急速松开母亲紧紧抱住女犯人的双臂。或许由于筋疲力尽,或许由于心如死灰,她任凭刽子手摆布。于是,刽子手把少女扛在肩上,这可爱的人儿,身子优美地折成两截,垂落在刽子手那宽大的头颅上,接着,刽子手踏上梯子,往上攀登。就在此刻,蹲在石板地上的母亲一下子瞪大眼睛,神色*骇人,不喊不叫,陡然一跃而起,如同猛兽扑食,向刽子手猛冲过去,狠狠咬住他的一只手。真是快如闪电。刽子手痛得哇哇直叫。人们跑上前去,好不容易才把他那只血淋淋的手从母亲的牙齿中间拔了出来。她一直默不作声。人们狠狠推开她,只见她的脑袋耷拉下去,重重地砸在石板地上,再把她拉起,她又倒下。原来她已经死了。
刽子手始终没有放下那个姑娘,随又攀着梯子继续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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