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赖丝·丹尼尔轻巧地把窗户推开一条缝,低声地说道:“你在这儿吗,罗西尼?”

“我在这儿,”从这幢房子前边的灌木丛里传来了回答的声音。

丹尼尔把身体探出窗外,只见一个肥胖臃肿的大汉正翘首凝视着她。这人生就一副红脸膛,从面颊到下巴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虽然那胡子看上去令人生厌,倒也梳理整齐。

“怎么样了?”他问道。

“咳,昨天晚上,我和叔叔婶子大吵了一顿。我的律师起草的文件送交给他们,他们完全拒绝在上面签字,就是说完全拒绝归还,被他们霸占的我从父母那儿继承的巨额遗产。而且还拒绝归还我丈夫挥霍掉的我的那部分财产。”

“可是,根据你结婚时财产设定的期限,你叔叔是应该负责的。”

“这都无关紧要。就让他拒绝去吧。”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罗西尼问道。

“你还决心和我一起远走高飞吗?”她笑着问道。

“和过去比起来,现在我更想和你在一起。”

“严格保持自尊自爱,是你的最终目的,请记住!”

“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你知道,我爱你爱得都要发疯了。”

“可不幸的是,我并不那么疯狂地爱你!”

“那么,是什么让你选择了我呢?”

“是机遇。我已经受够了。我在百无聊赖的生活中一天天长大,我活得太疲倦了。所以,我准备去冒险——这是我的行李,接着!”

丹尼尔从窗口递出去两个又大又长、皮革和帆布做成的用具口袋,罗西尼伸出两只胳膊接住了口袋。

“木已成舟。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就不能再变了。”她放低声音说道,“走吧,你开车,是不是在十字路口等我一下,我骑马随后就到。”

“真该死,你又不能和你的马一起私奔!”

“这匹马自己会回家。”丹尼尔说。

“好极了!”罗西尼接着说,“嗅,我只是顺便问一下。”

“那是谁?”霍莱丝问道。

“是普林斯·雷莱恩,三天前他就一直待在这儿,看起来好像谁都不认识他吧?”

“他的情况,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叔叔在他朋友的射击场上遇到了他,就把他请到这儿来了。”

“看来他给你留下的印象还真不浅呢。昨天你和他一起去骑马,骑了很长时间。他这种男人,我不喜欢。”

“两个小时后,在你的陪伴下,我就要离开这个家了。那件丑闻会让他平静了来——我们说话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丹尼尔在窗前站了好几分钟,目送着这个落入自己圈套的肥胖汉子离开这里,消失在空无一人的林荫路之后,她才关上了窗户。

在外边,在猎场里,猎人们吹响了起床的号角,成群的猎犬也突然狂吠起来。

那天早晨,正是狩猎的第一天。在拉玛丽泽城堡,每年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德艾格勒罗切伯爵和夫人都要邀请几个亲朋好友和附近的乡绅,在这里举行一年一度的狩猎活动。在这些贵族面前,伯爵是一个极有才智的好猎手。

霍赖丝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她身着女骑装,标致匀称的身躯,显露出她体态的曲线美。她姿容艳丽,褐色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宽沿儿的毡帽。她在写字台前坐了下来,开始给她的叔叔德艾格勒罗切先生写告别信,并准备在那天晚上把信交给他。

那是一封难以启笔的信,她写了几次,都因为打不定主意而就此搁笔了。

“我还是等他消一消气,心情平静下来以后,再给他写信吧,”她自言自语地说。

接着,她下了楼,来到就餐室。

高大的房间布置得很有派头。壁炉里大块大块的圆木燃烧得正旺,墙上挂满了来复枪和猎枪等战利品。客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里来,他们和德艾格勒罗切伯爵不停地握手。在那些乡村绅士中,伯爵是有代表性、有影响、有声望的人,他把狩猎和射击看成是人生的一大趣事。他站在壁炉前,手里拿着一杯陈年白兰地,举杯祝福每一位来宾身体健康。

霍赖丝心不在焉地吻了他一下。

“哟,叔叔!您平时喝酒那么有节制,今天您也开戒了!”

“啐!”他说,“一年就这么一次,男子汉肯定都会尽情地喝个痛快!——”

“我婶子会训斥你的!”

“你婶子头痛得厉害,她没有下来。再说,”他用不容置辩的口气,武断地接下去说,“这不是她该管的事——这事你还是少管点儿吧,我亲爱的孩子。”

普林斯·雷莱恩朝霍赖丝走了过来,这是个年轻小伙子,他穿一身华丽的衣服,一张清臞的脸显得非常苍白,他的眼睛里交替流露出复杂的表情:最善良和最苛刻的,最友好和最爱挖苦人的,几种不同的表情都交叉在一起。雷莱恩对她点了点头,亲吻着她的手说:“我可以让你回想起你那善良的诺言吗,亲爱的夫人?”

“我的诺言?”

“对呀,咱们都同意了,咱们要重新经历一次昨天那样愉快的旅行,顺便到那个让咱们大开眼界、铺着木板的老地方去看一看。那个地方叫德·哈林格里城堡,很多人都知道那个地方。”

她只是草率地敷衍了几句:“真是太抱歉了,先生,那个地方太远了。我想换一下衣服,在猎场里慢跑一会儿,再回来。”

他们相对无言。一会儿,雷莱恩定睛看了看她,微微一笑,操起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我敢肯定,你会履行自己的诺言。答应和我一起去吧,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为了谁?你的意思是说,为了你?”霍莱丝问道。

“也为了你,我敢向你保证。”

她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润。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和自己周围的几个人握了握手就离开了房间。

一个马夫牵着马在台阶下等着。她上了马,就朝着猎场那边的树林里疾驰而去。

寂静的早晨,天气还有一点儿凉意。霍赖丝穿过树叶微微摆动的小树林,天空中露出了水晶般的蓝色。她骑着马,走在弯弯曲曲的林荫路上,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半个小时以后,她就可以到达被高速公路横断开、位于峡谷和断崖中间的一个小村子了。

她停了下来,万籁俱寂,四处没有一点儿声音。罗西尼一定是把发动机的引擎关掉,把车停在十字路口附近的灌木丛里藏着呢。

离那块圆形的空地不到五百码了,她犹豫了几秒钟之后,就下了马。她随意地把马拴了一下,这样它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自己挣脱绳子跑回家去。她用那条长长的一直搭到肩膀的棕色纱遮住自己的脸,继续往前走去。

她期待着。就在她走到这条路的第一个拐弯处时,她一眼就看见了罗西尼。罗西尼朝她跑过来,一把将她拉进了灌木丛里。

“快!快!哎呀,我真害怕你来晚了,甚至我还怕你改变了主意!你终于到这儿来了,看来,真是太好了!”

