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水田时,我在人群的最后面发现一个肥胖男子,一个挺着大肚腩的男子。他的头发稀疏、眉毛浓密,四十岁左右。他的模样跟其他人不同,因而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拿着一台很大的银色相机在拍照,不同于其他茫然伫立的人们,他浑身散发出凑热闹的气息。说起来,比起在这个岛上,那个男人更适合待在都市里。我确信他就是曾根川先生。

在那之后,我和日比野爬上了山丘,那座他昨天带我来过的无名山丘,传说中总有一天会有人带着礼物来到的山丘。

天气也不错,若从崖边探出头,还看得到水田里的岛民们。我们一边望着他们,一边坐了下来。

“今年不太冷啊。”日比野说,“都已经十二月了,坐在这里也不会冷到发抖。”

“优午为什么对我们只字不提呢?”我说出憋在心里的话,“昨天不是见到他了吗?他不是说他可以预知隔天会发生的事,那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说自己会被杀呢?”

日比野沉默了好一阵子,仿佛是怕一开口,心里所想的就会从喉咙里溢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我们用简单的方式思考吧。”我主动提议,“优午知不知道自己会死?”

“当然知道啊。”日比野嘟着嘴说道。

“优午知道的话,为什么不说呢?”

“若不是不信任我们,那就是打算默默死去吧。”

我发出低吟,不懂。明知自己会被杀害,却还是不肯告诉我们?

我又想起了混沌理论。混沌理论认为,初期值的些微差异所造成的影响超乎想象的大。

这么说来,说不定是某种资讯在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或许是稻草人获得的资讯有点误差,结果在一个半世纪里逐渐扩大,最后让他误判了自己会死亡的资讯。会不会是那样?

混沌具有那样的性质,极小的偏差会导出完全无法预测的结论。是什么在哪里出了错?那究竟是什么?

“他会被烧掉吧。”日比野嘟囔了一句。

“咦?”

“他终归是个稻草人,最后会在哪里被烧掉吧。”

“不替他盖一座坟墓吗?”

“伊藤你觉得盖坟墓比较好吗?”

“我昨天才来的,连岛上居民的习惯和想法都不知道呢。”“打个比方,如果在伊藤居住的镇上,大家会怎么做?”“稻草人原本就不被当做一回事。不过,要是稻草人真会说话,那些电视上的八卦节目肯定会争相报道。”

“八卦节目?”

“一种电视节目。”

我试着想象,那些不负责任却身负使命感的电视媒体人,必然会成天围在那个会讲话又能预知未来的稻草人身边,用麦克风指着他,并录下他的声音,比对声纹,讨论哪位艺人的声音像他,或悄悄地割伤稻草人的木头手臂,测试他是否有痛觉,最后再割下他的头,拿到大学的实验室里化验,研究其中的构造。他们想要将一切摊在世人眼前。

假如优午遭到毁坏,他们将会摆出一副“怎么这么残忍”的度来告诉观众这件事,他们会很认真地说:“那个稻草人原本是人。”

“究竟是谁做出了那个稻草人?又是为了什么?”我问日比野。

“大概是江户时代的农夫吧。”

“是吗?”

“稻草人是用来防止吗类破坏农田的道具吧?曾根川曾经笑着那么说过。”

我也想说同样的话。稻草人本来就不会说话或预测未来,只是用来防止鸟类偷吃稻米的人偶。

“那是谁干的好事?!”日比野看着前方说道。

“对了,我刚才看到一个奇怪的男人。”我边回想边说道,“优午身边不是聚集了很多人吗?最后面有一个拿着照相机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好像很了不起,表现得很冷静。”

“穿着咖啡色夹克的男人吗?”

“大概是。”

“秃头、矮个儿、鹰勾鼻的男人?”

“嗯,应该是。”

“那就是曾根川。”日比野的嘴巴杻曲,仿佛在嚼咬着苦涩的东西,“他和伊藤一样都是从岛外来的人。这一百五十年来,他是第一个来这座岛的外人。”

“果然。”我无力地回应道。一直以为曾根川是我在陌生国度遇见的同胞,然而在田里看到的那个男人竟是那副德性,我顿时大感失望。脑满肠肥、无责任感、狂妄自大,我只是瞥了一眼,却觉得他已具备了所有我讨厌的特性。现实是残酷的,隔了一百五十年才出现的人居然是那个男人,岛民们也觉得自己得不到救赎了。

“老实说,我有点失望。”我同情地说道。

“第一眼看到他时,我马上就知道了,那个曾根川是个落第生。”

“什么是落第生?”

