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冈七郎此时在脑海中描绘的大犯罪构想,大多是利用商业汇票——即期票来进行的。

期票在法律上虽有不少晦涩的规定,但从常识上看,把它当作以前借款的欠条一类的东西即可。

比如说在购买东西时,支付现金或是支票是大家都能理解的普通支付方法,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在对方也同意的前提下,支付期票来使交易成立。

现金的话对收款方而言自是没有问题,支票的话只要不遭到拒付,就可在当天或第二天下午兑换为现金。期票则是一开始就规定好一个日期,这个日期通常是交易起的三十天至九十天之内的某天,标明在当天进行支付。

只不过收下期票的一方经常因为资金回转等各种情况而无法等到支付当天。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可以把期票拿到金融业者那儿做抵押借款,这是经济活动中常见的做法。这叫作“贴现期票”,比如说某人有一张约定六十天后支付、金额为一百万的期票,假设每天千分之一的贴现,那么六十天内的利息可达六万。

所以期票持有者可以用一百万的期票换取九十四万的现金,金融业者则可以拿着期票兑换到一百万的现金,这样金融业者就赚取了中间的利息。

当然,实际操作起来还有不少烦琐之处,但上述这种做法就是期票金融的基本原则。

在资金运转陷入困难的时候,为了解燃眉之急,便可以利用这种方法。

这种情况下,就与作为代替购买物品金额的本来目的不同,而是一开始就贴现,但期票最终只是期票,只是看到这一张纸可远远达不到目的。

而且,万一到了规定日期,在与自己进行交易的银行里没有与期票面额相当的存款的话,则会遭到拒付处分。

对拒付期票的处罚条款,战后已多次修改,不过原则是差不多的,即在三个月内出现两次拒付期票的情况,就会被立即停止所有的银行业务。

这即使不构成刑法上的犯罪,也对运营事业的公司和个人构成相当于死刑的判决。这样马上会失去客户的信任,无法继续立足。所以,所有实业家严守的最后底线就是无论如何都要避免拒付情况的发生。

反过来考虑,这种良心正是支撑期票制度的支柱。无论如何都必须确保期票支付——如果这个信念没有深入实业家的骨髓,那么在普通文具店一张只卖七日元的期票用纸上,就会被写上数百万甚至上千万的金额,当作现金流入市场。

另外,为了维持它的信用,法律上还做了进一步的规定。

就算期票在途中遭遇了偷盗、诈骗等事故,只要期票持有人是与这类犯罪毫无关系的善意的第三者,那么期票的债务人仍然有支付的义务。

这是由于期票在支付日到来之前,在多人手中流转才设下的规定,而这当中却有发生俗称“骗取”的巧妙诈骗犯罪的可能性。

假设某公司为了金融流通而发行期票,如果装作为其介绍能贷款的地方,巧妙地将期票弄到手的话,再将期票拿到与这场犯罪毫无关系的金融业者处贴现,那就可以不劳而获地一本万利,而公司方面则不得不流血流泪地在支付日期准备好相应金额的钱,处理烂摊子……这是学过点法律的人,或者进行实际买卖经手过期票的人都知道的基本常识,但鹤冈七郎费尽心血思考出来的,就是诈骗这种期票的方法。

他被木岛和九鬼的热情煽动,不得不将其中一个方法告诉了他们。那个手法是在下午两点做出知名大公司的伪造期票,然后在下午四点让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对这个异常大胆的手法佩服万分。

“原来如此。如果下足够的工夫做好舞台布置的话,不管是什么人公司的干部都会上当的。”

“五六千万——不,甚至可以骗到一亿。怎么样,要不马上就试试看吧?”

两人都非常积极地探出身子,但七郎却重重地摇了摇头。

“现在时机尚早。要想演这么大一出戏,就必须有费用、下功夫准备,从剧本到演员都得备齐了才能开始。按照我的想法,至少要准备半年。”

“那这期间应该做些什么呢?”

“首先从小事做起,抓紧时间,在这半年间必须积累起资本,好为这出大戏做好准备。”

面对非常自信的七郎,木岛和九鬼互相看了看,起誓今后将对他唯命是从。

太阳俱乐部就这么伴随着隅田光一的自杀而解体了,而他们的残党也从此转入了地下工作。

之前的事件都是经过新闻报道、普通民众也都清楚的事件,但之后的事件则全都只有犯罪者、受害者及一部分搜查官才知道。

鹤冈七郎的不败纪录,一直延续到他意想不到地被他人牵连为止,这中间的过程绝对不是那么轻松的,他本人背上了“公司杀手”的绰号也是毫不夸张的,而且在他的犯罪过程中,甚至出现了数次残忍的杀人行为。

新年伊始,昭和二十五年的一月到来了。鹤冈七郎在田村町附近专为外国人服务的美术店二楼租了个房间,摆出了“期票金融六甲商事”的招牌。

他向警察提出申请并进行了登记,建立起这个看似规范的金融公司,是为了在今后用伪造期票进行贴现时,能够装作善意的第三者,以什么都不知道的态度来应付诈骗罪的调查。

租借这个房间的签约金和备齐桌椅及金库的费用,都是七郎靠他独特的方法与坚持,用两个月后支付的期票换来的。

最后只剩下第一次犯罪时抽取利益得来的约二十万日元,但目前也足够了。

按照他的计划表,在两个月内就能实施第二个犯罪,只要成功了,那么支付自己开出的那张期票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他与木岛和九鬼表面上随着太阳俱乐部的解散而断绝了往来。

但他唯一无法避免与过去联系的例外,就是藤井隆子。

隆子的父亲庄五郎不知是否因为那时情绪太过激动,导致不久之后就脑溢血发作,撒手人寰。

父辈积累下来的血汗钱收不回来,还被光一夺走了贞操。七郎不得不对这个女人表示同情。

现在的事务所只是挂了个牌子而已,七郎也打算常到外面跑跑,但即使如此也需要一个留下来看守事务所的女性员工。

所以,在隆子找他谈今后如何振作、再度出发的时候,他就试着问她想不想到自己的事务所来,结果隆子痛快地答应了。

隆子在来到这个事务所之后,工作十分认真。她的脸庞看上去没有一丝阴影,让人感觉不到她曾经想同隅田光一一同赴死。

就算她再怎么年轻、再怎么具有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能力,这种平静仍让七郎有些不解。

“你不会想起隅田的事情吗?”

有一天,他下定决心,故意揭伤疤似的问出这个残酷问题,但隆子却面不改色,静静地摇了摇头:“不,我已经不会想起那个人的事了。再说,我根本就不爱那个人。”

“那你当时为什么还下决心同他殉情?”

