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看着周慧,易辙发现她整个人都有了更多苍老的痕迹,脸上的皱纹像是多了,白发也密了些,这些痕迹甚至还爬进了她的眼底,在那里盘踞下来,成了几分木讷。

“啊,易辙啊,你……”

几个字之后,周慧像是再不知道说什么,停了下来。

“我……”易辙将手里的袋子换了只手拎着,说,“对不起,阿姨,我是想来看看唐蹊。”

被周慧让进了门,易辙有些僵硬地坐在沙发上,才非常迟钝地想起来,刚刚周慧开门的时候穿戴整齐,肯定是要出去。他暗自懊恼,刚刚应该问一句“您是不是有事”才对。

“唐蹊在睡觉,你先坐一会儿吧。”周慧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易辙的面前。易辙连忙道谢,而不知是不是还没从易辙突然的出现中缓过神,周慧对于这声谢应得有些急,还重复了两遍。

“唐成……”易辙仔细考虑,试探着说,“唐成哥出差了,所以我自己回来了。”

他提到许唐成,周慧的眉头便动了动。易辙跟着心里一紧,没敢再说话。

“嗯。”客厅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周慧才发出了很小的一声,算作回应。她没有询问关于许唐成的事,而是对易辙说:“你待会有事吗?没事的话就在这吃顿饭吧,阿姨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易辙很快点点头,面上神色未变:“好。”

许唐成那间卧室的门被推开,易辙略微奇怪地朝那个方向看去,发现竟然是许唐成的奶奶。他赶紧站起身问好,周慧却拦了拦他:“听不见,耳朵现在聋得厉害。助听器坏了,新的还没买回来。”

奶奶走了两步,也看到了客厅里多出来的人。她愣了愣,而后突然笑了:“易辙呀。”

易辙没想到奶奶还记得他、认识他,尽管知道她听不见,还是笑了笑,说:“奶奶好。”

“听不见。”奶奶笑呵呵地指指耳朵,接下来说的却和周慧不一样,“助听器被我弄坏啦,拿去修了。”

周慧说不知道他要来,许岳良又今天正好不在,家里吃饭的人少,所以没有多少准备,只烧了几道简陋的家常菜。易辙连连道“已经很好了”,但坐在椅子上,看着冒着热气的饭菜,他多少有些诚惶诚恐。他不明白周慧对他的态度怎么一点都不坏,她不让许唐成回家,为什么却能像以前一样留他同桌吃饭。

“唐蹊不吃吗?”易辙想了想,问。

“她昨晚不舒服,睡得不好,你来的时候才刚刚睡着。让她先睡一会儿,等她醒了我再给她做。”

易辙有些担心,忙问:“没事吧?”

“没事。”周慧摇摇头,“我问了医生,医生说可能还是因为受的那点凉,说让按时吃药,好好静养。”

“嗯,那还是多休息,注意保暖。”易辙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一点用都没有。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唐成哥很担心唐蹊,阿姨……”

“易辙。”

他没来得及说出请求,就已经被周慧以略高的音量打断。等他止住声音看过去,周慧抬起了原本微垂着的头,勉强抬了抬嘴角:“先吃饭吧,边吃边说。”

周慧的厨艺很好,可易辙心里忐忑,夹了几口菜,都没吃出什么滋味来,有时候,还会不知道自己刚刚夹的是什么,正在吃的是什么。

“你叫他一声‘哥’,他却把你带错了路,阿姨替他跟你道个歉。”

易辙只愣了那么不到一秒的时间,立刻反应过来,赶紧说:“不是,阿姨,是我先……”

在周慧平静的目光中,易辙的后半句放小了声音。他看了看一旁毫无察觉,仍在小口小口吃着饭的奶奶,才说:“是我先喜欢他的。”

平缓的语气,不是在宣称什么,而只是在陈述。

他说完,周慧半天都没有任何动作。她维持着一个姿势,看着同一个盘子边缘的碎花图案,很久之后,用不大的音量,说:“这件事是他的错,我们也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

无论是前后的哪一句,周慧都说得异常坚决。

易辙早就有足够的心里准备,听到这话,他当然没有丝毫的意外,但心里仍有了明显的难过的情绪。

“易辙,唐成是我的孩子,所以,你们两个人之间,我始终都是为他担心得多一点,希望你能理解。”

