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纪时怔怔望着手机,直到屏幕自动熄灭,才后知后觉地眨了一下眼睛。

眼球格外干涩,苏纪时木然地捏了捏睛明穴,心中的无数句感慨,最终只化为了一声长叹。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像是一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华丽城堡,其实窗户缝隙无法百分百闭合,无孔不入的寒风总会钻进其中。

而现在的她一时无法分辨,这些隐藏在手机里的日记,究竟是把那扇窗户推得更大了,还是把它关得更严了。

她的母亲,她的妹妹,还有她自己……因为二十年前的一个决定,她们三人的命运一直勾连着,而在二十年后,又以一种全新的方式书写下去。

苏纪时没有放任自己沉浸在这份钝痛中,她关上手机,眼不见为净的把它塞到了里层衣兜里。

她在母亲的墓前又停留了一段时间,直到太阳渐渐西垂,寒鸦声声催促她离去。

暖融融的夕阳照亮了那两片“书页”,苏纪时与苏堇青的名字,被同时铺上了一层金色。

女孩掸了掸衣摆,拢好大衣,低声道:“再见。”

然后她转身顺着来时的路,踏过石阶远去。

陵园建于城北的山区,燕山山脉在这里画上了休止符。京城的冬季格外萧瑟,即使是有专人维护的私人陵园,在冬季也见不到什么优美的景色,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枯枝落叶。

因为这片陵园专为富商、政府要员、名人服务,故而格外注重隐私,不像别的陵园那样,放眼望去全是整整齐齐的小墓碑,不论何时去都能看到居民祭拜亲人。苏纪时从半山腰上下来时,没有遇见一个人,陪伴她的只有林间的飞鸟。

石阶拐向另一个方向,苏纪时的高跟鞋载着她,也向着新的方向前进。

因为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所以忽略了林中响起的不自然的沙沙声。

“苏小姐,留步。”

一道突兀沙哑的声音响起。

苏纪时一愣,抬头一看,只见两头壮的好似阿山的男人立在她面前!

明明太阳已经下山,可两人却穿黑色西装、戴墨镜,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们心怀不轨。

苏纪时:“……”她定了定神,问,“请问两位是?”

黑墨镜并未正面回答问题,只说:“我家主人想请您一叙。”

苏纪时简直要给他们鼓掌了!

深山、老林、黑衣保镖、还有什么“主人请您一叙”,上次方解给她递过来的狗血连续剧就有相同的剧情,后面进展到男主妈妈递给女主一张一千万的支票让她离开自己的儿子,女主以“真爱”为名拒绝了金钱……于是苏纪时也以“智障”为名拒绝了剧本。

想到曾经被自己扔出大门的剧本,苏纪时没忍住笑了出来。

明明站在她面前的两个保镖又高又壮,光是一条胳臂就比苏纪时的大腿还要粗,但苏纪时非但不怵,反而特别放松。

她笑问:“‘主人’?怎么,大清亡了一百年了,还有人想复辟呢?”

保镖:“……”

苏纪时:“雇主就是雇主,甲方就是甲方。你们签的是劳动合同,又不是卖身契。”

苏纪时觉得这些人真是有病。这可是陵园,在这儿装神弄鬼的,就不怕半夜有‘人’去他们床头蹦迪?

她现在正是心情最郁结的时候,偏偏对方一头撞在了她的枪口上,她自然不肯放过怼人的机会。

苏纪时柳眉一挑,拿出带新生的严厉劲儿,喝问:“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到底谁找我?”

那两个保镖长得又高又壮,本以为拿住她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明星易如反掌。哪想到苏纪时完全是个硬茬子,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惧色,反而昂首立在他们身前,像极了骄傲的豹猫在戏耍愚蠢的看门犬。

两人对视一眼,想起主人……不,老板的吩咐,迟疑了一阵,还是退步了。

“苏小姐,我们老板姓穆。”

苏纪时:“……”她抱有一丝期望的问,“穆休伦?”

保镖摇头:“是穆休伦少爷的母亲。”

……日。

苏纪时依旧不死心,心想剧本归剧本,生活归生活,她又没生活在九十年代的乡土剧里。

她再做确定:“穆夫人不会提前准备好了一张一千万支票,想要羞辱我?”

保镖摇头:“当然不是。”

苏纪时放下心来:“那就行,麻烦告诉穆夫人,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见面的必要,我和穆休伦早已分手,现在的关系只是朋友圈点赞之交而已。”

保镖甲说:“您误会了。”

保镖乙说:“我们夫人说,一千万只是首付款而已。”

苏纪时:“……”

苏纪时:“…………”

苏纪时:“………………”

果然啊,有钱人对金钱的概念,是一口气要补三年税的穷鬼编剧们想象不出的。

可穆夫人为什么要出这么大一笔钱,见她一面?

想到这里,苏纪时好奇心大起,笑眯眯道:“谁说点赞之交不是交?既然穆夫人想见我,那我就走一趟。”

……

穆家作风老派,穆夫人嫁人后就冠了夫姓。一晃四十年过去,除了夫妻俩吵架的时候,她再也没听旁人念过她的娘家名字。

而夫妻俩仅有的几次吵架,都和那个来路不明的养子有关。

一想起穆休伦那越长越肖似穆民德的样貌,穆夫人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脸,愈发扭曲。

曾经她也以为自己是嫁给了爱情,哪想到男人的真心只有几年保鲜期。她为穆民德生育了两女一子,培养成了人中龙凤,可她换来了什么?