“就算是那个人,最后一个人赴死,也会觉得寂寞吧。作为一个女人,也会有这样的情绪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了解了男人,这半年来,隆子的表情和语气突然间变得成熟起来。

就像现在这句话,不禁给人一种谜一般的感觉,隆子注视七郎的双眼中也闪烁出异样的光芒。

七郎沉默了。他感到若继续就这个话题问下去有些危险,之后就只聊了些事务性的话题,再也不涉及私人感情了。

当然,由于他的公司还没有信用,所以完全没有工作。偶尔到访的人也都是些无论哪个银行都不会理睬的中小企业家。

七郎最初的回应总是“待我们进行调查之后再给您回复”,然后第二句就一定是“我们进行了一些调查,结果显示,依照您现在的信用状态,我们无法为您进行融资,非常遗憾”。

由于一直都是同样的事情不断重复,隆子不禁担心起来。有一天,她在犹豫了一番之后,终于忍不住问:“像这样不给任何人借钱,工作还能做下去吗?”

“这件事你无须担心。如果给不那么靠谱的地方借钱的话,很可能收不回资金。不着急、不瞎忙、不冲动——这就是赚钱的秘诀。”

七郎毫无顾虑地笑了。

在事务所成立两周之后,七郎在银座偶遇了光一之前的恋人——定子。

“咦,你不是那时的学生吗?”

当定子叫住他的时候,七郎也吃了一惊。

尖锐的眼角和狐狸般的面孔和两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妆化得淡了些。可能是有钱了吧,她身着的和服看上去也很高档。

“我早就不是学生了。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看到报纸了,那个人也真是可怜。这是他对那么多女人负心的惩罚。我被油屋一家的干部太田洋助看上,与他成家了。对我这种女人来说可算是出人头地了。”

油屋一家是以新宿一带为势力范围的老江湖。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七郎脑海中闪过一丝灵光。他想到,这个女人现在的条件,将对自己准备实施的犯罪很有利。

“那真是不错,恭喜你了。你现在是可以随意使唤几十人的身份了吧?”

“现在就被叫作大姐了。不过这都是沾了老大和我家主人的光。”

虽然光一曾经很蔑视这个女人,说她毫无头脑,但看来她还是有自知之明,说起话来也颇懂情理。

“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喝杯茶?”

“我请你吧。”

看来即使是这种女人,也很好奇光一到底是怎么死的吧。她主动催促七郎来到附近的咖啡店,详细讯问了光一死前的事。

“果然如我所料啊。那个人有像厉害的老江湖一样的地方,在装模作样骗人方面可是个天才。但他不像你这么坚强。你即使面对那种困境也不会自杀,而且你肯定从一开始就会采取更加大胆恶毒的手法。”

定子目光锐利地盯着七郎。

确实,在光一那种才能超凡的人看来,这个女人就是个除了性欲之外毫无用处的妓女吧,但她在混迹社会的智慧和对人的观察力方面确实有一手。七郎暗自想道。

“那你现在做什么呢?”

“我刚在新桥开了个小金融事务所。”

“放贷的?间贯一啊。”

就算对这种女人解释期票是什么想必她也不会明白,于是七郎对此只字未提。

“对了,如今您这么有地位,我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是关于外遇吗?”

“很遗憾,现在我的生意很忙,即使见到您这样的美女也没有心思……我想请您帮我召集些人手。”

“多少人?”

“目前急需一人,之后需要五十人。”

“是催缴债款的吧?目前倒是有一个刚好可以胜任的。剩下的五十人是打手吗?这样的话还需要点刀枪吧。”

这恐怕是一般女人都会做出的推测吧。

不过七郎笑着摇头道:“可惜不是。这个男人最好是有诈骗之类的前科,愿意为了一百万在监狱待上两年左右。另外五十人要等到半年后才用得上,不过也就半天时间的工作而已。只要聚集些看上去像是干正经活儿的,且工资不错、西装笔挺、看上去顺眼的男人就好。虽然不是打架的活儿,但工钱绝对丰厚。”

“就是找看上去头脑不错的人吧?这倒是不难,不过现在要约定半年之后的事也太早了,到时候再跟我打声招呼吧。另外那个人是急需吗?”

“越快越好。虽然我有向多方打招呼但……”

“只要肯出一百万的话,愿意吃两年牢饭的男人多得是。五人十人我都可以给你找来,你从中挑一个吧。不过我会对他说是八十万,剩下的二十万要付给我,当作是手续费。”

“居然在进监狱的报酬里抽头,你也真是厉害,哈哈哈!”

七郎开玩笑似的笑了起来,但定子眼神却似利刃般盯着他,尖锐地说:“你也真是恶人。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但我觉得你是连光一,甚至我现在的丈夫都望尘莫及的恶徒。不过你可要注意女人,男人越是坏,女人越是容易爱上。”

定子没有忘记这个约定。第二天,七郎的事务所里就陆陆续续地出现了愿意进监狱的志愿者。

七郎看中了第五个来的男人,名叫前岛实。

战争爆发前他在一家证券公司工作,据说因为私吞了客户交付的保证金而入狱一年,外貌和风度看上去倒还不错,而且年龄也在三十岁上下,非常符合七郎这次的需要。

为了以防万一,七郎问他:“无论什么秘密你都能保守吗?”

“不管是面对警察还是法官,只要当哑巴就行了吧?按照你吩咐的话说,不供

出罪状就行吧?”

这个男人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于是七郎每月支付他一万日元的工资,先让他自由行动。

在此期间,木岛良助四处寻找适合用来做骗取期票舞台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合适的场所。

静冈县岛田有一家静冈银行岛田东支行,副支行长叫作吉井广作。木岛通过某个渠道跟他联系上了。

看到时机成熟,七郎忍不住微笑起来。演员已经找好,舞台也确定了,剩下的就是寻找受害者了。

这也并不是难事。毕竟现在是平均股价暴跌一半的不景气时代,所有的公司在资金运转方面都十分艰难。只要能把期票贴现,就算利息比银行利息高那么一点,他们也都会猛扑上去的。

鹤冈七郎在事务所里密切关注四面八方的动静,就像一只趴在网中央等待猎物献身的蜘蛛。

没过多久,他就打听到了一个有价值的情报。

一流的海运公司米村海运的子公司米村产业陷入金融困境,希望能借到四千万至五千万左右的资金。

这种公司为了能获得解燃眉之急的钱,只有发行期票,以此来贴现。

七郎秘密叫来九鬼和木岛,讨论计划的细节。

按照最初的预想,木岛已经全部掌握了吉井副支行长所有的亲戚关系,然后在围棋会所结识了他的外甥吉井公雄,并逐渐发展成会去小喝几杯的关系。

准备工作已基本就绪。七郎翘首扬眉地对二人说:“我们就来收下他们的期票。虽然不能全额收下,但弄个一千万应该不成问题。其中分给去监狱的前岛实一百万,你们每人一百万,剩下的全部归我。没有异议吧?”

