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你的论文进行得怎样?我还蛮好奇的,你考察了哪些神秘现象呢?听到什么很棒的鬼故事吗?"

向韩裳随口发问的女人,正小心地用纤细的金属叉叉起一个冰激淋球,放进锅里的巧克力液体中灵巧地一滚,染上一层深咖啡色的外衣。她把叉子凑到嘴边,轻轻吹着气。泛着丝般光泽的巧克力流质很快凝固,成为包在冰激淋外的脆壳。她咬了一小口,舌尖迎上去,细滑的抹茶冰激淋和浓郁的巧克力融在一起,所有的味蕾都酣畅地绽放开来。

两个女人正在拿哈根达斯新推出的冰激淋火锅当上午茶,坐在韩裳对面的黄惠芸看上去要年长几岁,更有成熟风韵。可任谁都很难看出,她们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一名心理系的研究生和她的导师。

“还没动笔,正处在积累阶段,鬼故事倒是听过很多,你想听哪种?”韩裳叉起一瓣弥猴桃,稍微蘸了点巧克力浆送进嘴里,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可以啊,午饭以后吧。嗯,那就一点钟,在我家吧,回头我把地址发到你手机上。”

挂了电话,韩裳朝黄惠芸笑了笑,说:“这个电话是我正在接触的一个案例,很特别。它让我开始有了点新的想法,论文的结构和原本设想的肯定会有调整。”

“说说看。"黄惠芸的目光在一排各种口味的冰激淋球上打转,选了个朗姆酒口味的挑在叉子上。

“说起来有点话长,还得要从茨威格开始讲起。"

黄惠芸停下叉子,有些意外地问:“茨威格?是写《国际象棋的故事》和《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茨威格吗?"

韩裳点头。然后她一边享受着冰激淋火锅,一边讲这个从茨威格开始的诅咒故事,仿佛把这件事,当成一味可以佐着冰激淋球吃的调料。

黄惠芸有点吃惊,她问韩裳:“他居然来向你求助,你给了他怎样的建议?"

“我当然不会相信这是什么诅咒的力量。于是是所谓神秘力量,那么可能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情绪的波动有时甚至是致命的,而高明的艺术又很容易控制人的情绪,我想在这方面找一个突破口。"

韩裳详细解释了她的想法,黄惠芸能看出,这位学生在说到她的设想时,罕见的有点兴奋起来。.

“我开始在整个艺术领域,寻找类似的案例。应该说我找到了一些相对应的例子,我正在试图从这些例子里提炼出共性的东西,某些能明显影响个体,进而在整个社会群体心理中产生广泛影响的东西。下午费城要来找我,听他的口气,好像又碰到了什么麻烦。我想和他多聊聊,一定还会有新想法冒出来,原先的设想会有修正。这个实例,肯定要成为我论文的核心,如果我的设想是对的……”

“如果你的设想是错的呢?"黄惠芸突然打断她。

“如果我的设想错了?”韩裳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的导师。

“实际上……”黄惠芸想了想,“实际上,我并不赞同你现在的态度。"

“我的态度?”.

“或者说,你的立场。你是站在研究者的立场,这件事情对你来说,仅仅只是个案例。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

“你对这件事作出一个判断,这个判断完全基于你的世界观,基于你个人的认知,或许……还有一些更个人的因素。”

韩裳避开黄惠芸的眼神,挑了一个可可味的冰激淋球放进巧克力汁里。

“如果你真的是一个旁观者,在某一本书上看到这个案例,你当然可以下一个判断,一边吃着冰激淋,一边翻到下一页,看看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这位女教授的词锋有时会变得很犀利,韩裳在这方面多少受了她的一些影响。

“可你不是旁观者,你提出你的看法,而这样的看法会直接介入到这宗还没有结束,不知道结果的事件里,产生影响。费城不是自己送上门的小白鼠,他把你视作是研究神秘现象的专家,而你也答应了提供帮助。我建议你调整自己的姿态,试着和费城站在同一条战壕里想问题。这是我对你的建议,生活并不是纸上的学术。”

