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豆 - 第十章 (1)

再热的日子,到了夜里,下野地也会凉快。到了秋天,白天也不太热了,到了夜里,下野地要更凉一些。躺在被子里,白豆没有睡着。不是夜有点凉,是白豆的心一阵阵发冷。一件事,比腊月的冰还厉害,她被冻在了里面。

去找吴大姐,对吴大姐说,有个事,要给你说。

吴大姐说,什么事?

白豆说,那个事。

吴大姐说,什么事?

白豆说,玉米地里的事。

吴大姐说;那个事,不是已经处理了吗?

白豆说,处理得不对。

吴大姐说,咋不对?

白豆说,不是胡铁干的。

吴大姐说,谁干的?

白豆说,杨来顺干的。

吴大姐说,这样的事,可不能乱说。

白豆说,没有乱说,真的是他干的。

吴大姐说,你们离婚了是吧?

白豆说,是的。

吴大姐说,他没有打过你吧?

白豆说,没有。

吴大姐说,也没有骂过你吧。

白豆说,没有。

吴大姐说,离婚你愿意吧?

白豆说,我愿意呀。

吴大姐说,那你还这样说人家干吗?

白豆说,这是两回事。

吴大姐说,我看是一回事。

白豆说,真的是他干的。

吴大姐说,都是女人,你伤心,你难受,我懂,可不管啥时候,你要相信组织,组织会关心你的,在咱们这个集体里,大家都是姐妹,都是兄弟,一定要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不利于团结事不做,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说。

白豆又去找马营长。

白豆说,不是胡铁干的。

马营长说,谁干的?

白豆说,是杨来顺干的。

马营长说,你不能说是谁就是谁。

白豆说,胡铁真的冤枉。

马营长说,不是他是谁?

白豆说,是杨来顺。

马营长说,当时问你怎么不说?

白豆说,当时我不知道。

马营长说,现在怎么又知道了?

白豆说,他自己说出来了。

马营长说,他自己怎么会说?

白豆说,他喝醉了。

马营长说,醉了说的话你也信。

白豆说,本来我不信,可他说到了红鸡蛋。

马营长说,红鸡蛋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白豆说,他拿走了我的红鸡蛋。

马营长说,我还是不明白。

白豆说,翠莲生孩子,给了我两个红鸡蛋。

马营长说,后来让老杨拿走了?

白豆说,在玉米地里,他从我口袋里拿走了。

马营长说,你看见他拿走了?

白豆说,没有。

马营长说,别人看见了?

白豆说,也没有。

马营长说,和他离婚,不是因为红鸡蛋的事吧?

白豆说,不是。

马营长说,这是新社会,结婚和离婚都是自由的,你要想开点。

白豆说;这是两回事。

马营长说,好吧,你既然说了,我会当个事。

白豆说,胡铁真的被冤枉了。

马营长说,咱们政府从来都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同样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马营长和吴大姐一商量,觉得不管怎么样得把老杨找来问一问。

坐到马营长和吴大姐面前的老杨没有喝酒。

老杨说十七号那天晚上发生在玉米地的事不是他干的。他是对白豆说过那个事是他干的,可那是他喝醉了和白豆开玩笑,没有想到白豆会当了真。

问老杨那红鸡蛋的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杨说什么红鸡蛋,他可是从来没有见过红鸡蛋。他说他见过的鸡蛋都是白皮的,没有红皮的。

问老杨问出的结果,是马营长和吴大姐可以想到的。对老杨的回答,他们不意外。可他们还是把老杨臭骂了一顿,说他没事找事给自己找麻烦也给领导找麻烦。

老杨承认了他胡说八道的错误,表示以后再也不会胡说了再不给领导找麻烦了。

不过,这个事,还是马上传开了。本来大家把这个事几乎都忘了,没谁再去说了。再有意思的话,重复说三遍,说的会说腻了,听的也会听烦了。什么事,大家都喜欢新的,讨厌旧的。

一件旧事,要引起大家兴趣,一定要有新内容。新内容不但新,还要刺激。恰好,正在传开的事,具备这些因素。

天黑,玉米地里更黑。看不清要搞她的人,白豆不让搞,搞她的人非要搞,把白豆打昏了搞。同样是搞,这个搞法,天理国法不准。搞她的人搞了白豆,跑掉了,可丢了一把刀子在地里。刀子是谁的,白豆就是谁搞的。

