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曾经很想不通。

这样冯古道,明明是他的门下,应该处处对他小心翼翼、言听计从才是。他却偏偏阳奉阴违,且阳奉阴违得明目张胆,常常令他气怒不已又哭笑不得。怀疑和困惑的种子是那时埋下的,因为怀疑困惑,所以时不时地揣测,因为时不时地揣测,所以不由自主地观察他,将他牢牢地锁在身前,让他的一举一动都套不过他的眼。直到凤凰山遇险,发现这样吊儿郎当的人竟然也有体贴细心的一面。朝夕相对,眼中心中便只有他一人,乃至成了习惯,连重回侯府都不能改。知道他四处打听自己,心中竟然生出欢喜,乃至于练功亦不能静心。

新年进宫,遇到的桩桩都是苦事闷事,不能言不想言,只能喝酒。但是三分的熏醉,却让他更加苦闷,因为身旁所见之人个个面目可憎。极目而望,声色犬马,独缺一人。于是醉至七分。熬到回府,看到他站在门前等候,心中刹那涌起的喜悦难以形容。

面是冷的,因为天寒地冻,心是热的,因为不能自已。但乐极易生悲,与袁傲策一战惨败。其实他知道,那时的自己并非最好状态的自己,输是必然。可是他无路可退,因为那个人在身后。

醉酒时,他想见的是他。醒转时,他想见的也是他。

至那时他不得不承认,即使自己表面上再不动声色,心中也早已一败涂地。晓世二十载,头一次尝到这样的情味,陌生却心怀荡漾。困守围城并非他一贯所为,心意既定,便容不得这样咫尺天涯。心中的困惑怀疑他要一并清除,因此出城摊牌,下注,倾毕生之情做豪赌。他向来有洁癖,生活是,感情亦是。一段情便负一生,容不得再有人染指。

若胜,则欢欢喜喜团团圆圆。

若负……

“侯爷?”冯古道见薛灵璧神情错杂,迟迟不语,忍不住道:“你在想什么?”

薛灵璧望着他,忽而展颜一笑,犹如千树万树梨花开。

若负,就埋葬彼此入坟冢。

34暧昧有理(六)

回来的路上,冯古道几次想加快脚步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但薛灵璧却偏偏慢慢悠悠不疾不徐地扯着风花雪月。

“侯爷。”当薛灵璧将话题引到江南春雨时,冯古道终于忍不住打断道,“城门不等人。”纵然是最受皇上宠信的雪衣侯,没有手谕一样开不了城门。

薛灵璧不以为意道:“你不是惯了以天为庐,以地作铺?”

“我惯了,但是怕侯爷不惯。”冯古道道,“初春阴寒,侯爷又有伤在身……”他的话陡然顿住,因为薛灵璧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侯爷?”他轻唤。不知是否错觉,今日的薛灵璧比起往日有些道不清的不同。

薛灵璧心中一i暖,缓缓道:“冯古道,你莫要叫我失望。”

冯古道叹气道:“侯爷对我还是存有几分疑虑。”

“这是一场豪赌,我输不起。”薛灵璧自嘲地笑笑。

冯古道愣了下,苦笑道:“侯爷,不过是信任我重用我而已,何必说得如此严重?”

薛灵璧回以意味不明的笑,却不再拖延时间,大踏步朝前路走去。

至城门外,天色全暗,巍峨绵延的城墙犹如一个展开双臂的巨人匍匐在面前。城门果然紧闭。

“侯爷,你手中若有皇上的手谕,就快拿出来吧。”既然薛灵璧这样老神在在,想必有后招。冯古道如是信。

“没有。”他回答得坦然。

冯古道道:“那侯爷的意思是?”

薛灵璧抬头看向瞭望台,一条长绳正从上面垂落。

“原来是有内应啊。”冯古道上前拉住绳子,长度刚好,可见是早有准备。

“上去吧。”薛灵璧扯了扯绳子。

“侯爷先请。”冯古道谦让道。

薛灵璧挑眉道:“你怕我害你不成?”

