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园山盯着河流。他只是静静地观察白浪缓缓晃动,河川表面仿佛掀起了一层皮。

他想起轰说过的话。“岛外可不得了。都市里呀,什么都买得到。”轰忍着笑意说道。轰还说,那里的大厦栉比鳞次,如山一般高;到处挤满了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年轻人。或许是园山的心理作用,总觉得轰说这番话时,那张就算拍马屁也不能说是文雅的脸显得容光焕发。

园山坐在石头上,心想,难道拥有一切就是幸福吗?他试着想象一个什么都能轻易到手的世界,接着皱起了眉头,因为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永无止境的空虚和寂寥。

优午总是说:“一定要待在这座岛上,外面裉本不能住人。”相较之下,园山觉得他的话比较可信。

妻子说,人肯定是以河川流动的速度逐渐老去的。园山盯着优雅流动的河川,觉得她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园山一回到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玄关半敞的大门,他有不好的预感,呼唤妻子但没有回应。走廊显得十分漫长,他打开客厅的门。

眼前是这样的场景:一名女子俯卧,双手微举摆出投降的姿势,呈一字形倒在地毯上。女子的脸朝向一旁,但他可以肯定那是自己的妻子。园山呼喊妻子的名字,却连自己也听不见声音。

妻子身上的连衣裙被粗暴地掀至腰部一带。

“园山独自将他太太埋葬,从此以后就变得怪异了。”日比野轻声说道,“自从他太太遭人杀害之后,园山就不再作画了。大家曾亲眼看见他折断笔杆。”这件事并不好笑,但他一脸笑意。“他的脑袋也变得怪怪的,就像你刚才看到的一样,变得只会说反话,而且每天都会在同一个时间去同一个地点。”

“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

“好比说,凌晨五点去散步。五点不是天还没亮吗?他会在乌漆抹黑的五点出去散步,而且每天走相同的路线。上午大部分是散步,下午就待在家里,然后傍晚再去散步。镇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他的作息几乎可以当做时钟。”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子?”

“脑袋坏掉了的他,认为这么做就能解决一切。总而言之,他大概是不愿意接受妻子遇害的事实吧。事发之后,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几天,好不容易出来见人,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太太还活着’。从那之后,他就不说真话了,一句真话也不说。”

的确,逃避现实的最好方法或许就是颠倒一切是非。只要他说“我太太还活着”,那对他来说就是事实。

“真可怜。”我情不自禁地说道。

“可怜吗?”日比野不悦地啐了一句,“发疯反倒落得轻松。”

“凶手是谁?杀死园山太太的凶手是谁?”

“酒店老板,一个不起眼的中年胖子。园山太太是个美人儿,他那天喝醉了,大概老早就看上人家了吧。”

“他被捕了吗?”

“他死了。”日比野爽快地说道,“被人杀死了。”

“该不会是园山先生杀的吧?”

“不是。在这座岛上,只要做坏事就会被杀。”日比野嘟着。

“被谁杀?”

“你马上就会见到了。”他说。

我放弃了进一步追问,因为我想避免事情变得更混乱。每当遇上困难时,我就习惯逃避。我想起了和园山擦身而过的情景。当时,日比野对园山说:“尊夫人好吗?”就算对方再怎么精神失常,那种问话也太残酷吧?

我看着日比野,他似乎没有恶意,但没有恶意和不懂别人的心情是两码子事。我回想他的态度,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我还是继续跟在他身后。

在日比野的带领之下,我见到了优午。

优午是一个稻草人,优午会说话。换句话说,稻草人会说话。

四周是干涸的水田,割稻作业早已结束,地面上只剩下短短的残株。泥土干了,鞋子并不会陷入地面。

我跟在日比野身后,走进水田。

“可以穿鞋进去吗?”