这是旧事。

刀子的主人没有搞白豆,只是背了搞白豆的名,送进大牢。真搞了白豆的人,什么事没有,反倒把白豆娶进屋子,天天搞白豆。

玉米地里搞白豆,是违法,是犯罪。屋子里搞白豆,名正言顺,是恩爱。想到玉米地里的那个人,恨得咬牙,看到屋子里这个人,满怀感激。哪知道,玉米地里的人,和屋子里的人,原来竟是同一个人。

白豆 - 第十章 (2)

这是新内容。

天下还有这样的事,真是可笑太可笑。

可笑的事,当然要笑。这几天,你要是看到一群人,在说着什么,说着说着,还会哈哈大笑,那这些人正说的事,一定是和白豆相关的事。

大家都笑。

有一个人不笑。不但不笑,还要哭。

这个人是翠莲。

翠莲找白豆,牵着牛牛的手,找到白豆。

一见到白豆,翠莲哭起来。

边哭边说,白豆,你不想让我过苦日子吧?

白豆说,不想。

翠莲说,白豆,牛牛也记事了,你不想让他活得没脸面吧?

白豆说,不想。

翠莲说,老杨跟你离婚,我没有使坏吧?

白豆说,没有。

翠莲说,我和老杨结婚,你也赞成吧?

白豆说,是的。

翠莲说,我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吧?

白豆说,没有。

翠莲说,那你我就不明白了,既然这样,你为啥还要这样做?

白豆说,我也不愿意这么做。

翠莲说,可你做了。

白豆说,你还记得那两个红鸡蛋吧。

翠莲说,不记得。

白豆说,你给我的,你忘了?

翠莲说,我忘了。

白豆说,咱们做事可得凭良心啊。

翠莲说,你要是有良心,你就不会这样做。

白豆说,我不想让害我的人,白白害了我。也不想没有害我的,为了受害。

翠莲说,我求你了。

说着,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把牛牛也拉着和她一起跪到了地上。翠莲说,来,牛牛,给你干妈跪下,求你干妈放过你爸。

牛牛也跪下了,瞪着大眼看着白豆,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豆说,你们这是干吗?快起来。

翠莲说,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白豆说,好好,我答应。

很快,同样一件事,就有了另外一种说法。

说白豆不想离婚,又生不了孩子,只得让老杨离了。离了以后,说白豆还要老杨常到她屋子里去,和她干那个事。老杨不能常去,白豆就不高兴了。心里恨老杨,想不出法子整老杨,就想出了这一招。这一招狠啊,要是真成功了,老杨就得抓起来了,不但要抓起来,还要去把劳改队的胡铁替换回来。让老杨这一辈子,再不能有好日子过。

妇人心毒,真是不假。白豆看起来,只是有点狐狸相,有点妖,有点勾人,可总觉得心肠还善。没想到骨子里,还有狼性。狠起来,能把人往死里咬。一个胡铁跟着搭进去了,还不行,还要把老杨也往劳改队送。太可怕了,看起来,白豆这样的女人,太可怕了,还是离得远一点好。

还说,幸亏,马营长和干部们,看透了白豆,没有上白豆的当,不然的话,老杨可就要倒大霉了。

好象,白豆也知道自己错了。谁也不去找了,走路也低下了头,见人也不吭声了。

在下野地,伤害谁,也不能伤害翠莲和牛牛,下野地,她没有亲人,要是能算得上亲人的,也就是这两个人了。

老杨一点事儿也没有,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竟还来找白豆,还要和白豆睡觉。

老杨说,你无情,我不能无义。谁叫咱俩做过夫妻。都说你狠,你恶,你毒,在下野地,你现在,不如一堆臭狗屎。男人都说了,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娶你。只有我,不嫌弃你,我想好了,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让你活守寡。

白豆说,我不会告你了。

老杨说,这才叫聪明,告也是白告,还不如不告。

白豆说,我是为了翠莲和牛牛才不告的。

老杨说,更是为了我。

白豆摇摇头。

老杨说,你还相信玉米地里的那个男人是我?

