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罗刹到最后还是没能把儿子带走。

西门吹雪回到了万梅山庄,临行前唯一的牵挂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放出来的叶孤城。

我有点怀疑他是想跟叶孤城过日子。

玉罗刹也是这么怀疑的。

我严肃地拒绝了他给叶孤城再加十年刑期的请求,玉罗刹十分失望,但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也没留在京城里过夜,追着西门吹雪去了。

他也是可怜。

一腔父爱付明月,奈何明月照孤城。

然后就到了我和高棠大婚的日子。

天子大婚和寻常百姓成婚不同,并不是到了时间吹吹打打弄上一天完事,是从纳彩大征到祭天祭祖,再到册立迎奉,朝见、庆礼、宫宴、祈福,前前后后要折腾大半个月,是那种能让人完全忘记成婚的喜悦,满脑子只剩下穷折腾三个字的繁琐。

对我只是繁琐,对高棠则是疲惫不堪,他是个天生责任感很强的皇帝,哪怕就是成婚,他也从来没有撇开公务,直到宫宴前一刻钟,他也刚刚放开批阅奏章的笔。

大婚的宫宴其实先前已经进行过一轮,也可以算是家宴,主要就是皇室里内部认个亲,前些日子各家藩王世子都来了京城,家宴也就热闹了几分,这一次主要是宴请朝中官员以及他们的家眷,大宁规矩严,唯有这样的宴会才能见到各家藏在深闺里的女眷小姐,官宦人家的亲事也多半定在这些日子里。

我又见到了高就。

他穿着繁复的衣袍,面上仍然带着冷色,除了和高棠说了几句话,全程没有人理他,他也不生气,就坐在那儿一个人喝酒,不时抬头看看歌舞。

跟我之前的猜测其实差不多,高家人天生就有习武的根骨,高就的根骨最好,高棠次之,其余的那些皇室子弟,哪怕就是那个脑满肠肥,一个人坐三个人的位置,浑身的肉都要溢出来的丰王世子,也都是一副天生的练武苗子。

说是宫宴,其实大部分的时候都还是外命妇带着女儿过来见礼,我起初还能扯出几分笑模样,但笑得多了也有点烦,也就木着脸随意。

命妇是指有封号的妇人,外命妇是官员的妻母,俗称的诰命夫人,至于内命妇……高棠如果有,我大约是真的能要他命。

这样等级的宫宴,宴请的只是一到三品的重臣,没有熬到足够资历的花郎中依然只能在家里吃自己,我放眼望去,当真是满堂三千客,一个不认得。

我有一点无聊。

我看看身边的高棠,他也有一点无聊。

我知道他的性子,于是用胳膊捅捅他,压低声音说道“天都快黑了,让他们走吧,咱们新婚燕尔的,出去逛逛比在这里傻笑有意思多了。”

高棠露出了和他母后一模一样的正经神色,说道“不可胡闹!筵宴是为你日后管理命妇做基础,也是文武官员为大婚庆贺……再等上半个时辰,要是无聊就看看歌舞,算起来也就是三场歌舞的时间,乖一点。”

我不高兴了。

我拉了拉他的衣角,指着底下的歌舞说道“我不喜欢这些。”

高棠小声地说道“我也不喜欢,看得都腻了。”

我挑了一下眉头,“我不喜欢,不是因为腻,而是因为我不喜欢让别的女人看我的男人,或者你让她们对着臣席那边跳,不要对着这边。”

高棠眨了眨眼睛。

然后他就真的吩咐人去做了。

对着上首跳得千娇百媚的歌女舞女硬生生转过头,对着一帮最年轻也有四五十的胡子老头表演。

本来还在各种客套说笑的外命妇席位霎时间静了静。

我高兴了。

让你们高兴,让你们叽歪,让你们矜持,让你们慢悠悠地跟我说话。

真是刀不割上自己脖子不知道疼。

三场歌舞的时间我还嫌短,又让高棠加了两场,尤其最后一场是什么飞天彩带舞,那彩带长得都快要甩上席位了,我看得非常高兴。

宴席结束之后,我远远地望了望,发现大部分的外命妇都掐了自家老头的胳膊腿。

我更加高兴了。

我拉着自家的老……少年郎换了身衣服,原本是准备出宫逛逛的,但是高棠还有奏折没有批完,只好先陪他批奏折。

所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高棠是个俊秀少年,但也算不上过于美貌,至少还没有他娘美貌。

我一度怀疑过高棠他爹严重拉低了太后的后代质量。

可这会儿灯烛昏黄,少年皇帝一身宽松白衣坐在龙椅上批阅奏折,认认真真的样子动人到了极点,尤其是他眼睫微垂,光影落在脸颊上,把俊秀的轮廓衬托得安静又美貌,偶尔传来几声秋夜的鸟鸣,我忽然就觉得,我也许又要忘不掉一个人。

高棠批了一会儿奏折,手边批完的和没批完的薄厚程度渐渐掉了个,我眨了眨眼睛,问他,“我可以看看吗?”