“路上的啊。”

“路上?”

“人生是一条道路吧。”

我佩服地说,这话很有趣。他不悦地搓了搓鼻子,仿佛要说,没想到你会说那种话。

我想起了曾经在晚上见过园山。“园山先生晚上也会散步吗?”

“那个疯子向来早起。”

“他会在凌晨三点散步吗?”我记得我看到他的时间。

日比野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那段时间他在家。那男人通常都在早上五点以后外出。”

我忍住追问下去的冲动。我确实在凌晨三点看到了园山。

“可是,他会不会偶尔也在凌晨三点外出?”

“绝对不可能。”日比野断言,“正因为不可能,所以才奇怪。那个园山就像一座走路的时钟,会在相同的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太莫名其妙了。”我半带着笑容说。

“那男人就是那么莫名其妙。”

我不是那个意思。话说了一半,但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就算针对园山先生的散步行程争论,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优午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呢?”

在下山的半路上,我问日比野。

“江户时代结束,闭关政策结束时。”他配合我的步伐,激动地回答我。

据说这座岛正好从那时候开始与世隔绝,也就是一八五五年。

稻草人、开国与封岛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会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死去,只有这一点是肯定的。这世上尽是一些想知道却不了解的事情。

一八五五年是安政二年。德之助狂奔。他在荻岛上唯一的一条宽广柏油路上奔跑,从港口一路往西跑。他气喘如牛,鞋底磨破,斜眼看到了绣球花,路旁依旧是新绿。他穿越绿色与茶色的风景。

远方可见一座钟塔,在涂上白漆的十字架柱上,有一个很大的圆型钟面。德之助己经二十岁了,也娶了老婆。即使如此,一旦踢踢地面,他又成了一个童心未泯的大孩子。

港口位于岛的最南端,高耸的杉树犹如森林般围绕着港口。

他口送最后一艘西班牙船离去,踏上归途。初夏的太阳正要发挥热辣的本领,下午一点多,经过细长的田埂,他看到禄二郎坐在田边,俯瞰着海边。

“你果然在这里。”德之助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说道。

禄二郎回头:“你去了吗?”

禄二郎是个脸颊痩削、发质细软的美男子,外型比起造访岛上的西班牙人毫不逊色。最近岛上挽发髯的人越来越少了,但是禄二郎不想改变发型。相较于身穿短袖上衣的德之助,他则是穿着和服。

“去了,刚去。”德之助说,“贝拉鲁克医生也在船上。”

贝拉鲁克是十年前在荻岛定居的私人医生,虽然全聋,却是个全年无休的好医生。德之助知道禄二郎和他交情甚笃,听说禄二郎曾经偷看过他动手术。

“这下子连最后一个西班牙人也走了。”

“封岛啊。”禄二郎眺望着大海。

“yisland”德之助用蹩脚的发音说道。

“别说南蛮话。”

“小禄落伍了,这是英语,现在英语比南蛮话更流行。”

两百多年以前,这座岛开放为西欧的补给站,来访者多半是西班牙人和罗马人,其他国家的人也越来越多。

“幕府大概会解除闭关政策吧,去年的和亲条约就是前兆。”这并不是德之助的想法,而是荻岛居民一般的看法。荻岛人从来到岛上的外国人口中得知,美国黑船会前来日本。相对于此,荻岛与幕府之间完全没有资讯上的交流。

“开国的同时,这座岛反而要封锁,这是个好政策吗?”禄二郎嘟囔了一句。

“没办法,这里属于仙台藩,但又不归仙台藩管辖;属于幕府政权,却又不归幕府政权治理;很像流放区,可是又不是真正的流放区。”

“这里是支仓大人的领土。”禄二郎说,“这里是支仓大人开拓的世界。我越来越不懂了,所有人都忘了这座岛。既然如此,还有必要封岛吗?”