她笑了起来,说道:“看来,做这种傻事,你还觉得挺幸福!”

“我想,我是幸福的,你也一定会幸福的。我发誓,你一定会得到幸福!你的一生将是一部长篇的神话故事,你会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你想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

“我既不想要金钱,也不想要富贵荣华。”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幸福。”

“你也能平平安安地把你的幸福留给我呀。”

她打趣地回答说:“我真不知道你给我的幸福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就等着吧!你就会看到了!你就会看到了!”

他们已经来到了汽车旁。罗西尼一边发动汽车的引擎,一边还在结结巴巴地表达他的兴奋心情。霍赖丝上了车,把一件大的披风裹在自己身上。汽车在长满杂草的狭窄小路上往后倒退,一直退到十字路口。接着,罗西尼就加大了油门,加快了速度。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来了一个急剎车,车停了下来。原来,从靠近右边的树林里传来了一声枪响,汽车由一边向另一边偏了过去。

“一个前轮胎爆了!”罗西尼大声喊叫地跳下了车。

“绝对不会是轮胎的事儿!”霍赖丝大声地说,“是有人开枪!”

“不可能,亲爱的!不可能有这么荒唐吧。”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感觉到了两下轻微的震动,接着,他们又听到了两声更响的声音。然后,那声音就一声接着一声地响了起来,寂静的树林里出现这些响声,真是有点儿太离谱了。

罗西尼咆哮着:“后轮胎现在也爆了——前胎和后胎都坏了——可是,这到底是谁干的呢?真是活见鬼,能是那个无赖吗?就让我来把他抓住吧,就这么办——”

他从路边的斜坡爬上去,那儿一个人都没有,而且,灌木林的树叶还挡住了他的视线。

“该死的!混帐东西!”他骂道。“你真说对了,就是有人瞄准汽车开枪!哎,这真有点儿让人受不了!咱们要被困在这里几个小时了!有三个车胎要补!——你打算怎么办呢,亲爱的姑娘?”

霍赖丝自己从车上跳下来,跑到他的身边,非常激动地说:“我想过去看一看。”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开枪,我想知道开枪的人到底是谁。”

“咱们俩别分开呀!”

“你以为我会在这儿等你几个小时吗?”

“你要是跑了,那怎么办呢?咱们的全部计划——?”

“咱们明天再讨论那件事。回家去吧,你把我的东西先带回去,我们还是暂时分头行动吧。”

她丢下他匆匆忙忙地走了。她的运气还真不错,她找到了自己的马,就快马加鞭朝着和拉玛丽泽城堡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在她的心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她相信这三枪是普林斯·雷莱恩开的。

“就是他,”她忿忿不平地低声说道,“就是他,别人谁都不会干出这种事情。”

除此之外,他曾经在她的面前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笑容可掬地警告过她:他将期盼着她的到来。

胸中燃烧的怒火真是难以按捺下去,她就像蒙受了巨大的耻辱一样,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此刻,要是她发现自己和普林斯·雷莱恩面对面地站着,她就会用马鞭狠狠地抽打他一顿。

呈现在她面前的是崎岖的小路和向远方延伸的美丽如画的田园风光。这片土地位于奥恩省和萨尔特省交界的地方,地势比阿林肯还要高一些。人们把这个地方叫作小瑞士,所以,这片土地是众所周知的。陡峭的山路迫使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放慢了步子,现在,她离目的地还有六英里的路要走。尽管她骑马的速度已经放得很慢,尽管她逐渐地在放松一下自己,但是,对普林斯·雷莱恩的行径,她一直表现出异常的愤怒。她的怨恨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这种丑恶的犯罪行为,而且还因为三天前他自己的所做所为:他的注意力,他立下的保证,还有他过分的殷勤。

她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在山谷的谷底,可以看得见古老的猎场周围的高墙,墙上布满了裂缝,长满了青苔和杂草。杂草丛中,露出一个城堡的球形炮塔和几扇上了百叶的窗户。这就是德·哈林格里城堡。

她顺着墙跟往前走,拐了一个弯儿以后,就来到了入口处前边的一片月牙形空地,雷莱恩正站在马旁等着她。

她从马上跳下来。这时,他往前走了几步,摘下帽子,对她的到来表示感谢。

可是,她却大声地说:“先生,你先回答我的一句问话:刚才发生了一件非常令人费解的事情,有人瞄准我坐的汽车开了三枪,那几枪是不是你开的?”

“是。”

看来,她真有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那么你承认了?”

“你已经问过一个问题了,夫人,而且,我也已经回答了。”

“但是,你怎么敢这样?是谁给了你这种权力?”

“我并不是在运用什么权力,夫人,我是在履行我的义务!”

“真是!请问,是什么义务?”

“保护你的义务,让你避免遭遇到一个想要占便宜的男人的麻烦。”

“我禁止你像这样说话。我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自己要干什么,我有决定的自由。”

“夫人,今天早晨你和罗西尼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据我看,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并不轻松。我承认我偷听你们说话是一种卑鄙的不道德的行为,对此我表示深深的歉意,可是,我知道他是一个犯有前科的人,他知道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准备诱骗你。为了给你几个小时的时间考虑考虑,我冒着被误

认为是一个无赖的风险。”

“我已经完全考虑好了,先生。一旦我下决心去做一件事,我决不会改变主意。”

“这就对了,夫人。可是,有时你也会改变主意的,否则的话,你为什么到我这儿来了,而没有到那个人那儿去呢?”

