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9
第59章 chapter 59
东国没有春节。“大年初一”头一天, 宋冉就被炮火声吵醒, 她在薄被里轻蹬两下脚丫。李瓒也眯眼醒来, 看一下手表, 当地时间上午十点。
宋冉今天要去居民区采访,李瓒要归队。
两人吃过简单的早午餐, 出了门。李瓒说离下午还有一段时间,先陪她走一路。
宋冉知道他是放心不下。最近仓迪局势愈发动荡, 多方势力角斗, 隔两天就有恐怖袭击。街头巷战就更不用说了。
虽然危险, 但仓迪十分具有故事价值。
它是东国北部最大的城市,北方的经济文化中心。更重要的是,它是反政府军的据地, 开战初期就被反军攻陷并迅速占领。战起后一年零八个月, 仓迪大部分时间都在反军的统治下。虽一度成为恐怖组织的大本营,但反军持续与之交战, 并有效牵制了恐怖组织的势力。
因为这层原因, 仓迪城内的平民反抗与战斗意识并不强烈,对政府军的到来表现得也有些漠然。
这段时间政府军和反军在南城交战频繁, 街区被毁, 市政瘫痪,很多人从南城搬迁去了北边。
摩托车一路往北行驶, 途中遇上一场大型交战。炮弹齐飞, 子弹连发。
李瓒只得绕路往东边走。
宋冉道:“别太靠近东边, 那边是恐怖分子的地盘。”
李瓒说:“我心里有数。”
他对城内势力分布了如指掌, 沿着反军控制范围内的巷道蜿蜒向北。宋冉搂着他的腰,谨慎地四下打量,无意间望见远处一弯白色穹顶。
城内民居普遍低矮,加之天高云清,视线开阔,一公里外的仓迪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巨大恢弘的白色方形建筑掩映在蓝天下。
“那是不是仓迪寺?”宋冉叹,“好漂亮!”
李瓒瞥了一眼:“对。”
“战争爆发前就想来看的。好像有五百年历史了,地下埋着古仓迪王的王后。是为了王后才修的大理石寺。”
李瓒说:“是修得很漂亮,设计非常精巧。那么大的陵寝,全部用大理石无缝建造。”
“你有了解?”她探出脑袋问他。
“前天刚看过它的建筑构造图。”
“为什么?”
“那地方现在是恐怖分子很大的一个据点。我们在想办法把它端了。不过得研究上一两周,至少需要七八支分队协同作战。”
“很难么?”
“跟阿勒古堡差不多,轰不动。而且前门有五百米长的引道。”
“哦。”宋冉说,“那你们等计划周密了再行动。”
李瓒淡笑:“放心。”
说话间,炮火声已甩在后头。即将驶入生活区时,碰上了反军的关卡。
他俩一个是国际战地记者,一个是库克兵。
反军检查证件,倒没为难他们。不过,看到宋冉的名字时,士兵挑着眉梢问了句:“CANDY?”(糖果?)
“……”宋冉尴尬地笑了笑。因为那张照片,很多国家派兵援助东国政府……打反军。
士兵挺大方的,把证件还给她,冤枉道:“你拍的是恐怖分子,结果我们挨打,真是不公平。也不见那些国家直接对恐怖组织开战。”
李瓒说:“国际政治。”
士兵耸了耸肩,问李瓒:“听说你们把城东恐怖组织的小型据点都清理掉了?”
“差不多。”李瓒说。
“不过,他们人数还是很多。战争持续太久,灾民流离失所,为了挣佣金,加入了恐怖组织。”
“是有这样的情况。”
“我是仓迪人,当初为了打恐怖组织才加入反军。”士兵叹着气,说,“那时候,仓迪只有反军有力量跟恐怖组织对抗。政府军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李瓒微微一笑,不予置评,转眸看了宋冉一眼。她轻点一下头,示意自己记住了这个士兵。
小人物的世界,总是比想象的要曲折而立体许多。
过了关卡再走几条街,抵达北城居民区。
仓迪南城激战了一个多月,北边的人们生活如旧。街上人来车往,公交运行;学校里有学生进出;银行、饭店均在营业;道路两旁的服装店、数码店、超市、面包店也照常开张。不过物资匮乏了些。宋冉进超市查看一圈,肉类很少,新鲜的水果蔬菜几乎没有,货架上很多商品也处于缺货状态。
倒是隔壁的面包店里客人不少,排队等着新出炉的黑麦面包。
宋冉过去打听,才知很多人一天只吃一份面包。自家是做不成的,水电、烤箱、面粉、黄油、鸡蛋都很贵。
一位中年妇女接受她的采访时叹道:“去年还能维持生活,今年却常常停水停电,物价飞涨。”
宋冉判断着她的语气,问:“您觉得政府军不来,比较好吗?”