韩裳默默地吃着冰激淋。

黄惠芸耸了耸肩,把一段香蕉蘸上巧克力送进嘴里。

“或许是我在管闲事。”她说,“但我想那个费城现在的处境可能很糟糕,你应该把他视作一个向你求助的朋友,而不仅是个向心理医生咨询的病人。你的建议会对他产生重大影响,所以,不要太过轻率地下结论。”

“你觉得我的想法有问题?”韩裳开口说。

“我不知道,我不敢就这么下任何判断。实际上,关于这件事,你知道的还太少,而判断又下得过快了。”

冰激淋球和各色水果慢慢减少,两个人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中。

“哎,我说,你不会真的以为,心理学能解释一切吧。”黄惠芸忽然开口问。

“它能解释很多。"韩裳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但绝不是一切。其实,我并不是很看好你做这篇论文,当你积累了足够多的案例,恐怕你过于极端的看法,会导致你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如果你不故意忽略很多东西的话。”

韩裳不明白黄惠芸说的到底是什么。

“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有个令你满意的解释。”黄惠芸说。

韩裳忍不住惊讶起来,她明白了,但她想不到,她的导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很喜欢弗洛伊德,那么,你知道弗洛伊德晚年时,他想法的变化吗?”

韩裳慢慢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但是你并不相信?”

“我不信。"

黄惠芸笑了,她笑得和先前都不同,就像一个母亲看着自己倔强的女儿。

“我信。”她说,“也许,当这件事情结束后,你也会相信的。”

27

从猫眼里看见门外的费城时,韩裳就发觉他不对劲。

并不是脸色不好或双眼无神这种明显的表情,而是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中。恐惧、彷徨、沮丧这些负面情绪在他的身体里纠结缠绕着。

门开了,费城向韩裳笑了笑,很勉强。

“很少有女人的家里这么干净的,而且布置得很优雅。”他说。

“不用这样恭维,看你的样子,又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吗?”

费城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苦笑,“这么明显吗?看来我不太擅于隐藏情绪。"

说到这里,费城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才叹到一半,他就发觉了自己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借着笑把剩下的半口气掩饰过去。

“其实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只是我收到了一位德国朋友的回信。之前我曾经托他帮我查马特考夫斯基、凯恩茨这几个人的情况,结果证明,茨威格自传里记载的事情,是真实的。”

“这该是意料之中的事吧,茨威格没必要在自传中说很容易被戳穿的谎言。”

“老实说,我先前还有些侥幸心理。”费城耸了耸肩,他想让自己在韩裳的面前尽量显得轻松些。

“可即便这些都是真的,你也不必这么担忧……你的剧本改编已经开始了吧,你在梳理人物心理和琢磨对话时,感觉自己有什么异常吗?"

“我感觉非常好,改编得很投人,速度飞快,出来的东西也很满意,这算异常吗?”

韩裳的眉角稍稍一蹙,费城以开玩笑的语气这么说着,可她却觉得,他还有所保留。

“实际上,我一直在想你提出的设想,好像里面漏洞很多。”费城没让韩裳疑惑多久,

“漏洞?"韩裳的表情看上去饶有兴致。其实她也渐渐意识到了,只不过这些漏洞由别人提出来,让她在心理上产生了连自己也难以察觉的少许排斥。

“你所说的,艺术对人的心理乃至生理产生强烈的负面效应,这肯定是存在的。有种叫大卫综合症的病,就和你说的非常像。”费城试图尽量委婉地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

“是的,大卫综合症,我知道这种病。典型的对艺术的欣赏导致生理系统的失控。而且我还找到了其他很多能和我的设想楣印证的例子,像‘黑色星期天’,很多人因为这首乐曲自杀。”

“这首曲子我也听说过,艺术的确有这种作用。可是,这种作用是在每个人的身上都会体现的,只不过有的人受影响大,有的人受影响小。比方你听了‘黑色星期天’,肯定就没觉得怎样。"

韩裳笑了笑,没接话。

“但是我这些天查了些资料,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也足以判断出,《忒耳西忒斯》、《粉墨登场的喜剧演员》、《大海旁的房子》这些发生了主演死亡事件的剧目,并非在死亡事件发生后,就此停演。相反,在《昨日的世界》中茨威格自己都间接提及,这些剧后来反复演出多次,并且还在不同国家的许多剧院上演。为什么除了首演之外的演出,没有演员死亡呢?如果真是茨威格的剧本会影响情绪和健康,它的作用怎么可能仅止于首演呢?”