“这是白石大人的命令,命令永远是正确的。”

“我看到了。”

“小禄明明跟我同年纪,看起来却很老成,因为你把很多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这是遗传自我父亲。”禄二郎板起脸说道。

德之助露齿一笑,因为他非常清楚禄二郎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那种固执的个性是怎么来的?简直比扭曲的瓶盖还要硬。”“我也从来没看过我父亲的笑容,那是一种乍看之下似笑非笑,忽而又一脸正经的表情。”

“他那张脸根本不会笑,牛都比他亲切。”

禄二郎听到这句话,脸上的表情一变。

“你说你看到了什么?”德之助回到原来的话题。

“你听好了。就像大家所认为的,幕府近期就会取消闭关政策,日本被迫签订不平等条约,疲于应付。”

“那不就像白石大人说的吗?白石大人说,这个国家会因为开放政策变成一条破抹布。如此一来,唯有荻岛与外界断绝往来—途。”

“这只是重蹈日本闭关至今的覆辙,拒绝与外界往来,一切都将停止进步,这座岛会落后。你等着看数百年以后,恐怕幕府不再是幕府,而内陆却会变得朝气蓬勃。到时候,这座岛依旧是现在的模样,跟不上时代。”

在那个时代,明明就不是攘夷派却说着幕府会倒闭这类话的年轻人是很罕见的。

德之助撇了撇嘴:“真了不起,小禄居然看得到那么久以后的事。”

“Nofuture!”禄二郎突然无意识地冒出一句英语!

德之助没听清楚,反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禄二郎板起脸孔回答。他望着大海,海面上反射着阳光。

德之助也在他身旁坐下:“你在看什么?”

“船。”

德之助曾经听说,当支仓常长来到这座岛时,这里除了水田以外别无他物,人与人之间甚至没有交集。岛的四周全是流放区,岛上死气沉沉。是支仓常长改变了状况,他陆续带着西欧人来到这座岛。“岛上应该保持宁静,居民们不能离开。”相传他临死前还这么说着。

禄二郎常说:“那是因为支仓大人的遭遇,他不想让内陆的人知道他在这座岛上,所以才想要维持岛上的宁静。”

“那些船只怎么处理?”德之助窥探禄二郎的表情。

“白石大人好像说那也要烧掉。”

“说是要彻底断绝与外界的交流,如果还留着船就没奋意义了。”

“我不懂白石大人在想什么。”禄二郎在叹息中冒出这句话。

“但你不是讨厌异国文化吗?”德之助仿佛在提出不满,“既然如此,封岛不是正合你意?”

“我并不讨厌,我只是害怕人们沉迷于西欧文化,忘了这座岛的本质。我是怕樱花、优雅的语言、美丽的水田等等被破坏。”“怎么可能被破坏?!就算是现在,来到这里的西欧人也是因为喜欢这座岛原本的风貌。他们不会带来多余的东西,也不会破坏什么。”确实,西方旅客除了衣服之外,几乎可以说是空手而来。

“这座岛或者说这个国家的人民常常过度推崇西洋文化,我对那样的事情很不以为然,可是彻底封岛又是另一回事。这完全是两回事。这么一来,这里将会成为一座孤岛,导致无法挽回的结果。水桶里的水若是不流动就会腐臭,道理是一样的。”

德之助听着禄二郎如涟漪般静静地诉说,深感佩服,但还是不忘叮咛:“总之,你千万别忤逆白石大人。”

统治这座岛的白石家族,获得了与西欧交流所衍生的大部分利益,至今不曾威胁过农民的自由。

不过,目前的情况开始有了改变。

白石身边开始聚集危险人物,怀有国粹主义或者民

族主义想的人们在白石身边聚集。实际上,也有谣言指出,这些极右派的思想家对于年老的白石鼓吹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言论。

“小禄也知道的吧?一群可疑的人聚集在白石大人身边。要是谁敢唱反调,搞不好会惹来杀身之祸。”

禄二郎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在回家的路上,他问道:“这座岛上少了什么?”