霍赖丝半天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刚才还在生气,现在气已经全消了。她用惊异的目光看着雷莱恩,只有当一个人有过和敌人遭遇的经历时,才会出现这种神情。

她觉得雷莱恩更有能力干出惊人之举,更宽宏大量,更没有私欲。她彻底明白了,他的所做所为没有任何隐秘的动机和自私的打算。就像他所说的一样,他只不过是在对一个误入歧途的女人履行一个男人的义务。

他说起话来温文尔雅,很有教养,他说道:“我对你的情况知道得并不多,夫人,但是我所知道的情况,已经完全可以让我想到,我对你是有用的。你在二十六岁时就失去了父母双亲,七年前,你和德艾格勒罗切伯爵的侄子结了婚,成了他的妻子。事实证明,这个人身心并不健康,而且精神也不正常,他不得不被关在家里。你的结婚嫁妆被挥霍一空,你和他的叔叔德艾格勒罗切伯爵住在了一起,生活上由他来承担。你从父母那儿继承的巨额遗产都被你的叔父母霸占。从这以后,不管你想离婚,还是想迫使自己屈服,这些都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你周围的环境使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感,伯爵和伯爵夫人的性情也不投和。好多年前,伯爵的第一个夫人丢下他,跟着现在这个伯爵夫人的第一个丈夫跑了。被抛弃的丈夫和妻子也就是你的叔叔和婶婶出于恶意,决定把他们的命运结合在一起。但是,在这第二次婚姻中,除了失望和敌视之外,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连你也受到了株连。一年中,他们有十一个月或者更多的时间生活在狭隘的家庭小圈子里,生活单调、寂寞。

“有一天,你遇到了罗西尼先生,他爱上了你,他还提出来要和你一起私奔,而你却对他漠不关心。但是,你对现在的生活已经厌烦了,你的青春年华正在被白白地浪费掉。你渴望着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渴望着冒险——换句话说,你承认,你自己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你还在天真地希望,那件丑事将迫使你叔叔提早说出做出他计划要做的事情,让他说出托管区域的用途,以确保你能独立生存。这就是你所处的环境。现在,你自己必须在两者之间作出选择:要么你就投入罗西尼的怀抱,要么你就信赖我。”

她举目向上看着他的眼睛。他这是什么意思呢?他就像自己的一个朋友,想要证明自己的爱心,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这么一往情深地奉献,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双方都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把两匹马牵过来,把两匹马的缰绳拴在了一起。接着,他就去查看那两扇笨重的大门。为了加固大门,每扇门上都用两块木板钉成一个十字形的样子。门上贴着的一张选举海报,要往前追溯二十多年。显然,从那时到现在,根本就没有人进入过这一区域。

雷莱恩拆下的一节铁栏杆,是在月牙状的空地上举行竞选活动时的护栏,也被统治者当作一种政治工具。腐朽的木板已经塌陷了,其中一块木板下边露出了门锁。

他用一把带有各种刀刃和工具的小刀猛烈地敲击。一分钟以后,大门被打开了,眼前一片荒凉,地上长满了欧洲蕨。大门一直通向一个已经荒废了的长方形建筑物,在这幢房子的每一个角上都有一座角楼,在中间一个更高的塔上,有一个瞭望台。

普林斯转过身来,对霍赖丝说道:“你别着急,今天晚上你就会作出决定。还有,如果罗西尼先生第二次成功地说服了你,我就会收回我的诺言,我不会当你们的绊脚石。到那时,请允许我保留做你朋友的权利。昨天,咱们已经下了决心,发誓要到这座城堡里探个究竟,咱们就这么做,你说好吗?与其白白消磨时光,还不如就这么做好。我想我们一定会对这种做法产生浓厚的兴趣。”

他完全采取了一种强迫就范的谈话方法。他说话好像是在下命令,又好像是在恳求。霍赖丝并没有寻求一种方法,来摆脱这种精神上的折磨,她的意志慢慢地消沉下来。她跟着他来到一处楼梯的废墟,楼梯的一半已经毁坏了,他们拾级而上,来到了这座建筑物的顶上。在这儿,有一道门,门上同样钉着十字形加固用的厚木板。

雷莱恩像刚才一样,用同样的办法把门打开。他们走进了一个大厅,大厅的地面上铺着黑白两色、坚硬而又光滑的大石板,大厅里陈列着古老的餐具架和唱诗班席位中牧师的座位,这些物品用雕刻的盾形纹章作装饰,展示了纹章方位的遗风。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的一只雄鹰。厅里所陈列的这一切物品都被面纱一样的蜘蛛网笼罩着,悬吊着的蜘蛛网挂在折迭门上。

“显然,这是客厅的大门。”雷莱恩说。他发现想要打开这扇门,比起刚才来,要困难得多,这是唯一的一扇他用肩膀扛了几次才挪动的大门。

霍赖丝没有说一句话,她看到这一连串破门而入的行为,感到非常震惊,因为要干这些事,没有娴熟的技术和专业训练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他猜透了她的心思,转过身来,用严肃的口气对她说道:“这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我从前当过锁匠。”

她抓住他的胳膊低声说道:“听!”

“什么?”他问。

她用手使劲捏了他一下,让他安静下来。又过了一阵子,他喃喃低语着:“这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听,听!”霍赖丝局促不安地重复说,“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屏息静听,那声音离他们站的地方不远,那是一种清晰的、反复轻轻敲打的声音,声音的间隔十分规则。他们只是聚精会神地听了一会儿,就分辨出那是钟表嘀嗒嘀嗒的响声。不错,打破黑暗房间的幽静的就是钟表的声音,不是别的什么声音。那声音确实是在从容不迫地嘀嘀嗒嗒响个不停,就像敲打节拍器一样富有节奏感,声音是从一个很大的黄铜钟摆发出来的。就是它!没有什么东西会比这平凡的机械结构产生的精确摆动,给人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这种精确的摆动还继续活在这个死去的城堡的心脏里,这真是奇迹,真是令人莫名其妙的现象。

“那么,”霍赖丝结结巴巴地说,不敢提高声音,“没有一个人进过这间房子吗?”