白豆点点头。

老杨说,这就是说别的男人没有碰过你。

白豆看着老杨。

老杨说,不会有男人再愿意碰你。

白豆还是看着老杨。

老杨说,可你还想让男人碰你。

白豆说,不是的。

老杨说,只有我愿意碰你,没有我,就没有男人碰你了。你不想没有我,你害怕没有我,你守不了寡,所以,你才不告我了。

白豆说,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老杨说,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来吧,宝贝,好多天,没有碰你了,来,让我看看,你想得有多厉害……

说着,去抱白豆。白豆用手一推,真想推,和不想推,用出去的力不一样。老杨被推过好多回了,可这一推,和过去的推不一样。过去推是推,可老杨在推的过程中,总是越推越能靠近白豆。可这回真把他推得退后了两步。

当然,这样一推,能把老杨推出去,老杨也不是老杨了。老杨还要向前,又伸出手去抓白豆。

白豆向后退了一点。不让手碰到她。白豆说,你走。

老杨说,走,是要走的,你想让我住下,也不能住啊,翠莲还在家等我呢。一会我就走,你不让走,也得走。

白豆说,你马上走。

白豆 - 第十章 (3)

老杨说,你说错了,不是马上走,是马下走。下了马,我就走,只是,你得先让骑上去啊。就骑一会,你知道的,我的骑马功夫很好,骑完了马,我下了马,就走,比真马还跑得快。

对白豆的拒绝,老杨不生气。稍微费点事,斗斗嘴,打一打,闹一闹,也很有趣。它会让接下来要做的事,变得更有意思。

边说着,边还去抱白豆。

白豆不退了,白豆盯着老杨的脸,说,你别想再碰到我,除非你象在玉米地里那样,把我打昏了。

老杨的脸一下子变了。老杨说,这么说,你是真把我当成那个人了,那个人就那么让你不能忘记吗,你是不是觉得那样才够刺激,才够来劲,才过瘾。看来你是非要我当一回那个人,你才高兴是吧。好吧,我让你高兴,我会让你高兴的……

说着,老杨突然换了个人似的。扑过来,把白豆拦腰抱起,白豆横在老杨腰间,头和脚悬空。这是个多么熟悉的动作啊,那个下着小雨的晚上,白豆就是被人这样挟着,跨过小水渠,拖进了玉米地。还有气味,白豆的脸贴着的腰部,散发着一种汗臭,也是那么的相似。

白豆又被扔进了玉米地,只是玉米已经收割了,没有了玉米,地上铺着印花的白布单子。

只是白豆口袋里没有了红鸡蛋。

刀子却有。一模一样的刀子,就在白豆的枕头底下。不是别人扔下的。是白豆放在这里的。没想做什么用,随手放到了枕头下。

象被扔进了玉米地里一样,把白豆扔到了床上,但发生在玉米地里的事情,在白豆的屋子里,在一张铺着干净白花布单的床上,没有出现。

同样的一把刀子,这一次帮了白豆的忙。

刀子被两只手一起握住,刀尖朝上对着要扑下来的老杨。白豆说,如果你非要碰到我,那么,我先告诉你,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你死掉,要么是我死掉。

刀子的出现,让本来是好玩的事情,变得不好玩了。并且还是这样一把刀子。

老杨这样的人,不会怕一把小刀子。和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拼过命,机枪大炮没怕过,还会怕一把小刀子。

可老杨看到这把小刀子,兴奋的潮红一下子没有了,脸唰地变白了。

这回白豆一句话没说,老杨转身走了。是马上转身走了。

老杨走了,只剩白豆一人了,白豆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不会有错,那天晚上的那个人,就是杨来顺。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说不是他,白豆也会说是他。

这天夜里,白豆见到了胡铁。

胡铁这一回不是从草丛里爬出来的,他是从飘过来的一片云里掉下来的。

掉到了白豆面前,把白豆吓了一跳,以为胡铁被摔死了,没想到胡铁象是从一张纸画出来的,脚不挨地,也能站着说话。

胡铁一见白豆就问白豆把他给她的那个东西交给政府没有?