“这里不属于任何人,大家都是穿鞋进来的。”

水田中央插着一个稻草人,笔直站立的稻草人看起来非常挺拔。

然后,日比野说:“这就是优午。”

一个稻草人,身材和我相去不远,脸孔的位置与我的视线差不多高度。我知道,这是一个耗时费工做出来的稻草人,他的脚是粗壮的上好木头,笔直修长,没有多余的曲线或节子;并非直接使用原木,表面是经过加工的。这可不是那种随便一块木头都行,捡拾地上的朽木随随便便做成的东西。

他的手也是用相同材质的木头制成,和脚呈垂直的角度固定。

他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袖T恤,没有一点污渍,感觉不太对劲。我总觉得稻草人应该是遭雨打日晒,衣衫褴褛地站在田里,那才是稻草人原本应有的姿态。

他的头部呈球形,紧密地盖着一块丝绸。我不知道球形物体是用什么做的,看起来像是保龄球,但似乎没有那么重,着色的表面像是人体肌肤,脸部没有画上稻草人惯有的五官,素净着一张脸,看起来反倒是一脸精干。他戴了一顶帽子,形状和我知道的稻草人头上戴的帽子吻合,是一顶藏青色、大帽檐的帽子。

“这个稻草人很帅气啊。”我明明对稻草人一无所知,却出口夸赞。

“优午早就知道你会来这座岛了。”

我不知道该对日比野的这句话做什么回应,只能讶异地看着他。

“曾根川说过的……”日比野说道。我在记忆中搜寻那个名字,那人和我一样都是从岛外来的。“他说岛外也有稻草人,但是不会说话。”

一时之间,我哑口无言,眨眨眼。

“别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人。曾根川也是那样。不,他和你一样,他高声大笑,把人当傻瓜。”

“稻草人不会说话呀。”我忍不住说出心中的感想。

“是啊。”

突然听见这句话,我浑身僵硬,因为那声音并非出自日比野口中。我环顾四周,我们站在水田正中央,四下无人。

“只是优午说了句话。”

“我又不是故意要吓他的。”

身边同时传来两个人的声音。第一句显然出自日比野之口,而另一句则不知从何而来。不,如果我愿意承认的话,声音来自稻草人。

“你总算来到这座岛了。你听日比野说过了吗?这里是一座名叫荻岛的小岛。”

我最先想到的是,对方会不会是使用了录音机之类的机器。

“这可不是恶作剧。我是稻草人,并不是我爱说话,只是一出生,我就会说话了。”

“出生?什么时候?”

“一八五五年。”

对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怕了,因为这具有真实性,简直就像小孩子毫不思索地顺口说出生日一样。“以日本年历来算的话,就是安政二年。”

我只要听到明治或大正以前的年号,就会以为对方是在说故事。

“秘鲁带印度的舰队过来是在一八五三年,对吧?也就是所谓的黑船事件。”日比野用很得意的语气说,“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优午就一直站在这儿了。”

“是培里。秘鲁是国家。”稻草人那边这样说道。

我仍旧半信半疑,但听到他的纠正,不禁莞尔。我总觉得稻草人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孔会浮现出表情,脸部仿佛随着他说话而隆起。

“优午早就知道你会来了。”

“我早就知道在这一个月内,会有两个外人过来。”他的语调平稳。我恻耳倾听,听见了些许轻风拂过的声音,像是坏掉的笛子发出的破碎笛音。“一个是曾根川,另一个是你。”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八成在颤抖。

“优午等了一百多年。”日比野骄傲地说道。

“一百多年?”要我相信,免谈!

“我跟日比野说过这件事吗?”名叫优午的稻草人说道。

“你说过啦,前一阵子跟我聊天时,你说你从秘鲁时代就一直在等伊藤。”

“培里!”稻草人又进行纠正。

“等我?”

“请放心。那个警察不在这里,那个叫城山的可怕男人不在这里。”

我说不出话来。稻草人竟然知道逮捕我的那个城山。

我回想起半天前在警车上发生的事。

“你是伊藤吗?”城山问道。我这才发觉那名警察是我认识的人,明明已经十多年没见了,他却马上认出我来。

我一惊之下,不知如何开口。我们坐在警车的后座,彼此对望着。

“你为什么要做出那种蠢事?”他非但不替我担心,反而显得幸灾乐祸。

蠢事?或许的确如此。

我打算到便利商店抢劫,而且只靠手上的一把菜刀,马上就被人从身后制伏了。那确实是件蠢事。然而,我却不认为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反而想用那种愚蠢的方法,让自己的人生从头来过。