“没有一个人。”

“要是没人给那个座钟上紧发条,它要连续走二十年是不可能的呀?”

“根本就不可能。”

“那么——?”

雷莱恩打开了三个窗户,把窗板扔在后边。

他一边琢磨,一边就和霍赖丝走进了客厅。房间里的东西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杂乱无章。几把椅子还在老地方,一件家具都没有丢弃。曾经住在这城堡里的人们,把这间屋子布置得极为独特,已经留下这里的一切走了,房间还保留着原有的风格,他们过去读过的书和一些小装饰品还放在桌子上和架子上。

雷莱恩端详着这架古典式有摆的落地大座钟,座钟被放在一个巨大的雕刻而成的钟罩里,透过椭圆形的玻璃镜片,可以看见钟摆的圆盘。

他打开座钟的门,摆杆下悬吊的钟摆就位于最低点。

就在这时,只听得卡嗒一声,接着,这架座钟就连敲了八声,声音十分庄重,霍赖丝永远都不会忘记。

“多怪呀!”她说。

“真是太离奇了,”他说,“这架座钟的机件这么简单,几乎连一个星期都走不了。”

“你也看见了,没有什么东西和别的钟表不一样吧?”

“是啊,没有——或者,至少——”

他弯下腰,从钟罩的后边拉出一个金属管子,这个金属管子就藏在钟摆的后边。

他把管子举起来对着光亮的地方。

“望远镜,”他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望远镜藏起来呢?而且他们留下的望远镜已经被拉到了最长。真是奇怪。这意味着什么呢?”

雷莱恩没有把望远镜放回去,就关上了钟罩的门,继续开始了他的观察。一个宽大的拱门从客厅通往一个更小的房间。这个房间看样子好像是一间吸烟室,屋里边布置得很得体。在一个存放枪支的玻璃柜里,架子上的东西荡然无存。在一个控电板附近挂着一本日历,上面的日期是九月五日。

“哎哟,”霍赖丝惊奇地大声喊道,“这日历上的日期和今天的日期一模一样!这是周年纪念日!每年九月五日是叔父招待客人举行大狩猎会的日子。”

“真是太出人意料了,”他随声附和着。

“你应该承认,”她说道,“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

“是呀,当然——但是,都是一样的——也许不会吧。”

“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在回答之前等了几秒钟:“让我感到迷惑不解的,就是那个在最后一刻被扔在旮旯里藏起来的望远镜。我不知道它是用来干什么的——透过这幢房子底层的玻璃窗,除了可以看见园子里的树木以外,什么都看不见。我想,从所有的窗户去看都是一样——我们是在一个山谷里,眼界很不开阔。要想使用这个望远镜,人们就必须爬上房顶才行。我们上去好吗?”

她没有丝毫犹豫。笼罩着整个冒险行动的神秘感激发了她强烈的好奇心,她什么都没有考虑,就跟在雷莱恩的后边,帮着他一起调查起来。

于是,他们俩继续往楼上走去,上到三楼楼梯平台后,他们找到了一个通向瞭望台的螺旋楼梯。

在这幢建筑物的顶部有一个露天的平台,周围用六英尺高的胸墙作围栏。

“从前,墙上一定有墙垛,从那个时候起,墙垛就被堵住了。”普林斯·雷莱恩观察着,“看这儿,如果这儿曾经有过枪眼儿的话,那它们也许就是被堵上了。”

“总而言之,”她说道,“这个望远镜在这房顶上边没有一点儿用处,咱们还是先下去为好。”

“我不同意,”他说,“按照一般的逻辑推理,肯定有一处隘口,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得见田园的风光,这也就是使用望远镜的地方。”

他用自己的双腕支撑在胸墙的顶部悬起自己的身体,接着他发现,在这个有利的地势可以俯瞰整个山谷,包括猎场和地平在线高大的树木,再远一点儿,登上一座小山,就看到一片低洼的林地。在距离七八百码远的地方,矗立着另一座塔,这座塔又粗又矮,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从上到下盖满了常春藤。

雷莱恩又重新开始了他的调查,看来,他考虑问题的重点已经转移到这个望远镜放在这儿是用来干什么的,只要他们能发现望远镜的用途,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了。

他一个接一个地研究着那些枪眼,其中有一个枪眼,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枪眼所在的那个地方,比起其它的枪眼来,更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用来堵塞枪眼的胶泥的夹层中间,有一个凹陷的地方,填进去的泥土里已经长出了草来。他拔掉那几株草,掏出泥土,把直径大约有五英吋的洞口清理干净,墙上的洞已经完全挖通了,雷莱恩弓着腰,看了看洞眼儿的深浅宽窄,不由得睁着一只眼观察起来,他从茂密的树林顶部,看到小山上的低洼地,再看到常春藤覆盖着的塔。

从这个洞口的下边,望远镜就像水沟里的管道一样,勉强从洞里穿了进去。望远镜插进去了,那位置太精确了,也太小了,要想往左或者往右挪动一下,根本就不可能。

雷莱恩不小心被一根头发弄得没有调好望远镜的位置,他就擦了擦外边的那块透镜片,眼睛放在望远镜的小头一边看了起来。

他连续看了三四十秒钟的样子,他聚精会神,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接着,他就直起身来,用低沉而沙哑的音调说道:“太可怕了——这真是太可怕了。”

“是什么东西?”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看吧。”

她弯下腰,但是,影像对她来说并不十分清楚,她不得不重新调整望远镜的焦距以适合她的视力。又过了一会,她战战兢兢地说道:“是两个稻草人吧,对吗?是不是都插在山顶上?但是,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再看一看,”他说,“再仔细地看一看——在草帽的下边一那两张面孔。”

“哎呀,”她大喊了一声,哆嗦起来,差点儿晕过去,“多么可怕呀!”