白豆摇摇头说没有。

胡铁问白豆为什么不交上去,白豆说她把那张纸弄丢了。

胡铁说白豆没有那张纸也可以去找政府,说白豆比那张纸更能让政府相信那天晚上的事不是他干的。

白豆告诉胡铁她以前并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不是他干的,她也是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不是他干的。

胡铁说白豆怎么可能才知道呢,其实当时的那天晚上白豆就应该知道是谁干的。

白豆说我当时真的不知道,真的是才知道的,算起来还没有一个月时间。

白豆正想把怎么知道这件事不是胡铁干的而是另外一个人干的说给胡铁听的时候,一阵大风从他们中间刮过。白豆想等大风过去后再好好说,可大风过去后胡铁没有了。再看看大风中有一张纸上下飘飞。

白豆去追那张纸,可她越追离那张纸越远。地上跑的东西永远也追不上空中飞的东西,不管它是一只鸟还是一片树叶。一块石头把白豆绊倒了。白豆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明明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不是眼睛出了毛病,是因为天正黑着。眼睛是白天用的东西,黑夜故意不让眼睛看见,是让眼睛去休息。所以一到黑夜,一般的情况下,大家就把眼睛闭上了。

大家都把眼睛闭上了,有一个人不肯闭,那这个人一定是有别人没有的心事。就象白豆现在这样,想让眼睛听从黑夜的安排,可她做不到。

她想到了那张画在纸上的人,想着想着,她听到了一串枪声。

画在纸上的人,只有白豆一个人看见了,可一串枪声,下野地的人,几乎全听见了。

战争年代,枪声是一种平常的声音,听到和没听到一样。和平岁月,枪声就成了一种稀世之声。不管谁听到了,都会全身一震,对这枪声,提出一大串问号。

第二天早上,去火房打洗脸水。听到大家都在说昨天晚上的那串枪声。

说是两个劳改犯,出来撒尿,撒完了尿,不往号子里走,却往围墙外面跑。围墙并不高,他们一蹦,就跳过去了。哨兵喊他们站住,他们不站住,哨兵往天上打枪,他们也不站住。哨兵只好把枪端平了,对着他们扣动扳机。没有瞄准,黑天也没有办法瞄准,只管扣扳机就行了。结果一个家伙的腿被打断了,另一个家伙的头被打烂了,打烂了头的那个,死掉了。

白豆 - 第十章 (4)

知道的都在说,不知道的都在听。白豆不知道,白豆只是听。听得很仔细,好象让把这个事记住,好再对别人去说。

可白豆没有对别人说,养鸡场里没有别人,只有一群鸡。鸡不要听这些事,它们只关心白豆给它们喂的食里,是不是多放了一些玉米粒。

没有说给别人听,却在心里想。想到胡铁,想到枪声。

倚在门框里,嗑着葵花子,白豆朝野地里看。

下午太阳西斜后,白豆看到了,一群穿黑衣服的人,从土坡走过去。他们抬着一个木板钉出的长条箱子。看不到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可问也不要问,都知道里面装的是

个死人。这个死人是昨天晚上死的,不是病死的,也不是被水淹死的被火烧死的,他是被子弹打死的。

这事虽然白豆看得见,可离白豆其实很远。但不知为什么,白豆的心还是紧了一下。她看看正走着的黑衣服。走着的黑衣服里面,没有胡铁。心反而更紧了,想着躺在木板箱子里的黑衣服会是谁。会不会是胡铁?

想走过去问一问。可看到黑衣服的后面,还跟了个穿黄衣服的。黄衣服的肩上扛了一支枪。

枪是金属的,在阳光里,明明灭灭闪着光,象是夜晚墓地里的磷火。枪什么也没说,可枪还是让白豆放弃了走过去问一问的打算。

土坡上响起了一阵铁锨和坎土镘碰撞的声响,过了一阵,没有声音了,再抬头一看,土坡上的黑衣服和黄衣服全没有了。替代他们的是一个小小土丘,土丘上插了一个木牌。木牌上写着字,写的什么字,远处看不清,走近了,才能看明白。