本以为,出身粗鄙的穆休伦根本无法适应豪门生活,哪想到他完全是在韬光养晦!明明前几年还在女明星床上厮混,为那个叫苏瑾的小艺人争风吃醋,结果一转眼,他却接连做成了几件大事!若不是前几天她的二弟在国际新闻上看到了高岭,她都不知道,穆休伦居然在印尼拿下了那么大一座镍矿!

他究竟还有多少秘密在瞒着穆家人?

他究竟在筹划什么?

一想到这些天的饭桌上,穆民德谈起穆休伦时不加掩饰的称赞态度,穆夫人心里便燃起了一片恨妒的火焰。穆民德成婚晚,前不久刚刚庆祝了他的六十五岁大寿,他在酒会上透露,他决定七十岁之前便“退休”,逐渐把家族企业传给下一代。

至于传给哪个孩子?他特意说,他对几个晚辈“一视同仁”,绝对没有什么传子不传女、传亲不传侄的坏规矩,只要是他穆家人,不管是谁都可公平竞争!——即使,是他的养子穆休伦!

那场生日晚宴,穆夫人几乎咬碎了牙,才勉强自己维持住端庄的笑容。穆家那些侄亲,都是一群扶不起来的阿斗,她根本不担心他们会对自己的儿女产生威胁。然而穆休伦——那个顶着“养子”名义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争夺穆家的财产?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车窗玻璃被敲响,穆夫人一怔,忙抬眼望去——只见车门外,那位女明星苏瑾双手插在风衣兜内,姿态放松随意。

“穆夫人,你找我什么事?”她道,语气绝对称不上热络。她未施粉黛,双眸晶亮剔透,内里带着一抹幽光,在眼瞳深处流转。

像穆夫人这样的豪门贵妇,其实社交范围和爱好都很狭窄,平日交往的都是其他贵妇人,像苏瑾这样脸蛋光鲜的年轻女星,她是从来不屑交谈的。

几年前,她从二弟那里得知穆休伦包养了一个女艺人,她便找了简单调查了苏瑾一番,柔弱、清纯、楚楚可怜……这就是她对苏瑾的全部印象了。

哪想到,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苏瑾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气质冷冽骄傲,身板站得笔直,哪里还有什么清纯小花的柔顺模样?

穆夫人心中闪过一丝不快,心想这种卖笑的小明星,以为自己有了几分小名气,就敢摆谱了?还是说,她只有在面对“金主”时,才会露出温顺的一面?……不管是哪种猜测,都让她从心底升起一种扭曲的自豪感,把她高高托起,让她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贬低苏瑾的人品。

当然,她的这番想法绝不会呈现在脸上。

穆夫人嘴角的笑容恰到好处,她打开车门,雍容吩咐:“进来。”

“不用了。”苏纪时却止步于车门外,视线从高处落下,“我的司机还在那边等我,我赶时间,有什么事还是请穆夫人直说。”

“……”穆夫人哪想到苏瑾居然敢用这种态度对她!但想到她所谋划的一切,她只能强忍怒气,迅速进入正题。

“苏小姐,”她道,“我请你来,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小忙。”

“哦?”

穆夫人打开支票夹,拿出提前备好的支票,款款递到了苏瑾面前。她做了四十年的豪门贵妇,已经记不得多少次用同样的动作去打发那些她看不上的人,但这一次,绝对是她付出最多的一次。

她不愿露出弱态,脸上依旧挂着那副高高在上的笑容:“这张支票,就当我的见面礼。”

苏纪时视线从支票的金额上面飘过,微微一晒,道:“一千万的见面礼?穆夫人这么大方,不知想要我做什么事?”眼波流转间,就连女孩眼角的美人痣都增添了一份潋滟,“难不成……是让我离开你的儿子?”

“不。”穆夫人不疾不徐吐出她的来意,“正相反,我要你和穆休伦复合。”

苏纪时:“……”

即使是她,也万万料不到穆夫人居然有此打算。

穆夫人继续:“苏瑾,我知道你们一直藕断丝连。”

苏纪时:……啊?

“他一直对你这个金丝雀余情未了,你也对他这个金主旧情难忘。”

苏纪时:……她怎么不知道?

“否则,你们不会借着拍综艺的机会,跑去印尼私会。”

苏纪时:……穆夫人,你这从火山里扣糖的本事,究竟从哪学的?

穆夫人并未注意到苏纪时越来越差的脸色,径自说道:“而我的要求,就是你回到他身边,然后……”

苏纪时问:“然后?”

穆夫人扬起一抹端庄的笑容。即使她保养再好,她已年近六十,眼角的皱纹层层叠叠,像极了被冰山侵蚀过的地貌。

只听穆夫人缓缓吐出了她的最终目的:“记住他都见了什么人、处理了什么工作、制定了什么计划——然后告诉我。”

苏纪时终于懂了。

哦,原来是要她当商业间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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