望远镜的视野就像是用魔灯放出来的一幅连环画,展示了这样一幅景象:一座坍塌的塔的平台,更远一点儿,高出来的塔墙,形成了一块彩色的幕布,上面长满了高低起伏的常春藤。在前边,在一簇灌木中间,有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就倚靠在一大堆倒塌的石头上。

但是,男人和女人这两个词几乎不能再用于这两个形

同虚设的人身上了。这两个不幸的傀儡。他们穿着衣服,还戴着帽子——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他们穿的衣服已经成了布条,帽子已经变成了碎块。而且他们的眼睛、脸和下巴,甚至于肌肉的每一粒分子都没有了,他们已经顺其自然了,除了两具骷髅外,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两具骷髅,”霍赖丝结结巴巴地说道,“两具穿着衣服的骷髅。是谁把他们立在那儿的呢?”

“没有人干这种事吧。”雷莱恩似是而非地说。

“但是,还——”

“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一定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就死在塔顶上了。他们衣服下边的肌肉腐烂后,黑色的乌鸦又蚕食了他们。”

“但是,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霍赖丝大声地喊叫,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

她战栗着,脸都变形了。

半个小时以后,霍赖丝·丹尼尔和雷莱恩离开了这座德·哈林格里城堡。他们出发之前,又到那座长满常春藤的塔式建筑去过。那是一座古老的城堡主塔,剩余的部分只比坍塌部分的二分之一多一点儿。塔里边空荡荡的,看来,在离现在比较近的那个时期,当时只有一条通道,人们可以从那儿爬到塔顶上去,那条通道就是木制的楼梯或梯子。现在,那些楼梯和梯子已经散了架,散乱地扔在地上。古塔后边的那堵墙就是猎场的尽头了。

一个难以理解的事实是:普林斯·雷莱恩好像已经不想再多花些时间进行调查了,他好像对这件事已经完全失去兴趣了,他甚至再也没讲起这件事,这令霍赖丝感到十分惊奇。他们在附近一个村子的一家小客栈里歇了歇脚,吃了一顿便饭,她还向店主人打听了有关城堡废墟的一些事情。但是她并没有从店主人那儿打听到什么新的消息,因为店主人也是新近刚到这个地方来的,他告诉她的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更有甚者,他连这个城堡占有者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们掉转马头,朝着拉玛丽泽方向奔驰而去。霍赖丝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起刚才映入他们眼帘的凄惨情景。而雷莱恩却是兴致勃勃,把全部注意力都倾注在同伴的身上。看来,他对那些问题已经完全不感兴趣了。

“可是,毕竟,”她不耐烦地大声说道,“我们不能把那件事放在那儿不管!那件事情迫切需要解决呀。”

“就像你说的一样,”他回答说,“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罗西尼必须知道他所处的位置,你必须决定对他的处置。”

她耸了耸肩说:“眼下他并不重要。今天的事情——”

“是什么?”

“就是了解那两具死尸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罗西尼——”

“罗西尼可以等一等,但是我不能等。你已经带我看了那个秘密,它是现在唯一的一件要紧事儿,你打算怎么办呢?”

“怎么办?”

“对呀,有两具尸体——你会报告警察吧,我想。”

“天哪!”他大喊了一声,接着就大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好了,无论作出什么牺牲,这个难题都必须解决。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剧性事件。咱们不需要任何人来做那件事。”

“什么?”霍赖丝奇怪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很了解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简直就像我读过的一本书里讲到的全部细节和解释说明一样明白。所有这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她怀疑地看了看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捉弄自己。可是,他的表情看上去却相当严肃。

“有这样的事吗?”她怀着好奇心,颤抖地问。

光线已经渐渐暗下去了,他们骑着马跑得更快了。就在他们离拉玛丽泽城堡不远的时候,打猎的队伍也返回来了。

“好了,”他说,“咱们会从生活在周围的人们那里得到更多的消息——比如说,从你叔叔那里,到那时,你就会明白,所有的事实是多么符合逻辑。当你抓住第一条线索的时候,无论你喜欢与否,你都会坚持到底。那将是世界上最大的笑柄。”

他们俩进了拉玛丽泽城堡以后,就分手了。霍赖丝一回到房间,就发现了自己的行李和罗西尼写给她的信。罗西尼在信里大发雷霆,并且正式宣布和她分道扬镳,还告知她,他已经走了。

一会儿功夫,雷莱恩就来敲她的房门:“现在,你叔叔在书房里,”他说。“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下去呢?我已经和他打过了招呼,就说我已经来了。”

她跟着他一起走了,这期间他又接着说:“再说一句,今天早晨,我妨碍了你要执行的计划,还乞求你相信我。我自然是要对你承担一份义务,我的意思是说,这种义务用不着拖延时间,也能付诸实现。我想,我可以就这件事给你提供一条勿容置疑的证据。”

她大声笑了起来:“你本人要承担的唯一义务,就是满足我的好奇心。”

“我会让你满意的,”他郑重其事地向她保证,“而且比你想象的有可能更加完美。”

德艾格勒罗切先生一人独自在书房里待着。他嘴里叼着烟斗,喝着雪利酒。他给雷莱恩斟了一玻璃杯酒,雷莱恩拒绝了。

“噢,霍赖丝!”他操着沙哑的声音说。“你知道,除了九月份的这几天以外,在这个地方待着真是太愚蠢了。你们要善于利用这些时间。你和雷莱恩一起去骑马玩得还痛快吗?”

“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儿,我亲爱的先生,”霍莱恩打断了他的话。

“你应该原谅我,十分钟以后我必须到车站去一趟,去接我夫人的一个朋友。”

“噢,十分钟就足够了!”雷莱恩说。

“就是抽一支香烟的时间吗?”