白豆走近了,看到木牌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名字的姓是顾不是胡。

下野地死了的人,全埋在土坡上。不管什么人,都是堆起一堆土,土里插个木牌。牌子上写上姓名和生死年月日。有两个土坡埋死人,不是一个土坡太小,不够埋,是有些死人不能往一起埋。比如说,劳改犯死了,就要埋在另一个土坡上。人坏,到什么地方都会坏,到了地底下,也不能给坏人祸害好人的机会,就象活着一样,要用劳改队的方式,把坏人和好人隔离开来。

不知道地底下,坏人和好人过的日子是不是也会一样,不过,不管埋在哪个土坡上的坟丘的结局似乎差不多,随着多次雨水冲刷,坟丘变得越来越小了,插在土里的木牌,也不知被哪一场大风吹跑了。

清明节,在下野地,没有人来到埋着死人的土坡上烧纸烧香。

晚上,白豆又看到了胡铁。

胡铁被吊在一棵树上。树上没有树叶,树干铁一样,没一点绿。

胡铁看到白豆喊白豆快来救救他。

胡铁的胳膊反背在身后,那样子象一只鸟,可又不能象鸟站在树上。在树和沙丘之间半空,稍稍一点气流,能把他吹得晃荡。

站在胡铁下面,白豆伸出手还够不到胡铁的脚,白豆说我救不了你。

胡铁说你要是不想办法救我我就会被太阳活活晒死。

白豆想拿一把剪子爬到树上去把吊着胡铁的绳子剪断,可她刚一碰到树干,就象是碰到了一块烧红的铁,把她烫得尖叫一声,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白豆想来想去,觉得为了翠莲为了牛牛,她可以什么也不再说,什么也不再做。她真是无所谓了,因为她怎么说怎么做,都不可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一切。她身上的伤只能更深,不可能有真正的好转。

可有一个人却不能这样。这个人没有理由为了翠莲为了牛牛,还为了她,去过另外一种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劳改犯的生活。

冤枉有时比一把刀子还厉害,它可以让一个人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冤枉了别人的人,有时比被冤枉的人还难受。

白豆不想晚上见到胡铁。

白豆决定白天去见见胡铁。

都在下野地,见到胡铁并不是件太难的事。劳改队有哨兵有围墙,只是不让你逃跑,不是不让你见人。有人要来看你,只要这个人不是来帮你逃跑的,都可以安排见面。

棉花地里没棉花了,棉花全拾完了,只剩空壳子了。玉米地里的玉米全砍倒了,杆子上的苞谷棒子全掰掉了。

大晒场上满了,一垛垛,银山金山似的。但荒野上,却空旷了。

穿过空旷的荒野,白豆去劳改队看一个叫胡铁的劳改犯。

一间土屋子,盖在带有铁丝网的围墙下,一半在围墙里,一半在围墙外。里边有一个门,可以进去,外边有一个门也可以进去。从两个门进到这一间屋子里的人,并不能真的走到一起。只能看得见,听得见,不能再做别的事。因为,屋子里的中间还有一道墙,墙上有一个小洞,小洞比一张脸还小,象一只眼,只能用来看,象一张嘴,只能用来说话。

胡铁从围墙里边,走进了土房子。

白豆从围墙外边走进了土房子。

一张脸和另一张脸同时看见了。可并没有太激动。别人相见,是因为思念,他们相见,只是为了把一件事情说清楚。

来以前,白豆想过给胡铁带点东西。想买一条烟,可记起胡铁不抽烟。带酒肯定不让带,总不能带一包水果糖吧。想不出要带什么,白豆就什么也没有带。

白豆 - 第十章 (5)

没想到胡铁见到白豆的第一句话,就是问白豆给他带烟了没有。

白豆说,你不是不抽烟吗?

胡铁说,现了抽了,抽得还挺凶。

白豆说,下次我给你带。

胡铁说,不要带纸烟,带莫合烟就行了。莫合烟经抽。

白豆说,莫合烟便宜,给你带一大包。

胡铁说,上次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白豆说;没办成。

胡铁说,咋的?

白豆说,杨来顺说,你是坏人,不让我帮你的忙。

胡铁说,你也这么认为?

白豆说,过去这么想过。

胡铁说,那你还来看我干什么?

白豆说,现在不这么想了。

胡铁说,现在你怎么想?