“这并非不能解释。"韩裳把鬓角处垂下的头发拢到耳后,无名指尖在颈子一侧划过,留下道迅速变淡的白痕。当她的辩解连自己都不太确信时,就会做些毫无意义的动作。

“伟大的演员总是极少数,大多数人内心麻木,不容易被真正打动。”说到这里韩裳微微停顿了一下,她想到,如果这么说的话,自己听了“黑色星期天"没有立刻去自杀,岂不是也成了内心麻木?她把这个念头压下去,继续自己的反驳。

“后来的演出没有发生问题,就说明那些演员的内心不够敏感。至少,他们不属于容易被茨威格打动的那一型,或者说频率不对。再说,你怎么知道没有演员死亡呢?”韩裳反问道。

费城被她问得一愣。

“如果不是茨威格在自传里写出来,没有人会把那几位名演员的死和茨威格的剧本联系起来。如果死的不是这么有名的演员,而是个不知名的小角色,甚至只是跑龙套的,即使是在首演里出事,也未必会引起茨威格这么大的关注。所以,你怎么知道,在之后那么多场不著名的演出里,没有某些内心敏感的演员,因为茨威格的剧本而死亡呢?"

费城觉得韩裳这话多少有点强辞夺理,但他没调查过那数百上千场非首演的演出,也不可能做这样的调查,他又不是CIA。

费城开始怀疑自己向面前的这个女人寻求帮助是否正确。也许约她去看电影幽会是更棒的主意,可作为一个对神秘主义有所研究的心理学硕士,她难道会不明白,这样的回答固然可能让他哑口无言,却完全无助于解决问题吗?

当然,费城并不会哑口无言,他还有其他更充分的反证可以例举。

“可是我发现,我叔叔死之前,并没有看过茨威格的剧本。他只是在进行筹备,把德文原稿复印下来,交给一个懂德语的学生去翻译。他连翻译稿都没来得及看见就哮喘发作去世了。茨威格的剧本有再大的威力,也没办法影响他。所以我说,虽然你的理论可能正确,但依然无法解释这件事。”

韩裳皱了皱眉,似乎想要接话,可费城却接着说了下去。

“还有我险些煤气中毒,之前仅仅粗略看过初译稿,再说煤气中毒是事故。和生病完全是两码事。而连初译稿都没有过的夏绮文,连着两个晚上遭遇了神秘事件。”

“神秘事件?”

“是的”费城把夏绮文的遭遇告诉了韩裳。

“这些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你最初提出的理论所能解释的范围了。此外,在我德国同学查实的资料中,有一个人的死因没有查到,就是城堡剧院的经理阿尔弗雷德·贝格尔。在一般情况下,如果贝格尔是病死,那么一定能查到死因,就像其他三位演员那样。所以一个合理的推测是,贝格尔可能并非病死,而是意外身亡甚至死于谋杀。这样一来,茨威格所记载的四宗死亡中,也有一宗是你无法解释的。”

“那么或许贝格尔的死只是一个巧合,与这一连串的死亡无关。”

“巧合?”费城瞪大了眼睛,他现在确信自己来找韩裳是一个错误。这是一个死硬顽固的狭义科学主义者,不愿意相信任何在她思想体系之外的东西。

“你有没有想过,茨威格并不仅仅只写了这四部剧,在他所写的其他剧首演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你既然不愿意相信,这只是艺术的负面作用,那为什么不把一切看成是巧合呢?这只是茨威格本身的神经质所致,他的心思太细腻,这样的人容易把许多无关的事情硬生生联系在一起。他故意忽略了其他的几部剧,而把这四部剧单独提了出来,对读者来说,连续的罗列产生了误读。或许这正是茨威格想要的效果。”

费城连连摇头。

“煤气管道老化而导致煤气

泄漏,这不是稀罕的事情,大多数人都碰到过,只是恰好发生在这个时间点,让你和所谓诅咒联系在了一起。至于夏绮文晚上听见的那些动静……”

“全都是她的幻听幻觉,一个人住晚上难免会大惊小怪,是吗?肖像上的变化也是她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费城的语气间已经难以掩饰失望的情绪。

韩裳摊了摊手,没说话。

“那么,难道我叔叔的死也是巧合吗,只是恰好在这个时间点上哮喘发作并且没有得到抢救?”