中年妇女摊了摊手,表情很为难:“如果能一夜之间回到战争前,我十分乐意。但这是不可能的。去年我的生活还过得下去,虽然反军统治,税收很高,还有暴政,但我能维持生活。可现在仓迪变得一团乱,我们就遭殃了。我昨天刚丢掉工作,未来一片黑暗。”
宋冉走访一圈,发现大部分民众都持着相似的消极态度。
她从街头走到街尾,在路边找了个角度,拍摄街道全景。她深吸一口气,侧脸安静。
李瓒注视她半晌,道:“这也不能怪他们。生存,是动物的本能。”
“我知道啊。”宋冉抬起头,拂了下被风吹乱的发,说,“我只是在这一刻觉得,很奇怪,这条街道居然很漂亮。”
李瓒抬眸看过去,这是很普通的一条街。
古老的楼宇和新建的房屋交辉相应,街边所有店铺都开着门。红绿灯交替,车流行人随着指示灯停停走走。学生背着书包赶公交,情侣挽着手进店铺,咖啡馆里还有人在看书写字。
过去的整整五个月,他都没见过这样的街景。再普通不过的街景。
他说:“是啊,这条街道很漂亮。”
在平凡的生命和琐碎的生活面前,战争、对错、正反,又有什么意义。
鲜活的生命,胜过了一切。
宋冉调着三脚架上的机器,说:“上学的时候,我们世界史的老师就说,人本质上是环境的俘虏。大部分时候,人都会选择做顺民。这无可厚非,因为往往在重大的事件变革面前,个体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她微笑,“不过,因为这样,我也更感动了。”
“感动什么?”李瓒侧眸,发现她头发长长了,自然就挑了一丝碎发别在她耳边。
她望住他。阳光下,他的脸庞一如既往的干净温和。
她说:“感动总有一些人能够逆着生物的本能去做一些很艰难的事,去选择一条很艰难的路。让人看到了比生命还要更伟大的光。”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黑亮的瞳孔里映着他的影子,只有他。
他与她对视,眸光渐深,好半天才淡淡笑问:“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她忽咧嘴一笑:“我不是说你,别自作多情。我在说本杰明,说萨辛。”
阳光洒在她白皙的脸上,有种干净清透的美感。他要笑不笑的,忽然就伸手拧了一下她的脸。
她摸摸脸颊,小声:“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看你吗?”
“为什么?”
“忽然发现你好像比以前成熟了一点。”她拿拇指和食指丈量出细微的距离,“就这么一点点。”
李瓒说:“人还能越活越回去?”
正说着,刚才接受采访的中年妇女经过,再次碰上,她给宋冉提供了新消息——其实仓迪城内仍有始终支持政府军反抗反军的年轻人们,他们的地下组织在几个街区外的难民区。
宋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素材,问清楚路线后,准备出发。
中午十二点半了,宋冉问李瓒:“你现在要走了吗?”