“不会比抽一支香烟的时间更长。”

他从德艾格勒罗切先生递给他的盒子里取出一支烟,把烟点燃后说道:“我应该告诉您,我们刚才骑着马正好走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您肯定知道,那就是德·哈林格里城堡。”

“当然,我知道那个地方。但是,那个地方已经封起来了,而且。用木板加封已经二十年了。我想,你们没有进去吧?”

“不,我们已经进去了。”

“真的?那个地方有意思吗?”

“有意思极了。我们发现了很多非常离奇的事情。”

“什么事情?”伯爵看了看他的手表,问道。

雷莱恩就把他们看到的一切描述了一遍:“从那幢房子可以看见:在一座塔上有两具死尸,说的更确切一点儿,就是两具骷髅——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被杀害的时候,身上还穿着衣服呢。”

“得了,得了,得了吧!被杀害?”

“对呀,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麻烦您的。这件惨案一定会追溯到二十多年前。现在还会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呢?”

“当然不会了,”伯爵断言说。“像这样的杀人案或者说是失踪案,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

“噢,真的!”雷莱恩说话时,流露出失望的神情。“我多么希望从你这儿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呀。”

“对不起。”

“要是这样的话,我也只好表示抱歉了。”

他给霍赖丝使了一个眼色,就朝着门口走去。但是他又想起了一些要说的话:“亲爱的先生,最起码你可以带着我,去和你的街房邻居,去和你的家庭成员,去和知道那件事的人们接触一下吧?”

“我的家庭?为什么?”

“因为德·哈林格里城堡过去常有人居住。毫无疑问,现在,它仍然属于德艾格勒罗切家族。代表这个家族的纹章是一只雄鹰,它就在一块礁石上堆砌起来的一堆石头上站着。看到这只鹰马上就会使人产生联想。”

这一次,伯爵显得非常诧异。他往后推了推玻璃酒瓶子和他那杯雪利酒说道:“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事情吗?我想不起来我们还有这种邻居。”

雷莱恩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我相信你肯定会有的,先生,只是你不会主动地承认自己和那个未知的财产拥有者之间会有什么亲戚关系罢了。”

“那么说,他肯定不是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人吧?”

“打开窗户说亮话吧,那个人就是凶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

伯爵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霍赖丝异常激动,她说:“你真敢肯定这是一桩凶杀案,而且这桩凶杀案是由这个家族中的某一个成员干的吗?”

“完全可以肯定。”

“可是,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呢?”

“因为,我知道这两个遇难者是谁,而且还知道什么原因造成了他们的被害。”

普林斯·雷莱恩并没有做其它什么事情,他只是让事实说话,对这件事情作了实质性的陈述。他的方法使人联想起他的信仰,他有最强有力的证据支持他。

德艾格勒罗切先生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大步地走着,直到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他的脚步才停了下来:“我总是本能地感觉到,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事情的真相弄清楚——对了,其实,在二十年前,我有一个亲戚,一个远房的堂兄常常住在德·哈林格里城堡里。因为我要担当这样的名声,所以我希望,就像我听说的一样,我过去除了起过疑心之外,从来就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件事能永远隐瞒下来。”

“那么是你的这个堂兄杀了人吗?”

“是的,他是迫不得已的。”

雷莱恩摇了摇头略带嘲讽地说:“对不起,我不得不改变一下我的措词,我亲爱的先生。相反,事实的真相是你的堂兄——假若真的有这么个堂兄——残酷无情却又十分胆怯地害死了这两个人,可是,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从容狡诈有预谋的犯罪呀。”

“你还知道什么?”

雷莱恩觉得,现在已经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这是一个庄严的令他极度痛苦的时刻。尽管霍赖丝还没能凭着直觉推测出普林斯要一步一步展开的惨案案情,但是她知道事关重大。

“这件事非常简单,”雷莱恩说,“每一种理由都可以让人相信,当时德艾格勒罗切先生已经结了婚,还有另一对夫妇与他——德·哈林格里城堡的拥有者住隔壁,当时,他们相处得很不错。有一天,这四个人之间发生了一件事情,第一次打乱了两户人家之间的关系,至于详情我就不能说了。但是,有一种说法,里边提到的情节很有可能发生,这种说法只是当时人们的一种推断,那就是你堂兄的妻子,经常在覆盖着常春藤的塔里和另一个丈夫幽会。这座塔有一扇门是朝外开着的。你的堂兄德艾格勒罗切发现他们俩私通之后,决心报仇雪恨。但是,要想把这件丑闻掩盖起来,只有用这种方式了,这样人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一对有罪的恋人杀掉,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现在他已经打定主意了——就像我刚才打定主意一样——这幢房子有一部分是瞭望台,从瞭望台上人们可以看见:过了那片小树林,过了猎场起伏不平的坡地,那座塔就矗立在八百码远的地方。这座瞭望台是俯视塔顶的推一地方。所以,他在瞭望台的胸墙上穿了一个洞,那个洞以前曾经是枪眼,从这个地方,他把一个望远镜准确无误地放进他挖好的洞里,对准小树林,就可以窥视到两个恋人约会时的情景了。他还在那个地方对所有的距离做了全面仔细的测量和计算,后来,在一个星期天,那天正好是九月五日,当房子里的人都不在的时候,他就用两发子弹把他们杀了。”

显然,这件事已经真相大白了。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伯爵抱怨说:“是的,那件事肯定是已经发生了。我预料到我的堂兄德艾格勒罗切——”

“那个杀人凶手,”雷莱恩继续说道,“干净利落地用一大块泥巴堵住了那个洞口。为了慎重起见,他把木楼梯毁掉了,后来就再没有人上过塔顶,也就没有人知道还有两具尸体正在那座塔顶上腐烂呢。由于他做的事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所以,他解释说,他的妻子和他的朋友失踪了。这种说法提起来并不困难。他指责他们已经一起私奔了。”

霍赖丝吃了一惊。突然,她似乎意识到最后的宣判已经完成。对她来说,事实真相已经暴露出来,这完全是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她明白,雷莱思想要说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她感到普林斯所指的正是坐在她身旁的叔叔。

“我的意思是说,德艾格勒罗切先生指责他的妻子和他的朋友一起私奔了。”

“不,不!”她大声喊叫着,“我决不容许你那样说话!你说的是我叔叔的堂兄吗?这是含沙射影。为什么要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

“为什么要把现在的这件事和发生在那个时候的另一件事混在一起呢?”普林斯说。“其实,我现在并没有把事情混淆起来,我亲爱

的夫人。其实,曾经发生过的那件事和现在发生的是同一件事,那就是我正讲的这件事。”

霍赖丝转过身来,面向她的叔叔。他双臂交叉正安安静静地坐着,他的头隐在灯罩投下的阴影里。他为什么不提出抗议呢?

