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的忙碌总算告一段落,黄美凤从银行存钱回来正巧看见裴邺坤和李蔓从出租车上下来。

自从裴邺坤回来后,他和李蔓走得很近,也许街坊邻居不在意或觉得没什么异样,毕竟两个人自小一起长大,感情好,所有的举动似乎都理所当然,但黄美凤都看在眼里,自己的女儿什么心思多少能知晓一二,特别是那天看到她和裴邺坤握在一起的手后。

吃过晚饭,母女两人在阳台上乘凉,乡下不似城里,没有灯火辉煌的夜景,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有附近人家的零星灯火,安静祥和,天边的繁星也比城市里的明亮闪烁。

李蔓把切好的西瓜插上牙签递给黄美凤,说:“昨晚和陆家联系好了,后天开始去做家教,做二十天,我八月中旬回桐城,学校差不多那时候开补习班。”

“打算一直待在那边?”

“嗯。”

黄美凤说:“和妈说老实话,当初考那边的大学是不是因为邺坤那孩子?”

李蔓注视着远处,黑蒙蒙一片,她说:“不是。”低柔的嗓音出卖了她。

黄美凤叹了口气,说:“邺坤那孩子相貌什么的是好,人看着也精神有朝气,先不说他的家庭,就说他的学历和工作,你觉得配吗?妈本来不想干涉你太多,知道这些你也懂。可还是想和你说一说,这时代是开放了,进步了,不像妈年轻那会,那时候自由恋爱其实还是挺困难的,多数依旧是听家里的,有些人熬一熬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有些人磕死就是凑不成。就像我和你爸,好就好在家里有点钱你从小也没受什么苦,你说你要找个喜欢的人,妈妈很同意,可妈妈也希望你能找个相匹配的,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情。其实这年头依旧讲究门当户对,对方太有钱你嫁过去日子不顺心,对方太穷你过日子会苦,还是得门当户对。你觉得妈妈自私也好,要面子也罢,你如果和邺坤在一起,一个大学生和技校毕业的谈恋爱,别人会怎么说我们,妈妈走出去会被人说三道四。”

她说的这些李蔓都懂,如果不懂那么这些年也不会只单单是暗恋了。

人活一世,不可能事事顺心,每个人都被世俗和规则捆绑,能有几人洒脱抽身。她也不是青春期的少女,她做不到为爱不顾一切,现实的羁绊牢牢锁住她的双脚。

李蔓把头发勾到耳后,细若的眉微微一蹙,她平静的说:“我和他没在一起,今天一起去见了他的朋友,以前一起玩过。”

“妈知道你们没在一起,就想这么告诉你,把其中道理和你讲一讲。邺坤那孩子呢,打小也不容易,妈也挺心疼他的,他母亲去世的早,你裴叔又娶了你顾阿姨,明着是一家人背地里呢,其实都是各过各的,我记得那会顾兰没少给邺坤脸色看,苦了他了。”

李蔓安安静静的听着,晚风和煦,有一瞬间的错觉,好似回到童年。

也许是有了年纪,黄美凤提起过去有些停不下来,她说:“那时候你还小,还在婴儿车里,邺坤也六七岁,经常上我们家来玩,我们在一边聊天他就逗你玩,我和你爸那会关系也算融洽,都挺喜欢他的,有什么好吃的都拿点给他,这孩子聪明,很讨人喜欢。你裴叔就一大老粗,是真的没文化,妻子走了留下儿子,男人粗心大意总疏忽孩子,后来顾兰嫁进来,邺坤真的算是彻底毁了。还好,现在看上去一个人在外头过的不错,也算有志气。”

李蔓说:“他妈妈长什么样子?”

“儿子像母亲,邺坤长得端正,他妈是个美人。”

李蔓从来没见过他妈,很多都是从长辈口中得知,他妈妈似乎是在他五岁时走的,听说是在回江州的列车上,列车追尾,发生意外,裴邺坤当时也在这趟列车上,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

李蔓知道,他之所以选择在铁路部门工作多数是因为这个原因。可那的的确确是一份苦差事,在那工作的,特别是工务段的,到老了能有几个身体好的。

母女俩陆陆续续聊了很多,是这几年里难得的交心。

黄美凤再也没提恋爱这茬,她知道李蔓自己能权衡好,她从小就很独立也有正确的是非观念,黄美凤唯一心疼的是李蔓的倔脾气全都因为是她和李建忠,她没有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甚至比较美好的童年,欣慰的是李蔓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一直很让她放心。

临睡前李蔓说:“明天早上我带你去医院复检。妈,以后别弄这些了,每天早出晚归对身体不好,不然那些药不是白喝了吗。”

黄美凤嘴上应了,可心里还在想还差多少钱可以给李蔓买套一室一厅。

李蔓躺在床上,有点睡不着,可能是触觉出问题了,身下的竹席硌得慌,辗转反侧几次她打开床头灯支起身子。

灯光招虫,没一会窗纱边上伏了好些昆虫。

家境比较优越的韩傅明,清华毕业的IT男,国企单位的销售部经理,这些都符合母亲的要求。

她不是没有尝试去开启新的生活,也努力试着让自己去爱上韩傅明,可爱情这东西狭窄又自私,一颗心只能给一个人,想收回那可能得历经千难万险,其中滋味李蔓也体验过,疼的人再难去往前走一步。

李蔓想打开手机,可黑屏,没电了,她通上电源跳出好些微信信息,都是裴邺坤的。

他不知哪里收集到的表情包,各种关于猪的。

他说:看着和你挺像的。

消息是一个小时前的。

李蔓把每一个表情包认真看过去,甚至存下来。

她回了一串省略号。

裴邺坤瞬间秒回,问:你和你妈在阳台上聊什么呢?