易辙点点头。这是自然的。

“你们在一起,别人说三道四是一方面,可是我最怕的还不是这个。”周慧夹了一根油菜,放到碗里,“我和唐成也是这么说的,我说,你们现在说喜欢,说爱,因为你们都还年轻。一辈子,不是那么容易过下来的,你们想不到以后会遇见多少事,你们两个人这样的关系,会影响你们很多。”

大拇指来回磨蹭着碗的边沿,咽下嘴里的饭,易辙轻声说:“不管发生什么,我会照顾他的。”

这是他很久之前就有的信念,所以尽管知道自己曾经没有做好,他还是这样说了。

周慧没有立刻接话,等到易辙想要更加明确地重述自己的承诺,周慧才突然问:“你真的能吗?”

易辙不明白,抬起头,看着周慧。

“你现在能,我信。但过十年,二十年,你会一直这么喜欢他么?”

这个问题易辙从没想过。十年,二十年,这些时间的概念从没出现在他的脑袋里过,更确切地说,他从没考虑过自己会不会一直喜欢许唐成。

所以他此刻迎上周慧的视线,点了点头,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会。”

很多人都会有一个贴近真实的结论,大部分时候,持久的是只是情,是属于一个人的、各式各样的情。有人说爱情会变成习惯,变成亲情,或者对于一个人的爱转移到了别人的身上,都是向着不同的方向变了异的持久。说到底,世间情爱千千万,谈及永远,人都是自私的。

周慧亦是如此的想法,她不信有什么爱能将两个没有牵绊的人拴在一起一辈子,关系到许唐成的一生,她不敢相信他们两个真的会成为那个特例。可她看着易辙过于坚定的一双眼,忽然不想同他争论这个,因为她知道,她说了,易辙也听不进去,就像许唐成一样。

“那好,就算你会,过十年,二十年,你都这么喜欢他,都会照顾他。可你有没有想过,过五十年、六十年,他七八十了,老了,怎么办呢?”

“我还会照顾他。”易辙固执地重复,是在说给周慧听,也是在说给这个不争气的自己听。但在话音还没落稳时,他突然明白了周慧这个问题的意思。

周慧眼眶染了薄薄的红,她的嘴唇动了动,告诉易辙:“他老了,你也会老的。”

脑中一瞬空白,易辙事后回想,那一瞬间淹没他心头的恐惧,不再是产生于许唐成家人强烈的反对态度,而是他真的在想,等他们老了怎么办,许唐成会不会生病,他会不会生病。

“我跟他爸,都活不到那一天的,哪怕你们在一起了,我们也看不到那时候你们要怎么过。”周慧用手掩了掩面,用力睁了睁眼,回避泪水,“可是正因为我们活不到那一天,我们才害怕。我这辈子没什么雄心壮志,唯独的希望,就是他和唐蹊都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易辙……你们这样,我怕他……怕他以后过不好,到时候我连闭眼都不甘愿。”

来之前,易辙其实已经准备了满肚子的说辞,可他的那些保证里没有能够解释生老病死的条目,他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又笨到连一句应变的话都讲不出来。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易辙,能不能听阿姨一句,你们分开试试看。正好我们准备带唐蹊去南方一段时间,我跟唐成说,他不跟我们走。”那天许唐成的态度,其实一直是周慧心里的一根刺,她伤心,伤心他对于他们的舍弃,可更多的,其实是害怕,即便知道许唐成对于他们的感情很深很深,她仍然害怕,这样的坚持会让她真的失去他。谁也不能真的体会到她这些天的想念、恐惧,她胸无大志,囿于家庭,一双儿女就是她最疼、最爱的,。

本来打定主意今天不能哭,可周慧没忍住,还是无声地流下了眼泪。她怕被奶奶发现,匆匆用手抹去,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压住情绪。

易辙在刚才的话里回不过神——许唐成从没跟他说过家人要去南方的事。

这是易辙第一次见到周慧哭。方才第一眼见到周慧,易辙就在想,许唐成若是看到,该有多心疼自己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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