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迪伦来说,崔斯坦的怒气似乎消散得很慢。他坐在屋子里一把硬靠背椅上,抱着臂,执拗地注视着壁炉。

有那么一两次她试着想和他说说话,结果最后都冷场了。她只有独自退回到那张狭窄别扭的床上,侧身躺下,头枕着胳膊,痴望着他的身影。

她并不后悔。自从因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害得那个可怜的女人丧了命,她心里一直背负着沉重的罪恶感,现在她可以减轻一点良心上的不安了。她知道自己永无可能让那个女人再活过来,但至少她在这里也做了一点点好事。而且她也没有受伤,没有被魔鬼抓去。她想,崔斯坦真的没必要生那么大的气。

其实,崔斯坦并没有生气。他盯着炉膛,心里不是怒火中烧,而是像灌了一坨冰冷的铅,只觉疑虑不安,前途未卜,忧心忡忡。他们现在回去,路程已经走了一半,并且已经克服了最危险的险阻,重重障碍都没能让迪伦止步,放弃这种冒险的举动,重新回归荒原边界外安全的新生活。他纳闷自己为什么不和她争辩,为什么纵容她拉着自己离她本应该待的地方越走越远。答案是明摆着的,这让他心里更加窝火。那是因为他心里希望她是对的。

软弱,就是这么回事。他性格太软弱了,所以才会对她让步妥协,幻想在旅途的终点能与她永远在一起。

他的软弱,今天晚上几乎让她葬送了性命。然而回想过去,观察她盯着自己的样子,看着她睁大的双眼中那种无所畏惧的光芒,崔斯坦明白自己根本无法拒绝她。他知道,他完全能够重新掌控局面,逼着她跟着自己走。

他在前些日子里就是这样做的。他能够这样做,但却不愿这样做。

崔斯坦叹了口气,站在那里,把椅子踢到一边,“有双人床的房间吗?”他一边问,一边踱到她身边,指了指摇摇欲坠的床。

迪伦对他一笑,脸上的表情显得如释重负。她往墙边退了退,给他腾出地方舒展身体。他们并排躺着,头对头,脚碰脚。他只能搂着她的腰,否则就有从床上翻落之虞。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笑意渐浓,面带一片红晕。

“刚才的事我真的很不好意思。”她喃喃低语道。

接着她微微做了一个鬼脸,又换了一种措辞,“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崔斯坦苦笑了一下。这根本就是两码事,但这可能是他能得到的唯—道歉了。

“我以后绝不再那样了。”她又补了一句,“我保证。”

“好啊。”他哼了一声,然后轻轻地吻了下她的额头,“休息吧。”他小声嘀咕地说,“明天我们还要赶很远的路呢。”

他在床上翻身平躺好,把迪伦拉到自己胸前。她的头依偎在他的肩上,暗自微笑。如果凯蒂现在看见自己会怎么说?她不会相信自已说的话。如果她和崔斯坦真的穿越了回去,在MSN上要和她聊个够。然后他们会回到学校,她尽力想象着在班上崔斯坦坐在自已身边,写着作文,看着纸飞机从头顶飞过时的场景。他会怎么评价那些吉斯夏尔中学的白痴们?迪伦能想象出他惊骇的表情。她恬然一笑,但当崔斯坦转头好奇地看着她时,她却没做任何解释。

清晨,浓雾笼罩着荒原,让一座座危峰在视线中隐迹藏形。

崔斯坦没说话,只是把罩衫的长袖拽下来盖住胳膊。然后他看看迪伦,她的T恤很薄,上面已经开了很多口子,很难抵御早上冷空气的侵袭。

“嗨,”他说着,把胳膊从袖子里退出来,“穿上这个。”

“你真的让给我穿?”迪伦一边问,一边仲手去接。

她满心感激地把厚厚的衣服套在头上,然后把衣服袖子往下拉,直到它们完全盖住她的双手,“哦,现在感觉好多了。”她的皮肤接触到他残留的体温,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他开怀大笑,上下打量着她。她冲他羞涩一笑,知道自己可能看上去就像是披了件大人衣服的小孩。对她来说,这件罩衫简直太大了,但穿着很温暖。她缩着下巴,想用衣领暖一下鼻子,这时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准备好了吗?”他问。