“当然没有。如果没有你在,我们什么都赚不到。”

“进监狱也得一百万的话,我们不用进监狱就能得一百万了。”

木岛和九鬼最近也完全变成反面角色了。

俗话说,恶极能胜天,鹤冈七郎又得到了一个有价值的信息。

木岛良助从吉井公雄口中套话得知,公雄的叔母,即吉井副支行长的妻子久美子靠股票发了笔横财。

这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但在七郎听来却是非常重要的情报。

外行人都认为股票就只是买进,所以在股市持续上涨的时候大都能赚上一笔,于是就吹牛说是自己的功劳,一旦股市崩盘,则会损失惨重,只能吃咸菜拌饭过日子了。

在股市崩盘如此厉害的情况下,不可能只有她毫发无损——这就是七郎的直觉。

“这么看来,说不定那个副支行长自己也有些猫腻呢。”

“怎么说?”

“按照当时股市那么狂热的情况,谁都会忍不住赌一把超过自己能力的赌局。如果按照自己相应的能力来买股票的话,就算输了也只好认定自己倒霉,但在那种时候,人会不惜借钱买股票。股市处于牛市时,谁都会放手一搏。但一旦转为熊市时,那可就惨了。”

木岛恍然大悟。“那就是说,副支行长篡改银行的账簿……”

“我觉得这很有可能。当然,他毕竟是副支行长,和会计的地位大不一样,不会做出那么容易被看出来的手脚,但一定有猫腻。如果能抓到他的把柄,把他也拉入伙,事情的进展就更顺畅了。”

“话虽是这么说没错,但问题在于怎么确认他有没有猫腻。要是警察就方便了,但我总不能把副支行长抓起来,问他有没有挪用公款吧?”

“我自有办法。放心交给我吧。”七郎自信满满地回答。

之前定的计划可以下次再执行,但如果这次能把副支行长拉入伙,就是更大的收获。

两天后,他准备了好几张假名片,来到了岛田。

他最先拜访了吉井广作的家。出来开门的久美子确实是个美人,但看上去忧心忡忡,脸色暗黄,好像随时会哭出来一般。这无论如何都不像是靠炒股大赚了一笔的人的表情。

七郎拿出一张准备好的假名片,说道:“我是富士证券静冈分店的,来向您推荐股票投资……”

“我不需要!”

“夫人,您可别这么说,股票投资是为了振兴日本的……”

“我说了不要!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三辈子都不会再碰股票了!”听到她歇斯底里的叫声,七郎就明白自己的预测是正确的。

“这么说,您在这次熊市里损失不小了?”

“关你什么事……回去!给我回去!不然我就喊警察了。”

“您想喊就喊吧,反正到时候吃亏的是您。”七郎态度陡然一变,连声音都不同了。他这一流的吓唬人的演技,着实让久美子大吃一惊。

“你……你是……”她靠在柱子上喃喃道。

七郎一言不发地递出一张名片,上面的职务赫然写着私人侦探。

“侦探!你是……”

“是的。其实我受到总行的委托,在进行多方调查。总行的董事说您的丈夫……不,是这边支行的营业状态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

久美子浑身激烈颤抖起来。她拼命支撑住下一秒就要倒下去似的身体,面如死灰。

“您进屋来坐坐吧?难得您过来一趟,这儿也不是个谈话的地方……”

虽然可以这样先让自己进屋,然后再找个机会报警,但看来她没有这种想法。

她的眼睛、声音和身体都完全传递出了被击败的信息。无论付出什么样的牺牲都必须保守这个秘密——这种情绪给她带来了一种奇妙的媚态。

“那就打扰了。”七郎决心不给对方重整旗鼓的机会。至少在这场前哨战中,他已经确信能取得成功了。

久美子把他带到会客厅之后,重新化了妆,端着红茶回来了。

“家中只有粗茶,请您不要介意……”

久美子抬起眼看着他,声音轻柔入骨。她的双眼闪烁着媚光,且不谈内心如何,但可以看出她的身体已经做出要进行某种行动的决心了。

“请问您、您已经向总行报告过我因股票损失惨重一事了吗?”

“啊,这个嘛……”七郎故意做出暧昧的停顿,再继续说,“我想尽力保持对自己职责的忠诚。不过私人侦探和正式的警察不同,即使做出错误的报告,也不会被问责失职。”

说着,七郎缓缓地握住了对方的手。但已经放弃了的久美子根本没有甩开他的手。

人妻一旦跨越某条界线之后,就不知节制了。

七郎一边冷静地观察对方的丑态,一边苦于判断这个女人到底是为了解救丈夫的危机才献身于他,还是真的对他动心了。

不过只要能征服女人的肉体,要想操控她的心,对七郎而言也不是难事。

这个女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算得上是单纯至极。他巧妙地对她进行引诱询问,就得知她的丈夫盗用了银行的三百万的资金,花在了炒股上。

只要能打听到这一步,那么接下来的工作就不那么困难了。

他刻意选在银行结业时间去拜访,吉井副支行长,拿出的名片上的职务是米村产业会计课长。

他在岛田的一流料亭招待吉井广作,吉井便毫不怀疑地相信了他。

自然,吉井作为地方银行行长的副手,表面上装作生活富余且平静,但七郎没看漏他的脸皮下隐藏着犯罪意识。

在敬酒说辞结束后,七郎撤去服务员,开始采取攻势了。

“吉井先生,其实我是干这行的。”

吉井可能还期待着有什么机密的商谈,结果却看到了私人侦探的名片,很是动摇。

他慌乱地把酒杯放在榻榻米上,问:“侦探……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个嘛,我想理由您自己很清楚。”

“你说什么!难道你说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少开玩笑了!”

当然,这只是吉井所能做的最后的虚张声势。他极力避免示弱,殊不知这对于已经从他妻子口中得知一切的七郎而言,只是无用的抵抗罢了。

“我可不拿这种事开玩笑。您夫人和骏河证券做了哪些交易,又有多大的亏损,这些我早就调查到了。而那些钱又是从哪儿来的,只要总行派人来调查的话,马上就会败露吧。当然,银行的账户非常复杂,凭我这种外行人,花上多少天都看不出破绽在哪儿就是了。”

“你是总行派来的?”

“这就随您猜测了。我的报告会提交到什么层面,全看您的态度如何。”七郎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万一这事抖搂出去,您就会因贪污罪入狱。只不过,在总行看来,如果辅佐支行长的您犯下这种错误的话,会影响到银行自身的信用,所以想尽可能地内部处理,不希望发展成公开的丑闻。”

“然后呢?”

“最好是您先下手为强——辞职。以其他事件为由辞职,至少您贪污的事不会成为刑事问题。”

吉井广作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终于敢抬起手来擦额头的汗了。

“我知道了……能私下里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对您的这番好意我非常感谢。那我就先把手头上的工作加快处理好,然后就提交辞呈。如果您能给我十天时间,我应该能把剩下的尾巴处理好。在那之前,能请您先不要提交报告给董事会吗?”