所以,我对自己的行为并不后悔,只不过前来逮捕我的警察是城山这个事实令我感到愕然。要是我能在事前预测到,就算发神经也不会去抢劫。我对老天发誓,绝对不会那么做。

“你住在这个地方,对吧?”城山从我的钱包里拿出驾照,淡淡地说道。

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一点儿也没变,还是跟中学时期一样,那种像蛇般纤细敏锐的眼神,眼珠的颜色有些黯淡。正在开车的另一名瞀察大概看不见这个角度,城山突然朝我的脸颊揍了—拳。“你、真是个、蠢货啊!”他似乎很愉快地说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和中学时代的明显差异在于我是个落魄的犯人,而与此相对的是城山处在瞥察的优越地位。

中学时代,城山从来不曾把我当做过欺凌的对象。

我当时担任足球社的中锋选手,风光一时,与没有参加任何社团、上补习班的城山几乎没有交集。他不是那种不顾别人感受、到处说八卦的人,但是他身边总是聚集了几个朋友。不,或许那不能称为朋友。他和一群闲着没事干、老是跷课的大块头厮混。在我短暂人生里所遇见的人当中,城山算是最低级的那一种。

举例来说,那是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在考试前学校里没有社团活动,我在回家路上遇到迎面而来的城山。好像是不期而遇,他也一脸讶异,然后笑得很自然,举起手中的袋子。

“那是什么?”

“肉啊。”他一边说,一边从里面取出火腿,那是一大块厚肉片。“这很贵的。”

“晚餐吗?”听我这么一说,他发出窃笑声,仿佛我的蠢样非常好笑似的。

“火腿上插着一把大剃刀,我正把插着刀的肉块丢进有狗的院子里。”

“你在开玩笑吧?”

“狗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吧?那样的话它们是不会吃的!”

“你在开玩笑吧?”

“那些家伙即使舌头被割成两半也会吃吗?”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揍他,我们的体格不相上下,比腕力的话,说不定我还略胜他一筹。可是,我当时却逃走了。换句话说,我什么也没做。理由只有一个,大概是因为害怕吧,我没有勇气面对同学身上散发出来的恶意。

城山应该至今都没有受到过任何人的制裁,这正是他跟其他混馄儿最大的不同之处。

他的行为并不是幼稚地想要吓唬别人或巩固自己的地位,而是要践踏某人,并从中获得乐趣。

初二时,同一个地区发生了一起命案,一对老夫妇中的先生遭人杀害,新闻报道说那是一桩临时起意的强盗杀人案,结果凶手并没有落网。

我曾经听说城山四处吹嘘人是他杀的,朋友用一种怯懦的语气告诉我这件事,我听了浑身不自在。城山好像这么说:“反正老人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乐趣,不是吗?如果两人过得和睦融洽,杀掉其中一人,另一个人会不会因为耐不住寂寞而发疯呢?”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几个星期以后,我又听见城山说:“那个老太婆没死啊,说穿了这对老夫妇互相不过就是路人嘛。”

我当时也没有揪起城山的领口好好痛打他一顿,我选择了逃跑。我怕与他扯上关系。城山的父亲就算不是政治家,其地位也和政治家相去不远。我告诉自己,掌权者的儿子我们惹不起,要忍气吞声,努力忘掉城山这个人。

“当警察挺不错的。”他在我耳边说。最不该进入警界的人竟然当上了聱察。当时,在我脑海中回响的声音说不定不是挨揍声,而是绝望的叹息。

祖母只在我中学的教学参观时见过城山一面。因为父母抽不出空,不得已只好请祖母代为参加。

城山的成缋很优秀,长得一表人

才,乍看之下是个完美的“模范生”。实际上,包括我父母在内,其他的学生家长都对他青睐有加,都希望自己的小孩“向他看齐”或“与他保持良好关系”,可能也是受到他父亲的社会地位的影响。

虽然如此,祖母却看穿了他的真面目。当天夜里她对我说:“那个叫城山的孩子很可怕。那个小鬼在楼梯上接近我,突然伸出手对我说:‘你是伊藤的祖母吧?’那是一双曾经将人从楼梯上推落的手,他有一对杀人魔的眼睛,一双强奸犯的手。”

“把人家的朋友讲得真难听啊。”我笑着说。但祖母也看穿了我的这句话并非发自内心。“你们算哪门子的朋友啊?要是有人引发战争,肇事者一定是那种小鬼。”

我觉得很头痛,要我接受稻草人会说话这个事实,简直是强人所难,何况对方还说能预知未来,能接受这件事的大概只有天真的孩童。

“你认识城山吗?”