“如果你真能这么想,大概就没事了。”

其实韩裳已经发觉,这场谈话已经滑向失控边缘,可是不知为什么,从嘴里又进出了这样的回答。

费城“腾”地站了起来,韩裳吃了一惊,上身微微向后撤去。

费城深深吸了口气,说:“我想,我该走了。”

28

很多人站在教堂里,看上去乌沉沉的一片。他们默默祈祷着,不断有人走上来向她告解。

那些告解的低沉声音进入一侧的耳朵,立刻变成了嗡嗡的呢喃声,从另一侧的耳朵出来,让她难以明白具体的内容。

就这样过了很久,突然之间面前的告解者惊恐地尖叫起来,然后她发现,教堂里所有的人都在尖叫。凄厉的声音穿透了教堂的穹顶,变成了空袭警报的啸叫。

韩裳醒了过来。

刚才费城走了之后,她觉得有些疲乏,好像之前那并不激烈的争论却耗去了自己很多精神一样,倚在沙发上就睡着了。没想到又做这样的梦。

手机在响着。铃声是她新换的老上海街头叫卖声,“阿有旧咯坏咯棕棚修哇……赤豆棒冰绿豆棒冰……”,原本觉得挺有趣,可现在却分外嘈杂刺耳。

接电话前她看了来电显示,是费城打来的。旁边显示着当下的北京时间:13:57,她只睡了不到半小时。

“喂。"

“啊……是我,费城。真不好意思,这两天我的压力比较大,刚才在你这儿失态了,真是很抱歉。”

“哦,没关系的。”韩裳有些意外,费城会主动打电话来道歉。

费城简单说了几句,尽到了道歉的意思就结束了通话。

放下电话,韩裳坐在沙发上发呆。

十分钟后,她重新拿起电话,拨给费城。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再聊一次吧。”她在电话里说。

“当然愿意。在哪里,还是你家吗?”

“我无所谓,都可以。"

“一起喝下午茶吧,找个有阳光的地方。”

这家星巴克在徐家汇一幢购物中心的三楼拥有一块伸展出去的露台。在不太冷不太热也不下雨的时候,坐在露台上喝会儿咖啡是挺惬意的。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候,而且还有暖暖的阳光。

费城端来了两杯咖啡,一杯浓浓的蓝山,一杯浇着厚厚奶油的拿铁。后者是韩裳要的。

韩裳接过拿铁放在桌上,捏着杯柄转了半圈。

“怎么?”费城喝了一小口,觉得味道还行。

“本该我向你道歉的,没想到是你先打电话来。"韩裳说。

“这是美女的特权。”费城笑了,“哦,开个玩笑。”

“想把自己伪装成绅士吗,总觉得哪里还差口气呢。”韩裳也笑起来,开始用吸管搅动杯中的咖啡和奶油。

“需要糖吗?”费城把糖包推给她。

“不用,星巴克的拿铁本来就挺甜。”韩裳吸了一口,放下杯子,目光越过了费城的肩膀。下方可以看见商业区的车水马龙,太阳晒着露台上的桌椅,几对两两相坐的人,不论光还是影,都懒洋洋的。

“其实,在我自己的身上,也发生过一些奇怪的事。"

韩裳淡淡地述说,费城安静地倾听。

“在我三岁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在一间很漂亮的大房子里,有人和我说话。在梦里我不是我,是个留着胡子的外国人。过了一些日子,我又做了这样的梦,同样的房子,不同的人和我说话,说不同的事情。我渐渐能听明白他们的话,但总是不懂其中的意思,毕竟那时年纪太小。这样的梦开始反复在夜晚出现,后来白天午睡时也会做,还慢慢多了一些可怕的场景,常常让我一身冷汗地惊醒。