那是自古以来的传说。德之助从小就绞尽脑汁地思索那个“缺少的东西”,并引以为乐。“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总有一天,会有人把那东西带来。”

“没有人会带来的。”

“如果那是真的。”禄二郎说道。

“那只是传说。”

“就算这座岛真的少了什么,也用不着刻意隐瞒吧。”

“小禄,你喜欢这座岛吗?”德之助突然不安地问道。

“嗯,喜欢。”禄二郎回答。

在那之后过了几天,德之助和禄二郎未再碰面。因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德之助也就没有担心。

这时候,禄二郎的父亲银藏突然跑来找德之助。当时,德之助正站在自己的田里,拔除稻苗四周的杂草。据说,禄二郎从昨天起就下落不明了。

银藏嘴里正骂着,双眼却红了。德之助知道他是担心得睡不着觉。

然而,德之助的心头涌上一股不样的预感,他只是轻言安慰了银藏几句,回家以后却旋即飞奔了出去。

他老婆小雅望着连晚饭也没吃的他,挖苦地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总之,他显得极度不安,而那不安以最糟的形式发生了。

德之助的耳边不断地传来削东西的声音。

太阳一晃眼就下山了。当德之助抵达SanJuanBautista号时,不仔细看根本分不出码头与水面的交界,他挥舞着从家里带来的手电筒,好不容易才找到那艘船。

他凭直觉攀上绳梯,爬到一半跳到另一条绳子上,终于爬上甲板。他想起小时候为了逃避健康检查,和禄二郎躲在船上的往事。两人在甲板上躺成大字形睡午觉,晒得一身黑才回家,结果是闹钟响起吵醒了爸妈,还挨了一顿骂。感觉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侧耳倾听,发现声音来自船尾一带。他看到一个蹲坐着的背影,立刻认出那是禄二郎,但不清楚对方在做什么。他用手电筒照着脚边,发现甲板脏了,是血,斑斑血迹一直延续到蹲着的禄二郎身边。

“啊,你被那些家伙揍了吗?”德之助对他说道。

“你说得没错,那些家伙很可疑。”禄二郎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不住地咳嗽,“我一到白石大人的宅院,马上就被他们包围了,我只是站在大门前,连门都进不去。”

“你要直接上诉吗?”

“我只是想讲道理。”

“没有人爱听大道理。”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这座岛至今就像个被人遗忘的孩子,忍气吞声地活着。如同支仓大人的忠告一样,从外国来的黑船要求幕府结束闭关政策,我们只要乖乖顺从就好。这座岛不就不会有任何改变吗?还是像以前一样,有西班牙人、也有英国人造访,和内陆的仙台藩及江户幕府持续淡淡的交流,那样不就好了吗?我只想告诉白石大人这些。”禄二郎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德之助的不安依旧没有消失。

“你流血了。喂,回家吧!”德之助蹲下来靠近禄二郎,从背后抓着他的肩膀,但禄二郞随即发出惨叫。德之助发现碰到他肩膀的右手全是鲜血,禄二郎的肩膀被人狠狠地砍了一刀。

“目光短浅的民族主义。”禄二郎迅速说道,“封锁整座岛,灌输岛民优越性的观念,企图引发一场大骚动。白石大人的身边开始聚集这种疯狂的思想家。”

“你是被那些家伙揍的吧?”

德之助发现禄二郎好像在做什么,借助手电筒的光终于看淸了。禄二郎砍下一根木头,正在刨削。他跨坐在一根粗大的圆木上,拿着小刀正在削木头。德之助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个,禄二郎每动一下,手就流出血来,拿着小刀的那只手发黑,已经失去了形状。

“让我看看你的手。”德之助面对着禄二郎说道。

禄二郎满手鲜血,十根手指头的指甲不是被剥掉,就是裂成只剩半截。“喂,喂!”德之助喊道,“喂,这……”

“那些家伙是浑蛋。要改变人的意志,干吗剥指甲,我的意志不在指甲里,也不在他们殴打的脑袋上。”

“喂,去看医生!”