七郎看着对方几乎可以说是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态度,感到猎物已经上钩了。

虽然按常识来说,很难想象这样胆小怕事的男人会挪用银行的钱投入股票当中,但昭和二十四年上半期呈白热化上涨趋势的股票市场,把这种小心翼翼的银行职员都迷惑了。

“那好吧,既然您这边能采取这种方式处理的话……不过我另有一个条件。”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您当然能做到。只要您还在副支行长的位置上,就肯定能做到。我希望您能为米村产业的期票贴现。”

“这要看金额了……”

“金额是四千万到五千万左右。您在收取这些期票后马上赶赴东京。表面是在贵银行贴现,但实际上是去日本银行二次贴现。就是说您要从日本银行那儿借款,并将钱借给米村产业。当然,日本银行向地方银行借款的利息比地方银行给客户贷款的利息要便宜多了,所以银行必然就赚取了这中间的差额。当然,即使期票在中途发生了某种事故,您要被追究过失,这也不会成为刑事犯罪的。”

当然,身为银行副支行长,吉井不可能不明白七郎在话语中未点明的意思。

他脸色铁青地喊道:“你要从我这儿骗取期票!”

“并非如此。米村产业会信用贵银行的招牌来贴现期票,拿着证单回到东京。毕竟不是笔小数目,就算您说兑换成现金需要两天,对方也会相信的……然后你会相信我介绍的一个人,把期票交给那个人。而那个人是有过一次前科的诈骗犯,嘴上功夫甚是了得。无论谁被他骗都不奇怪。”

“那这个男人呢?”

“早晚有一天会进监狱吧。只不过那时他的罪名既不是盗窃,也不是诈骗,只是擅自挪用保管的期票,最多只需服役两年。”

有一次,木岛和九鬼曾经拿隅田光一的头脑和七郎的做对比,他们评价隅田的头脑像剃刀般锋利,而七郎则具有大秤砣般的魄力。这两年来,在太阳俱乐部中和光一共事的经验,对七郎而言绝不是没有益处的。

他在这段日子里学会了光一的锋利,而这份锋利则在这场剧目中表现为不给对方反击余地的锐利攻势。

“你还真大胆……如果我现在打电话给警察,把这些事全部告诉他们呢……”

这或许是吉井广作良心的最后挣扎,但这句话是异常无力的。

七郎露出嘲讽的冷笑,将这无力的反击挡了回去:“我会否认我说过那样的话。这里没有一个听到我们谈话的证人,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我只会说我从作为银行职员的您那儿听到了不少关于期票的事。但是您至今为止做过的事情却留下了确凿的证据。您认为这场交易到底掌握在谁的手里呢?”

“你是在威胁我?”

“威胁——在法律上来说,是作为犯罪实行的恶意预告。但我在法律上而言是善意的第三者,与期票的私自挪用没有任何关系。我刚才跟您说的话,是交涉,是一种商谈。自然,是否要接受这场交涉全凭您的自主意志。我并不打算强制您采取什么行动。”

吉井广作失声哭了出来。好端端的大男人这样失声痛哭,是想博取七郎的同情,还是悔恨自己被逼入绝境,七郎无从得知。

他只是硬起心肠、冷眼看着对方爆发的情绪。在抽过好几根烟之后,吉井广作终于抬起头来,用空洞的声音说:“没办法。我做。事到如今,只有破罐子破摔了。”

七郎强硬地把这自嘲般的话语狠狠扔了回去:“我不清楚您现在是什么样

的心境。只不过,这场交易是对您有好处的。”

七郎当天夜里就返回了东京。

也是在这一天,吉井广作和久美子都暗藏着无法向对方诉说的罪恶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但此时的七郎却完全没有罪恶感,充满他内心的只有征服感和胜利感……

在做好这些前期准备工作之后,这场犯罪就如同精密机器一样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

前岛实巧妙地结识了米村产业的会计课长,并对他说,如果能给自己五十万红包的话,他就能拜托某家银行给他们的期票贴现。这对米村产业而言可算是救命稻草般的好消息。

当时所有的事业公司都很难从银行那儿得到融资,财务状况十分糟糕。当问题关系到公司的存亡,就不得不咬紧牙关奔去找能帮助公司起死回生的高利息金融业者。

给中介人五十万的谢礼,对总价值五千万的融资而言只不过是百分之一的蝇头。公司已经顾不上这点费用了。

四天后,米村产业负责金融的干部带着财务部长一同来到岛田东支行造访吉井副支行长。

当然,前岛实这时也一起去了岛田。米村产业造访了银行、请求和副支行长会面,在他的办公室交给他十张面额五百万的期票,拿到了有他签字的存条。

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这几张期票不久后将会被人骗走。

一方面,吉井副支行长故意挑选了一个支行长不在的日子,并将这个作为借口。他说,所有的事情都办妥了,只不过金额巨大,必须等支行长从总行那儿开会回来后才能完成最后一项手续,要他们再等两天。

米村产业自然没有起疑。不仅如此,他们还对吉井广作感激有加,抚慰着胸口安心地回到东京去了。

但是吉井广作却把期票装入包里,乘下一趟列车与前岛实一同来到了东京。

到达东京后,二人先在东京站前的一家旅馆里稍作休息,然后前岛实拿着装有期票的包出去,说是去找日本银行的熟人。

吉井广作自然知道这些期票会被骗走。只不过他们也事先安排好故意让一个女服务员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这位女服务员之后证明了这件事。

之后,前岛实马上把包带到了七郎的事务所。

“进展顺利吗?”

“没有问题。对方也是一伙的,轻而易举。”这位志愿坐牢的人露出白晃晃的牙齿笑了。

吉井广作也装作完全上当受骗的样子,一直在旅店待到四点。之后他会慌慌张张地去警察局报警。当然,存条并不是银行正式发行的,所以即使事后要追究起来,也不会追究银行的责任。

七郎把期票整理了一下,然后直接离开事务所,来到附近的料理屋,木岛和九鬼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我们赢了。猎物到手了。”

两人看着摆在桌上的十张期票,不禁长舒一口气。虽然全面信赖七郎的手腕,也对计划抱有成功的确信,但由于这种犯罪经常会发生不可预测的事态,在看到眼前的实物之前,他们还是颇为忐忑不安的。

“四千五百万……五千万。”

数完十张期票,木岛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天才。你真是个天才。”

九鬼善司也擦着汗珠不停地称赞七郎。

“现在高兴还太早了。所谓战争,就是要在对方举起白旗之前不断追击。问题在下面的步骤。如果在让那个男人拿到一百万之前被捕的话,我们也得一起进监狱。”

鹤冈七郎说着,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对于如何将这些期票变成现金的方法,他有着十二分的把握。

十张面额五百万的期票,就是总价值五千万的有价证券。现在,这些证券经过巧妙的骗取,放在三人面前的桌子上。这毫无疑问是巨额烫手的资金。在预计的日期到来时,由于具有绝对的强制力,这些证券可以变成五千万的现金,但现在它们也只是十张纸片而已。