“后来年纪大一些,开始明白,那间大房子是一个教堂,而和我说话的人,是在做告解。梦里的我是个神父。那些穿着制服在梦里出现,而且拿着枪让我害怕的,是日本军人和德国军人.还有集中营和毒气室。再大一些,我知道了那个教堂并不是天主教堂,也不是基督教堂,而是个犹太教堂。梦中的我也不是基督教的神父,而是犹太教的拉比。"

说到这里,韩裳笑了笑,对费城说:“其实反复做同一个梦的情况,很多人都有,特别是小时候。”

费城点头,“我也有过,两三次做到类似的梦,不过醒来也会觉得有些怪异。"

“我把我的梦告诉父母,他们和我说,这没什么稀奇的。他们总是这么说,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每个孩子都和我一样,一年会做十_几个差不多的梦,而且年年都做。”

“啊。”费城吃惊地发出了一声感叹。

“到十一岁的时候,我知道了更多关于自己的事情,比如我其实有八分之一的犹太血统。"

“八分之一?这么说你祖父祖母里有一个是犹太人?”

“是外曾祖父。"

费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的数学不太好。不过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的长相挺混血的。"

“家里并没有外曾祖父的照片,隔了那么久,家人一般也不会谈起他。所以我直到十一岁才知道这件事。而且我还知道了,外曾祖父在上海的摩西会堂,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拉比。一直到日本人把那里划为犹太隔离区,他都是。”

费城呆住了。

“你也想到了吧。太容易产生这样的联想了,我在梦中变成了自己的外曾祖父。而偏偏在我得知自己的血缘身世之前,就已经开始做这样的梦了。这算不算神秘事件?”韩裳笑笑问。

“当然,非常神秘。"费城用力地点头。

“这些梦里其实有些明显失真的东西,比如说我外曾祖父从未进过德国集中营,而日本人对待隔离区里的犹太人,也没有我梦里那么穷凶极恶。这都是现实里看到的读到的,在梦里的显现。可是为什么化身为外曾祖父.的确有些难以解释。做这样的梦很不愉快,糟糕的是,这些年来,做这个梦的频率开始上升了。以至于我表演系毕业后,不敢进演艺圈,怕演戏太投入出问题。”

费城点头,对此他完全理解,“所以你又去读心理。”

“是啊,我一方面很害怕,一方面又拒绝相信,这真是由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造成的。我告诉自己,这一切是有原因,并且可以解决的。我相信心理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最后一句韩裳加重了语气。费城有点拿不准,她是曾经相信心理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还是现在依然相信?她是真的相信,还是强迫自己一定要相信?

“那么……现在解决了吗?”费城问,,

“的确可以用心理学来解释。比如我虽然在十一岁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有一个犹太人外曾祖父,但是在幼年,可能在无意中听到了父母相关的谈论。这些谈论没有进入记忆.却被潜意识记录下来,反映在梦里。而连续做这样的梦,或许是因为童年某次印象深刻的记忆,比如严重的心灵伤害。但问题并没有解决,梦依然在做,而且越来越频繁了。”

说到这里,韩裳停了一会儿,仿佛在消化对自己心理分析治疗没有见效丽引起的挫折感。

她吸一大口咖啡。才徐徐说:“我一直不相信神秘主义,和这是有关系的。要是我的梦和某些灵异的东西有关,意味着我可能永远无法摆脱这个梦魇。这是我对自己进行分析得出的结论。现在我对神秘主义有着天然的排斥,我得对你承认这一点。刚才在家里我对你的态度,就是发现事情难以解释,越来越向神秘靠近时,不由自主的过激反应。”

韩裳都这么说了,费城只有苦笑。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存那个沙龙上.我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驳斥他们那些灵异经历吗?”

“当然记得,你当时的样子很迷人。”费城注视着韩裳说。

“其实,弗洛伊德如果活着,他不一定会认同我那天说的话。"韩裳说。

“为什么?难道你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

“当然没有,弗洛伊德的确是这么认为的。更确切地说,他曾这么认为。而在他的晚年,关于一些事情,他的看法变了。比如神秘主义。”

“竟然是这样,听起来,和牛顿晚年信教一样。”相比于弗洛伊德对神秘主义看法的改变,费城更惊讶于韩裳会把这件事说出来。难道她对神秘主义的看法也开始松动了吗?

