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般弱摸索灯盏开关, 室内一瞬间明亮通透。

周璨把小黑猪放下来。

对方绕着他的腿哼哼唧唧了两圈,又甩着冬瓜藤般的小短尾巴,跟着般弱一扭一扭去小房间睡觉了。

时隔六年,他第一次来前女友的房间。

这里比之前的学生公寓宽敞多了, 客厅不仅摆了一套沙发, 还放了电视柜, 天蓝色跟柠檬黄的混合色调,透着现代风格的精致简约。

前女友是考古团的团宠, 因此文创抱枕、文物图录、标尺、手铲、瓶装土、小作物等等随处可见, 隐隐约约闻见一股新鲜的泥土腥气。

周璨才站了三分钟,就感觉自己埋在了湿润的红泥里,准备生根发芽了。

最壮观的还是木柜里的各类铲子,考古铲、洛阳铲、兵工铲、折叠铲、炮眼铲等等, 被主人擦拭干净, 一一晾挂。

“……”

他的处境似乎有点危险,万一被她一铲子撬了脑袋,那就没救了。

般弱关了小房间的门, 走出来,见人杵在玄关, 不由得纳闷。

“你在那里生根发芽了吗,怎么不进来?”

黑色大衣是宽松版型, 帽子嵌着一条棉茸茸的白毛, 导致光影错落在脸上, 也是一片细碎的、凌乱的斑驳。

“我要回去了。”

他双手插在兜里,帽子垂落,戴着口罩,遮掩了晦涩神情。

“好的, 有空常来。”

然而他没动。

般弱:“?”

这又是怎么了?

周璨伸出一截冷白的手腕,掀开了兜帽。

里头还戴着鸭舌帽,露出一弯深蓝色发梢。

“十一点五十六分,你在青峰路地下停车场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

般弱眨了下眼,“喜欢你呀,还能有什么意思?”

周璨与她对视。

她毫不露怯。

“有没有打印机?”

他冷不防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事。

“呃,在我卧室里,你要用吗?”

他轻微颔首。

般弱最近犯懒儿,在床边拉了张小桌子工作,这人一忙起来,就顾不得精致,随处堆放着资料文件,整个卧室像是下起了白茫茫的雪花。打印机就放在飘窗上,能直接连到U盘。周璨站到窗前,单手撩开大衣。

他拿出了一个非常眼熟的钥匙扣,系着个很怪的U盘。

怎么怪呢?

U盘被做成了脸谱的样子,显露一张凶恶狡诈的白脸。

般弱怀疑他又在暗戳戳内涵她。

至于钥匙扣——

“这小玩意儿我曾是见过的。”般弱调侃。

周璨眼皮撩开,又静又沉,宛如黑色沼泽,“垃圾桶捡的,无主之物,你有意见?”

“没意见,您捡得高兴就好。”

般弱心道,弟弟段数高了不少啊,都能面不改色了。

她站了一会儿,脚有点麻,站不住了,坐到最近的床边,看着人操作打印机。大衣的帽子撤了下来,他后背仍然高大宽阔,笔直如松。

可能又长高了两三厘米吧。

她不确定地想。

他像是这座钢筋城市里的刺杉,属于一种常绿乔木,枝干峻拔,高直漂亮。但这种树又是阳性树,长在温暖湿润的气候里,也长在山谷、溪边、村落边,它向阳而生,不耐寒,不抗冻,受不了孤寂冷落的氛围。

就如眼下这般,他单单站着,身上便蔓延出了冷雾。

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叠厚厚的、宽约两指的文件递到她面前。

“这什么?”

周璨语气平静,“写给你的情歌。六年。六首。”

淡淡的油墨味飘散在空气中,雪白的纸张印满了曲谱。

般弱低头翻了翻。

《逢冬》、《吞眠》、《碎池》、《薄墨》、《止水》。

情绪从浓烈转至淡薄,字迹从潦草钉向规整。

字字落霜,寸寸成灰。

他执着笔锋,一点点杀死他内心的庞然怪物。

“我到过没有你的国度,从黎明,走到落日,从冰原,去到沙漠。我也见过很多,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情侣,其中有一对,跟我们很像,一个是流浪歌手,一个呢,是植物学家,我上午在街边看他们接吻,晚上又在酒馆看他们吵架——同一天告白,又同一天分手。”

周璨平铺直叙,“这样看来,我好像幸运得多,也不该怨天尤人。”

他抽出了最下面的一层。

“这份,你还没看。”

最后一首情歌做了曲,却没有词。

歌名是一个句号。

“我想我们应该到此为止的。”他说,“离开你的第六年,我已经把我所有的,庞大的,疯狂的,不堪的,情绪碎片完美收束。我想,就算你现在结婚,就算我在角落哭成傻逼——我也不会去阻止婚礼的进行。你要想清楚。”

最后五个字他加重了语调。

是的,你要想清楚。

想清楚再招惹我。

怪物死了,不代表不会长出新的,更野蛮的,更血腥的。

情绪压抑到了极点,是会被百倍千倍反噬的。

“周仙仙,你不喜欢我啦?”