如果这是通过合法途径得到的,要进行贴现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

即使米村产业自身的信用不高,但在背面写着的米村海运可是一流企业中的一流企业。

如果看到这个有总公司做支付保障的期票,任何手头有资金的金融业者都会愿意把它贴现。

但这里存在“确认期票”的障碍。欲接受期票的一方需要通过交易银行确认开出期票的人是否真的有开出期票的行为。这当然是为了防止伪造、偷盗、诈取期票所采取的一个措施。

所以,如果他们此时把期票拿到其他金融业者那儿的话,其他金融业者当然会去米村产业咨询,之后再把钱付给他们。如此一来,米村产业自然会愕然不已。

因为这笔钱应该被安全保管在静冈银行岛田东支行的大金库里。

当干部们回到东京不足几个小时之内就发现期票到了东京的金融业者手中的话,无论是多无能的干部都会一跃而起吧。

那么无须多言,他们几个人会立刻遭到逮捕。

如果事件是如此发展的话,就算他找到了进监狱的替身也无济于事。

若这些期票不是通过善意且合法的途径入手的话,那么进监狱的就是他们自己。

鹤冈七郎当然不可能没在最初计算到这一点。

按照他的理论,犯罪——特别是诈骗这种绝对的智能型犯罪,事前准备工作和事后处理工作是最重要的。

与这两个阶段相比,诈取期票这一现实的犯罪行为只是细枝末节而已。

七郎坚信,在诈骗上失败、被检举的,都是在实施犯罪过程中的细节上过于投入力量,而没有注重关键的事前准备和事后处理工作。

七郎把期票放入包中,盯着九鬼善司问道:“那我就准备出发了。九鬼,你下好决心了吧?”

九鬼露出自暴自弃般的微笑:“当然。破罐子破摔了。反正老爸都不在乎我了,我又在乎他干什么。再说那个老头可是很贪心的,说不定会以为是个轻松赚钱的活而想要做呢。”

七郎笑了。他早就调查好了在银座经营歌厅“美女林”的善司的父亲——九鬼胜章的性格了。

已经打过电话约好见面时间了。接下来只要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和不凡的外表及风采,用人情和欲望来引诱他,让其落入陷阱即可。

七郎并不认为这是什么难事。

乘上出租车后,七郎静静地闭上眼睛。在从新桥到银座的这段不长的距离中,他的脑海里预想着今后在某个警署的某个房间可能发生的场景。

场景里的主人公并不是他,而是吉井广作副支行长。“你在自己的银行里约定要为米村产业的期票贴现,但是却独自把期票带到了东京。这是明显的犯罪行为吧。”

面对警官辛辣的追问,副支行长一边冒着豆大的汗珠一边拼命解释:“不,不仅是我们银行,这是任何银行都会做的事。银行如果只靠着存储民众的存款并支付利息的话,是无法经营下去的。如果不把钱借给有保障的地方是不行的。只不过考虑到资金关系,我们也不能答应所有的贷款要求。但是这个期票的贷款利息是一天二分六厘,如果从日本银行借钱的话利息是一分九厘,那么我们就可以赚钱中间七厘的利息差。所以按照我的估算,如果这笔交易能顺利达成的话,我们银行就可以获得三十一万五千日元的利益……”

这个申辩应该可以过关。不处罚无犯罪意识的行为——只要有这条刑法的大原则在,谁都无法在目前的阶段处罚吉井广作。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期票拿去日本银行?既然你是副支行长,这应该是理所应当的事吧?居然把数额如此巨大的期票交给只见过一两次的人,你认为你尽到副支行长的职责了吗?”

这对于副支行长而言是最戳软肋的问题,但七郎早就教好他如何回答了。

“这确实是我太大意了。但是如果正式向日本银行提出申请的话,要花数日才能敲定下来。若考虑到最糟糕的情况,还可能被上层拒绝。现在社会上万事都靠脸面,就凭我一个地方银行的副支行长在日本银行,脸面并不吃得开……”

这是非常难以拿捏的借口,但吉井副支行长将自己的命运全押在这上面了,所以他会一直挣扎到让警察能接受他的说辞。

“而且,前岛实说他在日本银行吃得开,而且能接受再贴现。他按照最初的约定,带来了米村产业的重要干部,他们拿来了五千万的期票,而一开始定下的条件就是由他带着期票去日本银行。只要他确定这事儿能成,我再去日本银行……”

副支行长在这部分的表现十分微妙,难以判定到底是黑是白。但如果他能强调自己是被骗的,并且表示积极协助调查的话,应该能争取到不予起诉的结果。

车停在歌厅“美女林”的门前。七郎做好赶赴新战场的准备,下了车。

“你就是善司的朋友?也是太阳俱乐部那一伙儿的?”

在这幢建筑物三楼的社长室里,九鬼胜章向七郎投去了锐利的目光。

他已五十六岁,据说之前一直很瘦,但自从做起了这个生意、赚钱不择手段之后,腰包鼓了,家产也厚了。如今的他满脸横肉,大腹便便,看上去正像一个新兴财阀。

听善司说,当他钱越赚越多后,就搞了多个女人,对家庭之事不闻不问。但毕竟父母还是关心子女的,在他说出善司名字的时候,脸上还是掠过一丝阴影。

“算是吧。不过在那家公司解散之后,我们也没怎么见面了。”

“你有什么事?是他想通过你向我道歉,再回家来吗,还是他干了什么事,需要我帮他擦屁股?”

“要说是善后也算吧,不过这件事对您也是有好处的。”

“怎么说?”

七郎从包中拿出两张期票,放在桌上。

“虽然米村产业算不上什么有名的公司,但总公司米村海运可是一流名企。期票有米村海运的保障,所以也算是一流品。我想请您给这期票贴现。”

对方一脸不相信的样子,拿过七郎的名片和期票,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终于笑了出来:“原来如此。你在那个公司倒闭之后转做金融买卖了啊。只不过你没有能贴现这么多金额的资金,所以才借善司的关系来找我帮忙吧。行不行要看贴现金额了,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确认一下期票。”

七郎很明白对方已经动心了。他按下对方正要拿起电话的手,说:“为了您好,最好不要进行确认。”

九鬼胜章愤怒地转过脸来,气息也非常沉重:“为什么?”

“如果您这么做的话,九鬼君就得进监狱了。”

“善司要进监狱?”

“是的。您想要进行确认,或是我放弃这期票,对我而言都无所谓……只是作为朋友,我实在不想看到九鬼君被捕,所以才来和您商量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九鬼胜章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压低声音嘶吼道。

只要把对方唬到这个程度,接下来就易如反掌了。七郎神态自若地说明了这场犯罪的预备计划和它是如何执行的。

只不过他所说的,是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替换为九鬼善司的行为之后的版本,并不完全与事实相符。

“毕竟我现在在做金融的工作,想必九鬼君也是想到以前的情谊,才把骗取的期票拿到我这儿的吧。但他的样子看上去不太对劲,于是在我的多番探寻下,他就战战兢兢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当时我就对他说,你这笨蛋,既然诈骗的计划都想得那么周到了,应该早就想好怎么把期票换成现金。但这也是马后炮罢了。现在即使把期票还回去,犯罪还是犯罪,诈骗的罪行是无法抹去的。”

七郎点起一根烟,观察了下对方的神情。

九鬼胜章的脸上已经看不到愤怒的神色了,取而代之的是抑制不住的叹息。

“既然如此,那我就只要装作被骗了一次就行吧?我就成为善意的第三者,出于对你的信赖,给期票贴现。这样一来,善司就能变得和这个事件毫无干系了吧?”