她回:没什么。

李蔓盯着屏幕看了会下床,从包里翻出烟,打火机一点就燃,她抽了两口吐尽烟雾,眉间的愁绪似乎也淡了些。

手机又震动两下,他说:你走到窗边往我这边看。

李蔓夹着烟走到窗边朝东望去。

月色皎洁,灰云缭绕,袅袅云雾缥缈,幽暗的月光下他靠在老旧平房的墙上,手机灯光打在他脸上,他仰头望着李蔓。

李蔓放下烟。

裴邺坤说:我都看到了,眼睛好着呢,又被我逮到了。

李蔓回复:是蚊香,刚点的,窗边蚊虫多。

裴邺坤忽的一笑,回复:那就当做是蚊香吧。

李蔓:深更半夜,你站那里干什么?

裴邺坤:撒尿。

李蔓:......

裴邺坤:得,现在人我也瞧见了,晚安。

他朝李蔓挥挥手,扭头往屋里走。

李蔓回了个晚安,倚在窗边把剩余的烟抽完。

......

李蔓早在回来那天就预约好医生做检查,半年前黄美凤咳血的时候查出肺癌早期,好比一颗种子刚发芽,甚至都没伸出泥土,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是可以用药物治疗的。

那半年恰好是李蔓忙着毕业论文答辩的时间,所以一直留在桐城几乎没回来,忙完学校的事情六月的时候回来过,黄美凤看上去面色红润,没什么不适,这趟复检她就是想确定病有没有在被治愈,不然心里总像是扎着根刺。

黄美凤晕血,抽完血整个人都昏昏沉沉,李蔓将她扶到走廊座椅上休息,她还要去配药,那药得吃一年,家里还剩不多。

医院人来人往,略微有点窒息感。

李蔓配完药上楼时遇到个人,那人倒是一下子就认出她来,亲切的喊了声小蔓。

李蔓思忖许久,毫无印象。

男人穿着病服,腿脚似乎不利索,说:“我是杨伯伯呀,不认识了?你小时候经常来你家吃饭的。”

这么一说,李蔓记起几分。他是李建忠的朋友。

男人说:“你怎么在医院?生病了?”

李蔓不想多聊,说:“嗯,有点发烧。”

“夏天高烧可难受了,自个当心点。”

出于礼貌,李蔓说:“杨伯伯生了什么病?”

“人老了身体禁不起折腾,前段时间出车祸,倒也不严重,就是压迫到神经,腿脚有时候不灵活。”

“老杨!”话音刚落,不远处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李蔓挺起背脊,这声音熟得不能再熟。

“哟,你爸来了。”

李建忠完全没预料到李蔓会在这,还和老杨站一块,上次见面还是一年前。

李建忠说:“老杨,我先和我女儿说两句,等会再来找你。”

李蔓给他面子,等人走了才说:“我和你没什么话好说。”

见她手里拎着药品,李建忠问:“你生病还是你妈——”

“和你没关系。”李蔓看也不看他,绕过他往楼上走。

李建忠追上去,他也是五十五的人了,可却不显老,西装皮鞋,是个生意人的样子。

“小蔓,就不能好好和爸说几句话吗?”

楼梯转角,阳光从玻璃窗透进,玻璃窗上积了薄薄一层灰,这阳光就显得浑浊了。

李蔓顿住脚,说:“行,那你说,我听着。”

李建忠一噎,想说的话无非是嘘寒问暖。

李建忠说:“那些陈年往事爸爸和你解释过很多遍,你依旧怨恨我,我也不想再多说,事情已成定局,爸爸也不后悔。血脉相连,我们永远是父女,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

李蔓:“我没有不承认你是我父亲。”

“我也是半只脚入土的人了,你也是爸爸唯一的孩子,这么多年过去,爸爸希望有一天和无意中见面的时候,比如今天,希望我们能够平和的聊几句。”

“平和?你的愿望未免太强人所难。”她平静的音色犹如泛着光的刀刃。

楼上有行人下来,两人暂时静默。

待人走了,李蔓说:“过去那点事情我也不想反复拿出来说。就像你说的,事情已经成定局,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李建忠说:“爸爸不想和你关系这么僵,从前你还小,爸爸知道你是不会理解的。可现在能不能换个角度想想?”

李蔓说:“你知道我恨你什么吗?”

李建忠微怔,难道李蔓不是恨他离婚吗。

李蔓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目光挪到玻璃窗上,窗角有个小小的蜘蛛网。

她说:“你和妈的婚姻没有爱情基础,过不下去想离婚,也许从前我是不能理解,可换做现在我能理解一点,也许埋怨你几年也就淡了。可你是这样的吗。我什么都知道,从幼儿园开始我就都知道。”

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句话真是一点错都没有。

他对婚姻不忠,一次两次母亲都选择原谅隐忍,无非是为了她,次数多了是人都会心灰意冷,母亲是,李蔓她也是。

再到后来他因为那个女人提出离婚,奔向他的爱情大道,积累多年的怨气终于在这一瞬爆发。

再多的忍耐和原谅最后换来的依然是不忠。

见他目瞪口呆,李蔓嘴角勾出一抹嘲笑,但很快被刺眼的阳光抹平,她说:“我能给的,就是像现在这样平和的对话。”

李建忠张张嘴,似有些无奈,说:“爸爸是不好。”

他甚至不知道李蔓从那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在外面的那些事。

李蔓说:“总会有人还的。”

她走了,李建忠垂下脑袋没有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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