“在步入晚年之前,弗洛伊德努力想通过非神秘的方式来对神秘现象做出圆满的解答。其中最多的是借助于他的潜意识理论。他曾经期望有朝一日所有的预兆、心灵感应、灵异、奇迹等等现象都能归纳到潜意识心智历程里,而不至于太动摇他学说的根基。那天沙龙上,我在辩论时所引用的,都是这个阶段他的观点。可是在晚年,他几乎全盘放弃了这种努力。"

“弗洛伊德承认神秘主义和神秘现象的存在了?”费城急切地问。

“至少他放弃了用精神分析去解释它们。在《精神分析新篇》里,他是这么说的,‘精神分析对最令人感兴趣的问题,即这类事情的客观真实性,却不能给予直接的回答’。此外他还承认,自己对心灵感应一无所知。再后来,演变到在弗洛伊德的一些精神分析案例中,反而通过精神分析,让本来并没有神秘性的东西显出了神秘来。他得出一个结论:‘梦的解释和精神分析对神秘论是起援助作用的。正是通过这种方法,不为人知的神秘事情才为人们所知晓。’’

韩裳看了一眼对面似乎显得有些高兴的费城,说:“我当然不认同弗洛伊德晚年的这些看法,人年纪大了,就会变得脆弱,头脑也会不清楚起来。这是生理现象,再伟大的人也不例外。”

费城被噎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说:“那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韩裳也稍稍一愣,是呀,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是因为导师的提醒吗?

她想了想,对费城说:“直到现在,我依然不觉得造成所谓茨威格诅咒及你和夏绮文碰到的那些事,是难以解释的神秘现象。但我承认,我的这些看法是主观的,有我个人经历的因素。目前我对这件事的研究,都是建立在非神秘现象的基础上,万一.我是说万一,你的担心有道理的话,从我这里是没法得到帮助的。"

“是……这样子啊。”费城难掩失望之情。

“不知道有一件事情你有没有调查过。"

“什么?”

“这本手稿,是怎么到你叔叔手里的。"

费城眼前忽然一亮。

“如果能搞清楚,你叔叔是怎么拿到这份手稿,再追查到从茨威格写出这本手稿到现在的那么多年里,围绕这份手稿发生过些什么,为什么手稿会在中国,应该对你有所帮助。说不定你会发现,在几十年前有哪个不知名的小剧团排演过这出戏呢。”

“谢谢你,我居然没想到去查这个。”

“当局者迷嘛。”韩裳一笑。

一起离开坐自动扶梯下楼的时候,费城问韩裳:“你梦见变成了外曾祖父,在一个犹太教堂里听人做告解。那么这个教堂,和你外曾祖父当拉比的摩西会堂像吗?"

“我没去过摩西会堂。”

“没去过?”费城吃惊地问,“我记得那里是对外开放的吧。”

韩裳默然不语。

“我说,你不会是在逃避吧?”

“是有一点。”韩裳低声说。

“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去核实过梦境里见到的东西?可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呀,你应该去看一看,这是证实神秘现象是否存在的最好办法。不管你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一定比你现在什么都不做来得强。”

韩裳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出门。

分手的时候,她也只是对费城点了点头。

费城知道,自己的话恐怕产生了一点效果。

29

费城在手机的通信记录里找了半天,才翻出周淼淼的电话号码。他本来以为再也不会和这个贪财的小姑娘打交道的。

“你好,我是费城。”

“费城?”

“我是费克群的……"

“哦哦,知道了。你好,呵呵,你好。又有什么东西要我翻译吗,我上次翻得还不错吧,专职搞翻译的也

不一定能比我强呢。而且我速度很快的。这次是多少东西,量大吗?”

周淼淼自说自话地讲起来,听得费城直皱眉。

“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

“哦……”周淼淼高昂的语调立刻耷拉下来。

“关于上次你翻的剧本《泰尔》,恩,的确翻得不错。"费城还是姑且恭维了她一句,毕竟现在是要向她打听消息。

“我就说嘛,那里面有好多难翻的段落和词语,要不是我……”

费城立刻就后悔了,电话那头的家伙完全不懂得什么叫谦虚。上次见面还畏畏缩缩的,现在本性大暴露了,比原来更不讨人喜欢。

“有件事想问下你,"费城好不容易找到个空档插进去问,“我叔叔当时请你翻译的时候,说过些什么吗,比如他是怎么拿到这个剧本的?”