“是的。而且您现在投下八百万的现金,在三个月后则会切实入手一千万的现金。只是万一有警察来调查的话,您得事先和我对好说法……”

九鬼胜章起身走到后面的金库处,一边从里面拿出支票簿,一边狠狠瞪着七郎说:“鹤冈君,策划整个事件的人应该是你吧?”

“这个嘛……”

“善司不是那么聪明的人,但他确实可以完全按照别人定下的计划来行动。如果他真的策划并执行了这个计划的话,我倒真想夸夸他……”

听到他这番另有深意的话,七郎不禁笑了。他看得出这个男人利欲熏心,只要给他足够的甜头,以后还可以作为道具多多利用。

“接下来的一

段日子你应该很忙吧。等工作差不多做好了,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吃顿饭吧。如果你是个在这条道上混了几十年的老油条也就罢了,居然和我儿子同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怪物。”

把这两张合计面额一千万的期票换成八百万的现金之后,这场犯罪就获得了完美的成功。

前岛实接过八十万的厚厚一沓钞票,笑着说:“接下来我只要等着被捕就行了吧?即使被判服刑两年,应该会有保释和减刑,估计实际待在监狱的时间也就十个月的样子。这样算下来平均每月赚八万——这活儿赚得还不错呢。”

三天后,前岛实被捕。但他对警察们所说的那一套台词非常巧妙。

在这两天,鹤冈七郎拜访了在日本银行工作的前辈川田刚,再次依靠他擅长的口舌和诱惑说服了对方。虽然他只是要求对方配合一下说辞,但这足以减轻不少前岛实的罪行了。

前岛先是强调自己和川田是旧识,并且坚持自己真的打算把十张期票中的八张带到日本银行。

他还供述说,他急需一笔五百万的现金,于是就造访了曾去过一两次的鹤冈七郎的事务所,拜托他给两张期票贴现。虽然会造成巨大的损失,但他准备给米村产业赔礼道歉,把这笔损失当作他个人的欠款。他始终坚持这个说法。

如果这个说法能说服警官的话,那么诈骗罪和盗窃罪都不适用于他,只适用于这类犯罪中罪行最轻的单纯挪用罪。此时考虑到他的前科,最多判刑两年——这就是七郎通过研究判例,早就得出的结果。

鹤冈七郎当然也被要求到警察局接受问讯。不过既然事情已经进展至此了,要想骗过警察是轻而易举的。

他主张自己做的是期票金融的生意,既然有人来要求贴现期票,只要自己有资金,答应这个要求是理所应当的。只不过由于他手头没有这么多资金,所以才去找旧相识九鬼胜章,把期票交给他以换取现金,自己扣下一些手续费,再把剩下的钱付给前岛实。

这个故事编得合情合理毫无破绽,警察对他束手无策。

只不过警方责备他疏忽了对期票的确认,责罚他写一篇检讨。如果只要写检讨就够了的话,一百篇两百篇七郎都愿意写。

九鬼胜章在这个事件中属于完全善意的第三方。米村产业要想收回这两张期票,就只能在支付日准备一千万的现金。

这样一来,七郎在将一切都打点好之后,手头上剩下五百万的现金和面额总值四千万的八张期票。对一次犯罪来说,战果已经很辉煌了。

警察对前岛的追查也自然集中到剩下的八张期票及超过七百万的现金的去向上,但前岛早已准备好如何回答了。

“近八百万的现金毕竟太占体积了,我就买了个新的手提包,把钱和期票放在一起了。然后我坐上电车,一路上都在绞尽脑汁想应该怎么说服米村产业,结果注意力就分散了,一不小心在电车里被人掉了包。但我又不敢去报警,也不能回头去找吉井先生。慌忙之际只好四处躲避了三四日,但最后还是决定回来,结果马上就被逮捕了……”

警察当然不会马上相信这种话。他们可能会采取大声威胁、恐吓,甚至殴打的各种手段想让他坦白,不过七郎相信这个男人能挺过这一关的。

剩下的问题就在于如何处理余下的八张期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几张期票就像是定时炸弹一样,万一警方深究起来,可能七郎自身也会身陷死地。

在花了几天对形势进行判断和分析之后,得出某个结论的七郎约了“血樱”的定子在一家料理屋见面。

“托你的福,第一回合顺利结束了。多谢你鼎力相助,这是之前约好的二十万。”

七郎把一沓钱放在定子眼前,定子忍不住两眼放光:“我从前岛那儿听说了。虽然我不懂那么具体的事情,但你确实是个犯罪天才啊……如果你是我们这边的人,肯定能成为日本最厉害的Boss。”

“好啊好啊,如果金融业做不下去了,我就跟你们一起混吧。靠舌头骗人的技术,我可是相当自信的。”七郎爽朗地笑了。

之后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了些闲话,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吧,定子开始露出一丝媚态。

“你……今晚有空吧?我也跟他说今晚回自家住了,要不找个地方打发一晚?”

这不是禁不住男人的诱惑而上钩的放荡女人,而是放荡女人主动勾引男人。

七郎笑着说:“虽说在美人当前不动心的不是男人,但对你出手可就麻烦了。要是你们那儿的小弟得知我对他们的大姐出手了,跑来威胁我,甚至要对我动刀子的话,可就不得了了。”

“哎呀,如果是我们自己人内部、对同伴的女人出手,那确实是不可饶恕的事,但那女人和外人关系好是无所谓的,又不是说非得要我砍手指。”

“不不,老江湖内部的规矩是怎样的我不清楚,但其实我现在有被杀的危险。所以,说实话,我可不想多出个敌人来。”

“被杀?你吗?”

“是啊。当然不是会被警察抓到狐狸尾巴那样的事,但米村产业可能会通过某些手段查出剩下的期票在我这儿。一旦他们知道这事,就可能雇人来威胁我交出来。我虽然学过柔道,对身手有些自信,不会输得屁滚尿流,但说不定一只手会被废掉。”

“真是的,最近的年轻人都怎么了。不仅动不动就动手,还脾气暴躁,真是不懂仁义。”

“所以我有一事相求。你想不想再赚五十万?”