雷莱恩镇定自若地重复说:“这是同一件事。在那个不平常的夜晚,也就是九月五日晚上八点,德艾格勒罗切先生,毫无疑问,他以追赶私奔的一对恋人作为理由,用木板封好门,就离开了自己的房间。他走了,留下了他住过的所有房子走了,走的时候,他只是从他们的玻璃柜里拿走了那些枪支弹药。在最后的一分钟,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现在看起来也是很自然的。因为,在他犯罪过程中,用于观察并且起了很大作用的望远镜却为本案件的调查提供了线索。他把望远镜扔进了座钟的罩里,幸运的是,那个地方还能够容得下它,就是这个望远镜卡住了钟摆,钟摆不能再摆动了。其实,任何一个犯罪分子在他作案时,都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一些缺乏考虑的疏漏。二十年后,他原形毕露了。刚才,为了把大厅的门顶开,我敲了几下,钟摆松动了,座钟也开始走了起来,而且连敲了八声。我抓住了这条线索,事情终于真相大白了。”

“证据!”霍赖丝结结巴巴地说,“证据!”

“证据?”雷莱恩提高嗓儿回答说,“嗨,证据就多了。而且你知道,我也知道。除了一个射击的行家能手,除了一个怒火燃烧的冒险者之外,谁又能杀死远在八百码以外的人呢?德艾格勒罗切先生,我的话,你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呢?证据?为什么房子里的其它东西没有被拿走,拿走的却是愤怒的冒险者买得起的几支枪呢?我说的话你同意吧,德艾格勒罗切先生?我们在这儿找到了那几支枪。作为战利品,它们就挂在墙上!证据?九月五日那一天又是怎么回事呢?那一天正是杀人犯犯罪的日子,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在罪犯的心里,就留下这样一次可怕的回忆——到了这个时候——他自己就神精恍惚,心烦意乱。每一年的九月五日,难道他忘记了自己的节欲的习惯了吗?对了,今天就是九月五日——证据?如果没有其它的证据,以上那些证据对你来说难道还不够吗?”

雷莱恩猛然间伸出自己的胳膊,指着这位受了刚才那场疑案惊吓的德艾格勒罗切伯爵,他已经双手抱头瘫在椅子里了。

霍赖丝不想和他争辩。她从来就不喜欢她的叔叔,或者说得准确一点儿,是她丈夫的叔叔。现在她已经完全相信了对他的指控。

一分钟过去了,这时德艾格勒罗切先生朝他们走过来,他说:“不管那件事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你们都不能把那个丈夫说成是为了给自己报仇雪耻、杀害了不贞洁妻子的杀人犯。”

“不,”雷莱恩回答说,“我只不过是讲了那件事的第一种说法。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比这种说法要严重得多——而且更加接近事实。针对这种说法,我们肯定要再进行一次更为彻底调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那件事不是一件不经法院审理丈夫就可以擅自处理的事情。想得仁慈一些,那件事也许是一个贪图朋友钱财、诱奸朋友妻子的男人干的。显然,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为了保证自己的自由,为了除掉朋友和自己的妻子,他给他们设下了一个陷阱。他提议让他们去参观那座孤零零的塔,然后安全地掩蔽在远处,用子弹射杀了他们。”

“不,不,”伯爵对此提出了抗议,“所有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并没有说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是把我的指控建立在证据之上,而且凭着我的直觉和刚才的争辩,从现在来看,我的直觉和争辩都是极为正确的。与此同时,我承认这第二种说法也许是不正确的。但是,如果它是不正确的话,你为什么又会感到自责呢?一个人对惩罚罪犯是不应该感到自责的。

“德艾格勒罗切先生后来就和他的牺牲品的寡妇结了婚,这件事也使他承受了一种强大的压力,对吗?先生,这一点才是问题的关键。那次婚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德艾格勒罗切先生太穷了吗?是他娶来作第二个妻子的女人很富有吗?是他们双双掉入了爱河吗?是德艾格勒罗切先生计划和她一起杀死他的第一个妻子和他第二个妻子的丈夫吗?这些问题,我并不知道答案。但是,这些问题交由警方公平处理,让他们把问题弄个水落石出,就没有那么大的困难了。”

德艾格勒罗切先生不知所措,僵直地靠在了椅背上。他满脸铁灰色,唾沫星子开始乱溅:“你打算去报告警察吗?”

“不,不,”雷莱恩说,“首先,有法令法规的限制;其次,有极为后悔和恐怖的二十年。这种痛苦的回忆将永远萦绕在罪犯的心头,直到他临终的那一天;毫无疑问,还有家庭的不和、憎恶和每日地狱般的生活;最后,他必须返回去,到塔里清除谋杀留下的痕迹,他要爬上高塔,接受最可怕的惩罚,他摸着那些没有衣服的骷髅,把它们埋掉。那些已经足够了。我们不用再罗列下去了。我们不会只顾自己而把这件令德艾格勒罗切先生的侄女难堪的丑闻公布于众。好了,让我们把这些不光彩的事甩到九霄云外去吧。”

伯爵重新坐回到桌旁的椅子上,他用双手紧紧地抓着前额,问道:“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干涉那件事呢?”雷莱恩说,“你的意思是说,我说的话已经列举出了一些客观事实,是这样吧。如果是的话,确实应该对罪犯作出处罚,只不过是轻微的处罚。另外,我们的谈话已经带来了一些实质性的结果。但是,不要害怕,德艾格勒罗切先生,连轻微的惩罚也都会免除的。”

这场争辩结束了。伯爵感到,他应该作出一点儿姿态来,作出一点牺牲,重新树立起自己的信心。他以一种近乎于辛辣的语调说:“你开个价吧,你要多少?”