“他是个可怕的男人。”稻草人儿乎不带感情地说道。

我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当上了警察。”

不,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竟然和稻草人争辩。但我对这个事实假装视而不见。

“总而言之,优午能够预见未来。”日比野焦躁地说。

“有一种东西叫做天气预报不是吗?那也像是在猜测未来的事。几个小时后、一天后、一个星期后……总之,我也和那一样。”稻草人说。

“天气预报有时也不准的。”

“我也是啊,经常不准。”稻草人看起来像在微笑。仔细一看,他的脸上明明只有一块质地细致的布。

“最近的事情,我可以说得准确无误,但是几个星期、一年、几年后的事情,就经常说不准了。随着那一天的接近,未来看起来会越来越鲜明,就像镜头渐渐对上焦一样。”

“所以,你也知道我会来?”

“唯有这件事,我在一百多年以前就已经看到了它的可能性,虽然只是众多可能性当中的一个,伹在三个星期前左右,我很清楚你会来。所以,正确说来,我大概是在三个星期前知道的。”

“优午能够完全预知一个星期以后的事,他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事。”日比野望着山丘的方位,然后扬起下巴朝着天空,仿佛相信他们的未来是来自那个方向。

“是啊。如果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应该没问题,不过更久以后的事情就没办法了。所以,就算你想问接下来会如何,什么时候会离开这座岛,回到仙台会怎样,我也无法回答。”

我想问的正是这些,有一种被他先发制人的感觉。“你,无法预知吗?”

“正确地说,是无法断定。关于你的未来,我知道几个选项。你未来的人生大致可以分成几十种类型。真要细分的话,或许会变成几亿种。可是,你实际会遇到的未来只有一种。你的未来究竟会怎样,实在很难说,因为未来会因为极小的变数而改变。”稻草人以缓慢而平稳的声调说话,“所以,目前还无法预知。或许说成无法特别断定比较正确吧。”

“所谓会依状况而改变的,是指天气或温度吗?”

“举例来说,假设一对男女可能相遇。”稻草人的声音异常温柔,“顶多也不过是有可能。如果那天下雨的话,不,说得更极端一点,如果有一只小虫的尸体掉在路上,说不定男方就会因此改变路线,这么一来,他就无法遇见女方。要断定未来,必须知道许多细节,而越是遥远的未来,就越难掌握细节。”

“所以你无法断定,”我点点头,“是吗?”

“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稻草人。”

“那是混沌理论。”我低喃道。那应该是某国的气象学家发现的科学埋论。“明明有规则却无法预测。”

“这家伙说的话真难懂。”日比野发出调侃的声咅。

我寻找比喻,思索更简单易懂的说明方式。“你知道果汁机吗?”

“把塞进去的水果搅打成果汁的机器,对吧?”日比野立即回答。

“只要将水果放进果汁机,就能打成果汁。放进橘子,就能打成橘子汁。”

“有时候是香蕉。”

“那就会变成香蕉汁。总之,有那样的规则存在,放什么进去就会变成什么,那是不变的道理。那么,假设有一次想打出很好喝的果汁,只要混合各种材料,就真能打出非常美味的果汁。”

“那很好啊。”

“对,太好了。但我要说的是,改天想要再打出相同口味的果汁,却打不出来了。不是少了什么材料,就是分量不够。结果打出了完全不同的饮料。”

“味道完全不同吗?”

“对,完全不同。只不过是因为材料略有不同,就打出了完全不同的果汁。果汁机是一种非常敏锐的机器。这样打出来的果汁,我们称为混沌。”

“这名字听起来很难喝。”

“如果所有材料都和之前一样,分量也分毫不差的话,就能产生相同的结果,打出相同的果汁。但相对地,只要调味料少一匙,就会变成完全不同的结果,甚至连室内的湿度和温度也得调到相同才行。”

为了获得相同的结果,必须零误差地备妥所有材料与环境。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虽然是决定论,却完全无法预测,这也就是所谓的初期值敏锐性。

“说不定这和优午讲的很像。”日比野摇摇头,“总而言之,条件略有差异,就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对吧?反过来说,优午知道那些细微的条件,所以能预知未来。”