“这次也是要找愿意去蹲监狱的人么?啊,我知道了。是想找个人当你的保镖,帮你干掉那些来威胁你的人吧?这样的话大概要蹲五年吧。”

“不是的。我是想成就你的丈夫。毕竟他也是生意人,口才应该不错,五十万也够用了。而且我既不用挨打,你丈夫也不需要做什么威胁的事情,而且说不定会受到对方的感谢,而我也没有生命威胁了。这可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两天后,一个奇怪的男人造访了米村产业的总公司。

这个男人虽然西装革履,双眼却如鹰般锐利。左手的小拇指从第二关节处断了,旁边的无名指上则戴着金戒指,对比之大显得很不协调。

“我想见一下董事,而且是负责财务方面的。”

男子的声音严厉且浑浊。他把写着“关东油屋一家太田洋助”的名片递给前台小姐。她看到名片上的字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请您稍等。”她进去不久后就出来了,把男子领到大厅旁边的一个小接待室里。

“您有什么事吗?”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小碎步地赶了过来。

太田眼神锐利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你是这家公司的董事吗?”

“不,董事现在正在开会,我是总务课长纲岛。您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说。”

“哼,”太田洋助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声音,“四千万期票的问题也可以跟你谈吗?”

“四千万?”

“是。你们公司开出的期票,面额五百万,共八张——我是为这事来的。”

纲岛课长脸色煞白,浑身开始颤抖:“你……”

“我先说清楚,我可没有把期票带过来。你转告你们董事,如果你们做了什么可疑的事,可别怪我没打过招呼。”

“请、请您稍等!”课长慌慌张张地冲出房间,约莫十分钟之后又回来了。这次他先鞠躬行礼,然后说:“请您到三楼来吧。董事中途从会议中抽身,想见您一面。”

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一般,太田洋助点了点头。

他被领到一间看上去很豪华的高级接待室里,等了一会儿,就看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魁梧男人带着两名部下进来了。

“我是专务雨宫兼二。我们公司的期票出了什么问题吗?”

洋助接过他的名片,礼貌地行了一礼。“专务先生,其实这件事很是奇怪……只不过我觉得这件事对贵公司来说也不是个不划算的生意,才亲自上门来了。”

“那是什么事呢?”

“我想您也知道,我们是黑社会,只不过我是从私立大学中途退学的,所以在组里算得上知识分子。”

“原来如此。然后呢?”

“所以常有人来找我咨询、帮忙。哈,也就相当于业余律师吧。”洋助不紧不慢地点燃一支外国烟,继续说,“最近有一个男人来找我帮忙。虽然我不能告诉你们他的名字,你们就当他是个靠在电车之类的地方偷换别人的包来营生的人吧。”

“那个男人吗?”雨宫专务虽然装作镇定的样子,但指尖却忍不住颤抖起来。当然,洋助不会看漏这一点。

“你们就当这个男人几天前在国电上换掉了一个手提旅行包。他说包里有将近八百万的现金,和八张你们公司的期票——总价值四千八百万。”

“这……”

“那家伙也觉得这金额太大了,着实被吓到了。不过毕竟是做那档子生意的人,现金就照单全收了。但他不知道期票这东西是怎么用的,四处找人打听,最后终于找到我这儿来了。”

“那您怎么做了?”

“我就到这里来跟你们商量了啊。”洋助冷酷地笑了笑,“只要是我说的话,那个男人基本上都会听……只不过给外人传授过多的知识,之后可就不好办了。如果这些期票经过多人转手,等到支付日再向银行提交的话,不管你们愿不愿意都得支付。当然,你们也可以提交期票遗失登记,姑且回避责任。但即使这样,也必须寄存四千万的现金,等待事情的解决。寻找造事者可能要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但是现在的话,我还可以交代那个男人一声,让期票马上回到你们手里。你们意下如何?”

雨宫专务用手帕擦着额头的汗珠,回答道:“你还真是费心了……其实那些期票是我们的会计课长在带到某个地方的途中失窃的,我们也十分着急,不如这样吧。如果您能把现金和期票一同还给我们,那我们就不追究那个男人的姓名,并把现金的十分之一作为给您的谢礼,再附上一个红包。”

“开什么玩笑!”洋助发挥他的本领一声大吼,几乎把房间的玻璃给震破,“那个男人也是靠干那行吃饭的。竟然要让别人把吞进肚子里的全吐出来,这种话我怎么说得出口!我可是考虑到你们的立场,才大发慈悲想把期票还给你们,还亲自上门拜访,我平时可没这么菩萨心肠。如果你们还想蹬鼻子上脸,那我就回去了!”

雨宫专务像得了疟疾般颤抖不已。看来,这已经是这个战后派三把手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把我送到警察那儿,事情只会越闹越大。期票会马上四处流转,我还有一大帮愿意舍命相陪的手下和弟兄。你们到底投了多少钱在人寿保险上?”

金融界中有这么个术语,叫“salvage”,原意是“打捞海底沉船”,但在金融的世界里,则是“收回被骗取的期票”的意思。

新宪法实施以后,在犯罪搜查时全面否定暴力行为,证据所起的作用比旧宪法时期有了显著提升。

从尊重人权的角度来看,这自然是值得庆祝的事,但在适应新宪法的过渡时期,即昭和二十五年前后,由于在搜查第一线的警察尚未习惯,结果导致众多事件没有得到解决。

这种现象在经济犯罪领域表现得非常明显。

原本经济犯罪就与杀人抢劫等恶性犯罪不同,不仅更加复杂精妙,而且有很多要素隐藏在水下。

各警署的经济案件负责人无法跟上战后经济界的剧变,再加上受新宪法的束缚,导致他们无法采取足够的行动。

诈骗成为当时流行的犯罪,反映了当时的金融困境,也是警察能力弱化的必然结果。那么出现“salvage”这种方式,也可以说是以毒攻毒的一种必要手段吧。

对公司而言,他们在万分小心的同时,一旦遇上诈骗,自然是想尽量将受害程度降到最低的。

极端些说,在诈骗这类犯罪当中,上当受骗的人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过错。比起抓到罪犯,被害者最关心的是想尽量减少损失。

而这些“salvage”的专家们就在金融业者之间活动,以内行人般的敏锐感觉,找出在这种事件中消失的期票。

然后,他们接受公司方面的委托,去取回这些期票,但这期间通常都会有非常微妙的斗争,最坏的情况还可能还会发展成暴力冲突。

鹤冈七郎头疼的就是这一点。他非常迅速地打听到已经有“打捞者”接受米村产业的委托,开始行动了。

他必须考虑到,过不了多久,“打捞者”的手就会找到他。但作为这个世界里的新人,他还没有自信能够百分之百避免这种情况出现。

于是七郎下定决心—

—既然这期票早晚要被取回,不如先下手为强,进行有效利用。

将太田洋助装扮成情急之下的“打捞者”,让他去和米村产业商谈,对七郎而言,首先意味着今后他也可以期待油屋一家的帮助。

为了实现他今后的犯罪计划,以及为了从可能发生的来自“打捞者”的反击中保护自己,有这样类似私人警察的组织握在手中是非常必要的。

此外,这还可以成为对前岛实和吉井广作的间接援助。

前岛实被警察逮捕后所讲述的故事太过天真,从一开始七郎就不认为这种自白能被接受,但如果期票以这种方式出现的话,这个诡异的故事还是可能让警察们相信的。

真是个蠢货,好不容易到手的钱被偷换掉了,自己一分没拿到,还得蹲监狱——一旦搜查官们开始这么窃窃私语的话,这个事件就到此结束了。当然,这并不是说挪用的罪名会减轻,但只要对责任的追究不再那么严厉,那么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七郎的危险程度也会降低。