“啊?没有呀,他怎么会和我说这些呢?"

“关于剧本的来历,一点都没提起过吗?你好好想想,或许他顺口对你说过一两句相关的话呢。”

“嗯……恩……”周淼淼恩啊了半天,好像在费劲地进行回忆,可是终究还是回答“没有”。

费城失望地放下电话。还有谁可能知道些什么呢?

费克群一直不事声张地进行《泰尔》的筹备工作,费城连这件事情都不知道,手稿是怎么到他叔叔手里的,当然更没有头绪。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份手稿并不是他叔叔拥有很长时间的藏品。

费克群并没有收藏手稿的习惯,再说,以费克群的性子,要是早拿到这个剧本手稿,不会拖到现在才来筹备改编演出的事。

和韩裳喝完咖啡后,费城的心情好了很多。有些想法他本想和韩裳好好讨论的,但后来的话题有所变化,就没能说出来。韩裳先前提到,茨威格并不是所有的剧本都在首演前死人。在费城看来,茨威格把没出事的《一个人的传奇》、《耶利米》、《沃尔波纳》、《穷人的羔羊》四部剧略过不说,有可能是这四部剧的演员中,并没有特别著名的,所以不在诅咒范围内。但是,在《海边的大房子》事件中死去的阿尔弗雷德·贝格尔男爵,也不算是很有名的导演呀。他猜想或许有些事情茨威格没有在自传里写出来,一些足以让茨威格确定,这的确是诅咒,而不是巧合的事情。否则,在自己有一半剧本没有出事的情况下,茨威格不应该有如此强烈的,以致在自传中都难以克制而流露出来的恐惧情绪。或许,是某种预感?

费城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韩裳,然后思绪就偏出了原先的轨道。

有时候开下小差再回来,会有和原来不同的思路。现在费城就想到了一个人,费克群最有可能和他谈起手稿的来历——拥有资金的杨锦纶。

费城立刻拨通了杨锦纶的电话。

“这方面啊,克群倒没有和我谈起太多。”杨锦纶的回答让费城在失望中又有些期望。

“您能记起的,不管多少,请都告诉我。”

“‘最近拿到了个很棒的东西,’恩,记得最开始他就是这么和我说起手稿的。”

“我叔叔说的是‘最近’?”

“恩,没错。”

这说明费城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手稿不是什么压箱底的宝贝,而是刚得到的。

“他说起是怎么拿到的吗?"

“让我想想,记得有一次聊起过的。对了,原话记不得了,他说是朋友送的。但没提是谁送的。"杨锦纶说。

“太谢谢了。”

“怎么,你要在这手稿的来历上做文章吗?嗯,这倒是个不错的宣传点。”

“呵呵,先把来历搞清楚,再看看有没有搞头。”费城将错就错,也不去澄清。

似乎开始明朗了,是一位朋友在近期送给费克群的。以费城对叔叔的了解,费克群不会随意收不熟悉的人的礼物。

费克群的朋友圈,随着他的死已经消散了,可是费城却想到了一个很有效的法子。费城身体微微发热,甚至有就要揭开真相的预感。一刻都等不了,费城赶到费克群的住所,找出了他的手机。这位送出诅咒手稿的人的名字,应该就存在手机通信录里。他打算用笨办法,照通信录一个个打过去。

手机早没电了,费城等不及,一边充电一边打。尽管他不久前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里面严厉禁止这种行为,因为这有触电的可能,并且已经有人被电到满脸焦黑。

费城没有用自己的手机拨打,因为对名单里很多人来说,如果看到一个陌生来电,可能会选择不接。当然,也许还有一点点恶作剧心理。

这的确是个有些诡异的情景。在死者的屋子里,用死者的手机拨出电话。而对铃声响起接电话的那些人来说,他们从来电显示上将看见一个死人的名字。

真的有很多人被费城吓到,向他们略微解释一番后,费城能分辨出那些突然轻松的呼吸声。

费城的心里也渐渐松弛,通过这种奇怪的方式,他的压力好像转嫁出了一部分。

费克群存在手机里的名字并不多,对只打过几个照面的人,他只会保留名片。当然,纵使名字不多也超过了一百人,费城不停歇地打着,天色慢慢变暗,而后全黑了。

到晚上十一点,他已经把手机通讯录里存着的人全都联系了一遍。有七个人没联系上,其他所有人,都说自己没有向费克群赠送过茨威格的手稿。

费城现在不那么确定了,自己要找的人,在剩下的七个里吗?