“一群鸟聚集在我身边,十二月的北风,带来人们的消息,我连非常细枝末节的事情都听得见。是啊,我想你刚才说的就非常接近。”说不定我不管打哪种比喻,稻草人都会这样认同我。“我想必是以那种方式知道未来的,我大概比人类知道更多正确的资讯吧。所以,将资讯放进果汁机,我就能预知未来。”

“神明的菜单。”日比野面不改色地说,“未来取决于神明的菜单。”

应该是我的错觉,但我仿佛看见稻草人点头了。“神明的菜单上列出很多材料,真是豪华。”

我觉得那句话听起来非常悦耳。

请发问,优午说。

“问什么?”日比野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还需要解释什么?”

“不,伊藤先生一定满脑子疑问。”

我不知道该从何问起。“譬如说啊,日比野现在戴的手表上头有SEIKO的字样。在这个封锁了一百多年的地方,为什么会有SEIKO的手表?”

“噢。”日比野频频点头,十分珍惜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表,仿佛多摸几次,手表就会闪闪发亮。“是轰大叔啊,因为那个大叔是例外。”

“轰大叔是例外?”

“这是一座孤岛,岛民不会与外界往来,但只有轰大叔例外,他是商人。在岛外,买卖东西的人称为商人,对吧?他自己是那么说的。明明长得就像一头熊……”

这座岛上的商人指的是什么?

“轰大叔往来于这座岛与岛外世界之间,将岛上居民想要的东西、所需的东西带回来。因为他有一艘巨大的船,是那种有引擎的家伙,他用那艘船把东西运回来。”

我不太能理解,就算他把东西带回来,那些东西也不可能免费吧。买东西的钱从哪里来的?话说回来,这里用的是什么货币?一介商人往来岛与外界之间做生意,实在令人无法立即相信,但麻烦的是,日比野说明这件事的语调也不像在说谎。回想起来,自从见到日比野,我就没有从他身上嗅出过说谎的气味,感觉一切都像真的,又都像是假的。

“语言呢?”我继续发问,“这里从江户时代封锁到现在,但你们与我沟通不是没问题吗?”

“和优午讲话,大概锻炼了我的语言能力。再说,轰大叔也会教我不知道的单词。”

“不过,你的抑扬顿挫有点不太一样。”

“抑扬?什么东西?”日比野纳闷地问道。

“刚才遇见的那个叫园山的画家,他的画该不会也是轰先生拿去外面卖的吧?”

“除了轰大叔还会有谁?只有那个男人会出海啊。”

“岛上的其他人不去外地吗?”既然有交通工具,应该没必要闭岛不出。

“目前为止没有人出去过。轰的父亲或祖父,除了他们家的人,谁也不曾出去。”

“因为没有船吗?”

“因为我们相信。”日比野抬起视线。

“相信?”我想起了祖母的声音,她要我别接近宗教。

“优午以前就说过,不要离幵这座岛。”

“大家都遵守这个规定吗?”

“遵守路标需要理由吗?”

对话中断了。四周很安静,悄然无声,唯有树叶摇晃,沙沙作响。四周静得令人出神。

“你不相信吗?”日比野担心地看着我。

“很遗憾。”实际上,我真的觉得非常遗憾。

“算了,至少你比曾根川好。那家伙误以为我们是疯子,差点儿就要用带来的猎枪射杀我们。”

“猎枪?”

“那个名叫曾根川的秃老头,带了一支猎枪来。一支长得莫名其妙、适合白痴使用的枪。老古董一件。”

“他是来打猎的吗?”这座岛上丘陵遍布,残留着许多大自然的风貌,说不定会有猎物,但真正的大自然力量不容小觑。

“你还有疑问吗?”名叫优午的稻草人似乎看穿了我所有的想法。

“这里从一百五十年以前就不与外界往来了,是吗?”

“除了轰以外。”

“日本在江户时代采取过闭关政策。”我从脑中挖出日本史的知识。

“那种事情我们知道。”日比野嘟嘴说道。

“也就是说,这座岛一直处于闭关状态。照理说现在路上不是应该还看得到挽发髻的武士替藩主征收年贡并遵守其家规吗?可是,西方文化却极其自然、不着痕迹地融入了这里。日比野穿着牛仔裤,说的话也夹杂了外来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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