白豆说,我知道,你是真冤枉了。

胡铁说,光你知道还不行,要让别人知道,主要是让领导和政府知道。你要去对他们说。

白豆说,我去说了,可他们不信。

胡铁说,你得用事实说服他们。

白豆说,他们觉得我是在编故事。

胡铁说,你没有编故事吧?

白豆说,没有,我说的全是真的。

胡铁说,你说的什么?

白豆说,你想过那天晚上的事是谁干的吗?

胡铁说,这三年,我是天天想,头都想破了。

白豆说,想出是谁了吗?

胡铁说,下野地的人,想了个遍,想不出谁会干这样的事。

白豆说,我知道是谁干的?

胡铁说,谁?

白豆说,杨来顺。

胡铁愣了一下,有点发呆。可他并没有太惊讶。显然,在他天天想的人里面,杨来顺一定是经常出现的。只是他没有想到杨来顺会真的有这么坏。白豆这么一说,他几乎不用再去想,就能肯定在下野地,只有这个家伙能做到把白豆糟蹋了的同时,还把他也送进了劳改队。其实从一开始,胡铁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他知道杨来顺对他有意见,可没有想到他下这样的黑手。

胡铁说,我真太冤枉。

说这话时,胡铁眼里好象有眼泪掉下来。

不管是什么人,不能被冤枉,人被冤枉时,都想哭。

白豆说,你是真冤枉。

胡铁说,窦娥也没有我冤。

白豆说,不过,现在好了。

胡铁说,好什么好,他们不相信,还是没有用。

白豆说,我想好了。下野地的干部不相信,我就去找库屯的干部。

胡铁说,要是库屯的干部也不相信呢?

白豆说,我去乌鲁木齐,我有个同村来的姐妹,就在兵团司令部,她老公,是个挺大的官。找她准能行。

胡铁说,我看你别去库屯了,直接去乌鲁木齐,找你的姐妹。

白豆说,那也行,只是你上次给我的那份材料,让杨来顺撕了,你还得重写一份,我也带上去。

胡铁说,这没事,和我关在一个房子里的,有个大学生,写过书。我让他写得再详细些,你下个休息天过来拿。

从劳改队出来时,没有太阳,天阴得厉害。在路上走了一会,觉得有凉凉的雨滴落在脸上,又走了一会,雨滴又变成了雪片。雪片是白的,是一份没有写字的通知。通知在地里忙活的人,又一个冬天来到了。

头一场雪,总是会夹着雨,也下不大,碰到地面,就化成了水。只是这个水,比霜还厉害,荒野上的最后一抹绿意,也会被它完全洗去。

下个休息日,白豆去看胡铁。

白豆给胡铁带去了一包莫合烟。胡铁把一份写在信纸上的申诉材料给了白豆。

白豆说,有什么消息,我会随时来告诉你。

胡铁说,你不要对别人说你去为我上诉。

白豆说,我对谁也不说。

胡铁说,你要说了,干部们不让你去。

白豆说,我说我要回家探亲。

胡铁说,你请好假了。

白豆说,请好了。冬天不种地,干部鼓励大家用这个时间,回老家看看,还说,最好能带些亲戚朋友来,路费和安家费公家掏。下野地还有好多荒地没有开,缺劳力。

胡铁说,你什么时候走?

白豆说;过几天就走。

本想先写个信,告诉白麦她要去。

后来一想,反正定下要去,不管白麦怎么说都要去,就是白麦不在,也要去,便觉得这个信写也行,不写也行。好多话,信上也说不清,不如见了面,再好好给白麦说说。

二十天后,白豆离开下野地去乌鲁木齐。

先到场部。场部靠着一条公路。正在开发的拉玛依油田的大卡车,在公路上跑来跑去。白豆站到路边上,看到有车开过来,举起手来向司机示意。有的司机不想停就开过去了,有的司机心软,看到一个女同志在雪中搭车,就会停下车来,让白豆坐到驾驶楼里。可惜这个车不到乌鲁木齐,只到独山子。到独山子经过库屯。白豆在库屯下车,到了汽车站,这里有发往乌鲁木齐的班车。在车站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买了一张票,白豆坐上班车。公路还没有铺柏油,路不好,车子走不快。要在石河子停一夜。这样,到了第三天的下午,白豆到了乌鲁木齐。

白豆 - 第十章 (6)