30

塔罗牌的背面是一样的,翻开之前,你不知道自己选到哪一张。翻开之后,以为可以看到未来,实际上,依然有着无数的分岔。等到一切发生的时刻,转回头去看,其实全都在选定的那张牌里。

命运就是这样的。

阿古又在玩塔罗牌。

他曾经不信命,现在很信。可能不能把命算出来,他不知道,而玩塔罗牌,主要也不是为了算命。

翻开的这张大阿卡娜,是“塔"。一张倒置的“塔"。

这张牌看上去就很乱,乌云、雷电、坠落的人,崩塌的残片。倒置的“塔"和正位的“塔”有多少区别呢,阿古拿不准。看上去,除了那两个头朝下摔落的人,变成了头上脚下之外,似乎没多少改变。

这不是个好兆头,会有控制外的情况发生。想到这里,阿古皱了皱眉,扭头往夏绮文的方向看了一眼。当然,只是往那个方向看一眼而已,中间隔着窗帘和数十米的距离,除了架在窗前的望远镜,阿古什么都看不见。

阿古把塔罗牌装回盒子,为自己的小小担忧吹了声悠长的口哨表示嘲弄。

口哨声在房间里盘旋了几圈,低落下去之后,阿古听见了声音。

这是一声婉转的哀叹,深深吸入的空气在五脏六腑绕了几个来回,从合成了缝的嗓子眼里游丝一样挤出来,又慢慢低沉,带着十分的不情愿。

而后是一声极轻的“吱哑”。

“现在才起床。”阿古咕哝了一声,在本子上记下夏绮文起床的时间:2006。11。3,09:43。他的眼前描绘起夏绮文卧室里的情形:夏绮文才坐起来,正靠着床背,也许一时间还不想下床。她穿着某件丝质睡衣,多半是吊带的,因为刚坐起来,衣服散乱着,可能一边的吊带滑落下来,露出半抹胸。

窃听器传输回来的声音开始多了起来。夏绮文下床蹬上拖鞋,一拖一拖发出“沙沙”的声响;而后是几分钟的静默,她在上厕所,因为没有关上门,所以阿古装在客厅里的那个灵敏的窃听器,收到了两声低沉的喘息,让他又一次兴奋起来;而后是卫生间里一些叮叮哨哨的碰撞声,细微的电动马达声,水声,夏绮文开始洗漱了。

所有的这一项项,阿古全都记下来,详细,精确,清楚。他会有很多联想、肾上腺素分泌激增、周身燥热、口津增多,但这些全都不会影响到他“干活”。他努力让自己越来越有克制力,只有先克制自己,才能把握别人。

阿古侧着耳朵,分辨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以此判断夏绮文此刻正在干什么。这是一项非常耗神的工作,并且有很多时候,光从声音并不能知晓一切。比如现在,阿古猜想夏绮文正在吃早餐,但毕竟不能确定,更不知道她吃的是什么。好在,这并不重要。

夏绮文的脚步声又在卧室里响起,她似乎向着床走过去。脚步声停下之后,响起轻微的声响,这是一些小颗粒在狭小空间里相互碰撞,才会发出的声音。

阿古立刻猜到了,夏绮文是在床头柜拿起了那个药瓶。于是,他又在记录上增加了一条:10:33,早餐后,服用……

一会儿,阿古又听见另一种声响。这是脱衣服的声音,夏绮文把睡衣换下来了。他嘴里发出“啧啧"声,用手狠狠搓着嘴角的疤。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几圈,苍白的脸色泛起病态的红晕,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又想到了那张塔罗牌。要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这个想法让他最终下了决定。

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我是阿古啊。”他说。

“哈,阿古,这次打算要哪种货?”一个细细的声音兴奋地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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