冯古道连忙道:“我是怕自己一个失手,压到侯爷。”

薛灵璧似笑非笑,“你放心,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当然当然,侯爷武功高强,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冯古道吞吞吐吐。

薛灵璧淡然地瞄着他,出手如闪电,瞬间抓着绳子朝上跃起。

从远处看,黑漆漆的夜里只有一抹森白的身影如流星般朝上窜起。

冯古道只是一个眨眼,薛灵璧便稳稳当当地站在城头俯瞰着他,面前只留下一条绳子回荡。

“为何我觉得更不安全了呢。”冯古道喃喃自语,无奈地抓起绳子。

城墙高逾四丈有余,若是他爬到一半绳子断裂……

他仰起头。

薛灵璧清冷俊美的容颜亮若明月,连带周遭越发昏暗。

冯古道暗叹一声,抓着绳子,双脚抵住城墙,一步一个脚印地朝上走。

这样走累归累,却比上蹿下跳要安全得多,至少他的脚一直有着力点,万一有什么事,他也能用手抓城墙缓和下坠之力。

大约走了十来步,他手中的绳子突然往上一提,整个人被绳子带着上升数丈。

冯古道还不及反应,抓着绳子的手就被另一只手抓住。

他抬头,薛灵璧的脸近在咫尺。

“上来。”薛灵璧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拉,冯古道便被拖到了城头上。

“侯爷。”他慢慢地从城墙的墙头爬下,眼睛偷偷地瞄着四周的士兵,“我适才的形象会否……”

“不会。”薛灵璧回答得很利索。

冯古道松了口气,“那就好。”大小也是个六品官,这种不雅的形象传出去,多少都会有损体面。

“私爬城墙是死罪。”薛灵璧道,“不过不传出去,不等于不内部交流。”

“……”冯古道干笑道,“我这也算是笑慰军士,功在社稷。”

薛灵璧懒得听他贫嘴,“还不走?”

“侯爷请。”冯古道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

至侯府,已是亥时。

薛灵璧和冯古道前脚踏进书房,宗无言带着夜宵后脚求见。

“宗总管不愧是宗总管,果然设想周到,来得及时。”冯古道望着那一盘盘精致得糕点,眼睛弯成月牙。

“耍嘴皮能饱么?”薛灵璧将筷子递给他。

冯古道顺手接过,想吃,却又眼巴巴地看着薛灵璧道:“侯爷先请。”

薛灵璧无声一笑,夹了块绿豆糕放进嘴里,冯古道这才肆无忌惮地吃起来。

宗无言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有事?”薛灵璧随意吃了几口便停下筷子。

“太医院有消息回来。”宗无言道。

薛灵璧眉峰一挑,“哦?”

宗无言眼角瞥着冯古道,奈何冯古道就像饿死鬼投胎,眼睛里除了吃的什么都看不见。

“说吧。”薛灵璧颔首。

宗无言暗自吃惊,面不改色道:“是。他们检验出阿六带回来的那枚午夜三尸针中抹有冰蟾蜍的血和断魂花的花茎。冰蟾蜍本身无毒,但因为它生长在至阴至寒之地,血液亦带寒气,能催化断魂花花茎中的毒液,尤其是午夜阴气最盛的时候。”

薛灵璧蹙眉道:“断魂花?”

冯古道停下筷子,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

宗无言道:“断魂花乃是传说中的花,连御医都没有想到世上竟然真有此花。据说这种花娇艳异常,花香袭人,它的香味能令人不知不觉昏睡至死,而它花瓣之毒更胜砒霜。”

“那花茎呢?”薛灵璧见他絮絮叨叨扯了一大段就是不提要点,忍不住问道。

“花茎是慢性毒,日积月累,也能致命。”宗无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薛灵璧的神情。

虽然薛灵璧的神情不变,但眉眼之间的忧虑却是藏不住。

事关性命,冯古道忍不住问道:“可有解药?”

“有。”宗无言道,“御医说根据书上记载,断魂花一般生长在阴冷寒湿处,通常有寒潭在附近。这种寒潭有一种名为羵虬的精怪,用它的血就能解毒。”

冯古道听得几乎热泪盈眶,“御医不愧是御医,果然博闻强记。”他完全忘了自己之前对御医医术的质疑。

宗无言别有深意道:“如今是初春,寒气鼎盛,正是断魂花开的时节。那血屠堂之所以用花茎而不用花瓣,想必是因为花开时,旁人难以接近,所以才不得不取花茎。若是选在此时去取解药怕是不易。”他说得含蓄。在断魂花开的时候取解药何止是不易,简直九死一生。

……

话虽如此,但是他可以等,花可以等,甚至羵虬也能等,可是冯古道体内的三尸针不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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