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面回来,我就陷入了思考。

思考的当然不是晚上吃什么。

我发现我的心态出了问题,我一开始对感情抱着随缘的心态,或者说并不是随缘,只是自卑又不肯折腰,直到遇到对的人,这种心态才慢慢开始转变,后来又经历了几段感情,我的心态从一开始的自卑转成了自傲,用这种心态去面对新的感情,显然并不可取。

一定要给个类比的话,我觉得我有点像石之轩了,虽然我挑不出他多少缺点来,但他那种极度自傲的性格显然和我不合。

李慎也是个骄傲的人,他不是江湖客,出身世宦之家,相貌俊逸风流,才华出众,金榜探花,年纪轻轻就有大好的仕途,无论和什么样的人做比,他都可算得上天之骄子了。

我十七岁的时候还是个杀手。

但我又和石之轩不同,我不是个极度自傲的人,或者说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性格,随便挑出个武者来都比我亮眼得多,倘若回到最开始的心态,我是不该这么急躁的。

痛定思痛之下,我找到了林大人,请他去和还没离京的老李探花再谈一场,我觉得在两个人没有明显进展的情况下,定婚实在不妥当。

林大人有些诧异,眉头也蹙了起来,说道“是慎儿让你来说的?”

我摇摇头,说道“是我自己,我觉得这样不好。”

林大人诧异地说道“不喜欢慎儿?”

我摇摇头,“喜欢的,但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我想堂堂正正地和他相处,我知道他和大表哥不一样,别说定婚,就算是成了婚,不喜欢始终是不喜欢,与其日后敬如宾客,不如现在好好开始。”

林大人定定地看着我,说道“这门婚事外面还没有风声,你自己要想好了,如果我和李兄说了,日后再后悔也不成了。”

我点了点头,说道“我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

林大人说道“慎儿年纪虽然不大,但已经有不少人家看中了,假如你跟他不成,往后再要定亲,也许就找不到比慎儿更好的了,真不后悔?”

我还是点头。

林大人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怎么养出你这么个脾气的。”

我笑了一声。

也许是因为我见过更多的事,更多的人,所以才不能像林诗音那样什么都不需要想,什么都不需要管,只要等着高高兴兴地出嫁。

从林大人那里出来,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也是到这时,才有了一种清醒之感。

我换了一身衣服,从林府翻了出去。

这会儿晚饭刚过,又是夏天,李慎还没睡,老李探花正在书房那边和李恬说话,老李探花这个人是很话唠的,每次说话都能说很久,我很是放心地朝正在院子里练短刀的李慎扔了个小石子。

李慎抬起头,我站在屋顶上朝他使了个眼色,随即一步掠进他的房间。

李慎收了刀,望了望书房那边,还是朝着房间走来。

我安慰他,“你爹可能还要说很长时间的。”

李慎说道“不是可能,是一定,他昨天不停歇地说了一个半时辰。”

我露出庆幸的神色,说道“好在林大人话不多。”

李慎笑了一声,说道“刚到太守府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给我倒了一杯茶,我端起来没喝,只说正事,“刚才我和林大人商量过了,我们之间的婚约可以解除了,是不是安心了很多?”

李慎愣了一下,说道“为什么要解除婚约?”

我抬起头,放下手里的茶杯,直视着李慎的双眼,说道“因为我不想让你为难,更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在趁人之危,我知道,李大人嘴上不说,但他之所以答应婚事,其中必然有我救他性命,又医治了大表哥和夫人的原因,自古行医救人拿的是真金白银,李大人要是感激,可以多给我些诊金,总不能拿你这个大活人去抵。”

李慎顿了顿,说道“我没有这么想,何况成婚是结两家之好,只要门当户对,脾性相合……”

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明明想做李寻欢,为什么要把自己逼成李慎呢?”

李慎沉默了。

我坐在椅子上,拉了拉他的手,仰着头看他,说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两个人没有感情或者只有一方情愿的婚事就算能过到白头,又有什么意思呢?”