雷莱恩轰然大笑起来:“真有你的!你终于表明态度了。只是你想把我拉进商业圈子,又犯了一个错误。我是在为光荣而又神圣的事业工作。”

“那个案子也是这样吗?”

“最多要求你作出赔偿。”

“赔偿?”

雷莱恩倚靠在桌子旁边说:“那就是霍赖丝从她父母那里所继承的遗产,请你全部送还给她。你如果同意,就请签一张支票。它和霍赖丝的个人命运息息相关。她的生命就这样白白地浪费掉了,对此,你要负完全责任。”

德艾格勒罗切先生大吃了一惊:“你知道数量吗?”

“这个,我不希望知道。”

“如果我拒绝呢?”

“我将会求见德艾格勒罗切夫人。”

伯爵没有再犹豫,签了一张相当于霍赖丝应继承财产金额的支票。

“给你吧,”他说,“但是,我希望——”

“你希望的和我希望的一样,我和你永远不会再打交道了,我相信是这样。今天晚上,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毫无疑问,你的侄女明天也要离开了。再见。”

客厅里仍然是空荡荡的。屋子里的客人们都穿好衣服去吃饭了,这时候,雷莱恩把支票递给了霍赖丝。看来她被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弄蒙了。她叔叔过去的事情被这个人奇迹般的洞察力无情地揭露了出来,这已经令她非常茫然,但是与之比起来这件事的发生使她更加茫然。仅仅用了几个小时,这个人就控制了可能发生的事情,在她的眼前上演了一幕现实生活舞台上人们从来没有看过的悲剧。

“你对我感到满意吗?”他问。

她把两只手递给了他:“是你从罗西尼手里救出了我,是你把我的自由和我的独立还给了我,我从心眼儿里感谢你。”

“哦,我并不是让你说这些话!”他回答说。“我的第一件事,也是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安慰你。你的生活看起来太单调,太无聊,太贫乏了,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今天还是那样吗?”

“你怎么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呢?我已经有过最惊奇,最激动人心的经历了。”

“那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说,“只有在这种时候,一个人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眼睛。在最普通的小屋里,在男人们最聪明的假面具下,在每一个地方,冒险的事情无处不有。只要你愿意,为了刺激,为了做一件好事,为了拯救一个遇难者,为了结束不公正的待遇,只要你愿意找一个借口就可以。”

霍赖丝被他的能力和权威深深地打动了,她低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一个冒险者,别的什么都不是。一个冒险爱好者。除了冒险的时刻、别人的冒险或个人冒险行为以外,贫乏的生活没有什么价值。今天的冒险行动已经打乱了你的生活,因为它已经影响到你个人最隐私的东西,但是,对其他人的刺激也不小。你愿意去体验一下生活吗?”

“怎么体验呢?”

“当我的冒险伙伴。如果有人求助于我,就和我一起帮助他。如果我有机会或者凭本能发现了犯罪的踪迹,或者不幸的痕迹,咱们俩就一起出发。你默许了吗?”

“是的,”她说,“但是——”

她犹豫了,似乎想要猜透雷莱恩神秘的意图。

“但是,”他微笑着,向她表达自己的想法,“你连这么一点儿小事都怀疑。你是不是正在自言自语地说,‘那个冒险的爱好者想要让我走多远呢?显然,我诱惑了他,迟早他收到服务费,就不会后悔了。’你的想法相当正确,我们必须有一个形式上的合同。”

“只是形式上的,”霍赖丝说话时,对这种谈话带着一种嘲笑的语气。“让我听一听下一步你有什么考虑。”

他仔细考虑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好了,我们就来说一说这件事。今天下午,德·哈林格里城堡的座钟敲了八声,就以它为证,让我们两个人做八件冒险的事吧。这是第一次冒险的日子。你愿意接受天意,同意和我在一起待一段时间,比如说,用三个月的时间,我们再进行七次愉快的冒险活动好吗?如果我们说定了,在第八次的时候,你就要发誓允许我——”

“什么?”

他停了一下,又继续回答说:“观察一下,如果我没能成功地激发起你的兴趣,你随时可以离开我。但是,如果你陪着我坚持到最后,在三个月内,在十二月五日,在那架座钟敲响八声的那个不平凡时刻——那声音将会听得到,你肯定会听得到,因为那古老的黄铜钟摆将不再停止摆动——如果你允许我和你一起完成第八次冒险行动,我们再一起去哈林格里城堡,看看那座城堡的情况。你还要发誓允许我——”

“什么?”她重复着刚才的话,她等得都有点着急了。

他沉默了。他看了看那张他有意作为自己报酬的漂亮嘴唇。他觉得完全可以确信霍赖丝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更加坦率地说出来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

“看见你就要让我如愿以偿了,我只是感到很高兴。其实,利用这些条件的不仅仅是我,还有你。说一说吧,你有什么要求?”

她对他给予的尊敬非常感激,她笑着说:“我有什么要求?”

“是呀。”

“我能要求什么我喜欢的事情呢?这太难了,也太不可能了。”

“对于一个拚命想要赢得你的男人来说,每一件事情都是容易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可能的。”

接着,她说道:“我想让你把一个镶在金丝底座上用红玉制成的古式小别针归还给我。它是我妈妈传给我的,人们都知道就是它过去常给妈妈带来幸福,也给我带来了幸福。自从那个古式小别针从我的珠宝盒里失踪的那天起,除了不幸之外,我什么都没有了。把它归还给我吧,我的恩人。”

“这枚别针是什么时候丢的?”

“七年前——也许是八年——或者九年,确切的时间我已经不知道了。我不知道在哪儿也不知道怎么丢的。有关别针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会把它找到的,”雷莱恩肯定地说,“你一定会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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