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山中已经到了人群前面。大概是死尸……没错,是死尸。他注视着那一动不动的像弯腰睡着的姿势。

周围的人有的难过地伸着头,有的和身旁的人议论着,有的变换着位置低着头往下看着。人们不停地喧嚷着,惟独山中一郎这个青年人象医生似的一直盯着那具男尸。

街灯虽然微弱,却也照到了那俯伏着的男人的侧脸上。山中蹲在男尸的近旁,头贴近地面反复端详着。

“喂——喂!”爱管闲事的人警告道,“你这个人,离得那么近,会被警察训斥的!”

尽管如此,山中一郎仍然没离开尸体。

躺在那里的那个男人,留着长长的头发,象在什么地方摔过跤似的,头发上沾着泥,大衣的肘部和背部也满是泥土。没戴帽子,有一只鞋能看见鞋底儿,后跟儿已经磨薄了,象保险公司的外勤或收款员、商店的推销员一类的人。也可能是低工资的小职员,住在城外,离车站远,步行距离长,鞋底儿磨薄了,连修鞋的时间都没有。

从大衣的质地也不难判断,是又旧又便宜的货。因为趴伏着,看不见系的什么样的领带。从大衣下摆露出的黑色裤子看,好久也没熨烫了,象窄口袋一样鼓鼓囊囊的。

臂肘弯曲着,从肩头看去只能看到他的嘴,象在打哈欠一般张着。

后面传来警报器的响声。

“救护车!”

有人喊了一声。这时,围观的人比方才增加了一倍。白色的汽车和一辆画着警视厅白线的巡逻车并排停在大楼的拐角儿。

警察和穿白色工作服的医务人员急忙跑了过来,随后又来了抬担架的。

“喂,诸位,请闪开点儿!”

来了八个警察,其中有三个仿佛是便衣刑警。

警察立即推开人群。山中已经站了起来,被推到人群里去了。围着看热闹的人全被驱散开了。楼房与楼房之间拉上了绳子。蹲下查看的刑警确认是死尸,不能像急病患者那样被运走,而是尽量保护现场。

警官几次按亮手电,不断地仔细查看死者的脸、脚和大衣的背部。

“怎么?是被杀害的?”人群中一个好象是后来的人这样说道。

“不是吧?可能是倒毙的。”另一个人搭讪着。

“没流血,不可能是被杀的。”

“被杀的人也有不流血的,譬如勒死的、掐死的。不带刃的东西也能杀人。”

“是自杀的吧?说不定是喝什么药了。”

“什么时候死在这儿的?”

“哎呀,可能是三十分钟之前吧?”

毫不负责的低声交谈继续着。山中这时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他两手插在衣袋里,低着头走向等着他的出租汽车。

那真由美的脸靠近车窗。当她见山中回来的时候,忙摇下车窗玻璃,伸出手打着招呼:

“快,快点!”

女人从里面推开车门。山中在上车之前衔了一支香烟,打着了打火机,接着从容地坐到女人身边。

“叫你久等了。”这是向司机说的,“马上开车吧。”

“发生什么案件了吗,先生?”司机背向着乘客问道。

“啊,好象是凶杀。”

三十分钟之后,山中一郎和真由美走进温泉旅馆的房间。

山中解下领带,敞开衬衣领口,一口气喝干了刚才女服务员端来的茶水。

“噪子都干了。”

他好象醉后醒来时那样说着。

“害怕了吗?”

真由美还是原来的打扮,坐在山中身旁,上半身压在他的膝上。衣裙下舒展地伸着两条大腿,修长的腿上现出一道长袜的曲线,脚趾在袜端仿佛装在透明的薄膜里一般。

“那有什么可怕的呢!”

中山用他那搂着女人脖子的手解开了袖口上的扣子。

酒吧间里的灯光暗淡,现在这室内灯光明亮,山中的面容显得那么端正清秀。通常式样的发型有些弯曲,宽宽的额头,浓浓的眉毛,高而直的鼻子下面是紧闭着的嘴。下颏的线条很美,那张侧脸很惹人喜欢,肤色白晳。长长的睫毛,女人一样的眼睛。薄薄的嘴唇,象涂了唇膏似地红。

“那么说,是被杀害的?”

真由美仿佛想从男人的脸上窥探出什么似的,口里说着“可怕”,眼睛不由得发热。

“是不是被杀害的,还说不定,反正那个人是死了,这是不会错的。不是一般的死,是非正常死亡,这也是不会错的。”

“你看得很仔细?”

“嗯,在跟前,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

“多吓人哪!”

“大约有三十五六岁。人啊!一旦死了,也就再也无忧无虑了,手脚伸得长长的。搬运尸体的人倒霉,本人却太平无事了。”

“看的倒挺仔细,真沉得住气!”

“谈不上沉住气,可也并不害怕。”

“到底是男人,对什么都好奇。”

“也许是吧。蹲在那儿看了十来分钟。”

“在车里等得我怪腻味的。想下去叫你,又有点怕。真有点儿为你担心呢!”

“用不着担心,死者与己无关,怕什么?”

“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真的是被人杀害的,又是由于什么仇恨呢?”