离开下野地时,天上下着雪,路上雪没有停过,到了乌鲁木齐,天还下着雪。新疆的天很怪,夏天很少下雨,冬天却老是下雪。好象夏天的雨,全存到了冬天变成了雪,从天上落下来。冬天的新疆,是雪的天下,雪多得到了夏天还化不完,因此,不管一年中什么时候,只要抬头去看天山,总是能看到一片连绵不绝的雪山。在下野地能看见,在乌鲁木齐也能看见,走在雪中的白豆,觉得雪把下野地和乌鲁木齐连到了一起,想想好象相隔了多远,其实并不远。

按信封上的地址,白豆边走边问,兵团司令部,是个大机关,好象这个城市里

的人全知道,一问,就问到了。进了司令部,再问白麦。好象白麦在这个大机关里也挺有名。看门的警卫知道她,听说白豆找她,问白豆和她是什么关系。白豆说,我是她姐。警卫说,有点象,说话特别象。白豆心想,一个村子里长大的,说话能不象吗?警卫打电话给白麦。电话一通,听到白豆的声音,白麦扔了电话,跑到了大门口。

看到白豆,激动得不知道是抱她好,还是亲她好,末了也没有抱,也没亲,只是拉着手,问白豆,你咋来了,咋来了,咋没有说一声,就来了。真是想不到,就会跑来看我。我还想着,不知道哪一天能见面,说不到了成了老太婆,还见不了面呢。边说着,边流了泪。白豆不想流泪,可看到白麦流了泪。也不由得跟着往下掉泪。

白豆说让白麦找个招待所让她住。白麦一听就生气了。说她的家就是白豆家,到了家还要到别的地方去住,那不是打她的脸吗。白麦说,白豆要是到别的地方去住。白麦就不理白豆了。

白麦这么一说,白豆的心里一下子暖和了。就让白麦牵着她的的手,跟着白麦回到了她住的的小楼。

进了小楼,老罗还没有回来。白豆一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白豆心想,天堂也不会比这好。

白麦让白豆把棉袄脱了,看着白豆冻红的脸颊说,来,先个热水澡。

白麦把浴盆里放满了水,让白豆脱光了进去洗。白豆有点不好意思。白麦说,到我这,就是到了你自己的家。

白豆说,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有这样一个家。

白麦说,那你就住下别走了。

白豆说,不能不走,办完事我就走。

白麦说,你要办什么事?

白豆说,这个事,几句话说不清。

白麦说,那就先别说了,等躺到被窝里,你再给我说。

吃饭时老罗回来了。

一看到老罗,白豆有些紧张。白麦把白豆介绍给老罗,说白豆和她比亲姐妹还亲。老罗听白麦说过白豆,听白麦这么说,也不把白豆当外人。就接着说,那不知道我是你的姐夫,还是你的妹夫呀。

这一说三个人全笑了,一笑,白豆不紧张了,白豆说,她和白麦是同年,只是比白麦小二个月。老罗说,那我就是你姐夫了。

看见老罗,白豆觉得老罗虽然瞎了一只眼,可看起来并不太难看。比她想象的好看的多了。

白豆真的喊起老罗姐夫,这一喊,三个人倒真象是一家人了。

白麦没有去做饭。到吃饭时,饭桌上摆了好多菜。白麦说,是保姆做的,南方人,不爱吃咸,你可能吃不惯。白豆说,肯定好吃,一看菜的样子,青青是,绿绿是,红是红,黄是黄,就让人想吃。

正说着,孩子出来了。一男一女,全是很乖巧很机灵的样子。先说爸爸妈妈好,又看到白豆,马上说,阿姨好。把白豆搞得不好意思,对白麦说,也没有给孩子带个什么东西。白麦说,不用带什么,他们什么也不缺。

吃饭的时候,白麦老往白豆碗里挟菜。还往两个孩子的碗里挟菜。让两个孩子好好吃。那样子,真是慈祥得不得了。要不是白豆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白豆决看不出两个孩子不是白麦亲生的。

说真的,走在路上,想到白麦写的信,白豆就想着,到了白麦家里,不知道会看到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没想到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这让白豆又高兴,又有点迷惑。