“贝拉鲁克医生又不在。”禄二郎淡淡一笑,“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还能刻木头。”

“这跟刻木头无关。”

禄二郎沉默了,从德之助的手中抽回自己的双手,继续刻木头。“这根木头是从船上砍下来的吗?”德之助发现禄二郎在刻的木头看起来像是船体的某个部分,好像是砍下的龙骨的木头或是掌舵的木棍。

“我喜欢榉木。反正这艘船迟早要被烧掉,既然如此,废物利用也不会遭天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去年吧,我不是去过内陆吗?”

“好像是吧。”

“当时,我遇到一个长州藩的男人,自称松阴吉田寅次郎。”

德之助听过这个名字。不久之前,此人还企图搭上美国船,却没成功,他的罪名还传到了荻岛。

“他学过西洋兵法,相当勤奋好学,而且充满好奇心。他偶然遇见我,我们一起生活了好几天,我知道他很优秀。他最后告诉我:‘禄二郎先生很聪明,但不是一个身体力行的人。我则是行动派。’”

“很自以为是的主张嘛。”

“其实他说得对,他是个会付诸实践的人,而我却光说不练,什么都做不成,顶多只会自吹自擂。”

“喂,走吧。”

“我想做稻草人。”浑身是血的禄二郎说道。

德之助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而沉默了。

“我想做稻草人,我想用这艘具有两百多年历史、载过支仓常长的船,用它船身的榉木制作稻草人。”

“稻草人?”

“那些家伙是浑蛋,他们不该剥我的指甲,除非把我的眼睛挖出来,不然都是白费工夫。”

“禄二郎!”

德之助发现他的膝盖四周也在流血,于是用手电筒照着他的膝盖,看到了被切开皮肤的伤口,以及皮肤底下的白色脂肪。“他们真狠。”

“我听说战争时男人的性欲会高涨,明明没有性需求却会勃起,真是有趣。”

“你在说什么?”

“一旦死亡的可能性提高,生理上的繁殖机能就会增强,感觉不再是自己的身体。在可能会战死的情况下,内心就会发出某种声音,要自己留下后代。那很可怕,自芑的身体里居然有另一个主人。”

德之助觉得禄二郎讲的话支离破碎,急忙撑起他的身体。此时,一阵野兽般的叫声传来,是禄二郎发出来的,就像是被活体剖腹的猫所发出的凄厉叫声。德之助吓得两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那声音实在不可能是人发出来的,但那确实是来自禄二郎。

“等一下。”这时,禄二郎用平稳的语调说到,“我要做稻草人,等我做好再说。”

“为……为什么要做稻草人?”德之助已经放弃劝他的念头了,倒不是想要实现朋友的愿望,只是震慑于他的气势。德之助只是害怕那种动物在断气前为了留下活过的证据所发出的吼叫声罢了。

“你听好了,”禄二郎用冷静的口吻说道,“你听好了,人类的声音通过震动产生,因为空气震动产生声音。所以,在榉木上刻下无数条细小的纹络,就能打开风穴,风穿过风穴并震动空气。换句话说,稻草人因此就可以说话了。”

“你在说什么?”

“不过只是会说话,就跟鹦鹉一样,不会思考就没有意义。”禄二郎说完又问道,“你知道人类思考的原理吗?”

“人类本来就会思考,没有原理可言。”

“你曾经想过人类是基于什么结构思考的吗?”

“这个问题未免太奇怪了。”

“贝拉鲁克医生还在的时候,经常提到大脑。人类用大脑思考,只不过大脑里不可能有人。尽管如此,还是能思考事情。贝拉鲁克医生认为答案一定是‘电’。电在大脑中流动,产生的刺激就是思考的‘起源’。人类的大脑中充满了像网孔般的线路。”

“所以呢?”

“贝拉鲁克医生曾经让我看过死人的脑部,黏乎乎的,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等我冷静下来一想,那只不过是几个单纯的要素纠结在一起,从而刺激脑部,产生复杂的事物,那就是思考。如果稻草人会思考就好了。所谓单纯的要素是什么?就是泥土、水、空气、花和小虫等生命的组合,然后产生了思考。”禄二郎的话听起来很虚幻,缺乏真实感。不过,他默默地将绳索绑在木头上,然后把没有作用的双脚缠在木头上,摁住再卷起来。

“你说的虫子是做什么用的?”