迪伦眼望着最近的一座山,山顶依然锁在低垂的云雾中。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们迈着坚实的步伐上路,整个早上都在爬山。尽管四周盘旋的浓雾正在消散,退向高空,但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依然寒冷。迪伦告诉过崔斯坦她要带路,但崔斯坦还是走在了前面。他只能这样做,迪伦不知道要走哪条路。她尽力回想第一次来时的道路,朝相反的方向行进。

她的目光扫到了某个她清楚记得的熟悉景色,迪伦心里一阵惊喜。

“哦!”她大叫了一声,突然停了下来。

崔斯坦又走了两步,然后也停了下来,回头好奇地望着她。

“怎么了?”

“我知道这个地方,”她说,“我想起来了。”

那是—片草地。绿草萋萋,紫色、黄色和红色的野花点缀其间。一条窄窄的土路从草地中心蜿蜒穿过。

“我们就快到安全屋了。”她说。果然,话刚一出口,她抬头就看见草地远处正是那间小屋。正是在这间小木屋里,她弄明自了为什么只有自己爬出了车厢。

尽管太阳藏了起来,但光线依然充足。至少这一次他们不用着急地赶路了。崔斯坦似乎悠然自得,紧紧攥着迪伦的手,信步而行。小路太窄了,实在容不下两人并排走。然而当他们的腿轻轻掠过那些野花时,一股清香绽放,弥散在空气里。眼前的景色过于完美,犹如梦境。

这么一想,倒是激活了迪伦脑海深处的记忆片段。

那也是一个梦,梦中的她和一个英俊的陌生人手挽手走路。那是这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开始前迪伦做的最后一个梦,但是梦的背景和此时大不相同——湿漉漉的树林换成了现在宁静祥和、赏心悦目的草地。然而那种心境,那种幸福满足的感觉却和此时一模一样。尽管当时始终看不清梦中人的面容,但迪伦的直觉告诉她那就是崔斯坦。在这所有的一切发生之前,难道她心里早有预感?天意如此?命中注定?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但……

“你看,我有个想法。”她的声音很低,不想破坏此刻的宁静。

“说下去。”崔斯坦鼓励道,但是语调有些谨小慎微。

“是关于我穿过分界线时发生的事情。”

“哦?”他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嗯,我觉得……”她把崔斯坦的手抓得更紧了,“我觉得自己之所以来到荒原上是因为命中注定。”

“你来到这里不是天意。”他回答得很干脆。

“是,这我知道,”她冲他一笑,没有受他紧张神情的影响,“但是我觉得我和你在一起是天意。”

迪伦说出她这个新发现后,两人都没有说话。迪伦没有再去观察崔斯坦的反应,而是环顾四周,醉心于美景。她知道自已是对的,自信带来了内心的平和与满足。

在这里,在这个她本无权进入的地方,她忽然有种轻松自在的感觉。

“你知道,这太有意思了。”她若有所思地说,掩盖着崔斯坦一直无语带来的沉默。哪怕他心里不同意,她也不想听到他亲口否认。

“什么很有意思?”他低声说。他松开她的手,但一只胳膊搂住了迪伦的肩,手指把玩着她的一缕秀发。

迪伦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自已的皮肤游走,脖子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自己很难集中精力。但崔斯坦把脸转过来对着她,等着听下文。

“我是说重新变成正常人,”她说,“你懂的啦。吃吃喝喝、睡睡觉,和人聊天。重新回归过去的生活,假装这一切从来没发生过。”突然她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我……我会记得这一切的,是不是?”

崔斯坦想了片刻。她感觉他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他最后承认,“你正在做的事情以前从来没人尝试过。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迪伦。”

“是我们正在做一件以前从没有人尝试过的事情。”她纠正道。他没再说什么,但她看到他的嘴撇了一下,表明他此时正眉头紧蹙。

迪伦叹了口气。如果她想不起荒原里的经历说不定倒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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