夜里,白麦没有和老罗睡,她和白豆躺到了一张床上,听白豆讲这几年在下野地遇到的各种事情。

白麦听到两个最多的男人的名字,就是胡铁和杨来顺还有马营长。

白麦没有什么事要给白豆说,白麦想说的事,在信上全给白豆说了。倒是白豆说的事,好象在信上全没有说到过。白麦就埋怨白豆不把这些信告诉她。

白豆说,我识了太少,信上说不清楚。

说着,白豆把那份材料拿给白麦看。

白麦翻翻了后说,这个事好办。白麦说,老罗这个人,本事大得很,他想办的事,没有办不成的。接着,白麦说了好多老罗的好。和信上相反,信上,白麦尽说老罗不好了,见了面,白豆听到全是老罗的好了。看来,同一个人,换一个时间地方说,这个人就好象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白豆说,我看老罗这个人,挺好的,一点也不象你在信上说的那样。还有孩子,也是挺好的。

白麦笑了,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白麦就把家里遭了灾,老罗怎么救了她一家的事,说给白豆听了。说到后来,白麦的眼睛又湿润了。说得白豆也挺感动的。

白豆 - 第十章 (7)

白豆说,真没有想到老罗有这么大本事,要是你这么说,那我的这个事,他随便就能办了。

白麦说,兵团内部的事,更好办了,我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白豆说,太好了,我可真是找对人了,老胡这回这真是有救了。

白麦把材料给老罗。老罗也看了,没有白麦看得仔细。可这样的材料,老罗能亲自看,也就是冲着白豆喊他姐夫的面子了。老罗问白豆,这个人是她的什么人,白豆说什么人也不是。只是她不想让他因为她受冤做牢。老罗让白豆放心,说他会安排人去查清这件事的。老罗把材料放进了公文包,带出了小楼。

进了办公室,老罗果然记着这个事,马上把秘书喊来了。在材料上写了几个字后,让秘书把这份材料批到信访办公室。再批到库屯的农垦七师去,让七师群工处的同志去把件事查清。

所以当白豆还在乌鲁木齐时,她带去的那份材料,已经在她前面离开了乌鲁木齐,回到了库屯。

材料到库屯后,和好多材料压在了一起,大家都在忙着过元旦,过完了新年,群工处的陈副处长,才在一叠材料中看到了这份材料。材料上有兵团领导的批字,这批字他很熟悉。让陈副处长一下子想起了好多事。他没有马上去办这件事。今年的春节和元旦挨得近,还是等过完了春节再说吧。也正是有那位领导的批字,他才这么安排的。如果没有他熟悉的首长的批字,这份材料很可能他不会看完就扔到废纸篓子里了。关在劳改队的犯人,有几个不喊冤的。要是一个个去查,把他们累死也查不完。再说了,要是真有那么多人被冤枉了,那说明什么,不是说党和政府工作失误吗?这种抹黑的事,还是越少越好,最好没有。

离过春节还有十天,白豆回到了下野地。

做的头一件事,白豆去了劳改队,见到胡铁,当然她没有忘记给胡铁带去一包莫合烟。

白豆告诉胡铁,用不了多久,上级领导就会来到下野地,把原本属于他的清白和自由再还给他。

会见室里没有生炉子,冷得象是在冰窖里。可听了白豆的话,胡铁觉得有一道阳光穿透了身体,比在流火的七月还要觉得温暖。

大渠里的水不流了,结成了冰。开始还能把冰面敲开个窟窿,打出水来,随着天的不断变泠,大渠就被冻透了。冰下面的水也变成了冰。只好把冰砸成一块块,用雪爬犁拉回屋子,在炉子上化成水后,再用来做饭洗脸和洗衣服。

大渠上有一座小桥,要到下野地,一定要从桥上过。去水渠拉冰时,白豆老盯着那座桥看,她知道,这些日子里,说不定哪一会,就会有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桥来,走进下野地,他们是被白豆叫来的。

这个事除了白豆没人知道,连马营长和吴大姐也不知道。这么一想,白豆就有点兴奋。

调查组的人肯定会来,而且很快就会来,不会过去这个冬天,他们就会出现在下野地,只是他出现后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真的会和白豆想的一样,我们只能去猜想,而无法预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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