“大脑的代替品。”禄二郎自然地说,“小生命一旦交错,就会产生无限多的组合。”

“无限多?什么意思?”

“会思考的稻草人。”禄二郎并不是在回答德之助的问题,“稻草人会一直站着,通过鸟类和雨水获得资讯。”

禄二郎再次将小刀抵在榉木最顶端,开始刻划更细致的纹路。粗大的木头只有那个部分被削切、削薄,凹陷处被开了一个洞。他的血液流进洞里,宛如养分。

我在做稻草人的嘴巴。

禄二郎如此说道。在德之助眼里,他仿佛是在祈祷。禄二郎甚至以教导的口吻,对着木头上的洞絮叨着:你是嘴巴,开口说话!

“快好了。”他说。

“你做稻草人干吗?”

“稻草人要站在田里。”禄二郎的语气坚定,“我救不了这座岛,阻止不了封岛政策。我被人剥掉指甲、用木槌痛击小腿,只能像个废物般在地上翻滚。”他咳嗽着,“稻草人不会抛弃这座岛,我的稻草人不会让这座岛跟不上时代。”

禄—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整个人突然趴倒。

德之助瞬间呆住了,旋即从身后架住他,撑起他的上半身。德之助闻到一股酸味,原来是禄二郎吐了。流了那么多血,吃了那么多苦头,不吐反而奇怪。

“小禄,小禄。”德之助喊道。禄二郎快死了。德之助心想:搞什么!我就这么无力,只能喊他的名字吗?!

禄二郎奇迹般地睁开双眼:“有你在真好。”

“怎么了?”

“我要做稻草人。”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做这件事。”德之助不解自己为什么哭了,“你不是一直在做吗?”

“我做好了,但没有力气搬动他。我在这块甲板上耗尽了所有力气,所以请你帮我搬走稻草人,随便找一块田,把它插进田里就行。”

如果是平常的情况,德之助一定会嗤之以鼻,但他现在办不到。“别说得一副你要死的样子!”

禄二郎又吐了,地面溅起黄色液体,不知道是不是胃液。过了好一阵子,禄二郎默默地伸出手指,手臂正在颤抖。德之助朝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颗从没见过的球。“那是头吗?”

球体上开了洞。德之助不清楚那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

“是头。”禄二郎点点头,“用这个包起来。”禄二郎边说边指着掉在旁边的一块布。德之助拿起手电筒凑近一照,光圈中浮现出一块白布,一块在夜里发光的纯白丝绸。

“那是我用仅剩的一点点钱买的丝绸,用来包在那颗头的最外层。那是皮肤。”

德之助感到不安,禄二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制作稻草人的呢?

“我的手脏了,最后还是请你帮我拿那块丝绸包住他的头!”“知道了,知道了。”与其说是答应他的要求,倒不如说是受不了他断断续续的说话方式,德之助点点头,捡起了丝绸。那果然是一块上等货,触感柔细、洁白轻盈,仿佛要飞上夜空。禄二郎是用什么换到这块质地轻盈的上等丝绸的呢?

“这座岛少了什么。”禄二郎不平地说。

“你说过就算少了什么也不用隐瞒,对吗?”

“我在想……”他的话到此打住了,似乎是因为伤势严重,又像在犹豫什么。

你在想什么?德之助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该不会是支仓大人让这座岛少了什么吧?”

“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想罢了。我在想,支仓大人是不是想排除这座岛上多余的事物。”

“多余的事物是什么?”

“我的脑袋变得奇怪了。”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德之助想要用开朗的语调说话却没办法,心中充满了焦躁不安。“你要我怎么做?”德之助朝着背对他的禄二郎拼命喊道,“你要我怎么做?!”

“把我的稻草人搬到田里,然后把我的事告诉我父亲。你别看他那样,其实他很爱小孩。”

“我知道。”

“他一定很伤心,你要想办法逗他笑。”

“那太困难了。”德之助泣不成声。

“还有,你要跟小雅好好相处。”

“那个稻草人会怎么做?”

“他会拯救这座岛。”禄二郎从此不再说话,接着不断地呕吐、双手抽搐。

德之助哭着仰望天空,心想,索性让天塌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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