李慎好看的眉头蹙起,说道“可是这太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认真地说道“假如我是男儿你是女子,旁人只能说我人品正直,不管是感情还是婚约,都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聚散分合,人生常态,于你于我,何来委屈?你觉得我委屈,只是这世道对女子太不友善,而非我真的委屈。”

李慎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霜儿,你当真是……”

他没有当真得出来。

也许是找不到形容词形容我这样的惊世奇女子。

我站起身,抱了抱他,说道“好了,多想无益,过些日子休沐,再带我去玩吧。”

李慎笑了,说道“好。”

我也没有找到形容词形容他那一笑。

怎么说呢,万里雪原上的第一缕阳光,带着桃花香气的拂面春风,一夜乌云遮盖,快至破晓时一抹云后的月色,这是我后来琢磨着想的,当时我就一个想法。

好看。

这么好看的人,第二天跟我解除了婚约。

他爹老李探花还分外不乐意。

林大人其实也是不乐意的,但他比老李探花好得多,确认了我的心意之后就放开手随我去,老李探花则没什么风度地回家打儿子。

我也是到了晚上来找李慎的时候才知道的。

李家是有家法的,老李探花这回来得比较急没带,于是因地制宜找了根椅子腿,亲自上手打了李慎四十棍子。

我来的时候,李慎正趴在床上姿势别扭地看书。

看的是《水经注》。

我差点没给他气笑了,一把夺过书,“还看,嫌自己屁股不疼吗?”

李慎说道“看不看书都一样疼,不如看书。”

我在他床边坐下,咬着牙说道“要不是你爹那个身子骨挨不了揍,我非得让他也尝尝棍子的滋味。”

李慎语气里半带笑意,说道“其实本来没有四十棍这么多,只是我见他要拿胳膊那么粗的椅子腿打我,就躲了几下,当初是他教我的小杖可受,大杖则走,到了他这里,躲了就得翻倍,当真是可恶得很。”

我听出他话里没什么抱怨的意思,只好跟着叹了一口气,说道“林大人跟他商谈的时候我在外面听着的,明明是说清楚了的,这事是我自己提出来的,他怎么还要打人!”

李慎说道“家风如此。更何况这些棍子也是我该挨的,其实昨天……我很高兴。”

他说这话时侧过头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像是怕我不高兴,我摇摇头,说道“高兴是应该的,婚事就该两厢情愿,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屁话。”

李慎苍白的脸庞上露出了些许笑意,说道“不要说了,再说我该反悔了,总不能今天刚挨完打,明天又上门求亲,那我这打不是白挨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顿时失笑。

我给李慎把了一下脉,确认他的伤势没有什么大碍,想来也是,老李探花毕竟是个大病初愈的人,就算他身体好好的,谁家打儿子是往死里打的?他要真想往死里打,也不至于去打最能挨的屁股了。

我判断这四十下棍子只有十来下是打实了的,剩余的说是敲都可以。

这情况,过不了两三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屁的家法。

李慎也笑了,说道“我爹那个人啊……”

他倒是没往下说,停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前几天试过练短刀,轻便倒是轻便,但不适合官员,刀再短也有半臂长,所以我改了个思路,假如做成比江湖暗器稍微大一点的小刀,平时藏在身上,遇险之后飞掷出去,只要力道和准头足够,比刀剑更方便。”

我的心思一点都不在讨论他练什么武器上,但还是顺着他的话想了想,说道“那为什么不直接用江湖暗器?”

李慎无奈道“我不想用暗器。”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明器?”

李慎说道“何谓明器?”

我想到了昔日那个不算朋友的朋友,说道“光明正大的暗器,不暗藏,不淬毒,谁都知道你身上有,那也就和刀剑无异了。”

李慎顿了顿,说道“我想用的,正是明器。”

我仔细想了想,这确实很符合李慎的性格。

我说道“等你以后江湖有名,也可以取个江湖绰号了,像什么张家剑李家刀之类……”

李慎笑道“哪来的江湖有名,我分明听人说李家靠考探花出名。”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大约是我和李慎最近这些日子相处最愉快的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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