而从米村产业的角度来考虑,原本做好了损失五千万的准备,如果能把损失降低到一千万多一点儿的话,必定会大松一口气。当然,一千万的损失也不小,但只要想到是大事化小了,也会放弃剩下的那两张期票吧。

这就是鹤冈七郎想要达到的目的,而且事件的发展正中他下怀。

接受七郎提案的太田洋助就这样来到米村产业,上演了一出好戏,然后拿到了八十万的现金。

“您起初说的是五十万吧。不过我先狮子大开口地要一百万,之后再像摆摊卖货那样,看着对方的脸色一点点松口,就多了这三十万。这笔钱我就收下了。”

洋助对七郎得意扬扬地笑着说。

当第二次犯罪落下帷幕后,七郎他们都来不及休息,便马上开始寻找下一个牺牲品了。

他们已经无须担心眼前的资金,可以每晚都在酒吧和歌厅喝酒、挑逗女人,同时把蜘蛛般敏锐的目光投向每一位客人。

不久,九鬼善司就找到了绝佳的诈骗对象。

这个男人叫伊达道美,是帝国通运的财务课长。

“世界看上去虽大,其实真小啊。你们猜他的老婆是谁?”善司故作神秘地问七郎。

“不知道。我既不是千里眼也不是占卦的。”

“杉浦珠枝——隅田以前的秘书。”

“是那个女人?”

七郎的心里不断涌起之前的怒火。

这个女人笼络隅田光一,除了工资以外,用支票簿偷了不少钱用。但七郎并不想多责备这件事。

就凭光一的那种女性观念,总有一天会遭到女性的严厉报复。

在战后的年轻女性中间,贞操的价值评价已经大大跌落了。恋爱是恋爱,结婚是结婚,将两者分得清清楚楚,尽量将自己的肉体高价出售——如果这就是现代女性的普通观念,那么三枝子和绫香那样的女性反而很罕见了。

在这点上七郎也不想责备珠枝,但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这个女人在光一被捕当天所说的话。

——如果敢拿我的事做文章,我就把你们至今为止的所作所为全都说出去。我是可以写写检讨书就了事的,你们可就得全进监狱了!

充满嘲讽和刺骨敌意的这句话,到现在都深深刻在七郎的脑海中。从那时起,七郎的心中就燃起了要报复这个女人的念头。

当然,这个念头并没有强烈到非要掘地三尺将她找出来的程度,但这次可以说是天公作美。

“看来她还真是时运不济。虽然我不知道她怎么和这个男人结婚的,但如果自己的丈夫进了监狱,她也能尝到点苦头吧。”七郎的脸上浮起冷酷的笑容,喃喃自语道。

九鬼善司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吧。他自言自语般说道:“是要毁掉这个男人吗?这次不会像上次那样只是丢掉工作那么简单了吧?真是有点可怜呢。”

“你要是这么想的话就别干了。这个社会就是弱肉强食。不是吃掉别人,就是被别人吃掉。战争中不必要的同情是禁忌,只有经过冷酷无情的计算并大胆实施计划,才能取得胜利。”

“但你不是把四千万的期票还给米村产业了吗?”

要想骗过敌人,首先要骗过自己人——如此考虑的七郎没有对两人多提那个安排的“打捞者”,也因此让两人不太理解。

他笑着无视了这个批判。

“你有资格这么说吗?我可没打算当自己是罗宾或是鼠小僧那样的义贼,也不会同情受害者。如果有能将四千万期票完全变成现金的方法,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但只要眼前暂时忍耐一下,今后会赚到更多的钱,要是在这里出乱子,可就不划算了。”

七郎说到这里,稍作停顿,然后又以鞭打般严厉的语气说:“而且你们不是不惜按下手印,发誓会完全遵从我的指导方针吗?如果就因这点事泄气的话,可以马上洗手不干。我完全不会介意。”

“是我错了。对不起。”善司合起双手,顺从地道了歉,“虽然我自觉是很明白这个道理的,但可能一不小心、犯了以前的毛病,感觉又回到以前那样平等的朋友关系了。我以后会多加注意的。不过,有一件事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那么讨厌那个女人?”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比起因他人的行动所受到的伤害,因他人的言语所受到的伤害反而更容易产生憎恨的情绪。”

善司没有再追问下去。他一脸抑制不住的惊愕表情,想必是因为看到了七郎以往不为人知的一面吧。

“话说回来,伊达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对不同的人要采取不同的手段。”

“他是个才子,刚刚三十出头,就已经是帝国通运那种大公司的总社财务课长了,必定是个人物。照我看来,把隅田的才能减掉一圈,再加上十岁的年纪,就差不多是他那样了吧。”

“如果是那种人的话就容易下手了。有一个道理,在柔道和战争中都是相通的。就是说,当对手不停逃窜的时候,自己的撒手锏很难派得上用场。但是当对方有了进攻的意图时,在出招的一瞬间,反过来利用对方的力道,使出自己的绝招,就可以把对方制伏。据说在战争中,要想取得歼灭战的胜利,也只有这么一个方法。”

“但是,应该使出什么招数呢?”

“这个嘛,就放心交给我吧。”七郎满怀自信,冷冷地笑了,“总而言之,虽然不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和这个男人结婚的,但她的那种性格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一般来说,这种女人十有八九会根据自己倚靠的男人的喜好来改变自己。”

“你是说,既然这女人能哄得隅田那样的唐-璜对她言听计从,和不如隅田的男人结婚,也不会变成贤妻良母喽?”

“那是当然。摊上那种女人,算是那种上班族老公的灾难了,她会不停地刺激他,要他当上干部,说没有男人像他这么不中用……这说起来,有时也算得上是良药。不过一旦日子久了,任是多好的老公都会烦躁得受不了的。更别说如果他真的迷上老婆了,就会变得为了满足女人的虚荣心而敢做任何事情。”

“你真是个心理学家啊……居然能把一面都没见过的男人心理分析得如此透彻。”

“诈骗就是心理战。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以前的兵法都是这么说的。”

七郎为了打消他的胆怯,加强语气说:“总之,你先想办法,尽量自然地让我见到那个男人。见面之后我再决定采取什么方案,但绝对不会使用已经用过的手段。”

“我知道了。不出几日,冤大头就会主动把自己送到猎人枪下的。”九鬼善司咧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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