李瓒看了下时间,说:“我先把你送过去。”
“不用,我可以约何塞一起的。”
“你先约他过去,我也去看看那边的情况。要是不太好,你别待太久。最近仓迪太乱。”
“好吧。”宋冉爬上摩托,搂住他轻笑,小声啧啧,“这么不放心我。你把我装你兜里好了。”
声音虽小,但李瓒听到了,他微扬起唇角,发动摩托:“我倒是想。”
不到十分钟,两人到了郊外的难民区。
这边又是另一番景象。没有大道,全是纵横交错的小街小巷,聚集的多是从南城迁移过来的人们。巷道拥挤脏乱,垃圾遍地。窄路两侧挤满小商小铺,晾衣绳凌乱地割裂天空。小店虽多,生意最好的却是职业中介所,门口排满长队。在战争中失去工作的人们等着谋一份临时差事糊口。
队伍中不少看上去受过教育的文化人,但提供的工作多半是搬家挖壕沟之类的体力活,且供不应求。
宋冉不方便独自寻找地下组织的线索,要等何塞过来。
她跟李瓒说:“我先四处看看,何塞已经动身来了。你归队吧,不用管我了。”
李瓒没有要走的打算:“这边巷子多,你一个人乱跑,当心过会儿迷路。”
宋冉把他往前推:“不用担心,你走吧,我方向感很好的!”
李瓒被她推得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又站定,说,“还是等何塞来了我再走。”
宋冉赶不走他,笑道:“那好吧,不耽误你的事就行。”
她在两条小巷的交叉口拍摄,李瓒抱着手臂看她,看了会儿,见她瓶里的水喝得只剩一半了,说:“我去给你买瓶水。”
“哦。”
李瓒大步走去小巷斜对面的小商店。
一帮寻租房屋的当地人从房屋中介里出来,堵在店前跟中介讨价还价。
他绕过人群往小商店走,对面走来两三个路人,从那堆人群里穿过。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李瓒余光感觉有个年轻男人无意间瞥向他的军装,下一秒便立刻避开目光。
直觉在那一瞬间察到异样。
李瓒回头,那个年轻男人混在人群中低头走过,穿着厚厚的大衣。
厚大衣?
他也发现李瓒回头了,加速朝小巷的十字路口冲去。那里几辆三轮车堵得水泄不通。
李瓒心头一惊,大喊:“冉冉!”
宋冉正站在路口拍照,回头见状,条件反射地冲进了路边的民居走廊里。
“砰!”一声巨响,人肉袭击者在街心炸开。三轮车和路人当场炸碎,血肉飞溅。附近的人或炸断手脚,或胸腹受伤,倒在地上抽搐痛呼。行人、店家、住户惊叫逃散,
李瓒在前一瞬匍在地上躲过了爆炸的冲击波,正要爬起身冲去街道对面,眼风再一次从人群中扫到异样。他刹停脚步,抱头滚向路边台阶,扑倒在地。“轰”“轰”两声巨响,小商店、中介屋、屋顶掀飞,炸成废墟。砖块,血肉喷洒街心。
人群尖叫呼喊,踩着受难者的尸体,朝巷口逃散。
李瓒迅速滚进刚炸出的废墟中,躲在火苗飞舞的断壁后抽出枪来,目光迅速在人群中寻找可疑分子。可突然,街上传来连发的机关枪响。
巷子口,一群黑衣蒙面的恐怖分子抬着枪,对着逃散的人群四下扫射。手无寸铁的人们刚刚涌到巷口,却正面撞上袭击者,惨叫连连。
狭窄的巷子里头,枪声,哭声,喊声,撕扯成一片。
李瓒额上青筋暴起,手指紧掐枪身,像能把枪生生折断。
斜着一条街,宋冉满身的炮灰,缩在走廊里头,含着泪冲他拼命摇头。
李瓒紧紧盯着她,又恨又忍,突然用力低下头去,脑袋狠狠砸在墙壁上。
对方人数众多,他独木难支。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街中心一面折断倒地的广告牌下,一个小男孩沉默地坐在地上,身边躺着几具流血的尸体。
枪声靠近,人们哭叫着跑过。李瓒咬牙看一眼,突然弯腰冲出废墟,贴着地面迅速匍匐到路中心,抱住那个小孩就朝宋冉的方向爬去。
宋冉立刻跪起来,趴到走廊边,远远朝他伸手。
可就在那一瞬间,李瓒整张脸骤然扭曲,眉心狠狠皱起,他僵直地趴在街心,一动不动。
怀里的那个小孩翻身而起,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尖刀,叫唤着朝他的恐怖分子同伴们跑去。
李瓒捂着侧肋,指缝里鲜血淋漓,抬起头,发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宋冉的方向,牙齿里溢出一个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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