她却是错了意。

周璨眼神勾住她,没说话。

“可不对啊。”她向来是仗势欺人的,“你要是不喜欢,怎么会茶言茶语,气跑我的前男友呢?”

周璨冷笑,“真正的勇士应该直面困难。”

“那你怎么拐着弯儿,把门票送给我师姐?”

“你师姐是个好人,我感激她。”

般弱继续举例,“那又是谁,听到了某些不清不楚的话,二话不说就飙到我这边,生怕我发烧呢?难道你也觉得我是个好人,放心不下我,特意来送温暖的?”

“……身为明星,对粉丝关心点怎么了?”

她弯着眼眸,“哇,周天王对黑粉好体贴噢,我超感动。”

周璨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般弱将手伸出,笑嘻嘻抱住他的腰。

“不气你了,再气你又要哭着跑了。”

“……”

周璨垂下脖颈,去注视这个比他凶恶百倍的天真邪物。

“想清楚了?”

“嗯……没想清楚。”

但她眼中分明是捉弄的笑意。

促狭的,没良心的。

周璨俯下腰,“帽子,摘了。”

般弱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的鸭舌帽。

“你低下头,我够不着。”

他单手撑在她腿边,将自己的膝弯寸寸压下。

般弱捏住帽檐,轻轻掀开。

满天星火坠入她的眼睛。

像这种发色,寻常人驾驭不住,就容易变成非主流杀马特。

但周璨用他的头号神颜,完美诠释了人间玩偶的绝色。

般弱好奇地问,“什么染发剂啊?这么自然?”

“……”

这是正常人的反应吗?

周璨嘴角微微抽搐,“我改天去问问经纪人,他应该比我清楚。怎么,你要染吗?”

般弱有点心动,但是她又想,真染了一头蓝毛的话,去学术界亮上这么一招子,估计领队会气得心脏病发。

她试着去触碰他的头发。

柔软的发尾钻入指缝。

灿亮的光闪烁着,跳跃着。

周璨偏了下头,脑袋正好撞入她的掌心。

为了舞台效果,他甚至戴了蓝灰色美瞳,神秘稀有,如同天外来客。疏长的睫毛挂着温暖的灯光,眼尾却横生一片银色鳞片,迤靡着波光水影。

“口罩,扯了。”

周璨又抬了抬鼻梁。

般弱用尾指勾了一下口罩的细绳。

他往旁边偏了下头,啪的一声,挣脱开另一侧的细绳。

身为歌坛界的半壁江山,周璨是浓颜系的代表人物,轮廓分明,冷峻干净,又有一种难以降服的野性。

而此时,他哑着声,像是一头抹香鲸,随着海浪在岸边搁浅,无力抵抗它的命运。

“扣子,也劳驾你,解一下。”

般弱是个不怕死的,真照做了。

她很快就解开他的第一颗扣子,性感的锁骨跳了出来。

招摇的,又显眼的,透着年轻张扬的荷尔蒙。

他蓝灰色的瞳眸眯了一下,折射出浅浅的流光。

身为颜控的般弱被他煞了一眼。

然后突然的,莫名其妙的,俩人进入到了审讯流程。

弟弟咄咄逼人,意外很凶。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上的大学?身份证多少?电话号码是多少?一加一等于多少?看着我,我脸上有没有痣?现在神智还清醒吗?”

般弱:“???”

他又逼问了一遍,誓不罢休。

般弱只得凑近,数他脸上的痣。

得到确切的答复之后,男人的声音含着一丝水汽。

“了解了,你是清醒的,你要为你的一言一行,负起责任。”

他指尖触摸耳朵,利落地,拆下了一对猫眼石耳钉链。随后是一系列蒸汽朋克风格的机芯手链、宝石戒指、金属袖章等,砸在地上,清脆得刺耳。

这更是一场无言焦灼的宣战。

“接下来的时间,你有权保持沉默。”

他捧着她的脸,额头轻抵着。

铜蓝色的发丝一缕缕钻入她的衣领。

“而你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吻,都将成为今晚的呈堂证供。”

冒着极大的风险,刺杉再一次移植了自己。

它曾经拔起根须,离家出走过,去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把自己再种起来,用泥土塞满了血肉,缝合伤口。如今,它重新回家,回到这个有光、有风、有溪水、有馥郁香气的国度,抖落了六年的冰雪与寒霜,重新泛起绿意。

它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水土不服。

它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现在,它好像只能祈祷——

用七十一页的,满床情歌,换一个长久的春天。

让凛冬长眠,让星河永灿。

关键时刻,般弱清醒,捍卫自己的尊严。

“等等,我好像记得你说过,不能碰瓷前任啊。”

周璨挑眉,他手指一曲,抓住她的膝弯。

拖向腰杆。

火星急速往下坠着。

他勾了下唇。

“这不是现任了吗,你随便碰呀,不收费的呢,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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