山中沉默了,接着他搂住她的脖子,一只手掐住她背后衣服上的拉锁,轻轻地往下拉。

真由美动了动身子,把脸伏在男人的膝上。山中慢慢地终于拉开了拉锁。女人后背的衣服两下里分开,肩膀袒露出来。

他不知在思考着什么,用食指在那袒露的皮肤上划了一条横线。她觉得麻酥酥的,肩头颤动了一下。

“哎,你猜我现在写的是什么,好吗?”

山中在她耳边说着,用手指重新划了一条横线。

“觉得麻酥酥的。”

她低着头微笑着。

“好了,这么一横,现在该写这个了。”

他又在横线上划了画条竖线。

“明白了吗?”

她想了想问道:

“是文字吗?”

“可能是吧。好了,我再写一遍。”

男人的手指在女人那富有弹性的背上划动着,手指划过的皮肤上立刻变成白色,随后又变成粉红色。

“不明白。象铁路的线路符号……”

“线路?”

“是啊,就象地图上常见的那样。又象电车轨道,百足虫似的线条。”

“你的直觉很好。”

“是吗?不过,我弄不懂是什么意思。”

“就算是轨道符号好了。”

山中笑了。他轻轻抚摸着女人那滑润的脊背,把手伸进她的腋下,在她耳边悄悄说道:

“今天夜里不能在这儿住了。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得出去一个小时。”

山中一郎返回自己的住处。中途让真由美下了车,坐别的车回去了。他住的公寓在大森町那里,附近有一家大工厂,通宵都要听到夜班干活的响声。

这是一家廉价公寓。水泥楼梯已经破烂,天花板一下大雨就漏水。

六铺席大的一间小屋,一只衣柜算是室内惟一的家具,但已经很旧了。一些书籍和杂志散乱地堆放在桌子上。山中一郎把上衣挂在衣架上,一面解领带,一面看镜子里自己的脸。他摸着脸颊和鬓角,像给自己做按摩似地揉搓着。

床上堆着的被褥,起床后还没有叠。那是一床充满单身汉味的旧被褥。

他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一点钟了。

裤子也没脱,和衣仰卧在被褥上。头枕在枕上,伸展开手和脚躺着。接着取过烟灰缸,吸起烟来。他望着天花板喷着烟,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烟灰落在脸上,又滚落到耳朵上。

山中一郎吸完一支烟,脖子上、衬衣领子上落满了烟灰。他似乎没有理会这些,一直在思考着。

突然,他掐灭了烟,把烟蒂扔进烟灰缸,蓦地坐了起来,看了看表,已是一点二十分了。

取出手帕拂去脖子上的烟灰,重新系上领带,取过上衣穿上,然后穿上鞋走出房间,上了门锁。

走廊里灯光昏昏暗暗,他两手插进衣袋,走下那吱吱作响的楼梯。公寓里各个房间的灯都熄了,一个人也没遇上。

外面风很凉。山中一郞站在路旁等着过往的出租汽车。过来的三四辆都坐着客人,好容易才来了一辆空车,他招了招手,那车在他前面停了下来。

“高圆寺。能去吗?”

“先生,里程已经跑完了。对不起,现在要回品川车库去了。”

司机皱了皱眉头。

这辆车开走了,接着后面来的车,司机也是说完同样的话,然后开了过去。好不容易叫住第三辆车,说妥增价两成才算坐上了。

出租汽车在宽阔空荡荡的马路上任意飞驰着。前面,在黑暗中看到了洗足池的森林。

车从五反田驶上目黑的上坡路,沿着道玄坂的环行线急驶。

司机对身后座位上的青年客人有些发怵。

“先生,”司机说话了,“高圆寺在什么地方?”

“就在松树町。”

那里是个人家稠密的街道。司机故心了。夜已经深了,在这种情况下,司机最怕去黑暗或人家稀少的地方;再说,客人的情绪又是那么低沉。

来到松树町狭窄的路面上。要是在白天,这里又是公共汽车,又是出租汽车,再加上大卡车,在这里通行的话,动也动不了;到了夜晚,却象走进无人的旷野一般。

“到那个地方就行了,就是下一个拐角儿那个地方。”山中一郎要求停车,“辛苦了!”

山中付过车费,道过辛苦。司机取出铅笔,在日报表上记下了行程,望着客人的背影,见那青年客人迈着大步向有邮筒的拐角儿走去了。

山中一郎下了车,又在狭窄的路上走了二十多米。右侧有一所稍微大一点儿的院落,外面围着高高的石墙,里面是大屋顶的二层楼房,门口装着电灯。他在外而四下里看了看,然后才去按门铃。

大约过了五分钟,那洋式大门外面的灯亮了。门上的窥视口打开了,有人从里面往外看了看。门口的灯光很亮,晃得山中看不见门里人的面孔。听到轻轻的开锁声,门开了一道小缝儿。

“哎呀,是山中先生!这么晚了……”

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把门拉开一半儿,探出身子来。

“来得这么晚,太打扰了!”

“有别人吗?”穿睡衣的人轻声问道。

“谁也没有。”

“请进吧。”

那个人把山中让进门里,随手关上门,上了插关。

这时,山中已经脱下鞋。

“上二楼吧。”

穿睡衣的看来是这家的主人,四十二三岁,瘦高个儿,鼻子下面留着一小撮儿胡子。

“出什么事了?”那男人问道。

“嗯,有点儿事。”

青年人说话时有些紧张。

“是吗?”小胡子点了点头,“家里人都睡下了。请先上楼,我取瓶威士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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