高棠有些惊讶地抬头,但一点犹豫都没有地说道“可以,只是不要弄乱了,不然整理又很麻烦。”

我点点头,翻开他批完的一本奏折,是说黄河水利的,奏折只有两页,上折的大约也没什么经验,连给高棠回复的空地都没有,所以高棠自己裁了一张纸粘在奏折里,朱红字迹写得满满当当。

我问他,“怎么忙成这个样子?”

方应看没打下江山的时候是很忙,但做了皇帝之后,大部分的事情走上正轨,真要说忙,一天最多也就忙一两个时辰,高棠却是一大早上完早朝到中午,中午吃个饭歇一会儿,每次都要忙到傍晚,有时候事情多了或者要去做个什么事,一积累就要忙到入夜。

高棠用笔的一端蹭了蹭脸颊,说道“父皇一点都不忙,他甚至一个月才上一次朝,奏折全部交给内阁处理,导致几位阁老互为党派,处理了齐家之后,他们安分了一点,但只要我一想偷懒,把政务交出去,很快就会落到父皇那样的境地。”

高棠的声音软中带着温和,“做皇帝还是要有实权,臣子总会有私心,他们是百姓的天,如果实权在他们手里,党派倾轧,私心作祟之下,很快就会贪腐成风,懒政惰政,就是想管都不成了。”

我忽然很想摸摸他的头。

于是我就摸了。

高棠俊秀的脸颊上泛起薄薄的一层红晕,他张望了一下,确认宫人都守在外面,才松了一口气,小声地说道“还有二十份,等我批完……”

我学着他软软的语气,也小声地说道“那你快点。”

高棠的朱笔霎时间在奏折上飞出了残影。

宗室子弟在大婚后一个月陆陆续续离开京城,除了高就,高就说他还想在京城多待一段时间,高棠很是惊喜,三不五时就要召他进宫见见,于是很多时候就成了高棠批奏折,我坐在南书房里吃瓜,高就坐在不远处跟高棠聊天解闷。

高就确实是个很能解闷的人,他不多话,但到了要说话的时候,也绝不会像西门吹雪那样惜字如金,尤其是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识非常多,只需要几句话,就能把从来没有出过京城的土包子高棠勾得不上不下。

高棠是真的可怜,他从出生起就一直被他娘藏在中宫里护得密不透风,生怕齐贵妃把他害了,有一次高棠他爹带着文武百官出去游猎,他也跟了过去,结果被齐贵妃娘家侄儿带去的江湖一流高手背后一刀“误伤”,差点给开了瓢,那之后直到登基,他都没敢出过皇宫一步。

所以我也就不管那个高就打着什么主意,他能把我家小崽子哄得高兴就是本事。

高棠是少有的能做到一心二用的人,他一边批复奏折,一边还能分出心来和高就说话,还怕我无聊,说三句话就要带我一句,又怕我吃瓜吃得肚子痛,让人给我和高就一人上了一份面点配茶吃。

然后临到入夜,我在距离南书房不远的竹林里又看到了犯病的高就。

白日里英俊冷漠的青年倒在地上,脸颊泛着红晕,衣衫扯得大开,露出被划了十几道伤口的胸膛,没人打他,是他自己把自己虐得血肉模糊,见到我,他的眼睛里发出西门吹雪看叶孤城时才有的明亮光彩,但他要的不是对手,而是拼命地哀求我打他。

我有时候怀疑他到底是真的犯病还是假的犯病,说是假的,他那副痛苦不堪甚至想被打死的癫狂模样要是装出来的,那也太侮辱我的眼力,可要是真的,他怎么都还知道找大内高手巡逻不到的死角等着我?

我索性不管这些,捡了根竹枝畅快淋漓地把高就抽了一顿。

让他天天来打搅我和高棠!

让他说我平平无奇!

让他欠打!

高就被我打得身心愉悦,我打他打得也很舒坦,我觉得这种关系可以持续下去。

抽断了三根竹枝,我最后又踢了几乎已经愉悦到昏迷的高就一脚,高高兴兴地回去。

睡高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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